25、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到一八四八年一月一日
在午夜前不久,克罗兹和费兹坚从幽冥号出来。会议室里非常冷,但是夜里的外面更冷,对他们的身体及感官都是考验。
费兹坚建议让船员们多拿几袋煤炭及煤油出去,放在无盖的火盆里烧,免得这些狂欢者冻坏了,克罗兹在喝了一小时威士忌后也同意了。在过去几小时里起了些风,每个地方的火炬及三脚火盆在华氏零下一百度的夜里都在火舌乱舞、劈啪作响。
两位船长很少谈话,各自迷失在自己忧郁的幻想里。他们的思绪被打断不下十次。厄文中尉来报告说,他要带下一班轮值守卫回惊恐号;哈吉森中尉来报告说,他那一班的守卫已经到达嘉年华现场;穿着夸张的军官来报告说,嘉年华一切都很正常;幽冥号上的守卫和军官来报告说,他们已经下哨了,或者正要去上哨;工程师葛瑞格先生来报告说,他们干脆把煤炭全放进火盆里,因为即使冰雪奇迹似的融化了,他们也没有足够的燃料让蒸汽引擎运转几小时,接着就去安排船员把几袋煤炭搬到冰上愈来愈热闹的庆祝会场;老制帆匠莫瑞先生打扮成尸体化妆师,在那顶高海狸皮帽下面是一个骷髅头,和他干瘪的脸形没两样,他请求原谅他的打扰,并且请示他们,他和同伴们可不可以拆下两面备用的船首三角帆赶制成屏风,放置在新架设的三脚火盆上风处。
两位船长或表示知情,或表示许可,或下达命令,或发出斥责,却还是无法从威士忌激起的思绪里走出来。
十一点钟之后半夜前,汤马士·乔帕森、艾德蒙·侯尔(克罗兹和费兹坚各自的侍从)、维思康提中尉、利铎中尉一起下到会议室,四个人的衣服里里外外都塞着怪模怪样的道具服装。他们通知说,熊肉快要烤好了,而最好的部位会特别留给船长,可不可以请两位船长现在就移步去享用大餐?于是两位船长重新穿上最外层的御寒衣物,爬到甲板,再次走到外面的冰上。
克罗兹发现自己醉得很厉害。他通常不会让人看出他喝了多少酒,船员们也很习惯他全身都是威士忌酒味,却还能掌控全局。但是这次不然。他已经好几晚没睡觉了,在这午夜,他走到寒气袭胸的外头,朝着被火光照亮的帆布篷室、发光的冰山以及四处走动的人影走去时,克罗兹感觉威士忌正在他的肚子及头脑里燃烧。
船员们已经在白色篷室架设起火烤区。两个船长穿过一系列房间,没跟对方或是途中碰到一群又一群穿着奇异、匆忙走过的人说话。他们从开口对着冰原的蓝色篷室进去,穿过紫色及绿色篷室,接着经过橙色篷室,然后进到白色篷室。
克罗兹很清楚大多数船员也都醉了。他们是怎么喝醉的?把他们分配到的甜烈酒贮藏起来吗?把搭配晚餐喝的啤酒偷藏起来吗?他知道他们并没有闯进惊恐号的烈酒房,因为他请利铎中尉检查过,早上与下午各一次确定门锁得好好的。幽冥号的烈酒房根本是空的,打从起航时就是如此,这要感谢约翰·富兰克林爵士。
但是船员们不知怎的已经喝了许多烈酒。克罗兹是超过四十年航海经验的老海员,他还是男孩时就已经在船上当见习水手了,克罗兹知道,就发酵、贮藏及寻找酒精饮料来说,英国水手什么点子都想得出来。狄葛先生和沃尔先生正用大火烤着大块的腰腿肉及架上的熊肉。面露微笑、口中金牙闪闪发亮的维思康提中尉,以及两艘船上的军官与职员,正将一个个放在白盘上还冒着蒸汽的食物发给排队的船员。火烤肉味香得不得了,克罗兹发现自己口水直流,虽然他私下发誓过绝对不会去享受这次嘉年华的食物。
排队的人让路给两位船长。拾荒者、神父、法国邮差、幻境妖精、五颜六色衣着的乞丐、裹着布的尸体、两个戴着红披肩的罗马士兵、戴黑面具的人、穿着金色盔甲的武士,都作势请费兹坚与克罗兹到队伍最前方,而且在他们经过时,向他们敬礼。
狄葛先生胖中国女人下垂的巨乳现在已经垂到腰部,并且在他走动时跟着晃动。他亲自切了一块上好的肉给克罗兹,也为费兹坚切一块。维思康提为他们准备了军官用的正式餐刀及白色的亚麻布餐巾,费尔宏中尉倒了两杯啤酒给他们。
“船长,在这里喝酒的秘诀是,”费尔宏说,“快速把酒喝下去,像鸟儿一样把嘴伸进杯子里,嘴唇才不会冻结在杯子上。”
费兹坚和克罗兹走到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桌主位。今晚稍早被克罗兹纠正一番的主桅台班长法尔先生,在带有摩擦力的海冰上为他们拉出两张包着白布的椅子,他们在上面坐下来。布兰吉先生和他的冰雪专家同行瑞德先生,还有爱德华·利铎及五六个幽冥号军官也坐在那里。船医们则聚在白桌另一端。
克罗兹脱掉连指手套,将穿在羊毛手套里的手指弯曲几下,谨慎地尝了一口肉,小心翼翼地不让金属叉子碰到嘴唇。那片熊肉烫伤了他的舌头。他有股想笑的冲动。这是新年夜,在零下一百度的户外,呼出的气在面前形成一片冰晶云雾,脸藏在保暖巾、帽子及威尔斯假发围成的洞穴里,而舌头竟然被烫到。他又尝了一下,这次嚼一嚼后把肉吞了下去。
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肉排,船长大感惊讶。许多个月以前,就是上回他们吃新鲜熊肉时,那肉有很重的臊味及油脂味。当时的熊肝,或者某些大家都爱吃的内脏,还让船员们生了病。后来他们决定,除非没东西吃,否则不再吃北极熊肉。
现在,这顿大餐……这奢侈的大餐。在白色篷室里,四周的人都狼吞虎咽地吃熊排,在隔壁橙色篷室与紫色篷室里聚在各个盖着帆布的木桶、木箱及桌子旁的船员们也一样。快乐船员们的喧闹声与闲聊声,很快就压过火烤的烈焰声及风拍打帆布的啪哒声。白色篷室里有人用刀叉吃,他们叉起还冒着蒸汽的熊排,在刀叉上嚼了起来,但是大部分人是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直接拿肉吃,这幅光景仿佛一百多只肉食性动物在大啖猎物。
克罗兹愈吃,就愈想再多吃一点。费兹坚、布兰吉、法尔、利铎、哈吉森,还有他周遭的人,连坐在邻桌的侍从乔帕森和其他职员也是,都津津有味地吞食熊肉。狄葛先生的助手打扮成中国男孩绕着桌子走,从在捕鲸船的铁火炉上的锅子里,铲出热腾腾的蔬菜到各个盘子里。但是罐头蔬菜不论煮得多热,和美味的新鲜熊肉相比根本没有一点味道。只不过,克罗兹顾及身为探险队总指挥的身份地位,在吃完那片厚重熊排后,不好意思强行走到排队人群的最前头要求再给他一份。费兹坚的表情看起来心里只有他的熊肉,这位年轻的中校看起来快乐得快哭出来了。
大多数船员吃完熊排,正打算把高浓度酒精在还没结冰前喝下肚,靠近紫色篷室入口处的波斯国王开始摇起音乐唱盘播放机来。
最早几个音符叮叮当当地从粗糙的机器冒出时,厚重连指手套发出的如雷掌声几乎同时响起。两艘船上许多较有音乐素养的船员都曾经抱怨过这架机械音乐播放机,因为转动音乐盘放出来的音乐,几乎和街角摇转风琴一样不准确。不过在此时,音符却非常清晰。数十名船员站了起来,另一些人随即开始唱歌,他们呼出的雾气在穿过白色帆布屏幕、闪闪发亮的火炬光中,缓缓上升。当大家熟悉的皇家海军军歌第一段歌词,在这冰冷夜里、在高耸的冰山上产生回音时,就连克罗兹也不得不像个白痴一样露齿微笑。
当不列颠一开始,奉上天的旨意,
从蔚蓝的大海崛起时,
这片土地的宪章,就如
护卫天使的悠扬歌声所说;
克罗兹船长与费兹坚船长站起来,一起加入第一段雄伟的合唱。
治驭万邦,不列颠!
乘波逐浪,不列颠!
永不为奴,不列颠!
年轻的哈吉森用明朗的男高音,引导着分散在六间彩色篷室(黑色房除外)里的船员,唱出第二段。
不如你蒙福的国家,将会
一个个败亡在暴君统治下;
而你却将繁盛、伟大而自由,对于你
它们既害怕又羡慕。
克罗兹大略感觉得到,在隔着两个篷室的东边,也就是在蓝色篷室的入口处起了一阵骚动,他把头向后仰(威士忌和熊肉已经让他暖和了),和他的船员们一起吼唱:
治驭万邦,不列颠!
乘波逐浪,不列颠!
永不为奴,不列颠!
七个篷室中最外面几间的人在唱歌,也在大笑。骚动愈闹愈大,机械音乐播放机也愈摇愈大声。船员唱得更大声。克罗兹站在费兹坚与利铎的中间唱着第三节,惊讶地看着一队人走进白色篷室。
你将更威严地兴起,外邦的每次攻击
都使你更庄严可畏;
撕裂天空的雷击与闪电,只会让
你家乡的橡木把根扎得更深。
某个穿着戏院版海军上将军服的人领着这支队伍前进。军服的肩章宽得相当离谱,大约有八英寸垂在这矮小的人的肩膀外。他非常胖,那件旧式海军上衣的金纽扣根本扣不起来。他也没有头。这个人把一颗用纸浆制成的头放在左手臂弯里,那顶老朽、满是勋章的海军上将军帽,则夹在他的右手臂弯。
克罗兹没再唱下去了。但是其他人还是继续唱着。
治驭万邦,不列颠!
乘波逐浪,不列颠!
永不为奴,不列颠!
那无头海军上将显然代表已故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虽然那天在猎熊隐匿棚的约翰爵士并没有被断头。他后面有一只十或十二英尺高的怪兽缓步走着。
它有北极白熊的身躯、毛皮、黑脚掌、长爪子、三角形的头及黑色眼睛,但它用后脚站立,身高是熊的两倍,手臂的长度也是熊的两倍。它走得很僵硬,几乎是盲目地走,上半身前后晃动,小小的黑色眼睛瞪着走近的每一个人。熊手臂像拉铃索一样松垮垮垂着,摇摆的熊掌比穿着各式服装船员的头还来得大。
“在下面的人是您船上的大个儿,门森。”幽冥号的二副查尔斯·费垂克·德沃斯站在克罗兹身旁笑着说,他提高音量,让克罗兹在下一节的合唱声中听得见他的声音。“骑在他肩膀上的,是您船上那个矮小的副船缝填塞匠——希吉?船员们花了整个晚上的时间,才把那两张皮缝成一套戏服。”
那些傲慢的独裁者不愿驯服,他们想尽办法
让你屈服
却只让你发出更多烈焰,为他们带来
悲惨的命运,使你更声名远播。
就在这只巨大的熊缓慢走过他们身旁时,数十个从蓝色、绿色、橙色篷室来的人排成一列,跟着它穿过白色篷室进到紫蓝色篷室。克罗兹站在那里,好像被冰冻在靠近白色餐桌的地方。最后他转过头去看费兹坚。
“我发誓我不知道这件事,法兰西斯。”费兹坚的嘴唇发白而且抿了起来。
白色篷室穿着各式服装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大伙儿都跟随着无头的海军上将以及那耸立摇摆、用两只脚缓慢前进的大熊,进入并穿过较暗的紫蓝色长方形篷室。这些醉酒之人的歌声在克罗兹四周隆隆响着。
治驭万邦,不列颠!
乘波逐浪,不列颠!
永不,永不,永不,永不为奴,不列颠!
克罗兹也跟着进到紫蓝色篷室,费兹坚跟着他。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担任船长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知道他必须制止这个讽刺剧,没有任何海军能容忍将探险队前任指挥官的死当笑柄的滑稽戏。但是在另一方面,他知道现在闹剧已经进展到此,直接叫大家不要再唱歌,下令要门森和希吉马上从那低俗的怪兽服装里出来,并且命令每个人脱掉戏服回到船上起居区,都不会产生任何效果,而且这样做几乎和他正目睹(而且愈看火气愈大)的异教仪式一样荒谬。
你将治理郊野,你的城市
商业繁盛,闪亮耀眼;
大海的一切都属于你,而且
它环绕的每个海岸也都是你的。
那个无头的海军上将、那只缓缓而行像熊的生物,以及跟随着他们的一百来个奇装异服的人,在紫蓝色篷室里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克罗兹进到紫蓝色房间时,刚好看到门森、希吉以及那群高声唱歌的伙伴们驻足在黑色篷室的人口。火炬及篷室外的三脚火盆的火光映照在紫蓝色帆布屏幕北侧,帆布在愈来愈大的风中起着波浪并且劈啪作响。
克罗兹克制自己的冲动,没有马上大叫“别闹了!”。象征约翰爵士的人形,还有那像熊的耸立东西,如此出现在公开场合已经算是一种亵渎,现在竟然还要进到幽暗、压迫、里面有北极熊头及滴答作响的老爷钟的黑色房间,这实在令他难以忍受。不过,不管船员计划的差劲结局是什么,至少这出闹剧很快就会结束了。这一幕应该就是这胡搞、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的第二次大威尼斯嘉年华的结尾了。他会等歌声自己停止,这个异教模仿秀在酒醉船员们的喝彩声中结束,才去命令这群人脱掉戏服,要冻僵及醉酒的船员们回到各自的船上去。不过,他会叫搭建索具的船员及活动筹划者马上把帐篷与索具拆下来,今天晚上就拆,即使这意味着他们会冻伤。接着他再来和希吉、门森、艾尔摩以及他的军官们算账。
摇摇摆摆地接受喝彩的无头海军上将,以及摇摇摆摆的大熊怪兽,正走进黑色篷室里。
约翰爵士的黑色老爷钟开始敲下午夜的钟响。
这时在行进队伍最后面那一拨穿着奇装异服的水手们开始向前推挤,在后面的人急着想进到黑色房间里看热闹。在他们前面已经转过弯道、跨过门槛、进入黑色篷室的那些捡破烂的、老鼠、独角兽、清洁工、独脚海盗、阿拉伯王子及埃及公主、古罗马格斗战士、精灵以及各种动物,这时却开始拒绝向前,反而向后推挤,不再想要待在这地上铺了煤灰、四围都是黑屏幕的暗房里。
克罗兹用手肘在这群乌合之众当中推挤前进。人群先是向前,然后向后退,因为前面的人开始后悔自己进到黑色暗房里。现在他知道,即使没办法在结局发生前终止闹剧,至少也能缩短最后一幕的长度。
他和队伍最前面二三十个人一起进入黑暗。在踏进黑色篷室后,他们都稍微停顿一下,因为眼睛得习惯这里,而且冰上的黑煤渣让他有种快要掉入无底洞的恐怖感。他们都感觉有股冷风扑面而来,好像有人在俯视的冰山壁上开了一扇门。虽然装扮怪异的人进到房间里还在唱歌,但是真正响亮的歌声却是来自后面还在紫蓝色房间里继续向前推挤的人。
治驭万邦,不列颠!
乘波逐浪,不列颠!
永不,永不,永不,永不为奴,不列颠!
克罗兹只能从檀木钟上方的冰壁上,勉强分辨出已经与身躯分离的白色熊头。大钟现在已经敲了六下,在一片黑暗中,钟声似乎大得可怕,而且他已看出,在高高竖立但不断晃动的白熊怪兽下面的门森和希吉,已经发觉他们很难在冰冷黑暗中、在铺了煤灰的冰上站稳脚步,而且北侧的帆布屏幕被风吹得不停振动。
克罗兹看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巨大身形。它也是用后脚站立,就站在门森与希吉包着北极熊毛皮的白色身形后面,藏身于更深的黑暗中,而且比他们大得多,也高得多。
就在船员们的歌声停下来,钟正敲打最后四响时,房间中有个东西发出吼叫。
缪思女神们,依然拥有自由,将会
到你快乐的海岸造访;
蒙福的海岛!你举世无双的美颜被人称羡,
且有诸多英勇的襟怀来成就你的美好!
黑色篷室里的船员突然向后挤,与还在向前推挤、想要进来的船员撞成一团。
“我的老天,那是什么啊?”麦当诺医生问。从两个篷室间的帆布信道照来明亮的紫蓝色光,克罗兹看见四个船医都穿着哑剧丑角的服装,不过现在他们的面具都拉下来了。
黑色篷室里有一个人惊恐尖叫,紧接着又有第二声吼叫,克罗兹这辈子从没听过这种声音。发出这声音的动物应该适合居住在远古希伯荣时期某个茂密丛林,而不是十九世纪的北极圈。这声音的重低音相当浑厚,不断产生回声,而且听起来凶暴异常,让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差点就在他的船员面前尿湿裤子。
黑暗中两个白色身形之中,较大的一个开始向前进逼。
穿戏服的船员们开始大声尖叫,用力把后面想看热闹、一直向前挤的人潮往后推回去,然后在黑暗中向左或向右逃窜,撞向几面被染成黑色、几乎看不见的帆布屏幕。
克罗兹没有携带武器,还是站在原处。他感觉得到,那只东西的庞大身躯在黑暗中从他身旁冲过。他是用他的心灵去感觉……用他的头脑去感觉,接着突然传来一阵陈旧的血腥臭味,接着是腐尸坑的恶臭。
公主及精灵们把戏服及御寒衣物脱掉,丢弃在黑暗中,慌张地在黑色帆布屏幕上乱抓,并且忙着伸手到埋在多层衣服里的腰带上去拔船刀。
克罗兹心寒地听到肉被拍打的声音,那东西像盘子一样大的熊掌以及和刀子一样长的熊爪,正猛烈击打在某个人身上。当几根比刺刀还长的牙齿咬穿那个人的头颅和骨头时,有些东西悲惨地应声碎裂了。但在其他几个篷室里,船员们还在唱歌。
治驭万邦,不列颠!
乘波逐浪,不列颠!
永不,永不,永不,永不为奴,不列颠!
黑檀木钟停止敲击了。现在是午夜,一八四八年。
船员们用刀把染成黑色的屏幕割破,一道道受风折磨的帆布条马上被吹到火盆与火炬的烈焰上。火焰往天空窜,几乎就要延烧到索具。
那个白色身形已经进到紫蓝色篷室里。那里的船员们开始尖叫、乱窜、咒骂、彼此推挤,有些船员等不及顺着篷室迷宫一间接一间跑出去,当下开始用刀子割帆布,而克罗兹跟着那只东西走,把挡住路的船员们都推开。这时黑色篷室的两面屏幕烧起来了。更多人在尖叫。有个人从克罗兹身旁跑过,他的丑角戏服、威尔斯假发以及头发都烧了起来,火焰像黄色丝巾在他身后飘扬。
等到克罗兹从一大票穿着各式衣服、仓皇逃命的人群中挤出来时,紫蓝色篷室也着火了,而且冰上那只东西已经进入白色篷室。船长听见许多人的喊叫声,他们手臂乱舞、衣服散落,像一波潮水跑在白色幽灵前面。将帆布篷及帆桁支柱系到冰山上的美丽缆索网也着火了,火焰的图案就像用火写在黑色天空中的草书。在百英尺高的冰壁上,上千个棱面反射着火焰。
像裸露肋骨突起在冰上的帆桁也着火了,沿着黑色、紫蓝色以及烧得正猛的白色篷室屏幕燃烧。这些木材贮放在几乎和沙漠没两样的北极干旱中两三年,湿气早就蒸发干了。现在,它们像是特地为这场大火准备的一千磅易燃物。
克罗兹放弃掌控局面,和其他人一起逃跑。他必须跑出失火的迷宫。
白色篷室里已经一团糟。熊熊的火焰从白色屏幕,从铺在冰上的帆布毯,从原先铺着桌巾的餐桌、木桶及椅子,也从狄葛先生的金属火烤炉往上蹿烧。仓皇逃跑的人把橡木与铜制成的音乐盘播放机撞倒了,火焰映照在它打造优美的光亮表面与弧线上。
克罗兹看到费兹坚站在白色篷室里,他是唯一一个没穿戏服也没逃跑的人。他抓住眼前这一动也不动的人的衣袖。“快来,詹姆士!我们得离开这里。”
皇家海军幽冥号的指挥官缓慢转过头来看着他的长官,好像他们从来没见过。那淡淡、心不在焉、令人觉得有点被冒犯的微笑又在费兹坚脸上出现了。
克罗兹拍打了他一下。“动作快!”
克罗兹拖拉着还在梦游的费兹坚,跌跌撞撞地从燃烧中的白色篷室出来,穿过第四个篷室,那里的橙色被火焰照得比原先染的还鲜艳,然后进入燃烧的绿色篷室。这迷宫似乎永无止境。冰上到处都有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躺在那里,有些船员穿着残破的戏服在哀号,有个人全身赤裸且被烧伤,有些船员停下来扶他们起来,推着他们继续向外走。铺在脚下海冰上的帆布地毯还没烧起来,上面尽是破烂的戏服碎片及被丢下的御寒衣物。这些破布条或织品,大多已经起火燃烧或是即将要烧起来了。
“动作快啊!”克罗兹又说了一次,他还是拉着那跌跌撞撞、看起来是醒着的费兹坚。有个船员失去意识躺在冰上,克罗兹看出那是幽冥号上年轻的乔治·钱伯斯,船上的见习生之一(虽然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前几次的冰上葬礼中他也是鼓手,似乎没有人看见他。克罗兹把费兹坚放下,然后将钱伯斯扛到肩膀上,接着才再抓起费兹坚的袖子,趁着两侧火焰猛然冲向上方索具之际,拔腿就跑。
克罗兹听见一只怪兽在他身后发着嘶嘶声。
确信他身后那只东西在混乱中转了一圈,或许是撞上无法穿越的冰障,克罗兹转过身面向它,但他只有一只戴着连指手套的拳头可以使用。
整座冰山都因为过热而冒着蒸汽,劈啪作响。整块冰及厚重的垂冰从冰山上脱落,摔落在冰地上,在落入原本是帐篷迷宫、现在却是火焰迷宫的混乱中时,它们还像蛇一样发出嘶嘶声。这景象让克罗兹激动得僵住好一阵子,无数个反射火焰的冰山切面,让他想到童话中一百层楼高的城堡被光线照耀得闪烁晶亮。他知道,不论自己还能活多久,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
“法兰西斯,”詹姆士·费兹坚船长咬着舌头说,“我们得走了。”
绿色篷室的屏幕已经倒下,再过去的冰上有更多火。火的裂痕、火藤蔓及手指,已经快速伸到最后两间篷室。
克罗兹用空出来的手遮住脸,向前穿过烈焰,最后一批死命奔逃的狂欢者就像是他在赶的一群牛。
从燃烧的紫色篷室逃出来的船员个个脚步瞒跚,克罗兹带着他们进到全是烈焰的蓝色篷室。西北方吹来的风呼啸着,其间还夹杂着尖叫声、吼叫声及嘶嘶声,但这些声音可能只出现在克罗兹的脑袋里。火焰在风的助长之下横过蓝色篷室宽广的开口,形成一道烈火屏障。
有一群人约十个左右,在火焰前停了下来,其中有些人身上还穿着残破的华丽戏服。
“向前走!”克罗兹大吼,用他最强、台风般的声音吼出命令。当船行驶在八十节的狂风中、四十英尺高的浪拍打着船四周时,就连在主桅桅顶横杆上、离甲板两百英尺的望员,也可以听得见他的口令,而且会马上奉命行事。船员们遵照他的命令,跳跃、尖叫、快跑地冲过火焰。克罗兹就跟在他们身后,右肩扛着钱伯斯,左手拉着费兹坚。
来到外面之后,尽管衣服上还冒着蒸汽,克罗兹还是继续跑,赶过散布在黑暗中一群又一群的人。船长并没有看到那只白色东西在人群里,不过,外面的每件事都让人着实困惑,即使在五百英尺内,各个方向都有火焰照射出的光与阴影。他召集手下军官,并且试图找一块大冰石,让仍在昏迷中的乔治·钱伯斯躺上去。
这时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毛瑟枪声。
简直离谱、荒谬、难以置信。就在全是火焰的迷宫外面,四个排成一列的陆战队士兵膝盖跪在冰上,正朝着三五成群逃跑的船员们开枪,可悲又荒谬的是,他们还穿着化装舞会的服装。到处都有人倒在冰上。
克罗兹放开费兹坚,一个人向前跑,冲向那一排开枪的士兵,并且挥舞着他的双手。毛瑟枪的子弹从他的耳旁呼啸而过。
“停止射击!你他妈的瞎了眼,妥兹中士,你不他妈的马上停下来,我会把你降为二等兵,并且吊死你。”
枪声又砰了一声,然后停了下来。
陆战队士兵很快站起来,照着中士妥兹的大声口令,向克罗兹行了一个正式军礼。然而白熊这时就在人群中。它身后的火光映照出它的身形,它的上下颚之间叼着一个人。
克罗兹没去管那个人。他喊叫并且推撞惊恐号及幽冥号的船员,要他们在他周围一簇一簇聚在一起,并且叫已经受伤或烧伤的人先回到附近费兹坚的船上。他一直在找他手下的军官,或是幽冥号上的军官,或者任何一个会听他命令、并替他传令给吓坏船员的人。那些人还继续跑过冰塔,越过冰脊,冲向不断发出狂嚎声的极地黑暗。
如果那些人不回来,他们会冻死,不然就是被那只东西找到。克罗兹已经做好决定,在大伙儿到幽冥号的主舱里御寒之前,不准任何人走长达一英里的路回惊恐号去。
克罗兹首先得让船员们冷静下来,将他们编组,叫他们移向已烧成废墟的嘉年华篷室里,把受伤的人或已死的尸体拖出来。
一开始他找到幽冥号的二副考区与第二中尉哈吉森,接着利铎中尉也从烟幕与蒸汽中出现,笨拙地向他行了个礼,等他派遣任务。利铎的右手臂被烧伤了。他们脚下的几英寸冰已经开始融化,以火焰为中心在冰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圆圈,而整片海冰上方起了浓雾,雾气甚至蔓延到冰塔林里。
有利铎在他身旁,克罗兹发现自己好调度船员,要求他们回到幽冥号,也能开始清点人数。愈来愈多脚步蹒跚的船员聚集在幽冥号的冰雪坡道附近,克罗兹命令陆战队士兵重新装填弹药,在这些人和仍在嘶吼的炼狱中间,排成一道前哨防御线。
“我的天啊,”哈利·古德瑟医生说。他刚刚才从幽冥号出来,站在克罗兹旁边,把油布外衣及大外套脱掉。“这里真的被火焰烧得相当温暖。”
“没错。”克罗兹回答,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及身上都在流汗。火已经让这里的温度上升了一百度,甚至更多。他懒懒地想,冰会不会就此融化,然后他们全都掉到海里淹死?他对古德瑟吼:“到哈吉森中尉那里,告诉他开始去统计死亡及受伤人数,并且把伤患送到你那里。去把其他船医也找来,把约翰爵士的大休息室安排成幽冥号的病床区,就按照发生海战时病床区设置的标准流程。我不希望死者躺在冰上,那只东西现在还在这里,所以叫你的船员助手们把尸体搬到主舱的船首舱。四十分钟后我会去检查你做得如何。把完整的伤亡名单给我列出来。”
“是,船长。”古德瑟说。船医立即抓起他的外衣,朝哈吉森中尉及幽冥号上的冰雪坡道冲去。
原先是七彩篷室的区域,现在成了一片炼狱,帐篷、索具、装在冰上的船桅、奇装异服、长桌、木桶、其他家具,继续在黑夜里燃烧,看来会一直燃烧到隔天幽暗的清晨。
Hyborian Age,奇幻小说中的虚拟时代,代表人物为野蛮人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