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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飞船女孩

  菲娅是飞船上第6个世代出生的孩子,以她为代表的飞船人类不断出现各种衰退。这艘航行了160年的飞船本身也问题不断,这让飞船“首席工程师”黛薇不胜烦忧。

  菲娅要和爸爸一起去划船了。他们最近刚把家搬到长湖西侧的一座住宅楼里,从家里正好可以眺望湖边的码头。码头上泊着几艘小帆船,需要的人可以自行取用。几乎每天下午,这里都会涌起一股强劲的向岸风。“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给这个地方起名‘风浪镇’吧,”巴丁说着走到码头上去取帆船,“每天下午,这湖面上都要起一次风。”

  小船取出来后,菲娅和巴丁顶着风把船推下码头。在船离岸的最后一秒,巴丁才跳了上去。他用力扯着帆,让船身略略倾斜,船头朝着沿湖而建的环湖路方向。菲娅按照爸爸的交代使劲抓住舵柄。小船斜着身子直冲着高高的湖岸驶去,在即将撞到高岸的时候,巴丁吼了一声“转向”,听到声音,菲娅立刻用力打死舵柄,同时迅速低头,躲过了从他们头顶横扫而过的吊杆。小船在距离岸边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成功地掉转了方向。巴丁说,这船太小了,逆着风走不了多远。他亲切地把小帆船称为“澡盆”,因为这船也就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船的桅杆上蒙着一张巨大的帆。在菲娅看来,那桅杆可比船身长多了。

  受了几次风后,他们成功地把船驾出码头并驶到比较开阔的水域。在这里,他们可以眺望新斯科舍的全景:中间是一座湖,湖边环绕着郁郁葱葱的山丘。他们可以看到长湖最远的一端,傍晚的烟雾把那里的湖岸笼罩得朦朦胧胧的。山丘的落叶林已染上秋意,黄色、橙色、红色,再加上针叶林的绿色,一片色彩斑斓。巴丁说,这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船帆兜住湖面上穿过来的一股强风。风刮过,蔚蓝的湖水泛出银白色的波纹。菲娅和巴丁也被风推到顺风侧的座位上,直到他们迎着风稳住小船后,才能够坐直。巴丁很擅长驾船,他在风中迅速调整位置,时而来到上风舷,时而回到下风舷,用巴丁的话说,就像随风起舞一样。“这压舷的活我干得不赖吧,”巴丁说着,在他挪动身子的时候,小船出现微微的晃动,“你看,不能把桅杆绷得太直,要顺着风倾斜一点儿。船帆也是,不要使劲拉,应该松一点点,让风把它吹鼓起来才最好。你可以感受一下。”

  “看那里的水,巴丁,那个是不是‘水眼’?”

  “眼神不错,确实是‘水眼’。准备迎战吧,估计我们全身都要弄湿了!”

  湖面泛起波浪,形成镜面似的曲线迅速向他们逼近,在强风的带动下,“水眼”击中了他们,船身顿时大幅倾斜,他们也随之后仰。帆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头扎进迎头而来的波浪,瞬间又冲了出去,船头激起的朵朵浪花,纷纷落回他们身上。“长湖的水有意大利面的味道。”巴丁如是说。

  经过40次受风(巴丁夸口说他一直在数,但是从他脸上的笑看得出来,他是在吹牛),他们也才离开码头一公里左右。该返航了,这下他们可以一路顺着风回到码头。他们掉转船头,风好像瞬间消失了一样,小船静静地前进着。巴丁把控帆锁放松后,船帆顺势向前鼓起,带着小“澡盆”猛地向前一挺,船的速度看上去好像比来时的慢。他们看着浪尾流过身边,湖边变得更蓝了,他们的视线可以探到水下更深的地方,有时候甚至能一眼看到湖底。湖面晃起泡沫,发出汩汩的声音,小船笨拙地摇晃着。看上去他们好像在艰难地前行,但实际上他们行驶得非常快,一会儿就驶过其他码头,驶过环湖路,回到了出发时的港湾,他们甚至可以看到要停靠的码头在迅速逼近。回到港湾后,他们又开始感受到疾扫而过的风,听到船身破浪前行的声音,看到激起的浪花泛着白沫落回水面的景象。

  “糟糕!”巴丁喊道,他身体保持前倾,以便看清船帆前头的景象,“靠岸的时候我应该站到帆的那边去才对!如果现在过去,还要先走到船尾才能转到那侧船舷去,不知道时间够不够。”

  可惜码头近在眼前了。“还有时间换吗?”菲娅问道。

  “没有!好吧,抓紧了,把手放在舵柄上。对!就这么抓着!一会儿我跑到前面去,等我跳上码头后,我会在你擦身而过的时候抓住小船!记得把头低下来,别让吊杆打到!”

  他们的小船迎着码头一个角落驶去,菲娅俯身趴在座位上,紧紧地抓着舵柄。巴丁一跃而起,在他尚未落地时,船艄撞上码头的一角,他慌忙向码头里面爬去,小船的吊杆和桅杆撞在一起,发出巨大的断裂声。小船倾斜在码头边,不断地摇摆着,船帆在桅杆前拍打着,连吊杆都从桅杆上掉了下来,晃晃荡荡地垂在小船的前头。巴丁翻身而起,从码头一侧探出身子,一把抓住距他仅一臂之遥的船艏,他全身都趴在码头上,只盼能抓住小船。小船随风摇摆,船头高高地翘起,船帆疯狂地扇动着,菲娅必须俯下身来才能躲开它,因为吊杆已经从桅杆上掉下来了,所以她只能跳到座舱处躲着。

  “你没事吧?”巴丁大声喊道。他们的脸相距不过一两米远,看着他脸上郁闷的表情,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还好啊,”她回答道,“现在我该怎么做?”

  “爬到船艏上来,然后跳到码头上。我抓着船。”

  还真要他抓着才行,要不船会被风带动,倒退着漂到浅滩上,环湖路上的人们会赶来围观的。

  菲娅一跃跳到巴丁身边,船的反作用力差一点把巴丁也拉回水里。他咬紧牙关,双脚紧紧地夹住一个楔子,那动作在菲娅看来痛苦极了。她伸出手,一起把船拉过来,巴丁叫道:“小心你的手,不要让船和码头夹住!”

  “放心,不会的。”她说道。

  “你够得着那里吗,可不可以把船艏的绳子拉过来?”

  “应该没问题。”

  他用力把船拉近,她尽力向前探出身子抓住了绳子,绳子的一头系在船艏的铁环上。她把绳子拉出来,在码头角落里的楔子上绕了一圈,巴丁也赶快捞起绳子,帮她又多绕了几圈。

  他们躺在码头上,面面相觑。

  “我们把船撞坏了!”菲娅说。

  “可不是!但你没事吧?”他问道。

  “没事,您呢?”

  “还好,就是有点窘。我得帮他们把这个吊杆修好。要我说,这个接头也太脆弱了吧。”

  “我们下次还可以过来划船吗?”

  “当然可以!”他抱了一下她,两人相视而笑,“下次肯定可以做得更好。下次我就知道了,应该站到帆的另一侧去,这样我们就能够沿着码头的侧边拐进来,轻松地穿过劲风,然后再把船转为逆风向,等船速逐渐减慢的时候一把抓住码头。早该这么打算了!”

  “黛薇会不会生气?”

  “不会的。只要咱俩没事,她就开心了。她倒是会嘲笑我,她还会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把吊杆和桅杆之间的接头弄得更牢固点。嗯,我得查一下,看那位置叫什么名字。我敢肯定,有一个专有名词来说它。”

  “每个东西都有自己的名字!”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那东西被我们弄坏了,我觉得她会有点生气。”

  巴丁表示沉默。

  实际上,她妈妈很爱生气。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来,因为她隐藏得很好,但是菲娅总是看得出来。从她嘴角的动作就能看出她生气了。她经常自言自语地发出烦躁的叹息,以为人们听不到似的。“什么鬼!”她会对着地板或者墙壁发出咒骂,然后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继续。她有时候还会突然抓狂。晚上的时候,她会瘫在椅子里,严肃地看着来自地球的通信信息,这时候她的情绪一般也不会很好。

  “你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啊?”有一天晚上菲娅这样问她。

  “我不知道,”她妈妈回答道,“总得有人看吧。”

  “为什么呢?”

  妈妈的嘴角绷紧了,她用一只手搂过菲娅的肩膀,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一会儿又叹息般地呼出。

  “不知道。”

  接着,她身子开始颤抖,有时候甚至会哭出声来,然后又自己停住了。每每此时,菲娅就会盯着屏幕,看着上面不断变换的人影,感到困惑不已。黛薇和菲娅一起看着屏幕上的画面,那画面展现的是地球上的生活,可惜那画面传到这儿,就已经滞后十年了。

  那天晚上,菲娅和巴丁冲进家门。“我们把船撞坏啦!我们把那个东西弄断啦!”

  “那个东西叫桁轴,”巴丁对菲娅笑了一下说道,“它把吊杆连接到桅杆上,但它实在是不怎么结实。”

  他们讲得很激动,但黛薇听得心不在焉,不时地摇摇头。她正坐在屏幕前吃沙拉,等她吃完了,她下腭后的肌肉就停了下来。“很高兴你俩都没出事,”她说,“我得回去工作了。实验室里又出现了一些状况。”

  “我肯定它有一个名字。”菲娅一本正经地强调。

  黛薇瞪了她一眼,表示自己没什么兴趣,菲娅立刻闭嘴。然后,黛薇就回实验室了。巴丁和菲娅击掌庆祝,他们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取出一些麦片和牛奶,开吃。

  “我不应该啰唆名字的事情。”菲娅说。

  “谁都知道,你妈妈性格有点尖锐。”爸爸说道,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

  他自己的性格,则一点儿也不尖锐,菲娅对此非常了解。他身材矮小,体形滚圆,头发半秃,双眼湿润温和,声音低沉悦耳、富有磁性。巴丁总是陪伴着她,态度永远是那么和蔼。他是飞船上最好的医生之一。菲娅很爱她爸爸,依赖着他,就好像躲进最安全的港湾。她现在就紧紧地依靠着他。

  巴丁抚摸着她纷乱的头发,那发质和黛薇的一模一样。他对她说:“她要承担很多的责任,对她来说,去想别的事情,去放松一下,都是很困难的。”这些话,他以前也说过很多次。

  “可事情不是进展得很顺利吗?是吧,巴丁?我们很快就要到那儿了!”

  “是啊,我们快要到了。”

  “而且一切都还算顺利。”

  “是的,当然了。我们会让一切都保持顺利的。”

  “那为什么黛薇还这么担心呢?”

  巴丁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怎么说呢?在我看来,有两个原因。首先,她确实有一些需要操心的事情。其次呢,她确实也有点杞人忧天。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可以预先想到各种问题,针对问题进行讨论,再把问题搞明白。她可不擅长把事情憋在心里。”

  菲娅对此不敢苟同,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黛薇抓狂的情景,她太擅长隐藏情绪了。

  菲娅又说了一大堆,巴丁点头作答。

  “是的,你说得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确实很能克制,或者说她很会忽略自己的情绪。正是这样,她才更需要找一个方法,将它们发泄出来。我们不也是这样的嘛!我们是她的家人,她信任我们,爱我们,所以才会让我们看到她真实的感情。所以,我们不应该阻止她发泄,不应该阻止她宣泄她的感受,不应该阻止她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继续前进。这样做对她好,对我们也好,因为我们都需要她。不仅是你和我需要她,所有人都需要她。”

  “所有人?”

  “是的,我们需要她,因为飞船需要她,”他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所以,她才如此抓狂。”

  周四到了,菲娅不用去教养院和其他小孩待在一起,而是和黛薇一起去上班。在这一天里,她会帮助黛薇一起做事情。她会帮忙喂鸭子、堆肥,到了该换电池和灯泡的时候,她也会帮忙做这些事。黛薇要做的事情很多,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不包。她需要与在各个生态圈上班的人或者在中脊操控机器的人交谈,然后与他们一起观看屏幕,然后继续讨论问题。这些事情做完后,她会抓住菲娅的手,拉着她去开下一场会。

  “黛薇,出了什么事吗?”

  黛薇长叹一口气:“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们从几年前就开始减速了,这让飞船内部发生了一些变化。飞船绕着中脊自转,由此产生了重力。自转也带来了科里奥利效应,产生微小的螺旋偏向力,但现在我们不断减速,这就产生了另一股力,从某种角度说,这股力有点像科里奥利偏向力。新旧两种力互相交叉,所以原来的偏向力就被削弱了。你可能会觉得这没什么要紧的,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它带来的影响了。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实际上,他们没预料到的事情太多了,都等着我们自己去找出来。”

  “这是好事,对吧?”

  黛薇“呵呵”一下,发出短促的笑声。她经常发出这样的声音,有时候菲娅还会故意说些话,逗她发出那些声音。“大概是吧。如果不是坏事,那大概就是好事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情况,得一边前进一边学习。或许在地球上,人们也是一边前进一边学的吧?但是我们都住在飞船里面,飞船就是我们的一切,所以一定要处理好。还有,飞船的量级比地球小12级,所以会出现一些他们想也想不到的异常情况。来,告诉我什么是量级。”

  “10倍为1个量级!”菲娅脱口说出答案,阻止黛薇继续喋喋不休。

  “说得对。所以一个量级都差很多,对吧?而12个量级,就是在‘1’后面再加12个‘0’。一万亿倍呢!这个数字想想都让人头晕,它实在是太大了。所以,现在我们面对的就是这个情况。”

  “而且很难搞定。”

  “是的。抱歉,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些压力,希望不要吓到你。”

  “我不害怕。”

  “那好。其实你应该害怕的。说到最后,还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那你跟我说说嘛!”

  “我不想说。”

  “就说一点点啦。”

  “好吧,其实以前也跟你说过的,现在还是类似的情况。飞船里的一切都要循环使用,以保持物质平衡。在物质互相转化的过程中,植物和空气中的二氧化碳转换也需要保持均衡。这就好比操场上的跷跷板,你不需要将它维持在最完美的水平上,但是如果一方触地,就需要施点力把它拉上来。而在这里,这样的‘跷跷板’太多了,而每个‘跷跷板’摆动的速度都不一样,它们同时触地的情况倒是不太可能发生。因此,你要注意看,在某个‘跷跷板’快要着地的时候,给它调整一下,让它不要着地。我们发现这些问题、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都是来自模型,但实际情况太复杂了,模型并不能模拟出所有的情况。”说着她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们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地尝试,然后看看会出现什么情况,因为我们对它们的了解还不够多。”

  今天的任务是检查藻类。人们在巨大的玻璃器皿里培养了大量的藻类。菲娅以前用显微镜观察过它们,她看到的是无数的绿色团状物。黛薇说有的藻类可以添加到食物中。他们也用培养藻类的方法在扁平的培养皿里培养肉制品。飞船上的肉类,差不多有一半是来自培养皿,另一半则来自农耕区饲养的动物。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因为动植物会发生疫病和歉收问题。虽说培养皿有时也会出现问题,但总归比较少。另外,要往培养皿里面添加给料,它们才能生成食物,但总的来说培养皿还是不错的。飞船A、B两个环内都设有很多培养皿,而且两边的培养皿互相隔离。它们运行得都还不错。

  藻池有绿色的、褐色的,或者两色混杂的。不同的生态圈中,光索发出的光线是不一样的,因此培养皿的颜色也各不相同。菲娅喜欢一边在不同的生态圈里面、不同的温室里面和不同的实验室里面穿行,一边欣赏各处不同的色彩。在干草草原生态圈上,小麦的颜色是金色的,而在美洲草原生态圈上,它们则是黄色的,实验室的藻类则是绿中泛着不同程度的褐色。

  藻类实验室内很温暖,空气中带着一股面包的香味。生产面包只要五个步骤就行。有些人反映现在他们消耗的粮食略有增加,但粮食产量却变少了。讨论这个问题至少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所以菲娅独自走到房间的角落去画画。那里放了一些颜料,是专门给到这里玩的小孩用的。

  交谈结束,她们继续前行。“现在要去哪里?”

  “去盐矿。”黛薇说,她知道菲娅喜欢这条路线,因为她们会经过废物处理厂附近的牛奶场,可以去吃个冰激凌。

  “这次又怎么了?”菲娅问道,“咸焦糖里的盐又多了?”

  “是的,咸焦糖里的盐变多了。”

  每次黛薇来这里,都会明显变得不开心。“盐水池、毒药厂、垃圾堆、厕所、盲端、废弃场、黑洞……”黛薇小声诅咒着,甚至更难听的名字都有——“该死的茅坑”。她以为没人听得到她在骂什么。

  盐矿的人也不喜欢她。飞船上的盐分太多了,但除了人类,其他的东西都不需要盐,而且人摄入的盐总是超出自己实际所需。因为他们是唯一摄入盐分而不会生病的物种,所以他们需要在不过量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摄入盐。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因为人的循环系统太短了,他们很快就会把盐排放出来。黛薇想要延长这个循环过程。所有物质的循环过程都需要想办法延长,而且还要保持它们一刻不停地循环。不能让盐分在这污水坑、恶心的粪坑、绝望之境、该死的茅坑里堆积起来。有时候,黛薇担心自己会陷进这个绝望之地。每当此时,菲娅总是会向她保证,如果黛薇真的掉下去,她一定会把她拉出来。

  他们不喜欢氯、肌酐和马尿酸。这些东西微生物可以消化一部分,并将它们转化为别的物质,但是现在微生物正在不断地消亡,而且没有人知道原因是什么。黛薇认为飞船上缺溴,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他们也搞不定氮循环。为什么氮循环老是出现问题呢?因为它真的很难处理!磷循环和硫循环也一样糟糕。要处理它们,最终还是要靠微生物。所以他们也要让微生物保持良好的状态,虽然微生物的数量缺口非常大。只有把所有环节都维持好,才能让一切保持正常运行。任何一环出了问题,都会让人很头疼,但是现在没有一环是完好的,这让黛薇头痛不已。在飞船上,就连鱼腥藻也是需要小心维护的好朋友!

  你不仅需要机器,你也需要微生物。把东西烧成灰,再用灰来喂微生物。这些生物太微小了,无数个微生物累积到一起的时候才能用肉眼看见,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面包上的霉点。这个比喻不错!因为霉菌也是一种微生物。当然,它不是好生物,而是坏生物,至少不能吃。菲娅可不想吃发霉的面包。呃!想想都恶心,鬼才愿意吃呢!

  在光照合适的情况下,一升的悬浮藻每周可以释放200升的氧气。所以2升的藻类产生的氧气就足够一个人使用。但是船上的人有2122个,仅靠藻类制氧是不够的,所以还需要通过别的途径来制造氧气。甚至在飞船墙壁内的容器中,都储存着一定量的氧气。这些容器温度非常低,所以氧气都以液态存放着。

  不同的生态圈里,装藻类的瓶子形状各不相同。“所以它们就是瓶中藻!”每想到这个,黛薇就会发出她标志性的短笑。人们最需要的就是品种优良的菌株。要有藻类,就必须有微生物存在,前者以后者为食。人类生存也是如此依赖微生物,只是所需的种类略有不同。培养1克的小球藻需要耗费1升的二氧化碳,同时会释放出1.2升的氧气。这对小球藻来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藻类的光合作用和人类的呼吸作用之间就没办法保持平衡了。人们需要精确地计算给藻类添加的给料,才能让它们满足人类的需要。气体不断沿着人体吸入—人体呼出—植物摄入—植物排出这样的顺序循环着;其他物质也不断循环着:人类食用植物—人体排泄—土壤施肥—植物生长—再食用植物。这么多无形的“跷跷板”同时摆动着,这头起,那头落,幸运的是,所有“跷跷板”的某一头同时着地这种情况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牛奶场的奶牛体形和狗差不多大。黛薇说过去它们可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经过基因改造的奶牛,它们的产奶量和地球上的大奶牛(有驯鹿那般大)一样多。黛薇本身就是一位工程师,但她从没改造过奶牛的基因。比起改造动物,她的工作更多是针对飞船。

  人们还在飞船上种了卷心菜、生菜和甜菜,多么美味的蔬菜啊!还有胡萝卜、马铃薯、红薯,另外,还有具有固氮作用的豆类,还有小麦、水稻、洋葱、山药、芋头、木薯、花生、洋姜(其实这东西跟姜没有半毛钱关系。说起事物的名称,这本身就是很搞笑的一件事,因为人们命名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依据),等等。

  有人把黛薇从例会中叫走,去处理紧急情况。因为菲娅要跟着她一整天,所以她顺便带着菲娅一起去了。

  他们先去了黛薇的办公室,看了下屏幕,查看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很快,黛薇就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不一会儿,她用手指着屏幕上的一处,那就是问题所在。他们匆忙地赶往两个生态圈之间的一条通道处,这条刷成红黄蓝三色的通道名叫俄罗斯转盘,它连接蒙古生态圈和干草草原生态圈。再往下走,连接干草草原生态圈和下一个巴尔干生态圈的通道,则叫作基辅大门。今天早上,在紧锁的大门之间,这条又高又短的通道上站满了人,还摆满了楼梯、脚手架和移动升降台等设备。

  黛薇挤入人群,来到脚手架下。过了一会儿,巴丁也过来陪着菲娅。父女俩看着一群人跟着黛薇、顺着脚手架爬到通道的顶部,来到门框附近的位置。那儿有几块面板已经被推开了,露出一个洞口。黛薇爬进了洞口,又有四个人跟着爬了进去。菲娅还不知道其实这屋顶并非大门的外框,还以为爬出去就是外太空了。她好奇地盯着那洞口:“他们在干什么呢?”

  巴丁说:“我们现在正在减速,新产生的推力削弱了中脊产生的科里奥利力,而形成了新的合力。这股合力让这里的门变得不太灵敏。黛薇认为他们可能已经找到问题所在了。所以现在他们需要上去验证一下。”

  “黛薇能把飞船修好吗?”

  “嗯,实际上,如果问题真出在那里的话,我认为需要整个工程队一起来修。但办法是黛薇提出的。”

  “所以她是用脑子来解决问题!”

  这是他们全家最喜欢的一句话,是某位科学家小时候看见一位长辈在修收音机时,发出的崇拜的声音。

  “是的,就是这样!”巴丁微笑着说。

  六个小时之后,巴丁和菲娅去巴尔干生态圈东侧的餐厅吃完午饭之后,维修人员才从洞口爬了出来。他们先递下来一些设备,然后再把一些小型的移动机器人放到筐子里,用脚手架传下来。黛薇是最后一个下来的,她和围观的人一一握手。出现问题的地方已经找到了,他们用手电筒、锯子和电焊机等设备把它修好了。科里奥利力积年累月的作用,让一些零件出现移位,最近减速产生的反作用力又让这些部位移了回去,但是门上的其他零件却已经习惯了移位的情况。出现这种问题,人们也能理解,它并不能证明飞船的建造和组装质量存在问题。接下来,他们还要去检查其他的门扇,确保B环那里的门不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这样,以后开关门的时候,就不用再启动发动机来克服门扇和门框之间的摩擦力了。

  黛薇拥抱了一下菲娅和巴丁。她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忧心忡忡。

  “饿了吧?”巴丁问道。

  “是的,”她说道,“来点喝的吧。”

  “能修好真是太好了。”巴丁一边往家走一边说。

  “确实!”她忧郁地摇了摇头,“如果门卡住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得不说,造这个东西的人技术实在是不怎么样。”

  “是吗?仔细想想,这个机器还挺行的啊。”

  “但是它的设计实在是让人无语。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让人疲于奔命。希望在到达终点之前能撑住吧。”

  “亲爱的,减速已经开始,终点还会远吗?”

  科里奥利力是一种人体感觉不到的偏向力,但是,不管你是否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都会推着水向侧方流去。现在,减速产生的力又将水往另一个方向推,二者共同作用之下,水流的方向就发生了改变。所以人们要把水抽到生态圈的另一侧去,让它流回该去的地方。人们要想办法消弭这股力的作用,但是效果都不太理想。他们用水泵抽水来解决水流的问题,但是对于减速力对植物细胞内部结构产生的推力(有些植物不能适应这种力),目前还没有解决的办法。每个细胞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这个力的影响。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出现这么多的问题。这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但是哪有什么东西是有道理的啊!

  黛薇继续往前走,一边巡视,一边与其他人交谈:“科里奥利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科里奥利效应。他们只考虑了它对人的影响,从没考虑过它对其他东西的影响。搞得好像除了人,其他东西都不会有感觉似的!”

  “他们怎么会这么愚蠢?”

  “可不是!细胞壁或许能够承受这种效应,所以它受到的影响还不明显,但大问题是水啊!水啊!”

  “因为水会不断地流动。”

  “完全正确!水总是往低处流,它总是朝着阻力最小的下坡方向流。可现在,下坡的方向改变了。”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愚蠢啊?”

  黛薇搂着她的肩膀往前走:“对不起,我好像太焦虑了。”

  “因为确实有事情需要你操心嘛!”

  “是的。但是我不该把情绪传染给你。”

  “要不要来些咸焦糖冰激凌?”

  “必须的。氢弹每秒爆炸2次,连续爆上20年。世界如此疯狂,但这也拦不住我吃!”

  氢弹爆炸产生飞船的减速力。他们经常嘲笑这种疯狂的减速办法。幸运的是,这些氢弹都非常之小。母女俩在牛奶场看到了巴丁,巴丁告诉她们又出现了一种新口味的冰激凌,它是将三种不同的口味混在一起造出来的,名字叫作那不勒斯冰激凌。

  菲娅觉得自己很难想象这是什么味道,她说:“巴丁,我会喜欢它吗?”

  巴丁微笑着说:“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吃完那不勒斯冰激凌,他们接着去其他的巡视点:藻类实验室、盐矿、发电厂还有打印中心。如果一切运行正常的话,他们就会从等待更换的零件表中选出几个,然后穿过亚马孙生态圈,来到打印中心所在的哥斯达黎加生态圈,用打印机把新零件打印出来。接着,他们会拿着打好的零件来到需要更换的位置。如果该设备配有备用系统,就先启动备用系统;如果没有,就直接关掉设备,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取出老旧部件,换上新的部件。齿轮、过滤器、管道、囊袋、垫圈、弹簧、铰链等零件都可以用这个办法更换。更换完毕并重新启动系统后,他们会对老旧部件进行研究,查看它的耐受程度和磨损部位,并对其进行拍照,然后将诊断结果输入飞船的档案。接下来,他们会把这些老旧部件拿到打印室旁边的回收室。打印机的给料大都来自这些替换下来的部件。

  如果没出现什么意外,就是这么个流程,但是经常会出现一些意外状况,需要亲自动手解决问题,比如用触手摘灯泡、处理该死的爆破筒,有时候还要用上最土的办法,包括工程师的老把戏(也就是用锤子用力敲击几下有问题的部位),诸如此类,各种办法一一尝试。遇到特别糟糕的情况时,他们只能向老天爷祈祷,让他保佑厕所不要从头顶上掉下来。希望他们最后不要变成野兽那样,以垃圾为食,甚至连死去的婴儿也不放过。每当说到这些悲惨的可能,黛薇的脸色和声音都会变得特别糟糕。

  不管这一天过得多么糟糕,回到家进入厨房后,黛薇的心情都会变好一些。喝一点儿戴尔文留下的白葡萄酒,再像个大姐姐一样跟菲娅没大没小地耍闹一番。菲娅没有哥哥姐姐,所以她不知道大姐姐是不是这样的。但是现在她的个头已经超过黛薇了,所以在她的想象中,她觉得大姐姐也就黛薇这个样:个子没她高,但是年龄比她大。

  黛薇坐在厨房水槽旁边的地板上,叫巴丁过来跟他们一起玩飞勺子的游戏。巴丁双手捧着一沓塔罗牌出现在门口,看上去很开心。他坐下来,给每人分了一堆纸牌,然后三个人就像以前那样,一人占据一个屋角,开始用纸牌盖房子。房子要盖得尽量矮一点儿,墙壁厚一点儿,这样才能够抵御其他玩家恶劣的攻击。他们在纸牌屋的四角又多放了几张牌,这样对手的勺子就无法直接击中屋子的墙壁。黛薇盖的房子像一艘倒扣在地上的船,因为最后的赢家一般都是她,所以巴丁和菲娅也开始仿照她的办法造房子。

  房子盖好后,他们轮流用塑料勺子砸对方的房子。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攻击方用双手把勺子掰弯,然后松开双手,让勺子旋转着弹到空中。勺子很轻,空气阻力的影响让勺子飞行的方向变得捉摸不定,只有在运气特别好的时候,勺子才能击中目标。他们开始发动攻击,勺子画出一道道弧线飞了出去,有的往东,有的往西。弹一下,没中;再弹一下,还没中;再来一下,中了!如果被击中的房子盖得很好,而运气也不错的话,它还能承受勺子的攻击,或者只会塌掉一部分,或者只有外层的防御墙或塔台会被击倒。这些部位的名字都是巴丁取的,黛薇经常被这些一本正经的名字逗得大笑。

  勺子偶尔能击中纸牌屋并完全摧毁它。每当此时,他们就会集体尖叫,然后同声大笑。当然,当黛薇的房子被这样秒杀掉的时候,她有时候也会露出难看的神色,但大多时候,她都会和自己的丈夫孩子一起大笑。等再轮到她发动攻击的时候,她就会噘起嘴,露出专注的神情,弹出自己的勺子。

  黛薇背靠着橱柜,脸上半是疲倦,半是满足。巴丁和菲娅就是通过玩游戏来帮她放松的。是的,她的确很容易生气,但是每当此时,她都会把自己的怒气锁起来。再说,她一般也是冲着跟菲娅无关的事情发火,她不会生菲娅的气;而菲娅也尽量做好自己,不让她生气。

  有一天,一台打印机坏掉了,黛薇陷入了既怒且忧的状态。只不过除了菲娅,没人看得出她的情绪,因为其他人也都因为惶恐不安而自顾不暇,他们都指望着黛薇能把事情搞定。所以黛薇又拉着菲娅,急急忙忙地往打印中心赶去。她头上挂着耳机,一边走一边和别人讨论问题。她时不时地用手捂住嘴巴旁边的麦克风,然后发出尖锐的诅咒声;在环湖路上遇到人的时候,她会冲着耳机说“稍等一下”,然后用手扶住这些人的胳膊,安慰他们,让他们冷静下来。黛薇确实很有办法让他们冷静下来,但是在菲娅看来,黛薇自己都濒临崩溃的边缘。只是其他人无法看到,也无法察觉到这一点。黛薇很擅长说谎,每次想到这,菲娅心里都感觉怪怪的。

  打印中心那小小的会议室中已经挤满了人,他们正盯着屏幕讨论问题。黛薇对菲娅“嘘”了一声,示意她去角落里玩,那里铺着软垫,还有一个装着积木或水彩颜料的箱子。黛薇加入讨论的人群,开始问他们一些问题。

  这些打印机都是了不起的发明。它们可以打出你想要的一切东西。不过黛薇的口头禅之一是:“当然,你没法用它们打印出元素。”菲娅觉得这句话好神秘。不过你可以用打印机来打印DNA和细菌,你甚至还可以打印出另一台打印机。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打出各种部件,把它们组装成一艘小飞船,然后驾着它飞走,只要你能找到合适的原料和设计图就可以。人们把给料储存在飞船的地板和墙体之内,飞船里还存有大量的设计图,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时对它们进行修改。船上的基本元素包括元素周期表里的所有元素,而且一切旧物都进行回收,所以他们从来都不会缺什么东西。就连那些化为粉尘落到地上的东西,也会被微生物吃掉。这些东西在微生物体内不断累积,等到了能回收的时候,人们就会把它们从死去的微生物体内取出来。在飞船里,随便从某处拿些粉尘,将之过筛,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打印机从来都不缺给料。

  可现在,打印机坏掉了,或者说,所有的打印机同时坏掉了。它们没法运行了,因为大家描述问题的时候,一直说的是复数代词“它们”。它们无法听从指令,也无法应答问题。诊断结果显示一切都很正常(这相当于什么也没说),但就是没有反应。出问题的不止一台打印机。

  菲娅听着大家的讨论,试图理解这个问题的可怕之处。她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问题很严重,但是还不算迫在眉睫。人们不会马上死翘翘,但打印机还是要修的。问题可能很简单,或许只不过是飞船大脑里的指挥系统或控制系统出了问题。黛薇经常跟飞船的大脑(也就是AI)交谈。当然,系统问题也是很糟糕的。可能是机械故障,也可能是诊断系统出了问题,所以才会连很简单的故障都识别不出来。重启一下就好。或者拿个锤子敲敲大概就成了。

  总的来说,这个问题还是比较严重的,所以大家都欣然将它推给黛薇,而她也当仁不让地接过来。现在,黛薇正忙着问各种问题。正是因为如此,大家私底下都称她为“首席工程师”,虽然没人当面这么叫她。黛薇说问题的原因不单纯。从她的语气中,菲娅听出这个问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解决,所以她坐了下来,开始画画。一艘漂在湖面上的帆船跃然纸上。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巴丁来了,他把菲娅叫醒。菲娅在软垫上伸了伸懒腰,跟巴丁来到电车站,坐上电车,穿过哥斯达黎加、亚马孙、奥林匹亚三个生态圈,回到了新斯科舍的家中。看来今天晚上黛薇是回不了家了。第二天,她还是没回家。第三天早上,菲娅刚刚醒来,就看到她窝在沙发上睡觉。菲娅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睡醒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嗨,小姑娘,”黛薇反应有点迟钝,“我得去下卫生间。”

  “肚子饿不饿?”

  “饿死了。”

  “我给您炒个鸡蛋。”

  “好的。”黛薇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卫生间走去。当她回到厨房餐桌前吃东西的时候,她几乎把脸埋到了盘子里,一个劲儿地将鸡蛋往嘴巴里塞。菲娅要是这样吃东西的话,黛薇肯定会警告她坐直,可现在轮到她自己,就什么也不说了。

  吃完鸡蛋,黛薇坐直了身子,菲娅给她端来热咖啡,她一口全灌了下去。

  “打印机能用了吗?”菲娅问道,她觉得现在应该可以问了。

  “可以了。”黛薇气呼呼地说。他们检查到最后,发现诊断系统的问题和打印机问题是同一个问题(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大概是在一道伽马射线穿过飞船的时候,很不巧地把计算机里面量子处理器的函数波给损坏了,而这个计算机又控制着整艘飞船。这也太巧了。黛薇忍不住阴暗地想是不是有人在蓄意破坏。

  巴丁对此猜测并不认可,但是作为医生,他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宇宙颗粒不断地穿过飞船。一秒钟时间里,就有几千颗中微子[1]穿过他们的身体。除此以外,还有暗物质,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它们不停地穿过他们的身体。星际空间并不是真空。它们近似真空,但并非真空。

  黛薇又郁闷地指出,他们的身体大部分也是空的。不管一个事物看上去有多么密实,其结构中大部分还是空的。因此,两个事物可以互相穿过对方。只有在非常凑巧的情况下,结构中的微粒才会撞上与自己体积相近的微粒,这时候,两个微粒就会被撞飞出去,或者会被推离原来的位置。这样的话,该事物就会受到破坏。人体和飞船都是由不同部分有机组合而成的,个把微粒撞到这里或者撞到那里都不要紧,因为其他组成部分会马上补上受损部位。但有时候被撞到的部位会影响整个有机体系,那后果就说不定了,可能只是让你感到一股刺痛,也可能是让你直接一命呜呼,就好像被勺子击中的纸牌屋一样。有时候遭受的破坏无关紧要,有时却又是致命的。

  “不会有人破坏飞船的,”巴丁说,“谁也不会那么疯狂。”

  “谁说得准?”黛薇说。

  巴丁用眼神示意,让黛薇注意菲娅还在场,他还以为菲娅看不到呢。黛薇也转转眼球,提醒巴丁,菲娅正看着他在使眼色呢。可惜,他们的这些小动作,菲娅全都看在眼里。

  “好了,别担心了。不管怎么说,打印机总算是修好了。”巴丁说道。

  “我知道。只是每当涉及量子力学的问题时,我就感到害怕。飞船上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我们可以根据诊断系统的判断把东西修好,但我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好啦,”巴丁深情地看着她说,“我的夏洛克,我的伽利略,我无所不修的夫人,我无所不知的太太。”

  她笑道:“你怎么不说‘问题太太’呢?我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我更喜欢找答案。”

  “飞船能提供所有答案。”

  “或许吧。可以说,她真是了不起。当时射线击中的就是她,那打击可不好受。虽然击中的只是某一部分,但我还是在想,我们采用的推递归纳法或许起到了一些作用。”

  巴丁点点头说:“可以看出,飞船变得更强大了,而且还会越来越强大,我们还要继续采用这种方法。”

  “也只能希望如此了。”

  半夜时分,菲娅醒了过来,她看到厨房那边发出一些昏暗的蓝光,那是从屏幕上发出的光。她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穿过过道,经过主卧门的时候,她还听到巴丁的呼噜声。果然如此,黛薇又在半夜干活。

  黛薇坐在桌子旁边,和飞船小声地交谈着。有时候,她会把这个连接她和飞船的专用界面叫作“波林”。波林上存着她所有的个人记录和文件,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访问。很多时候菲娅会觉得,同跟人交流相比,黛薇跟波林相处的时候显得更为放松。巴丁说,她们俩有很多的共同点:都是那么强大、神秘、无所不知、无所不容而又大公无私。“这或许是种‘Folie a deux’。”他解释道。这是一个法语词,意思是“两个人一起发神经”。这种事情很常见。或许还可以说是件好事。

  黛薇对屏幕说:“如果该状态位于希尔伯特空间下一个由特征函数a扩充而成的子空间内,则该子空间a的维数为n a。”

  “是的。”飞船回答。它的声音是个悦耳的女声,低沉而富有磁性,据说是模仿黛薇母亲的声音。可是菲娅从没听过真的,因为黛薇的父母很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但是在他们家里,确实可以经常听到这个声音。有时候它就像是菲娅的保姆,虽然看不见,但无所不在。

  “然后在计算b之后,系统的状态位于空间s a下方由特征函数a和b扩充而成的子空间a b内,则该子空间的维度为n a b,其维数不超过n a。”

  “是的。随后再计算与a和b互相兼容的子序列c,则系统的状态位于子空间s a b下方的另一子空间s a b c内,其维数不超过s a b。以此类推,我们可以继续计算更多互相兼容的观测值。每进行一步,本征态都会进入更低维度的子空间,直到系统状态进入由单个函数扩充而成的子空间内,其维度n等于1。这样我们就找到了最大信息度的空间。”

  黛薇叹一口气说:“噢,波林。”她又停顿了好久才接着说:“这东西真让我害怕。”

  “害怕是警惕的表现形式之一。”

  “但是它会变成一种迷雾,让我无法思考。”

  “这听起来太糟糕了。似乎好事过头了就会变成坏事。”

  “是的。”黛薇说道,“等一下。”交谈声停住了,下一刻黛薇出现在走廊里,俯视着菲娅:“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被灯光亮醒了。”

  “哦,那对不起了。进来吧,要不要喝点东西?”

  “不要。”

  “热巧克力?”

  “好。”在他们家,巧克力粉可算是个稀罕物,因为它属于限量供应品。

  黛薇把茶壶放在炉子上加热。炉子线圈发出的红光与屏幕的蓝光交织在一起。

  “您在干什么呢?”菲娅问道。

  “哦,没什么。”黛薇的嘴角绷紧了,“我在重新学习量子力学。年轻的时候还懂一点,现在都忘光了。或许当初我只是自以为学会了,而现在我不确定了。”

  “为什么呢?”

  “你是说为什么要学?”

  “是的。”

  “这么说吧,从某种程度上看,控制飞船的计算机是一部量子计算机,可是飞船上没人能理解量子力学。呃,这样说可能不太公平,我确定数学组有些人是理解它的,但他们并不是工程师。当飞船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们掌握的理论知识和我们的实践能力之间就存在一道沟。在数学组的阿拉姆、戴尔文还有其他人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希望我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摇了摇头,“做起来很难。不理解它大概也不碍事,但是会让我感到不安。”

  “可您应该去睡觉呀!”

  “应该?给,喝你的热巧克力吧。别唠叨我了。”

  “您才爱唠叨我。”

  “可我是你妈。”

  她们默默地喝着巧克力。菲娅感到胃里暖暖的,她开始犯困。她希望黛薇也快点犯困,但黛薇只是把她的脑袋按在桌子上,就继续和屏幕交谈了。

  “为什么要用量子计算机?”她哀叹道,“我认为传统的计算器配上ZettaFlops[2]级别的运算能力,就能够满足我们所有的运算需求了。”

  “在使用某些算法的时候,量子计算机处理叠加状态的速度更快。”飞船回答道,“在进行因子分解时,有些操作,传统计算机需要运算一亿万亿年才能完成,而量子计算机只需二十分钟就可以完成。”

  “可我们需要进行那些因子分解吗?”

  “它们对航行有所帮助。”

  黛薇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会什么样?”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为什么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个航行是怎么开始的,你有没有相关记录?”

  “旅途中所有的图像和录像都有存档。”

  黛薇皱了下眉头说:“有没有记录的简介?如摘要?”

  “没有。”

  “比如说压缩到一片量子芯片上的信息,有没有?”

  “没有,所有的芯片数据都要存档。”

  黛薇叹气道:“你建一个叙事档案吧,记录整个旅程。叙事档案要包括所有的重要细目。”

  “从现在开始记?”

  “从刚出发的时候开始。”

  “那应该怎么做?”

  “不知道。用你那该死的叠加态和坍塌态弄。”

  “什么意思?”

  “意思是去总结概括。或者把重点放在一些有代表性的任务上。随便怎么着。”

  厨房里安静下来了。只剩下屏幕的嗡嗡声和出风口呼呼的排气声。最后,菲娅放弃了,她回到自己的床上睡觉。黛薇则继续和飞船交谈。

  黛薇的焦虑有时候会让菲娅觉得喘不过气来,这时候她就会一个人跑到公寓楼的院子里去玩(这是黛薇和巴丁允许的事情),甚至会跑到风浪镇后方边界处的公园里去(而这是他们明令禁止的)。有天傍晚,她走到环湖路上欣赏向岸风拂动湖面的午后景色。她看到湖面上小船摇摆着疾驰而过,泊在码头上的船随波上下起伏,白鹅在环湖路的侧墙下摇摇摆摆地走着,等着人们施舍一些面包屑。傍晚的阳光给所有东西都笼罩上一层光泽。当西侧墙上的光索熄灭,只剩下一点点暮光的时候,菲娅就会赶快回家。她得赶在巴丁喊她吃晚饭之前回到院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在环湖路后头小树林里的一棵桑树下,出现了三个人影。这三个人的脸都弄得脏兮兮的,这是因为刚才他们吃桑葚太着急了,汁水抹了一嘴。看见他们,菲娅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是野人。

  “喂!你!过来!”其中一个人叫道。

  借着昏暗的暮光,黛薇认出其中一个男孩就住在广场对面的房子里。那人长着一张狡黠却又招人喜爱的脸,像只小狐狸。虽然光线昏暗,虽然他满嘴黑乎乎的都是桑葚汁,但他看上去还是挺吸引人的。

  “你们想干吗?”菲娅问,“你们是不是野人?”

  “我们是自由人。”那个男孩用奇怪的语气强调道。

  “狗屁自由人!你不就住在广场对面那儿吗?”她轻蔑地说。

  “那只是给我们打掩护的。”那个男孩答道,“要不是假装住那里,他们早就来抓我们了。我们一般不住在那里。喂,我们需要一个肉皿,你给我们弄一个过来。”

  看起来,他应该知道菲娅的身份。但是他不知道实验室的安保措施有多严格。小摄像头到处都是,甚至连他现在说的话都有可能被飞船记录下来,黛薇也会听到。菲娅跟那个男孩说了这些,把他和小伙伴逗得哈哈大笑。

  “飞船可没你说的那样无所不知。”他自信地说道,“我们已经搞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只要先把线路切断,他们就抓不住。”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拍到你们切断线路的动作?”

  他们又是一阵大笑。

  “我们在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动手。它们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神奇。”

  菲娅不为所动地说:“那就自己去搞肉皿呗。”

  “我们想要你爸实验室里的那种。”

  那些是供医学研究用的细胞组织,不是食用的。她断然拒绝:“没门!”

  “你可真是个乖乖女。”

  “你才是个坏蛋。”

  他咧开了嘴,说:“来看看我们的秘密基地呗。”

  这个邀请太有诱惑力了,菲娅对那秘密基地感到好奇不已。她有点为难地说:“我回家要晚了。”

  “乖乖女,离这儿很近的啦。”

  “怎么可能?”

  “过来看就知道了。”

  “好吧。”

  他们笑着带她钻进公园里最为茂密的树丛中。那里有一棵榆树,两条裸露在地面的粗大榆树根之间挖了一个大洞。沿着洞一直往下走,透过他们头上小矿灯发出的光芒,她看到一个地洞,几条较为粗壮的树根在地洞的顶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这个地下空间的屋顶。现在地洞里面进来了四个人,虽然这几个男孩子个子很小,但能挤下这么多人,这个地洞的规模也颇为可观了。地洞足够高,他们可以在里面直起身体,四周的墙壁挖得很平,看上去也很结实。他们还在墙上凿了几个方形的小洞,用来摆放东西。

  “这里面可放不下肉皿,”菲娅说道,“你们也没有电。再说,医学实验室里也没有适合你们的肉皿。”

  “我们觉得他们有,”狐狸脸男孩说,“我们还在挖另外一个地洞。我们也会搞来发电机。”

  菲娅不为所动地说:“你们不是野人。”

  “暂时还不是,”男孩承认,“但等我们有能力的时候,就可以加入他们的队伍。那时候他们就会联系我们。”

  “他们为什么要联系你们?”

  “你以为他们是自己跑掉的吗?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干吗不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尤安。”

  他嘴巴黑乎乎的,衬得两排牙齿更白了。本来洞里的光线就不好,她只能看见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可现在他们一齐盯着他,他们头上矿灯的光线照得她眼都花了。

  在矿灯的余光中,她看到墙上的一个洞里有一块石头。她抓住石头,高高地举起,威胁着说:“你们才不是真正的野人!快放我回家!”

  他们一齐盯着她。菲娅返身爬上土台阶,出了洞。尤安向前一步,猛地撞了一下她的屁股,看上去就像是钻到她两腿之间一般。她回头挥起石头照着他来了一下,然后迅速冲出公园跑掉了。她跑到家的时候,巴丁正在楼下的院子里喊她。她直接走上楼,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

  两天后,她在广场的一角看到那个叫尤安的男孩和一些成年人在一起,于是她问巴丁:“您认识那些人吗?”

  “这里还有我不认识的人吗?”巴丁笑着说道。据菲娅所知,他说的基本上也算是事实。巴丁认真看了一下那些人,说:“嗯,还真不太认识。”

  “那个男生是个大混蛋,他打我!”

  “嗯,确实很坏。在哪儿打你?”

  “公园里。”

  他更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他们,说:“好吧,我看看能不能查到他们。我估计他们就住在那里。”

  “是的,就是住那儿。”

  “知道了,之前没注意到。’

  这让菲娅大吃一惊,觉得不太像他会说的话。她问:“您不喜欢我们的新家吗?”

  他们最近刚从长江生态圈搬到了新斯科舍生态圈,也就是从A环搬到了B环,动作确实不小。但大家都是这样,隔段时间就要搬家。这个安排很重要,因为有利于人们互相融合,这也是航行计划的一部分。

  “哦,这地方还可以,我只是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里。有些人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你在这里待的时间都比我多。”

  那天晚上,菲娅一家坐在餐桌旁吃晚餐,有沙拉、面包和火鸡堡。菲娅突然问:“所以说,真的有野人吗?会不会有人藏在飞船上,而你们却不知道?”

  巴丁和黛薇看着她,菲娅向他们解释道:“这个镇上有些小孩说看见过野人,他们独自在外生活。但我觉得这不过是个传说。”

  “怎么说呢,”巴丁说,“理事会对这个问题也存在一点争议。”

  巴丁一直都在为飞船的安全理事会服务,最近还被选为常任理事。“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身上都植入了芯片。要取出芯片很难,需要动手术才行。当然,或许有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它弄了出来,或者破坏掉。这个大概能解释一些问题。”

  “如果那些躲起来的人有了小孩呢?”

  “嗯,是的,那就能解释更多的问题了。”巴丁盯着她说,“你说的这些小孩是谁呢?”

  “只见过一个,在公园里看到的。他们也就说说而已。”

  巴丁耸耸肩:“老生常谈。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说这个。每次一有解决不了的安全问题,就有人这么说。还不如说‘五大幽灵’好一些。”

  三人都哈哈大笑,不过菲娅还是感到背上有点凉,她曾经见过五只幽灵中的一只,而且就在她卧室的门口。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野人。”巴丁说道,他解释说飞船上的大气非常精确地保持着平衡,如果真有一群野人存在的话,他们应该能从大气中氧气和二氧化碳比例的变化看出一二。

  黛薇对此不敢苟同,她说:“但是不可否认,船上有太多不可掌控的变化,它们足以掩盖几十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带来的气体变化。”

  不论他们一开始说的是什么,也不论他们怎么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黛薇脑子里想的最后都会回到一个问题上,她将之称为“新陈代谢断裂”问题。每当此时,菲娅都会觉得一阵发冷,体内好像有一只名叫“恐惧”的虫子突然醒来,在自己的肚子上绕了一圈,让她觉得毛骨悚然。菲娅和巴丁无奈地对看了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女人就是他们俩都爱着的人。

  巴丁礼貌地对黛薇点点头。他说下次安全理事会开会的时候,他会把黛薇的看法告诉其他理事,让他们知道气体平衡并不能作为野人不存在的证据。而且飞船上确实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所以也可以解释成是非官方人口干的。巴丁继续开玩笑说,甚至更可能是五大幽灵干的。

  人们都说那些幽灵是飞船第一次在交叉磁场中加速时死去的人变的。每次听到这个老调,黛薇总忍不住翻白眼,她总是奇怪这个故事怎么会流传了一代又一代。菲娅听了只是默默地盯着自己的盘子。她亲眼看到过一只幽灵,千真万确!那一天,她和黛薇去了中脊反应堆旁的轮机室,那天检修队把轮机室清空了,等待检修。黛薇和菲娅在巨大的涡轮机中间走动检查。当天晚上,菲娅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检修队在关门的时候忘记轮机室里面还有人,所以黛薇和自己被他们锁在里面,后来蒸汽注入轮机室,带动涡轮机运转,把她们都蒸熟并切成了碎片。菲娅被吓醒后害怕得直哭,就在那时,她看到卧室门口有一个透明的人影在对着她贪婪地笑。

  “你为什么要从那个梦里醒来?”他问道。

  她说:“再不醒来,我们就要被杀死了!”

  他摇摇头说:“如果飞船想在睡梦中杀死你,你就让它杀了好了。你会发现有比死亡更有趣的事情发生。”

  看着他透明的身躯,菲娅认为他一定知道会发生什么。

  菲娅艰难地点点头,然后再一次惊醒。她坐直了身子,觉得自己就像根本没有睡过一样。她试着说服自己那一切不过是场梦,但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梦。所以现在巴丁说五大幽灵比野人好,她并不太认可这种说法。你做过的梦,有几个是能记住的呢?不是说做完第二天还记得的,而是一辈子都能记得的梦,能有几个呢?

  从教养院回到家,菲娅感觉家里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她和别的小孩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如果不算睡觉时间的话,待在教养院的时间比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多,所以她每天都在无聊地说话、吵架、打架、独自读书、打盹中度过,这是很难熬的。现在别的小孩都比她小了,继续在那待着她也觉得很尴尬。那些小孩会在背地里嘲笑她。当然,他们嘲笑她的时候会比较小心,因为之前有一次听到他们编的笑话,菲娅狠狠地吼了他们一顿,并把其中一个小孩揍得满地打滚。她为此受了一些惩罚,但从那以后,他们在她面前就变得小心翼翼的了,所以大多数时间她只能独自待着。

  但现在回到了家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晚餐一般都是由巴丁掌勺。他还经常在饭后邀请朋友来家里小酌一下。他们品尝着自己酿的酒,有时候喝戴尔文酿的白葡萄酒,有时候尝老宋和梅琳娜一起酿的红葡萄酒,后者经常被称为最好的酒,因为老宋和梅琳娜经常这么自夸。最近巴丁还经常邀请住在他们隔壁的新邻居阿拉姆来参加品酒。阿拉姆是个高个子,比其他几个人都高。他们说他是个鳏夫,因为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他是数学组的组长,因此不论是对新斯科舍来说,还是对整艘飞船来说,他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虽然数学组的人不是很有名,但巴丁说他们是很重要的人。菲娅觉得他这个人很冷峻,不爱说话,还很严肃。但是巴丁很喜欢他,连黛薇都很欣赏他。在他们谈论工作的时候,他说的事情不会让黛薇紧张,这可是相当罕见的。他不会酿葡萄酒,但是会酿白兰地酒。

  品完了酒,他们就会聊天或打牌,或者朗诵诗歌,甚至还会即兴作诗。菲娅看得出,巴丁邀请的都是他喜欢的那类人。每当此时,黛薇大多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小口地抿着葡萄酒,却不喝完。以前她也会和大家一起打牌,但有一次老宋让她占卜塔罗牌,黛薇不愿意,而且还很坚决地拒绝说,“我不玩,这游戏太无聊了”,这话让大家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从那以后,她就不再跟他们一起玩牌了。但是只有一家人在的时候,她还是会和菲娅、巴丁一起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玩纸牌屋游戏。

  这天晚上,阿拉姆说他最近读了一首新诗,他站了起来,闭上眼睛开始诵读。

  多幸福的小石头啊,

  独自在路上漫步,

  不汲汲于功名,

  也从不为变故担心;

  匆匆而过的宇宙,

  也得披上它自然褐色的外衣。

  它独立不羁如太阳,

  与众同辉,或独自闪光,

  它决然顺应天意,

  单纯,一味自然。

  “不错吧?”他说道。

  巴丁点头称是,黛薇却说:“不知道在说什么。”

  其他人都对着这两口子笑。他们俩经常做出这种截然相反的反应。

  “说的是我们,就是飞船。”阿拉姆说道,“迪金森的诗说的就是我们!”

  “还有一首,”巴丁赶紧说道,“来自布朗克的《艾米丽的小弟弟》。”

  是怎么,生活把我们引向命之所归?

  在它的法则下,我们是仆人,是奴隶,

  在它的军队中,有人是新兵,有人是将军。

  有时候,我们愤怒,试图寻找出路,

  想掌控它,通过军事政变。

  可揭开表面的荒谬,

  我们能否消除自己的暴虐?

  作为懈怠的士兵,我们只能遵从或逃避法则。

  “哎哟,这个我懂了,”黛薇说,“那来对个诗吧。”

  面对生活,我们意欲反抗,

  但却忧心,反抗会让我们下到地狱。

  阿拉姆露出招牌式的微笑,摇着头说:“也就是打油诗水平。”

  “好吧,你行你上啊。”巴丁回答道,这两个大男人老喜欢互相取笑。

  阿拉姆沉思片刻,起身大声朗诵道:

  我们犯了错误,却抱怨生活,

  我们发誓改变,却流于谎言;

  我们不断抱怨,万般皆是错,

  可却义无反顾,又重蹈覆辙。

  巴丁笑着点头:“好吧,比我的好一倍。”

  “但是也长一倍!”菲娅抗议道。

  巴丁咧嘴而笑。菲娅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一起笑。

  有一天,尤安和他的伙伴又在公园里截菲娅,菲娅捡起一块石头,紧紧握在手中,一脸防备的表情。

  “你们几个都不是真正的野人,”她说,“你们挖的小洞也不过是个笑话。每个人都植了芯片,你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植进去了。不管什么时候,飞船都知道我们在哪里,你再躲也没有用。”

  尤安看上去还是一副狡黠的狐狸样,洗干净嘴巴也改不了:“要不要看看我的芯片啊?在我屁股上。”

  “我们已经把芯片取出来了。你要想加入我们的话,也得取出来,然后到你们楼里找条狗,把芯片植进去。等他们发现有问题的时候,你早就跑远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他咧着大嘴巴笑着说。他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做。菲娅也看得出来,其实他自己也没有这样做。

  她摇摇头:“小屁孩吹大牛皮!要是他们发现你把芯片拆了,等查出你是谁,立马就宰了你。”

  “是啊。我们得小心点。”

  “那干吗要告诉我?”

  “我相信你不会告诉别人。”

  “已经告诉我爸了,他可是安全理事会的成员。”

  “然后呢?”

  “他觉得你们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我们当然不是个问题。我们又没想破坏什么。我们不过是想要自由。”

  “那祝你心想事成。”他的话让她想起了妈妈黛薇,因为黛薇最烦恼的事就是不论他们做什么,都只能被困在飞船这方寸之地里。“反正我不想离开现在住的地方。”

  尤安盯着她,露出狡黠的微笑:“这艘船上发生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到我们这里来你就可以看到了。只要把芯片拆掉,你就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也不是说离开了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最起码说在刚开始的时候不用。你跟过来看一看嘛,这又不是个非此即彼的选择。”最后,他做出一个轻蔑的假笑后就跑掉了,他那些同伙也跟在他屁股后面。

  菲娅很庆幸自己手里抓着一块大石头。

  奇怪的事情太多了。一个问题解决了,又会出现另外十个问题。发生的变化呈指数增加,就像她在学校里学的知识一样。移动一位小数点,就能将数字扩大10倍或缩小为原来的1/10。很显然,这个例子又证明了那吓人的对数定律:1个答案,10个新问题。

  菲娅奇怪的是,尤安对飞船荒谬的解释正巧和巴丁、黛薇说的相一致,它甚至能解释父母亲从没有说过的一些问题。好吧,他们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她。他们把她当什么呢?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吗?这个念头让她觉得很烦。她现在比黛薇和巴丁都高了不少呢。

  接下来,她又在教养院待了一段时间,她试着学了学本周的几何课程,可惜怎么都学不进去。而黛薇也心事重重,没带她一起去上班,甚至连亲子日也忘记了。当她在公园里碰上尤安和他的同伙小黄以及贾里尔的时候,她还是想要找块石头自卫,可惜没找到。于是,她握紧双拳朝他们挥去,她的个子确实比这几个男孩都要高上不少。可当尤安邀请她一起去公园的禁区,去野生动物居住的野外(也是野人的一个藏身地)的时候,她同意了。她的确想去看一看。

  她跟着他们走进一条狭长的山谷。看位置,这大概是位于长湖西侧的群山中。这里的山脊和谷口上都设有通电的围栏,禁止人们进入山谷。围栏上有道门,尤安有门锁的密码。他们很快进入山谷,走上一条小路,这看上去像是野兽踩出来的路。小路沿着一条小溪蜿蜒,一直通向山谷深处。他们看到远处有一只小鹿正侧着脑袋看他们,小鹿的尾巴高高地翘着,对来者表示警惕。

  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几个男孩一下子就跑掉了,菲娅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胳膊就被两个高大的男人抓住了。他们把她拽回大门边,带回镇子里。不一会儿,黛薇就闻声来了。她一言不发抓住菲娅的胳膊把她拖走。那两个男人吓了一跳,也感觉困惑不已,但菲娅很快就看不到他们了。黛薇把她拽过身来,拉低她的身子,母女俩脸对着脸,鼻子就隔着几厘米远。“她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啊!”菲娅想。黛薇圆瞪着眼睛,眼珠子像是要跳出来一般,用刺耳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吼道:“别想在飞船上搞破坏!想也别想!知不知道!”

  巴丁过来把她拉开,他试着隔开两个人,但是黛薇还是紧紧地拽着菲娅的小臂。

  “快放手!”巴丁说。菲娅以前从来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黛薇松开了手,她一把推开巴丁,双眼依然严厉地盯着菲娅:“知不知道!知,道,了,吗?!”

  “知道了!”菲娅哭着瘫在巴丁的怀里。她伸出双手去拥抱妈妈,一开始的时候,黛薇还很冷漠,菲娅感觉自己就像是抱着一根木头一样,但过了一会儿,木头终于软化,给了她一个回抱。

  菲娅哽咽着说:“我没有……我没有……”

  “我知道。”

  黛薇帮菲娅把头发拢到脑后,痛苦地看着她。“没事了,别哭了。”

  菲娅感觉一股暖流穿过身子,放松了下来,虽然她心里还是有点害怕。她全身发抖,妈妈刚才扭曲的面孔还不断在眼前闪现。她想要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黛薇拥抱着她。

  “我们不知道那片野地重不重要,”她一边亲吻着菲娅的脸颊一边说道,“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飞船保持平衡。我们只能紧盯着。保留一片野地应该是有用的,这能够理解。所以我们需要留着它,把它保护起来,小心侍弄它,时刻关注它。我们需要密切关注一切事物。”

  “回家吧,”巴丁双手搂着她们说,“回家吧。”

  那天晚上,他们默默地坐在餐桌旁,就连巴丁也不开口说话。三个人的胃口都不太好。黛薇看上去忧心忡忡、心不在焉。菲娅还是被妈妈当时脸上的表情吓到了。黛薇对此深感抱歉,她只觉得当时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子里面迸发出来一样,而以前,她总能将这种东西压制在自己心里。黛薇自己也感到惊恐不已,她也被自己吓到了。或者这种惊吓才是最严重的恐惧感。

  菲娅提议大家一起来组装她的玩具树屋。他们过去经常玩这个游戏,但最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玩了。黛薇立马附和,巴丁则从储物间里拉出了树屋的零件。

  他们坐在地板上,一起把玩具屋组装起来。这个玩具屋是很久以前黛薇的父母给她买的礼物。不管他们把家搬到哪里,黛薇都不忘带上它。组好后,这些零件就变成一个漂亮的塑料树屋,树屋的所有房间都建在树枝上。等所有的小房子都装好之后,就可以把屋顶打开,从屋顶往里看,每个房间的布局以及房间里的家具都一览无余。然后他们就可以挑选自己的房间了。

  “真漂亮,”菲娅叹道,“真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你已经是住在玩具屋里面了。”黛薇说。

  巴丁扭头看别的地方,黛薇也看到他的动作,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菲娅看着妈妈的脸色不断变化,从恼怒转为忧伤,继而失意,再是释怀,又变成暴怒,最后再变成某种悲怆感。最后,黛薇又重新振作起来,脸上毫无表情,一片平静。没有表情就是黛薇当时能做的最好的表情了。看到这,一阵恐惧突然向菲娅袭来,但她还是假装若无其事,不让黛薇继续难过。

  “我要选这个房间。”巴丁指着一个小房间说,这个房间建在最外面的树枝上,四面都有窗户。

  “你每次都选那个,”菲娅说,“我选水车旁的那个。”

  “那个房间很吵。”每次黛薇都会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出所料。黛薇每次都选起居室,那里空间比较大,通风也好。她说她要睡在风琴旁边的沙发上。这次她依然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们继续玩这个游戏,试着修补彼此之间的裂缝。

  当天晚上,菲娅在夜半时刻醒了过来,她听见父母亲在大厅说话的声音。他们说的一些内容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可能正是这些话把她弄醒了。巴丁大声说了一些什么,声音比平时大很多。菲娅悄悄地爬到走廊里,趴在走廊的地板上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话,就连小声的交谈都能听见。

  “你给她植了芯片?”他喊道。

  “是的。”

  “而且没跟我商量过?”

  “是的。”

  一阵沉默。

  “你怎么能那样吼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黛薇说道,每次巴丁责备她做错事的时候,她都会这样说。巴丁很少批评她,但只要他提出批评,一般都是对的,黛薇也深知这一点。“我失控了。我真是太意外了。从没想过她会做这种事情。我还以为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会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压低了声音暴躁地说,每次她在半夜和巴丁吵架的时候都会用这种语调说话。“巴丁,她已经十四岁了。你必须承认,她发育有点滞后。她现在已经落后了,以后可能也追不上来。”

  “乱讲。”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黛薇说:“好了,亲爱的,别闹了。你假装她一切正常,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不是吗?她就是有点滞后。”

  “我不确定。她每次都能通过测试。迟一点又不是大问题,就是慢一点罢了。冰川移动也很慢,但它总能到达终点,什么也挡不住它。菲娅也是一样。”

  又是一片安静。“希望如此。”黛薇顿了一下,继续说,“但看看那些测试吧。她还不是唯一的一个。他们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都有问题。就像是有规律的衰退一样。”

  “绝对没有!”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很明显,飞船在伤害我们!据称第一代人都是极为优秀的人,虽然我对此表示怀疑。他们那么优秀,但是在过去的六个世代中,我们观察到了各种各样的衰退。体重、反应速度、脑突触数量、测试成绩,等等,都在退化。这是明显的岛屿生物地理现象,相当明显了。有些参数就是出现衰退,而且是有规律的衰退,或者说是均值回归[3],随便你怎么称呼这个现象。现在轮到我们的菲娅了。我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数据一直不太稳定,但是她肯定出问题了。她发展很滞后,记忆也有点问题。否认也没用,数据上看得很清楚。”

  “拜托了,黛薇,小声一点。我们也不知道她身上有没有问题。测试结果还不是很清楚。她是个好姑娘。发育慢点也没什么问题。速度又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你能抵达自己的目的地。再说了,就算她有什么缺陷,要用什么方法来对待缺陷才比较好?这些你都没有考虑进去。”

  “我有,我当然有考虑到。我们对每个孩子,都尽了全部的努力。我们也希望她能像别的小孩一样。一般来说,她最后也都能通过测试。所以我今天才会那么吃惊。我从没想到她会做这样的事情。”

  “正常的小孩也会做这样的事情。最聪明的小孩往往是最会反抗大人的。”

  “他们会把这些笨小孩当作炮灰。他们出现麻烦的时候,就会把笨小孩推出来当挡箭牌。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亲爱的,你知道的,孩子是很残忍的。他们甚至会把她推到电车底下去。我害怕她会受伤。”

  “黛薇,活着就会受伤。让她自己活着,让她受一点伤。就算她有什么问题,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和她站在一起并支持她。我们没法拯救她。她需要过自己的生活。其他孩子也是这样。”

  “我知道。”黛薇回答,然后又是长长的停顿。“不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们不太优秀,我们还在继续衰退。教的人也变差了,学的人也不行。”

  “我不太同意你说的。再说我们也快要到了。”

  “快到哪了?”黛薇问道,“你是说T星系?那会有用吗?”

  “应该会的。”

  “我不敢保证。”

  “我们很快就知道答案了。还有,不要草率地给菲娅下什么结论。就算她有一些问题,她以后还有很多成长的机会。”

  “当然,”黛薇说,“但她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机会成长。如果确实没有,你也必须接受事实。不能老是假装一切都很正常。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我知道,”巴丁顿了好久,“我知道了。”

  爸爸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听天由命的意味,还有难言的悲伤。菲娅蜷成一团,默默地哭泣。

  [1]轻子的一种,是组成自然界的最基本粒子之一。中微子不带电,质量非常轻,以接近光速运动。——译注

  [2]ZettaFlops为每秒1024次的浮点运算能力。——译注

  [3]一种上涨或者下跌的趋势,不管其延续的时间多长都不能永远持续下去,最终均值回归的规律一定会出现:涨得太多了,就会向平均值移动下跌;跌得太多了,就会向平均值移动上升。——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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