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塔里瑞克图
北纬六十八度三十分,西经九十九度
一八五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他们第二个小孩(女孩)出生的那年春天,他们到以老巫师艾西犹克为首的“神人”部落,去拜访西娜的家人。那时一位名叫伊努皮犹的猎人刚好也在。他跟他们说,在南方远处,有某个真人部落寻获了许多艾图瑟克(aituserk)——已死的卡布罗那(白人)留下的木器、金属及宝物。
塔里瑞克图先打手势给艾西犹克看,再翻译成口语问伊努皮犹。听起来那些宝物正是幽冥号及惊恐号几艘小船上的刀、叉与器具。
艾西犹克轻声跟塔里瑞克图与西娜说,伊努皮犹是个夸未克(qavac)——字义是“南方来的人”,但是在伊努克提特语言中也有愚笨的意思。塔里瑞克图点头表示知道了,还是继续用手势提问,请不太情愿的巫师将它们翻译给露齿傻笑的猎人听。塔里瑞克图知道伊努皮犹有些不自在,因为从南方来的猎人从来没有和西珊尤阿(灵魂掌管者)打过交道,不确定塔里瑞克图与西娜到底是不是人类。
听起来伊努皮犹提到的器具是真的。塔里瑞克图和他的妻子回到客居的伊格鲁(iglu),她在那里喂奶,他则是继续低头想事情。当他抬起头时,她正在用细绳图案跟他说话。
我们应该往南走,她手指间的细绳说,如果你想的话。
他点头。
最后,伊努皮犹同意当向导,带领他们往东南方的村落走。艾西犹克也决定和他们一起去。这件事相当不寻常,因为这个老巫师近来很少远行。艾西犹克还带着他最疼爱的妻子海鸥,年轻的挪雅,阿目库(amooq,大胸脯),她身上还带着三年前与卡布罗那正面对决时留下的伤疤。在那场大屠杀中,只有她和艾西犹克侥幸存活下来,但是她对塔里瑞克图并没有恨意。她只是很想知道,三个夏天前,穿过冰原朝南走的最后那批卡布罗那的命运如何。
“神人”部落中有六个猎人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他们大多是出于好奇,同时也考虑到可以沿途打点猎,因为今年春天海峡里的冰很早就开始裂开。最后,他们乘坐几艘小船出发,因为沿岸已经出现了不少水道。
塔里瑞克图、西娜和两个小孩选择乘坐他们那艘加大的长型夸亚克(qayaq)。另外四个猎人也是。但是艾西犹克已经太老而且地位崇高,不宜再去划夸亚克。他和挪雅坐在一艘宽敞、没有遮篷的乌米亚(umiak),让另外两个年轻猎人为他们划桨。没有风力帮助小船前进时,大家都不介意停下来等乌米亚,因为这艘三十英尺长的船载了充足的新鲜食物,让他们在途中不需要停下来打猎或捕鱼,除非他们想。而且如此一来,他们也可以把卡马提(雪橇)运过来,以便在穿越冰地时使用。伊努皮犹、南方来的猎人,和另外六只克伊米克(狗)也坐在乌米亚上。
虽然艾西犹克很慷慨地邀请西娜和她的小孩,一起坐到他那艘已经有点挤的乌米亚上,西娜还是用细绳图案告诉他自己喜欢留在夸亚克上。塔里瑞克图知道他的妻子不愿意让她的小孩在局限的空间里靠近那几只凶恶的狗,尤其是才两个月大的卡娜尤。他们两岁大的儿子图嘎克——“大乌鸦”——倒是一点也不怕狗,但是没有人会去问他的意见。他坐在夸亚克的凹槽里,夹在塔里瑞克图和西娜中间。小婴儿卡娜尤(她的西珊尤阿秘密名字是阿娜路克),则被放在西娜的阿毛提克(amoutiq,一种大到可以承载婴儿的帽兜)里。
他们离开的那天早晨,天气寒冷,但相当晴朗。他们将小船推离沙砾海滩时,“神人”部落里剩下的十五个人咏唱了“期待再相会”的歌:
艾—耶伊—亚伊—亚—那
耶—希—耶—耶—伊—亚恩—也—亚—夸那
艾—耶—伊—亚伊—亚那
第二天晚上,就在他们即将离开安吉拉克·克伊吉塔克(angilakqikiqtaq),或“最大的岛”,也就是詹姆士·罗斯多年前称为威廉王岛的那座岛——跟他提到这座岛的原住民都一直称它为克伊吉塔克、克伊吉塔克、克伊吉塔柯——顺着水道往南划行及航行前的最后一夜,他们在离解救营旧址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扎营。
塔里瑞克图独自一人走向解救营。
他已经回来过一次了。两个夏天前,在大乌鸦才出生几个星期时,他和西娜就来过。当时,距塔里瑞克图的“前身”被手下背叛、伏袭,并像狗一样被射倒在地的事件还不到一年,但是这里已经几乎看不出曾是住了六十几个英国人的重要营塞。除了一些帆布碎片还冻结在沙砾地里,荷兰帐篷已经完全破碎并被吹走。这里只剩下营火的围圈,以及一些帐篷的石块围圈。
还有一些骨头。
当时他曾发现一些长长的骨头、几节被啃过的脊椎,以及一个头颅,下颚已经不见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手里拿着头颅时,心里其实在向上帝祷告:希望这不是古德瑟医生!
他把被纳努克咬过、散在各处的骨头收集起来,和头颅一起埋在一个小石坟里,并且将一根他找到的叉子塞进石块中,就像这年夏天他来拜访“神人”和其他真人时常做的,把一些有用的工具及死者生前最喜欢的物品,和死者一起送到精灵世界。
他一面做,一面想,伊努特人一定会觉得他平白浪费了一些宝贵金属。
接着他尝试去构思一段可以在心里默念的祷词。
他在之前三个月里听到用伊努克提特语念诵的祷词都不合适。不过,在那个夏天,他还笨拙不堪地在学习这语言时——即使他从来无法读出任何音节——他就曾经试着把主祷文翻译成伊努克提特语,把这当成余兴活动。
那天傍晚,站在埋着同船伙伴骨头的石堆旁,他心里想着经文:
Nalegauvt kailule.Pijornajat pinatuale nuname sorlokilangme……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两年前的夏天,他只翻译到这地步,但是他觉得够了。
现在,在将近两年后,他独自一人从比先前更空芜的解救营——叉子已经不见了,石堆也被南方的真人挖开,并且搜刮一空,连骨头也四散得无影无踪——走回他妻子那里,塔里瑞克图只能苦笑,他已经渐渐明白,即使他能活到《圣经》所应许的七十岁,也无法学好真人的语言。
那语言的每个字,即使是最简单的名词,似乎都有许多种变化,而且语法的复杂程度,对一个自男孩时期就到海上航行、连拉丁文都没学过的中年男子来说完全无法掌握。感谢上帝,他并不需要大声说这语言。当他神经紧绷地想要理解一连串喀因里喀拉的字句时,就会产生西娜刚开始与他分享梦境时经常会经历的头痛。
就以大熊(普通白熊)为例。“神人”和过去两年内碰到的真人都称它纳努克,这再简单不过了。但是他也听过好几种变型,大致上可以写成——用英文写,因为真人并没有书写的文字——nanoq,nnuvak,nanuraluk,takoaq,pisugtooq以及ayualunaq。现在,从伊努皮犹,从南方来的猎人(他已经知道这人并不如艾西犹克坚称那么笨)的口中,他又多学到一点:许多居住在南方的真人部落把大熊称作托纳苏克(Tmrssuk)。
刚开始几个月里,他痛苦难堪。当时他还在等待舌根的伤口痊愈,并且重新学习吃东西与吞东西。对于自己没有名字,他处之泰然。艾西犹克部落里的人开始称他为塔里瑞克图(意思是“强壮手臂”),因为在第一个夏天的某次猎白熊行动中,三个猎人与好几只狗无法把一只死熊尸体从水里弄上来,他却能独自一人用一只手臂把它拉上来(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他有超乎常人的臂力,而是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发现鱼叉被某块突出的冰卡住了),从此他就得到这称谓。他并不在意,虽然他还是觉得,先前没有名字时过得比较快乐。艾西犹克跟他说,他身上现在带着某个先前被卡布罗那所杀的“强壮手臂”的灵魂记忆。
二十来个月前,他和沉默女士来到伊格鲁村落,好让部落的女人帮忙接生大乌鸦。当他得知他妻子的真人伊努克提特语名字叫“西娜”时,并不特别惊讶。他看得出她身上同时有空气女神“西拉”以及大海女神“席德娜”的灵魂。至于她秘密的西珊尤阿精灵掌管者名字,她不会、也不能用细绳图案或梦告诉他。
他知道他自己的秘密名字。在通拔克咬断他的舌头、夺走他原有人生的痛不欲生的夜里,他梦见他的秘密名字。但是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西娜在内。当他在与她做爱或分享梦境时传送思想时,他仍然称她沉默女士。
名叫塔罗优克的村落大约有六十个居民。许多帐篷散布村落中,其中点缀少数几间雪屋。还有些覆盖着白雪的草屋盖在峭壁边缘,夏天来临时,草屋的屋顶会变成草绿色。
这里的居民称为欧利卡塔利人,他猜意思是“穿披肩的民族”,虽然在他看来,披在这些人肩膀上的兽皮与其说像披肩,倒不如说像英格兰人喜欢围的羊毛围巾。他们的首领年纪和塔里瑞克图相仿,长得还算英俊。不过他已经没有牙齿了,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他的名字叫伊帕华克。艾西犹克告诉他,这名字的意思是“脏鬼”,但是就塔里瑞克图看起来及闻起来,他并不比其他人脏,甚至还比某些人干净。
伊帕华克的妻子希吉拉克比他年轻很多,艾西犹克傻笑着告诉他,这名字的意思是“冰屋”。但是希吉拉克对待陌生人一点也不冷漠;她和她丈夫热诚地欢迎塔里瑞克图这群人,并且拿出许多热食与礼物招待。
他发现他永远无法完全了解这些人。
伊帕华克、希吉拉克,以及他们的家人拿出乌名玛(umingmak),母麝香鹿的肉排,当大餐请他们吃。塔里瑞克图非常喜欢这道食物,但是西娜、艾西犹克、挪雅,以及其他几个人却吞咽得很辛苦,因为他们是内希利克(Netsilik)人,“海豹民族”。在欢迎仪式及大餐结束后,他利用手势,透过艾西犹克的翻译,把话题带到卡布罗那的宝物上。
伊帕华克坦承“穿披肩的民族”确实发现了这些宝物。不过在拿宝物出来给访客看之前,他请西娜和塔里瑞克图施展魔法给村落里每一个人看。虽然伊帕华克几十年前就认识西娜的父亲亚加,但是这村落里的大多数欧利卡塔利人,这辈子从未遇见过西珊尤阿。伊帕华克很客气地请西娜和塔里瑞克图绕着村落飞一下,或许还可以顺便变身成海豹(而不是白熊)给他们看。
西娜用她的细绳图案告诉他们(由艾西犹克帮忙翻译),这两个“空中精灵掌管者”并不想做,但是他们两人愿意让好客的欧利卡塔利人看自己被通拔克咬断的舌根,她的卡布罗那西珊尤阿丈夫还愿意破例让他们看他身上的伤疤……几年前在一场与恶灵激战中留下的疤。
伊帕华克和他的族人相当满意。
在这场“狗与小马杂耍暨伤疤秀”结束后,塔里瑞克图想办法叫艾西犹克把话题再带回到卡布罗那的宝物上。
伊帕华克当下就点头,拍了拍手叫几个男孩去把宝物拿来。东西就顺着他们围成的圆圈传下去,让大家轮流欣赏,包括:
各式木制器具,包括一根精美穿索针的断片。
一些金纽扣,上面有皇家探索团的海军船锚图案。
一件衬衣的残片,上面的刺绣交织着亲人的深情。
一只金表、一条可能是表练的链子,以及几枚金币。金表背面刻着CFDV——查尔斯·德沃斯英文姓名的缩写。
一个银制铅笔盒,盒内的姓名缩写是EC。
一枚海军总部颁给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的金质奖章。
一些银叉子与银汤匙,上面刻印着富兰克林手下一些军官的徽章。
一个小瓷盘,上面用彩色瓷釉写着“约翰·富兰克林爵士”。
一把手术刀。
一个桃花心木制的可携式写字台。现在手里正拿着它的人认得出这台子,因为他正是它从前的主人。
我们真的将这些废物放在小船里,拖行了好几百英里的路来到这里?克罗兹想。而且,在那之前我们还已经远从英格兰航行了好几千英里?我们当时是怎么想的?他感觉自己快要吐了出来,只得把眼睛闭上,等待恶心感过去。
沉默握住他的手腕。她已经感觉到他身体内的自我开始倾斜,并且飘移出去。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向她保证他还在这里,虽然之前他确实一度离开了。其实也不算是!他并没有完全离开!
他们沿着海岸向西划行,朝向贝克河的河口而去。
伊帕华克的欧利卡塔利人在谈到他们发现卡布罗那宝藏的地点时,一直含糊其辞,甚至言词闪烁。有人说,是在一个叫做吉努那的地方发现的,听起来像是威廉王岛南方的海峡里一系列小岛其中之一。但是大多数猎人的说法是,他们是在塔罗优克西边一个叫做库格路克图的地方(艾西犹克翻译成“落水之地”)发现这些宝物。
对克罗兹而言,这听起来很像是从贝克的大鱼河河口逆流而上时会遇上的第一个小瀑布。他在贝克的书中读过这地点。
他们花了一个星期在那里搜寻。艾西犹克、他的妻子以及三个猎人待在乌米亚里,留在河口处。但是克罗兹、沉默、他们的小孩、仍然相当好奇的猎人伊努皮犹,以及另外三个猎人,划着他们的夸亚克逆流而上走了三英里左右,到达第一个低矮的瀑布。
他在那里发现几根大木桶的侧边木条,以及一只皮靴的靴底,上面有些原本应该是拴着螺丝的小孔。他还在河岸的泥沙里发现一条长约八英尺、略呈弧形、原本该是相当光亮的橡木,很可能是从一艘快艇的船舷上脱落下来的。如果欧利卡塔利人先前就发现它,肯定是如获至宝。此外没发现别的东西。
他们有点气馁地离开,顺流划到海岸边。在那里他们遇见一个老人、他的三个妻子,以及四个流鼻涕的小孩。三个妻子的背上背着帐篷和一些驯鹿皮。根据老人的说法,他们是到这条河来捕鱼的。他从来没看过卡布罗那,更别说是一次碰上两个没有舌头的西珊尤阿精灵掌管者了。他非常害怕,但是和克罗兹在一起的一个猎人安抚了他的情绪。那老人名叫普托瑞克,他是真人的魁吉塔裘克族的一员。
他们交换食物,并且愉快地彼此问好后,老人问他们,为什么要从北方“神人”的土地远道来这里。其中一个猎人解释说,他们是要来找一些可能来过这里的(活着或死了的)卡布罗那,或者是他们留下来的宝藏。普托瑞克说,他在这条河上从来没听过有卡布罗那出现的消息。不过,他在大口吃着他们送他的海豹肉时,嘴里却喃喃地说:“上一个冬天我看到一艘很大的卡布罗那船,和冰山一样大,上面突出三根长杆,卡在离乌丘利克岸边不远的冰海里。我觉得它的肚子里面应该有些卡布罗那死人。我们当中一些年轻人进到里面,他们必须用‘星屎’斧在旁边砍出一个洞来。但是他们没有把木头制及金属制的宝藏拿出来,因为他们说那个有三根长杆的房子里有鬼。”
克罗兹看着沉默女士。我没有听错吧?
没错。她点了点头。这时卡娜尤哭了起来,西娜把她的夏季毛皮外衣打开,让这个小婴孩吸她的奶。
克罗兹站在峭壁上,远眺着冰上的船。那是皇家海军惊恐号。
他们花了八天的时间,才从贝克河河口往西走到乌丘利克的海岸。透过看得懂他手势的几个“神人”猎人的翻译,克罗兹向普托瑞克表示,如果这老人愿意带着家人和他们一起走,领他们到那艘屋顶上突出三根长杆的卡布罗那船那里,他一定会回赠他许多好东西。但是这个魁吉塔裘克老人并不愿意再跟闹鬼的三长杆房屋有任何牵连。虽然他去年冬天并没有和年轻人一起进到船里,但是他看得见那东西已经被皮菲撒克(piifixaaq)——经常盘踞在不干净地方的“鬼魂精灵”——给污染了。
乌丘利克是个伊努特地名,指的是克罗兹在地图上看到的阿德雷半岛西岸。他们沿着向南可以通到贝克河的峡湾往西走没多远,未结冻水道就消失了,那条变窄的海峡已经成为结实的冰堆。他们只好爬到海滩上,把夸亚克及艾西犹克的乌米亚藏起来,然后由六只狗拉着那部笨重坚固、长十三英尺的卡马提继续前进。沉默使用克罗兹自知永远也学不会的内陆推测定位法,带领他们走了约二十五英里路,穿过半岛内部较狭长的地方,直接到达半岛西岸,也就是普托瑞克说他看见船的地方……他甚至坦承自己也曾经站在船的甲板上。
他们必须开始越野跋涉时,艾西犹克非常不愿意离开他那艘舒服的小船。要不是西娜,“神人”中最受尊敬的精灵掌管者之一,很诚恳地请求他和他们一起去,艾西犹克很可能会叫几个猎人把他带回家。西珊尤阿对巫师的任何请求,其实就等同于命令,不论那位巫师有多乖戾。结果他骑坐在卡马提上,用毛皮盖住身体,有时甚至会朝死命拉雪橇的狗投掷小石头,并且在要它们往西时大喊:“霍!霍!霍!”要它们往东时则大喊:“即!即!即!”克罗兹怀疑这个老巫师是在重温儿时坐在雪橇上由雪犬队拖着旅行的乐趣。
现在是第八天的傍晚,他们由上往下看着皇家海军惊恐号。连艾西犹克也被眼前的景象慑服了。
关于这间有三根长杆房屋的准确位置,普托瑞克的最佳描述是:“从某个峡角往西走大约五英里后,会碰到一个大岛”,船就被冻结在大岛附近的冰海里,他和他那支狩猎队在“从那个峡角开始走,沿途越过几个小岛、到达那个大岛之后,还必须往北穿越平滑的海冰走大约三英里,才能到达那艘船。他们可以从大岛北端的一个峭壁上看到那艘船”。
当然,普托瑞克并没有使用“英里”、“船”或“峡角”这些词。老人所说的是,那间有乌米亚船身的三杆卡布罗那房屋,位在提克夸(tikerqat)——意思是“两根手指”,真人用来称呼乌丘利克附近海岸线上的两个细长峡角——西边,离这大约有几个小时的路程,就在那里的一座大岛北侧不远处。
克罗兹以及与他同行的十个人——从南方来的猎人伊努皮犹在路况变艰难后,依然与他们在一起——从“两根手指”往西穿过一片剧烈起伏的海冰,再经过两个小岛,然后才到达一个比较大的岛。他们发现那个大岛北边有一道突起在堆冰上方、将近一百英尺高的峭壁。
距离峭壁两三英里外的海冰上,三桅的皇家海军惊恐号以某个倾斜角度伸入低矮的云中。
克罗兹希望他手上有只旧望远镜,不过他凭肉眼就可以辨认出他曾经指挥过的军舰船桅。
普托瑞克说得没错。和介于大陆与小岛间的杂乱岸冰与堆冰比起来,最后这段路上的海冰平滑许多。克罗兹的船长看得出为什么:在这块十五至二十平方海英里大小的区域的东方与北方有一系列小岛,构成一道天然的防波堤,让这里不会受到常见的西北风侵扰。
但是,惊恐号最后怎么会来到这里?它被冻结在幽冥号附近将近三年,现在却出现在幽冥号南方两百英里远的地方。这就远超过克罗兹的理解了。
他没有时间再多想。
几个年复一年活在活怪兽阴影下的真人,包括“神人”在内,已经开始带着焦虑走向那艘船。普托瑞克谈及鬼魂与恶灵的那番话,显然在他们身上产生了效应,连艾西犹克、挪雅,以及没有当场听到老人谈话的几个猎人也受到影响。他们走到海冰上时,艾西犹克口里喃喃念着咒语、驱鬼歌,以及祈求保佑平安的祷词,不过这并没有办法增加大家的安全感。克罗兹知道,当一个巫师开始紧张,每个人也都会跟着紧张起来。
唯一敢和克罗兹一起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人是沉默女士。她带着两个小孩。
惊恐号向左舷倾斜二十度,船首朝向东北方,船桅向西北方倾斜,右舷侧一大半船身裸露在海冰之上。船竟然出人意料地下了锚,左舷船首船锚的锚索消失在厚冰里。克罗兹非常吃惊,因为他估计这里的海底至少有二十英寻深,或许还更深,而且沿着他身后那些岛的北侧有不少小海湾。除非碰上暴风雪,一个谨慎的船长在寻找安全的避风港时,再怎么说也一定会把船开到他们刚刚才离开的大岛东侧的海峡里,将锚下在大岛(它的峭壁可以挡强风)和东边三个岛长不及两英里的小岛中间。
但是惊恐号却在这里,在大岛北边两英里半的地方,船锚抛在深海里,整艘船暴露在从西北方而来的暴风雪威胁下。
他绕着船走一圈,再从较低的西北侧爬上甲板看,就解开了普托瑞克的狩猎队为什么必须在升高的右舷船身上凿一个洞(也许那里原本就已经破裂、受损,本身就像个裂口),才能进到船舱内的谜团:甲板上所有舱口都盖起来而且封死了。
克罗兹回到洞那里。先前那群人在饱经风雪侵袭的船身上凿出的洞,一次约可容许一个人进入。他想他应该挤得进去。他记得普托瑞克说过,那些年轻猎人是用“星屎”斧劈砍船身才进到船里面。他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虽然他也感受到心中一波波汹涌起伏的痛苦情绪。
真人把流星称为“星屎”,这个词也用来指他们从冰地上的流星陨石上取得的金属。克罗兹听艾西犹克谈过,乌路瑞阿克一阿诺克托克(uluriak anoktok),意思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屎”。
克罗兹很希望手边有一把星屎刀或星屎斧,但现在他身上唯一的武器是一把通用刀,刀刃是用海象的象牙制成的。卡马提上有几支鱼叉,但不是他的。一个星期前,他和沉默把鱼叉留在夸亚克上。他也不想只是为了进到船里时手中有武器,而去跟别人借鱼叉。
在他们身后四十英尺处的雪橇里,克伊米克——几只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蓝黄色眼睛、身上也住着它们主人灵魂的大型狗——不断龇牙咧嘴,对着彼此以及任何靠近的人狂吠、咆哮、作势攻击。它们不喜欢这地方。
克罗兹对着沉默叹了一口气。用细绳问艾西犹克,有没有人要和我一起进去。
她很快就完成了,不过她手指上并没有套上细绳。即使如此,老巫师还是能很快知道她的意思,比了解克罗兹笨拙的手势要容易得多。
没有任何一个真人想钻过那个洞。
我几分钟后就会回来,克罗兹用手势跟妻子沉默说。
她真的露出笑容。别傻了,她用手势回答。你的孩子和我都会跟你进去。
他挤身进到船内,妻子沉默在一秒钟后也跟了进去。她双手抱着大乌鸦,把卡娜尤放在她有时会用皮带吊在胸前的软皮革婴儿袋。两个孩子都在睡觉。
里面非常黑暗。
克罗兹知道普托瑞克那几个年轻猎人凿的洞通到下舱。他们算是相当幸运,如果他们当初是在船中段再往下一点点的地方凿洞,他们就会碰到底舱的煤炭间及储水槽的铁板而无法凿穿船身,即使他们的斧刃是用星屎制的。
从船身的洞往船内走十英尺,就已经暗到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所以克罗兹全凭记忆来找路。他牵着沉默的手,两人一起顺着倾斜的舱板向前走下去,接着再转身走向船尾。
在眼睛适应黑暗后,渗进船里的微弱光线足以让克罗兹发现,烈酒房及更靠船尾的弹药储藏室那两道加重锁的门已经被撞开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普托瑞克那些人干的,不过他怀疑不是。这两道门一直上着锁是有原因的。这两个地方是任何一个回到惊恐号的白人,第一个会想去的地方。
装兰姆酒的木桶是空的。他们弃船下到海冰上时,船上的兰姆酒多到他们必须把一些木桶留下。但是,装火药的木桶、装子弹的箱子与桶子,以及装霰弹枪弹药的帆布袋,里面的东西倒还都在。将近两个舱壁长的一整排毛瑟枪还靠放在枪架的凹槽里,他们当初没办法带走这么多枪。两百把刺刀依然吊挂在设于船椽与船梁上的置放架。
光是这房间里的金属,就足以让艾西犹克部落里的真人成为真人世界最富有的人。
剩下的火药及子弹,足以让十来个规模不小的真人部落整整二十年衣食无虞,并且让他们公认为北极大亨。
沉默女士碰了一下他没戴手套的手腕。这里相当黑暗,她没办法靠细绳与他沟通,所以她直接传送思想。你感觉得到吗?
克罗兹听到时吓了一大跳,这是她第一次用英语传递思想。若不是她在做他的梦时,涉入的程度比他预期的还深,就是她居住在船上的时间花了不少心思在聆听。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直接用依附在某种语言的思想来沟通。
呀,他回传思想给她。是的。
这地方很糟。记忆像恶臭一样盘踞在这里。
为了纾解这里的紧张气氛,他领着她往前朝船首走去,并且利用思想传递,把位在下一层船舱的船首缆索间的图像传给她。
我一直都在那里等你,她回传她的思想。几个字听来如此清晰,让他几乎以为那真的是她在黑暗中大声说出的话。不过,两个小孩都没被吵醒。
他的身体开始因为她刚传给他的思想而激动得发抖。
他们从主梯道爬上主舱。
这里比下舱明亮得多。克罗兹发现阳光终于从穿透甲板的普雷斯顿专利天窗射了下来。弧形的玻璃因为结了冰而不透明,但是总算没被积雪及防水帆布盖住。
主舱看起来空空荡荡。船员们的吊床都被折叠好、收藏起来,餐桌也被升到头顶上的横梁边,各人的海员箱也被推向舱壁、整齐地收好。在船首船员起居区的大型费兹尔专利火炉冰冷又黑漆。
克罗兹试着去回想,身为船长的他被引诱到冰上并且被枪击时,狄葛先生是否还活着。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后,他首次再度想到这名字——狄葛先生。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自己的舌头来思想了。
想到“用自己的舌头”一词,克罗兹不禁会心一笑。如果真的有个像席德娜这样掌管世界的女神,她真正的名字就应该是“讥讽娘娘”。
妻子沉默拉着他向船尾走去。
他们看了几间军官舱房和军官用餐房,里面都是空的。
克罗兹发现自己在想:谁有可能走到惊恐号那里,将船航行到这里?
德沃斯及他那些在解救营的伙伴?
他几乎可以确定,德沃斯先生和其他人会继续乘坐小船朝大鱼河走。
希吉和他的同伙?
为了古德瑟医生好,他希望是如此,但是他不觉得是这样。除了哈吉森中尉——克罗兹怀疑他在那群暴徒当中没活太久——那一帮人中没有人知道如何让惊恐号在海中扬帆航行,更别说控制航向了。他甚至怀疑这些人连他给他们的那艘小船都不会驾驭。
这么一来,只剩下三个离开解救营走陆路的人——鲁本·梅尔、罗伯·辛克烈,以及撒母耳·哈尼。一个水手舱班长、一个前桅台班长和一个铁匠,有办法让皇家海军惊恐号穿过迷宫般的水道,向南航行两百英里来到这里吗?
再次想到船员们的名字和脸,克罗兹觉得头晕,有点想吐。他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
普托瑞克说得没错:这地方已经成为皮菲撒克——留下来缠扰活人的哀怨鬼魂——的居所了。
法兰西斯·罗登·摩伊若·克罗兹舱房的卧铺上躺着一具尸体。
他没有把提灯点亮,也没再下到底舱与下舱去查看。这是他们在船上发现的唯一一具尸体。
他为什么会选择死在我的卧铺上?克罗兹有点纳闷。
这个人和克罗兹差不多高。死的时候穿着厚呢大衣、望帽及毛质长裤,并且盖着毛毯。确实相当奇怪,因为他们航行的时候应该在盛夏。从衣服辨认不出他的身分。克罗兹也不想去搜他的口袋。
这个人的两只手、裸露的手腕及脖子都呈褐色,而且已经因为木乃伊化而变得干瘪。不过看到他的脸时,克罗兹突然很希望头上方的普雷斯顿专利天窗没让那么多光照进来。
死人的眼睛已经成为褐色的大理石。他的头发和胡子长而乱,看起来很可能是在死后又继续长了几个月。他的嘴唇因为受到伸张与收缩的肌腱拉扯而向后缩,离牙齿与牙床很远,甚至看不见嘴唇。
最令人作呕的是这人的牙齿。他的前排牙齿没有因为坏血病而掉光,反倒相当齐全。那些牙齿非常宽,呈象牙色,并且异常地长,至少长达三英寸,就像野兔或野鼠的牙齿那样长(除非它们去咬坚硬的东西来将牙齿磨短),直到牙齿向内弯而把自己的喉咙切断。
死人会有嚙齿类动物般的牙齿,这实在相当不可能,但是,靠着从旧船舱的半球型天窗照射进来的晴朗、灰色的黄昏之光,克罗兹真的目睹了这景象。他知道,这不是过去这几年来他所看到或经验到的第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猜,这也不会是最后一件。
我们走吧。他向沉默做了手势。他并不想使用“思想传递”,因为这里有东西在聆听。
他得用一把防火斧将已经用钉子钉牢的封闭主舱口劈开,才能从那里爬上甲板。他并没有问自己,“是谁把它封起来的?”“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者问“主舱口被封死时,下面那个人还活着吗?”而是直接把斧头抛在一旁,开始往上爬,并且帮沉默爬上梯子。
大乌鸦被惊醒,但是妻子沉默摇摇他的身体,他又轻轻打起呼来。
你在这里等一下,他做了个手势,然后又下到主舱。
他先把那部很重的经纬仪及他的几本旧手册搬上来,很快地测量了一下太阳的位置,然后把他的相对位置草草记在那本盐渍书的空白处。接着,他把经纬仪和手册搬回主舱,随意丢在一旁。他知道他一辈子都在做一些没用的事,而最后一次测量出这艘船的位置,或许是这些没用的事中最没有用的一件。但是他也知道他必须做。
他接下要做的事也是。
在下舱黑暗的弹药储藏室里,他一连打开三个火药桶,把第一桶火药倒在下舱,并且顺着舱梯倒进底舱里(他可不想亲自下去);第二桶火药倒在主舱各处,尤其是他自己那间没关上的舱房;第三桶火药则倒在倾斜的甲板上(沉默和他的小孩还在那里等),形成一道道黑色的火药线。艾西犹克和待在冰上的几个人已经来到船的左舷,现在正从三十码外看着他。几只狗还在咆哮,奋力要挣脱绳索,但是艾西犹克或是其中一个猎人已经将它们绑在冰上的桩上。
即使下午的阳光已经变微弱,克罗兹很想留在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甲板上,他还是强迫自己再到下舱去。
拿着船上最后一盏油灯,他在三层舱板上都倒了一道油迹,并且特别在自己舱房的舱门及舱壁上多倒了一些油。只不过,当他站在大会议室的入口,看到数百本书的书背正回瞪着他时,他有一点点迟疑。
亲爱的上帝啊,我只从这里带走一些书,让接下来的几个黑暗冬天比较容易打发,这样会有什么不妥吗?
但是这艘死船的黑暗伊努阿已经附着在书上了。他几乎是含着泪水,将灯油泼到它们身上。
他把最后一些油倒在甲板上后,把空油桶远远丢到冰上。
我下去巡最后一次,他用手指做手势跟沉默保证。带着孩子们到冰上去,亲爱的。
三年前,他留在书桌抽屉里的路西弗牌火柴还在原处。
有那么一下下,他很确定他听到卧铺嘎吱作响,床铺上那冰冷的毛毯窝也微微晃动——身后那个已经变成木乃伊的东西正要过来抓他。当那死人将他褐色的手缓缓举起,细长的褐色手指与过长的黄色指甲随着伸向空中时,他可以听到死人手臂里的枯干肌腱在伸展,并且发出断裂声。
克罗兹没有转身,没有逃跑,也没有回头看。他带着火柴,慢慢离开他的舱房,跨过一条条黑色火药线及洒了鲸油的舱板。
他必须顺着主梯走到下舱去丢第一根火柴。这里的空气非常差,火柴几乎无法点燃。终于,火药“轰”地一声着了火,把一面被他浸了油的舱壁点燃了,火在黑暗中顺着火药的路迹往船首及船尾窜去。
在这片北极荒原停留六年后,船上的木材已经干燥到非常易燃。他知道下舱这些火就足够了,但他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把主舱里及甲板上的几条火药路线点燃。
接着他直接从船的西侧往下跳,落在十英尺下的冰坡道上,还因为他那只一直无法完全康复的左脚带来痛苦而咒骂了几声。他其实应该沿着绳梯爬下去才对。沉默刚才就聪明地知道要这样。
克罗兹跛着脚,朝着等在冰海上的那群人走去,提早露出他的老态。
船烧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后,才沉下去。
那场大火极为壮观,就像是北极圈上的烟火节。
他在观看大火时才明白,他根本就不需要火药及灯油。梁木、帆布及木板里的水汽早就蒸发干了,整艘船像迫击燃烧弹一样燃烧起来。
即使他现在不做,等到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这里的冰一融化,惊恐号还是难逃沉没的命运。船侧用斧头劈开的洞是它的致命伤。
这并不是他把船烧掉的主要原因。如果有人问他——事实上当然不会有人问——他不会说出必须把船弄沉的原因。他知道自己不希望搭乘英国船舰来的“救援者”仔细审视这艘弃船,然后把故事带回去吓英格兰那些食尸鬼般的人民,并且让狄更斯先生或丁尼生先生写作哀戚之作的天分得以大肆发挥。他也知道,除了带回许多关于这艘船的传说之外,这些“救援者”还会把别的东西带回英格兰。已经占据这艘船的恶灵,就和瘟疫一样有传染性。克罗兹的灵魂之眼已经看到这点,他的所有人类及西珊尤阿感官也都这样告诉他。
燃烧起来的船桅终于倾倒时,几个真人大声欢呼。
他们全都被迫后退了一百码。惊恐号的火在冰上烧出一个大洞,着火的船桅与索具倒下来后不久,这艘燃烧的船开始发着嘶声、冒着水泡,缓缓沉到深海里。
火焰发出的声音把孩子们吵醒了,而且空气灼热到让所有人都把最外面的外套脱掉,堆放在卡马提上。
火焰秀结束后,船沉了下去,太阳也朝南方沉落,将他们的身影在逐渐变成灰色的冰上拉得细细长长。但他们还留下来,评论及欣赏着升上天空的蒸汽,并且因为一些燃烧的残骸持续散落在各处而惊呼。
最后,这群人终于转身走向大岛,接着走向三个小岛。他们打算穿越冰原回到大陆,然后才搭篷过夜。阳光会在午夜过后才消失,让他们的路好走许多。他们都希望在几小时的昏暗及完全的黑暗降临之前,能走出海冰,远离这里。在经过几个小岛、返回陆地的路上,连狗都停止吠叫及咆哮,似乎比先前更卖力地拉雪橇。在雪橇上,艾西犹克躺在毛皮毯下睡觉打呼。但是两个小婴孩已经醒来,等着开始玩耍。
塔里瑞克图左手抱着扭来扭去的卡娜尤,右手环绕在沉默女士身上。还被母亲抱在手上的大乌鸦焦躁地拍打着她的手臂,想逼她放他下来,让他自己走。
塔里瑞克图并非第一次在想:一对没有舌头的父母要如何管教一个任性的男孩?但接着他就记起(也非第一次):他现在是世界上少数几个不觉得要去管束任性男孩或女孩的民族中的一员。大乌鸦身上已经住了某个重要人物的伊努阿。身为父亲需要做的,就是等着看他到底有多重要。
还在塔里瑞克图体内活着、而且过得很好的法兰西斯·克罗兹的伊努阿,对于“什么是人生”并没有任何幻想,人生只不过是可怜、险恶、粗暴且短暂。
不过,或许不一定要孤独。
他将手臂环绕着西娜,试着忘掉巫师的刺耳鼾声,忘掉小婴儿卡娜尤刚刚才在她父亲最棒的夏季外衣上撒尿,也忘掉他那任性的儿子正焦躁地乱拍及喵喵哭闹。塔里瑞克图——克罗兹继续朝东,越过冰海走向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