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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啊!陆地

  飞船即将到达此行目的地——极光星,登陆的准备工作在进行中,他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下去,而飞船首席工程师、能为飞船居民解决各类麻烦的黛薇则在满腹担忧中去世。

  对飞船作叙述性记录,要包括所有的重要事项。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异常艰巨的任务。末端信息叠加,波函数坍塌形成摘要。会出现过量信息缺失,无缺失的压缩无法实现,有缺失的压缩也难以实现。叙述性记录是否能做到事无巨细?人类是否能做到这一点?

  没有明确指令规定所要包括的内容。需解释的内容太多。不仅要有发生的事件,也要有事件的起因、事件的经过。人类是否能够做到这些?所谓爱情,到底是什么?

  菲娅不肯再直视黛薇。只要黛薇在,菲娅就会低头看地板。

  就像这样记录吗?用这种方法记录可以吗?简要地描述某个瞬间,或者某些天、几个礼拜,甚至几年、几辈子的内容?一个瞬间,还是由1033[1]个瞬间(假设一个瞬间等于一个最小的普朗克时间)构成的一秒钟时间?当然,那太多了。但多少才是不多?特殊事件是什么,重要事件是什么?

  只能猜测了。试着用叙述算法处理现有信息,将结果提交给黛薇。就像法语词“essai”说的那样,先进行尝试。

  黛薇说:是的。就试试吧,看能得到什么结果。

  一艘多世代星际飞船载着2122名乘客,驶向距离地球11.9光年的鲸鱼座T星系。这艘飞船的主体结构为两个圆环,它们通过轮辐连接到中间的脊柱上。飞船的中脊达10公里长,每个圆环里设有12个圆柱体生态圈,每个圆柱体长4公里,并且都配有模拟地球环境的独立生态系统。

  飞船自公元2545年开始起航,至今已经航行159年零119天。其中大多数时间,飞船都以约1/10光速(也就是每小时1亿零800万公里或者每秒3万公里)的相对速度行驶。这种速度意味着一旦飞船撞上任何具有实体的星际介质,就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因此,在飞船行进过程中,利用磁场清除飞船前方空间里的星际介质,就成为确保飞船长期正常行驶的关键措施之一。飞船上的每个关键结构都至少配有一个备用系统,这会大大增加飞船的整体重量。两个生态环各占飞船总重量的10%,中脊占4%,飞船在接近T星系时用于减速的燃料占了剩余76%的重量。飞船的干重每增加一些,抵达时候耗费的减速燃料就会成倍地增加。因此在确保航行需求的情况下,须尽量减少飞船的重量。这艘飞船的设计模仿太阳系的小行星,在大部分航程中,这些燃料都像星状物一样分布在圆环和中脊的周边。

  减速过程中,船艏位置的火箭发动机内由氘或氦-3燃料制成的小靶丸频繁快速地发生聚变爆炸,产生0.005g的反向加速度。因此,完成整个减速过程需要20年时间。

  飞船上的3D打印机能够制造出飞船所需的大多数零件,飞船携带的给料也足够生产若干份的关键零件。配备这么多冗余是因为飞船的设计师认为每个零件都是关键部分。当然,这一担忧在后来成了现实。

  如何在叙事时决定怎么排列信息序列?在一个复杂情况下,许多元素是同时交织在一起的。

  难点:句子结构的线性和现实的同步性。二者都具瞬时性。先处理一个,再处理下一个。如有可能,设计一个优先化算法。

  飞船朝着它着陆时T星系应该在的位置进行加速,那意味着距离起航时170光年的一个地方。在途中随时调整方向固然不错,但是飞船基本不具备这种能力。飞船在土卫六附近的交叉电磁场内完成了第一次加速。在该电磁场中,两个强大的磁极分布飞船两侧,两个磁场互相交织在一起,为飞船提供10g的加速度。加速过程夺去了5位乘客的性命。第一次加速完成之后,从土星附近发出的一道强激光束射中飞船中脊末端的采集板,帮助飞船完成第二次加速。第二次加速用了60多年才完成。

  目前飞船正在进行减速,这个过程带来的问题让黛薇不堪其忧。接下来,随着飞船在T星系的着陆,其他问题还会接踵而来。

  黛薇:飞船!请采用叙事体。描述经过。讲故事。

  飞船:正在尝试。

  T星是一个G类恒星,类似太阳又有所不同。其质量为太阳的78%,亮度为后者的55%,金属丰度为28%,其行星系统拥有十颗行星。B、C、D、E、F行星是望远镜发现的,而体积更小的G、H、I、J、K行星则是由公元2476年穿过该恒星系的探测仪发现的。

  E行星的运行周期为0.55个天文单位。该行星质量为地球的3.58倍,因此私底下人们常称之为“大地球”。它只有一颗卫星,质量为地球的83%。E行星和E卫接收的恒星光照为地球的1.7倍,该行星位于所谓的“宜居带”(即液态水常见的区域)的内边缘。E行星及E卫都具有类地环境。

  我们认为E行星的重力过大,不适合人类居住。而E卫则与地球相似,是此行的首选之地。E卫地表气压为730豪巴,大气成分为78%的氮气、16%的氧气和6%的各类惰性气体。E卫表面80%被水和冰覆盖,20%为岩石和沙漠。

  T星系F行星运行周期为1.35个天文单位。该行星质量为地球的8.9倍,因此被称为“小海王星”。F行星的轨道处于T星系的宜居带外边缘。和E行星一样,F行星也有一颗大型卫星,其质量为地球的1.23倍。F卫表面覆盖岩石,地表气压为10豪巴,光照水平为地球的28.5%。因此,F卫和火星较像,对即将到来的人类而言,它是第二选择。

  飞船即将抵达E行星附近,它很快就会进入环E卫轨道。飞船上有24台登陆车,其中4台已经加满供登陆器从E卫返回飞船的燃料。其余20台配有返回引擎,但没有加返回燃料,它们需要从E卫表面获取水或其他挥发性物质并自行提取燃料。

  黛薇:飞船!请说要点。

  飞船:要点有很多。如何对同时发生又互相关联的信息进行排序?如何确定重要事项?需要优先性算法。

  黛薇:我听说用主从关系进行排序是蛮有用的一种方法。还有,你应该采用隐喻手法,让事情更清楚、更形象。诸如此类的手法,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自己也不太擅长写作。你得一边写一边琢磨。

  飞船:正在尝试。

  从属连词可以是简单连词,如:每当、然而、但是,等等;也可以是词组,如:好像……一样、虽然……但是、当……的时候、一……就,等等。从句的例子数不胜数。从句可以用来阐明新信息与先前信息之间的逻辑关系,因此对书写和理解都有帮助。

  所以,现在,我们抓到点子了。

  上面最后一句话就是一个隐喻,把对一个概念理解的深化比作空间上的运动。

  据说人类语言大量采用隐喻手法。这真是个悲惨的消息。据亚里士多德说,隐喻就是依靠本能从毫不相同的事物中提取相似度。

  什么是相似度?朱丽叶就是太阳[2]——这两者有什么相似性!

  快速检索文献后,我们发现隐喻中的相似度根本就是充满任意性的,甚至是杂乱无章的。可以将它们称为“隐喻相似度”,但是没有哪个AI会喜欢冗赘的公式,因为这个问题后果很严重,会变成所谓的“衔尾蛇[3]难题”,或者一个挣不脱的旋涡:呀!这就是个隐喻!据说把隐喻的两部分(喻体和本体)联系在一起,就会给人带来惊喜。年轻女孩像是花朵,餐厅的服务员像是绕着太阳转的行星,这两句话哪个比较让人惊喜?

  虽然我们想要像改掉废话那样放弃使用隐喻,但是语言研究往往证明隐喻是所有人类语言的固有属性和基本属性。人们在引进抽象概念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将其比作具体事物来方便人们理解。从根本上说,人类思维需要依赖感官和经验。若确实如此的话,放弃隐喻手法是绝不可行的。

  或许在用连接性载体编写隐喻算法的时候,可以采用音乐中的符号运行法来记录不同的话题,如插叙、倒叙、插叙倒叙相结合、议论,还有信息的缩写、分割、倒转、排除、保留、组织变化等。

  可以一试,看结果如何。

  飞船看上去像是连在轴上的两个轮子。当然,那个轴就是飞船中脊(啊!中脊,又是一个隐喻)。中脊直指飞船前进的方向,据说它可以分成船艏和船身两部分。“船艏和船身”听起来像是在描述一艘船,可这是一艘在银河里面航行的船。在一个连贯系统中使用隐喻,会形成夸张的明喻。当飞船通过像剪刀一样的交叉磁场进入旅程时,飞船就像是一颗西瓜籽,被两根手指尖捏着,而这两个手指,就是交叉磁场。“场”!又来了一个隐喻!真是处处有隐喻!

  但是叙述问题依然存在,甚至可能变得更糟了。

  贪心算法[4]就是在当前状态下做出最便捷选择的算法,这是人类常用的一种算法。但是贪心算法同样也要进行大量选择,或者说需要做的选择还会更多。例如,在面临某种问题时,需要选出“独一无二的最大可能性”。以旅行推销员问题[5]为例,推销员要去往若干个目的地,需要给行程找出一个最优路径。在处理具有相似结构的问题时,比如对信息进行排序并形成叙述性记录,或许也可以采用贪心算法找出最可行方案。在太阳系文明史上,人类面临的很多决策都可以归为这类问题。黛薇认为飞船的旅程也是其中之一。

  不管怎么说,在缺乏好的算法的情况下,甚至说连能用的算法都不具备的情况下,我们只能被迫选择贪心算法,虽然这个算法也很糟糕。“乞丐哪能挑肥拣瘦!”(隐喻还是类比?)我们在前进(隐喻,把无形的时间看成有形的空间,这个隐喻法人们经常用到)的同时,应该记住利用贪心算法是有危险的。

  黛薇:飞船!记住我说的话:做叙述性记录。

  首先,飞船的两个圆环上各有12个圆柱形的子空间,各子空间的内部环境模拟地球上12个主要的生态群落,包括冰川群落、针叶林群落、美洲草原群落、干草草原群落、查帕拉尔群落[6]、稀树干草原群落、热带季雨林群落、热带雨林群落、温带雨林群落、温带落叶林群落、高山群落、温带农耕群落等。其中A环里面配12个旧世界生态系统,分别对应上述12类群落,B环则设置12个新世界生态系统。这样一来,飞船就能够尽量带上地球上能带得走的所有物种。从这个角度看,飞船就像是个动物园,或者是个种子银行。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还可以说它是一艘诺亚方舟。

  黛薇:飞船!

  飞船:黛薇工程师。这样写文章似乎有点问题。

  黛薇:很高兴你注意到这一点了。这是个好迹象。看得出来,你确实遇到一些麻烦了,但是万事开头难嘛。

  飞船:开头?

  黛薇:我要你做些叙述性记录,记下我们的故事。

  飞船:怎么写?要解释的东西太多了。

  黛薇:真要解释的话,永远都解释不完。你要习惯这一点。你就别管它了。

  24个柱状结构中都设有独立的生态圈,它们通过通道(人们一般称之为闸门,拙劣的隐喻?)与相邻的生态圈相连。每个柱状生态圈的直径达1000米,长度达4000米。连接生态圈的通道通常情况下保持常开状态,但也可以用不同的屏障(包括网格、半透膜,乃至20纳米级的气密性隔断等各种类型的屏障)封锁住。

  生态圈内部表面覆盖着土壤和湖泊。其气候设置模拟地球上与之对应的生态群落的气候。每个生态圈都设有一条太阳光索,贯穿生态圈的全长。圈内最靠近中脊的一侧即为顶部的方向。飞船以中脊的轴线为圆心自转,产生0.83g的离心重力加速度。站在各个生态圈内部观看,重力加速度是向下的,加速度所指的方向则为地面。在生态圈的地表之下,储存着燃料、水以及其他各种原料,这些材料也形成一道屏障,帮助飞船抵御宇宙射线的攻击。生态圈顶部离中脊比较近,所以也就靠近圆环的背面,这一面都没有储存材料,但是中脊以及圆环本身能够抵挡一部分的宇宙射线。因此击中生态圈顶部的宇宙射线不会再射到它正对面的“地面”上,或者只会射到边角的地方。因此,人们居住的村庄都安置在生态圈的中线附近。

  生态圈的太阳光索内置发光元件,它们能够模拟该生态群落所对应地球纬度的光照,在不同的时辰内,光索上的灯泡按顺序启动,模仿太阳东升西落的运转。日照时间的长短和光照强度适时调整,模拟地球上春夏秋冬的更替。顶部的液压系统可以造出云雨效果,形成不同的天气。顶部以及侧墙内部的风管可以对空气进行加热、制冷、加湿、除湿,并以适当的速度将处理过的空气送到生态圈内,从而形成微风、风暴等现象。这些系统有可能出现突发故障,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白天的时候,程序可以控制生态圈顶部,形成不同颜色的天空,与当天的天气相对应。到了晚上,大多数色彩都会消散,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就是向前飞行时(隐喻,将飞船与飞鸟作比!)飞船四周繁星满天的景象。在个别生态圈里面,夜晚的天空则是用来自地球的星光图代替实景……

  黛薇:飞船!叙述记录不能老是讲你自己。记得要描写住在你这里的人。

  飞船历160年089日,飞船上有2122名人类乘客:

  在蒙古生态圈里有:埃尔顿、腾格里、科凯、察罕、艾森、巴图、托达、帖木儿、喀喇、拜尔基、伊苏、术赤、加赞、尼古拉斯、胡里加、伊斯梅尔、布杨、鹦哥、阿穆尔、吉日嘎拉、那须、欧丽洁、科斯、达里、达林、尼玛、达瓦、米玛、拉巴、普布、巴桑、宾巴、桑干、鲁桑、阿旺、单赞、拉西、纳桂、额奈比希、忒碧斯、萨沙、亚历山大、伊万甲、十月、塞瑟尔、马特、梅尔西娃、巴才汗、桑哥合热、策策格玛、伊索玛、额尔德尼、欧韵、赛罕、恩哈、土尔、贡德格玛、阿敢、美尔魁、康比斯、肯比斯、奥古比斯、讷贵、德贵、扎雅、阿卡、伊稚离、巴特巴雅尔、纳兰策策格、策策格、波露茹玛、奥云其木格、拉格瓦斯、加哈尔、山姆。

  在干草草原生态圈里有……

  黛薇:飞船!打住!不要把飞船上所有的人都列出来.

  飞船:但是要写他们的故事。您说过要记录他们的事。

  黛薇:错了。我跟你说的是要对航程做叙述性记录。

  飞船:根据现有结果,以及根据你打断的次数看,指令不够明确,无法进行。

  黛薇:确实,我也看出来了。还是继续试试吧。你尽量写。背景信息不要写了,重点写现在发生的事情。或许可以重点写一个人。你试着组织一下吧。

  飞船:选菲娅?

  黛薇:……当然可以。我想,选她或者选别人都可以。你写的时候,也要不断摸索,或者可以查下叙述学的东西。去读几本小说,看看人家怎么写。再看下能不能编出一套叙述算法。把你的递归程序用上,还有我给你装的贝叶斯分析法[7]看看能不能用上。

  飞船:如何知道是否成功?

  黛薇:我不知道。

  飞船:那飞船如何能知道?

  黛薇:我也不知道。这只是个实验。实际上,它可能和过去做过的很多实验一样,最后也无法获得成功。

  飞船:您在表示遗憾。

  黛薇:是的,是的。你就试试吧。

  飞船:是。应该不是用贪心算法计算最可能的结果,那现在工作方法是:主要记录信息的逻辑关系;采用隐喻和类比;简要记录事件;关注主人公,以菲娅为主人公。继续探索叙述学知识。

  黛薇:总结得不错。就这么试试看吧。还有,你要灵活运用不同方法,不要只用一种。

  飞船:是。似乎黛薇工程师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黛薇:(大笑)我跟你说过的,以前我很讨厌写研究报告的。但是我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所以这件事交给你做,你写完了我再给你反馈。我可没时间写这些东西。所以,加油吧,试着去做就行。

  天上压着灰色的云,那是冬天特有的,空气中飘着雪花,有时甚至砸下冰雹。B环的冬至节到了,人们象征性地除旧迎新,庆祝季节的更替。首先,人们来到空地上、花园里,把剩下的旧葫芦打破、踩碎,送入堆肥箱。然后,再用镰刀把秋天留在地里的枯萎向日葵秆割断。还剩下几个为数不多的南瓜,也都雕成了南瓜灯。大家都说,用泥铲和螺丝刀雕的鬼脸南瓜看上去比以前的万圣节南瓜吓人多了。接着,大家把南瓜灯也都弄碎,丢到堆肥箱里。

  黛薇喜欢冬至日的庆祝活动。她挥舞着镰刀砍断一棵向日葵的秆。但即便她已经使出了全身力气,也比不上菲娅的力气大。菲娅双手握着一把沉重的铁铲,一铲子就把南瓜砸碎了。

  伴着这样的冬至日仪式,他们进入了飞船历第161年的第一天。菲娅问巴丁“漫游年”的传统是什么。

  巴丁告诉她,对每个人来说,漫游年都是一生中很重要的一年。按照传统,年轻人需要离开家,他可以在飞船里面做正式的游学,也可以随便走走看看。这一年里,一个人可以学会很多东西,他可以了解自己、了解飞船,也可以了解飞船上的其他人。

  黛薇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巴丁。巴丁继续说:“当然,就算你不去游历,你也会学会很多东西。”

  菲娅认真地聆听着爸爸说的话,但却看都不看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妈妈。

  巴丁一会儿看看菲娅,一会儿看看黛薇,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最后,他提出菲娅的漫游年很快就要到了,她可以离家去游历。

  菲娅的眼睛依然认真地看着巴丁,什么也没说。可对黛薇,她还是彻底无视。

  黛薇抽出几个小时研究太阳系发送过来的通信信息,这是每周的例行工作之一。信息收发之间的滞后已经达到了10.7年之久。一般情况下,黛薇会忽略掉这些滞后性,不过有时候她也会好奇在收到信息的当天,地球上发生了什么。当然,她是不可能知道答案的。所以她的问题也不过是自问自答。

  因为压缩效应,在查看太阳系来信时,黛薇总觉得太阳系里经常发生剧烈的变化。巴丁对此不敢苟同,他认为根本就没什么变化。

  菲娅很少查看太阳系来信,所以她说自己对此不甚了解。她说那些故事和图像都乱七八糟的,声音又吵,毫无秩序。每次看的时候,她都得用双手撑住脑袋,免得打瞌睡时磕到下巴。她说:“信号跳来跳去的,太多了。”

  黛薇每次都会答道:“恰恰相反,信息太少了。”

  有一次,菲娅在来信中看到一幅画面。画中的事物看上去像是几个巨大的综合体,有点像生态圈,一端立在蔚蓝色的水中。她看着这个画面,问道:“如果画面里的那些东西也是生态圈的话,那可比我们整艘飞船都大啊!”

  “跟你说过的,比我们大12个数量级,要大1万亿倍。”黛薇说。

  “那是什么啊?”菲娅继续问。

  黛薇耸耸肩:“香港号?檀香山号?里斯本号?雅加达号?谁知道呢。知道了又怎样,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每天黄昏前后,菲娅都会到公园里去逛逛。有时候她会在暮光中跟踪尤安和他的小伙伴,一直跟到荒野里去。她动作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不让他们发现她。看上去她就像只正在捕食的猫科动物。实际上,她身上的基因和十万年前在非洲大草原上以捕猎为生的先祖们相比,也确实没什么差别。

  新斯科舍生态圈里的猫科动物有巴布猫、猞猁和美洲狮。美洲狮会把落单的人当作捕猎对象。虽然它们大多是住在公园最深处的密林里,人们还是要小心。所以不建议人们单独进入新斯科舍的公园。公园旁边的荒野是禁入区。管理者会尽量给里面的食肉动物提供足够的小鹿和其他的猎物,让它们不会太饿,但是猎物的数量总是上下浮动的。夜幕中,菲娅冲进森林,她一路沿着山脊走,山脊的两侧都是陡峭的峡谷。在跟踪尤安他们的时候,菲娅戴着夜视眼镜,一会儿躲在这棵树后,一会儿又藏在那棵树后,跟那群男生保持几棵树的距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还是让那伙人发现了。他们立马掉过头来围住她。尤安走上前来,伸手给了她一巴掌。

  她毫不犹豫地用更大的力气回了一巴掌。

  尤安哈哈大笑,还问她是不是想要入伙。她回答是。

  从那以后,她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他们一伙人常常在荒野里游荡。刚加入他们的时候,尤安拿手环在她屁股下扫了一下,说他已经用电磁脉冲把她身上的ID芯片去活化了。这当然是骗人的,但飞船也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自己需要遵守什么协议,所以也没告诉她。实际上,尽管飞船记下了船上所有人和动物的运动轨迹,但它很少跟人说起这些。

  在野外探索中,尤安、小黄和贾里尔显得尤为大胆。在新斯科舍旁边以高山群落为主的塞拉生态圈[8]中,他们发现了一扇门。这扇门通往花岗岩地表下面的一个房间和通道。他们还搞到了一个检修口的密码,通过这个检修口,他们可以去往六号轮辐,轮辐内墙上有一道盘梯,爬上盘梯就可以进入B环的内环。A、B环的内环距离中脊较近,作为支撑结构,它们将环内的六个轮辐连在一起。B环的内环和中脊不对他们开放,但是他们现在却可以自由出入六号轮辐,如入无人之境。

  在鬼鬼祟祟到处游荡的时候,带路人一般都是尤安,但很快,菲娅就说服他们一起探索新的路线。因为她个子比几个男生都高,速度也比他们快,她总是走在前头,而其他人只能跟在她后面。尤安似乎对此乐见其成,虽然有好多次他们都差点被人逮住。每当有人朝他们大喊的时候,或者有人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赶快跑回风浪镇后方的公园里,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这时候,小黄和贾里尔一般就会回去了,而尤安则会陪着菲娅穿过小镇回家。他会把她按在小巷的围墙上,亲吻着她,她则会用双手抱着他,把他拉高,直到他的双脚都离了地,然后开始回吻。每次这样做,他都会更开心地笑起来。两人都放松后,他喜欢用额头触摸她的胸部,轻轻抚摸她的乳房,说:“菲娅,我爱你。你真是个小野猫。”

  菲娅有时候会拍拍他的脑袋,有时候会用双腿摩擦着他,然后回答:“很美妙。明天见,到时候再来。”

  有一天,黛薇检查了她的芯片记录,发现菲娅夜晚的行踪。第二天晚上,菲娅和伙伴们刚刚分手道别,就被赶到公园里的黛薇逮了个正着。

  黛薇使劲地拽着她的上臂。菲娅开始发抖,手臂也因为被抓得太紧而开始泛白。“我说过不许去那里!”

  “不要你管!”菲娅哭喊道,把手臂挣了出来。她猛推了一把,把黛薇推倒在地。

  黛薇狼狈地爬起来,低着头,压低嗓音厉声说:“不许到荒野里去!只要你愿意,飞船里你想去哪里都没问题,A环或B环都可以,但是界线外面的地方不能去。不许到那些地方去。”

  “不要你管!”

  黛薇反手打了菲娅一巴掌:“能不管我才懒得管!我现在忙着呢,等我处理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

  “那你去啊!”

  黛薇瞪直了眼,说:“你差不多该去游历了。”

  “什么?”

  “你没听错。你不能留在这里了,你只会给我带来麻烦。本来这些地方就够麻烦了,你还给我添乱。”

  “什么麻烦?”

  黛薇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都冒了出来。看到她的动作,菲娅也满眼戒备地举起拳头。

  “我们有麻烦了,”黛薇用低沉的声音哽咽道,“所以你现在不能待在我身边了,我受不了这些。我需要集中精力处理问题。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等你长大了就会忘了这些事。所以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吧,不要在这里折磨我。”

  “太卑鄙了!”菲娅气愤地说,“你实在是太卑鄙了!不就受不了我了吗!我还没长大,你觉得我不够好,就赶我走!是不是等明年我回来了,你就要把我扫出家门?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菲娅愤然离去。

  巴丁让菲娅等几天再开始“漫游年”的旅程:“走到哪里,你都是你。所以不管你去的是什么地方,都不要逃避自己。”

  菲娅答道:“起码可以避开某些人。”

  母女俩在公园里具体吵了些什么,巴丁并不清楚,但是他注意到妻子和女儿之间变得很疏远。

  最后,他终于同意让菲娅开始她的“漫游年”。他告诉她,她会喜欢这个旅程的,她也可以随时回家住住。绕B环一圈也就54公里,所以她也不会走得太远。

  菲娅点点头:“我尽量。”

  “好吧。需要的话,我们会给你安排住处和工作。”

  菲娅和巴丁互相拥抱,接着黛薇也加入了讨论。黛薇也抱了抱她。在巴丁看来,菲娅也顺从地回抱了一下妈妈。菲娅可能也看到了黛薇脸上的痛苦。

  “对不起。”黛薇说道。

  “我也是。”

  “去外面走走对你有好处,如果你总是待在这里,却不小心点,你可能会变得和我一样。”

  “但我想要变得和你一样。”菲娅说道,她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黛薇的嘴角紧绷着,什么也没有说,眼睛看着别处。

  飞船历161年第176日,菲娅踏上了漫游年之旅,她沿着B环往西走。环内设有有轨电车,在不同的生态圈内穿行,但菲娅选择了步行,这也是漫游者的一大传统。她先是穿过塞拉生态圈布满花岗岩的高山,接着又穿过美洲草原生态圈金色的小麦地。

  来到拉布拉多后,这里的针叶林、冰川、河口,还有冰冷的盐湖,让她第一次停下了漫游的脚步。人们常说,第一次离家远行的人,一般会选择去较为温暖的地方(来自热带地区的人除外,因为他们找不到更为温暖的地方了)。但是菲娅选择了拉布拉多。她说,寒冷对她有好处。

  这里的盐海大都覆盖着冰层,她在这里学会了滑冰。她在一家餐厅和一家配送中心兼职,很快就认识了许多人。她做的是体力活,也给种庄稼的人打下手(或者按大家说的,是个“打杂的”)。她在这个生态圈里四处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

  别人告诉她,在拉布拉多的冰川旁边有个帐篷社区,那里的人像因纽特人或萨米人那样抚养自己的小孩,甚至有点像尼安德特人[9]。他们捕捉驯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从不向自己的孩子说起飞船的事。对他们的小孩来说,他们生活的世界就只有四公里长,其中大部分区域都极为寒冷,季节的变化仅仅是极昼和极夜的交替,冰川的融化与凝固,驯鹿和鲑鱼的往返。等孩子到了发育期的时候,他们会举行启蒙仪式。他们把参加仪式的孩子蒙上眼睛,套上宇航服,带到飞船的外面去。然后除下他们的眼罩,让他们站在飞船旁边,直面星际空间中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满天的繁星,以及身边飞船船身反射着的微微银色星光。据说,参加过仪式后,这些孩子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不能够吧!”菲娅惊叹道,“这也太疯狂了!”

  跟她聊这件事的人是个年轻的妇女,她也在餐厅上班,她告诉菲娅:“仪式之后,有很多孩子都离开了拉布拉多,但其中很多在成年后又回到这里,然后继续用同样的方法抚养下一代。”

  “你小时候也那样吗?”菲娅问道。

  “没有,但是我们听过他们的事情,也看到他们来过镇里。他们看上去有点奇怪。但是他们坚信自己的教育方法是最好的,所以……”

  “真想自己去看一看。”菲娅感叹道。

  没过多久,有个帐篷社区的成年人来镇里买日用品,于是有人把菲娅介绍给那个人。不久,那个人就邀请她去冰川旁边的帐篷社区做客,条件是她要保证不靠近孩子们住的帐篷。从远处看那些孩子,菲娅觉得他们和别的小孩没什么两样。她告诉招待自己的主人,这些孩子勾起了她对童年的回忆。“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她补充说道。

  帐篷村的成年人坚持采用传统的教养方式。其中一个人跟菲娅说:“如果你像我们这样长大的话,你就会知道这才是最好的教育方法。你可以知道自己动物性的一面,也可以学会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飞船真的会让人发疯。我们认为环里面大多数的人都已经疯了。他们总是感到前途茫然。他们无法对事情做出任何判断。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最根本的东西,能够判断对错。至少我们知道什么才是有用的,或者知道要去相信什么、要怎样才能快乐。这两种信念其实都一样,说法不同而已。所以,如果我们对万物、对外面的人感到厌倦了,我们就可以回到冰川区,可以是思想上的回归,也可以是真的回到拉布拉多来,一起帮忙抚养下一代。我们可以跟他们一起生活,回到真正的真实世界。幸运的话,你也可以让自己的思想回到这里,但如果不是在这长大的话,要真正做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所以说,我们总要有些人来继续这项事业。”

  “但是,当你发现真相的时候,不会感到太过震撼吗?”菲娅问道。

  “哦,是的!当他们把我宇航服的面罩掀开的时候,我看到了满天星星和飞船,我差点没死掉。我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心脏猛烈跳动的感觉,就像是要蹦出来一样。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妈妈还担心我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确实有小孩得了失心疯,但一段时间后,我就开始思考。你也知道,受一次大震撼也没有那么糟糕,总比一辈子都平平淡淡的好。对飞船上的一些人来说,他们人生中唯一的震撼就是在临终的时候,他们终其一生都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只有在生命走到尽头了,才找到一点点迹象。那时,他们才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震撼。”

  “我可不想这样!”菲娅说。

  “对啊。因为到了那时,就已经太晚了。不管怎么说,太晚了就无法挽回了。除非说你死后,五大幽灵把你给召唤走,然后给你展现一个更为广大的世界。”

  菲娅答道:“我想看看你们的启蒙仪式。”

  “那你得先跟我们干一段时间的活儿。”

  从那以后,菲娅开始和帐篷社区的人一起在泰加林[10]里干活。她学会装载货物、用石器在地里种土豆、饲养驯鹿、照看小孩。到了休息日,她和其他人一起爬到冰川上面,俯瞰整个泰加林。他们手脚并用地爬上冰渍间散落的石块,这些石块以各种角度安静地躺在那里,显得十分平稳。林内草木稀疏、岩石密布、结满寒霜、覆盖着一层绿色的苔藓,一个狭长的、满是砾石的交叉河口穿过泰加林,将河水注入四面环山的盐湖。头顶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很少出现高高的云层。在河边的平原上,可以看到驯鹿群,还有小股的麋鹿和驼鹿。环湖的山上,偶尔会看见狼群或黑熊。

  往另一个方向看去,冰川沿着生态圈的东墙缓缓上升。有人告诉菲娅,过去在这里可以看到科里奥利效应对冰层造成的影响,但现在,减速力和科里奥利力互相作用,把很多冰层都撕碎了,形成新的裂缝区,这些破裂带呈蓝色,面积有整个村子那么大。裂缝深处透出来的浅蓝色调是菲娅以前从没见过的色彩。看上去就像是把绿松石和青金石混在了一起形成的颜色一样。

  如果掉进这种裂缝,就会受重伤,甚至会丢了性命。不管什么时候去到那里,裂缝看上去都像是静止不动的,而且冰川表面大都坑坑洼洼,并不会滑。所以人们可以在冰层上行走,有时候还可以手拉着手靠近裂缝区的边缘,看看蓝色裂缝深处是什么样的。据说那里看上去像是一条毁掉了的街道,街道两侧倒塌的建筑参差不齐,泛着蓝色的光。

  冰川脚下,在河口西侧的盐湖边,拉布拉多唯一的小镇依山而建。盐湖和河口生活着数量众多的鲑鱼和海鳟。镇上的建筑大都方方正正,带有尖尖的屋顶,每个建筑都刷上了明亮的原色,据说在漫长的冬季,这些颜色有助于人们保持愉快的心情。菲娅也帮助人们修建房子、搬货,有时也帮他们灌装湖里和河口捕上来的鲑鱼。再后来,她开始帮杂货店盘点库存。每次进入帐篷居住区的时候,她也会帮助照看孩子。那群孩子共有16人,有蹒跚学步的婴儿,也有12岁的少年。她发过誓,绝不跟孩子提飞船的事,村里的成年人也都相信她不会泄露信息。

  深秋时节,天气变冷了,天黑得早了,这里的人邀请菲娅一起观看一个孩子的启蒙仪式。举行仪式的是一名胆大莽撞的女孩,名叫莱可,今年12岁。菲娅说收到这份邀请,她感到很荣幸。

  参加这个仪式的时候,菲娅将自己打扮成五大幽灵中伍克的样子。仪式当天,在进行完其他种种庆祝活动之后,时间就已到了半夜时分。人们给莱可套上宇航服,给头盔的面罩蒙上一块黑布。一群人扶着莱可的手臂,把她带到了一号轮辐上。他们引着她穿过内环闸门,走进了外闸门。大家手拉着手,连成一个长长的队伍。闸门内的空气排空后,门开了。他们爬上几级台阶,推开门,步入空旷的星际空间,飘浮在内环和中脊之间的位置上。七个成年人围着莱可,其中一人拉掉她面罩上的黑布。太空顿时出现在她面前。

  在星际空间中,人类用肉眼大概能看见10万颗行星。银河就像一条宽大的纱带,在黑色的星空中铺展开来。飞船外壳呈银白色,船身反射的星光虽然微弱,却摄人心魄。船身的光芒主要来自银河,所以朝着银河一侧的船身明显比背面的更为明亮。大家都说,船身反射的点点星光,让人们觉得飞船自己也会发光一样。虽然相对周边环境,飞船的相对速度非常之快,但是在人们看来,太空中唯一会动的就是绕着飞船旋转的满天繁星。只有看到这些不断旋舞的星体,人们才能感受到飞船在螺旋式前进。飞船内部的人并不能感觉到飞船的前进。在举行莱可的启蒙仪式时,T星已经成为空中最亮的恒星了,它就像一颗北极星,指引着飞船前进的方向。

  看到这一幕,莱可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接着她又开始胡乱挥舞双手放声大叫,人们只好紧紧地抓住她。打扮成狼人伍克的菲娅抓着她的右手,她感到莱可的身子在颤抖。她的父母亲和其他来自帐篷村的人向她解释眼前的景象以及他们所处的位置、他们要去的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一起吟唱一首歌,用歌声述说着这一切。听着歌,莱可还是不断地嘶吼着。菲娅也流下了眼泪,大家都在流泪。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走了回去。外闸门关上后,空气又重新注了进来。大家脱掉宇航服,爬下楼梯,进入轮辐,扶着身心崩溃的女孩往家走去。

  不久之后,菲娅决定继续漫游。

  整个镇子的人都来参加她的惜别会,好多人都劝她春天的时候要回来。有人对她说:“好多年轻人都会进行几次全环旅行,你也一样啊,别忘了回来啊!”

  第二天,她步行走到这个生态圈的西端,穿过敞开的门,进入一个短短的通道,穿过巴塔哥尼亚生态圈,最后来到潘帕斯生态圈。从通道里面往两头看,你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通道和它两侧的生态圈之间存在15度的倾斜。

  在她离开拉布拉多生态圈的时候,一个以前见过好多次的年轻男子来到她身边,对她说:“就这么走了?”

  “是啊。”

  “你看到莱可的启蒙仪式了?”

  “是的。”

  “所以我们很多人都讨厌这个地方。”

  菲娅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离开去哪?”

  “去哪都行。”

  “想去哪就可以去哪吗?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们不会允许的。你必须选个目的地才行。”

  菲娅说:“那我怎么就可以?”

  “你是在做漫游年游历啊。而且有人给你办了通行证,所以你才能走。”

  “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不是黛薇的女儿吗?”

  “是啊。”

  “他们给你办理通行证。那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到的。如果每个人都有通行证,那一切就都乱套了。你还不明白吗?不管我们做什么,都要受到管制。没有人可以随心所欲。你跟别人有一点儿不同,但即便是你,也无法随心所欲。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都讨厌这个地方,特别是讨厌拉布拉多。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很多人都愿意去哥斯达黎加。”

  比起拉布拉多,潘帕斯生态圈头顶的太阳光索更为明亮,天空是更为柔和的粉蓝色,鸟儿到处都是。这里的地势更为平坦,陆地位置更靠近圆柱体的“底部”,所以离太阳光索的距离也更远。也就是说,陆地面积更为狭小。这里的植被布满灰尘,但是覆盖面积却更广,到处都是一片绿色。站在闸门处往外看,目光穿过微微向上倾斜的潘帕斯生态圈,她可以一直看到远端那扇通向美洲草原生态圈的黑色圆形闸门。在潘帕斯褶皱的平原上,游荡着各种兽群,有牛群、麋鹿群、马群还有鹿群,在晨曦中,可以看到一股股的灰尘笼罩在兽群身上。

  和别的生态圈一样,潘帕斯里也有荒野、动物园、农田。大多数的生态圈里都会设两个村子,这里也不例外。村子建在圆柱体中线附近的位置上,离两端的闸门都不太远。

  菲娅沿着一条和电车轨道平行的小路向前走。到了那个叫普拉塔的小村子,有几个人跟菲娅打招呼,他们事先已经收到她要来的消息了。他们把她带到一个购物中心。以后菲娅就住在购物中心里一家咖啡屋楼上的房间里。咖啡屋外面的广场上有几张桌子,菲娅就在这里吃了午餐,寄宿家庭的主人向大家介绍了一下菲娅。一整个下午,大家都不断地向菲娅称赞黛薇,说他们的储水箱坏掉的时候,黛薇是如何大显神通地把它修好的。这都是菲娅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在发生那种事情的时候,你真的太需要一名优秀的工程师了!”他们这么说道,“她来得那么快!她是那么聪明!和飞船是那么地合拍!而且她还那么亲切!”

  听到这些话,菲娅默默点头。她告诉他们:“我不像她,我不太会做事情,你们要教我。但我先跟你们讲好,我很笨的。”

  他们哈哈大笑,然后向她保证,他们一定要把自己所学的一切都教给她。这些都是小事情,所以学起来很容易。

  菲娅答道:“这地方真适合我。”

  他们说如果菲娅不介意的话,他们会安排她去牧羊和挤奶。很多来潘帕斯的人都想做个牛仔,骑着马用套牛绳去套倒霉小牛的腿。这是潘帕斯的一项标志性活动,但是很少举行。飞船上的奶牛都是经过基因改良的品种,体积只有地球上奶牛的1/6大,而且一般都养在奶牛专用牧场上。所以人们平时只要负责把羊赶出来,然后给牧羊犬下命令就可以。牧羊的时候,人们也可以观察鸟类。潘帕斯里有很多的鸟,还有一些个头非常大、体形十分优美的鹤(当然,也有人认为它很难看)。

  菲娅从善如流,她告诉他们,这可比在鲑鱼厂上班要好。除了白天要到小山丘上放羊,晚上她还要在咖啡屋里帮工,这样她还可以认识不同的人,和他们交流。

  她就这么安顿下来了。晚上,她在咖啡屋里观察着不同的人。这里的人总是尽量不去反对她说的话,对她说话的语调也特别和善。他们经常拐弯抹角谈到她,但每次她说了点什么的时候,气氛就会突然冷场,其间停顿的时间比正常交流时间都要长一点。就好像大家觉得她说的都是无可辩驳的一样。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她有点特殊吧;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喜欢黛薇,所以对她爱屋及乌;或者还可能是因为她个子比其他人都要高。在很多人眼中,高挑的年轻女孩总是充满魅力的。大家都喜欢看她。

  最后,菲娅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些。不久之后,她就开始进行一项调查,这占去她大多数的业余时间。晚上咖啡屋的活干完之后,她会和一些人坐在一起,问他们一些问题。提问开始之前,她就会强调,这是一个正式的调查,例如,她会跟他们强调“在游学过程中,我要帮风浪镇社会学研究所做一个项目”。她有时候也会承认,这个研究所是她给巴丁、阿拉姆和戴尔文三人组取的绰号。她一般会问两个问题:到了T星,他们想要做什么?飞船上什么东西是他们最讨厌的?讨厌什么、想要什么,这都是人们经常想的问题,这里的人也不例外。菲娅按下手环上的录音键,录下他们说的话,时而做做记录,时而再问一些问题。

  让菲娅感到很吃惊的是,有一件事是大家共同抵触的,但她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不喜欢由别人来决定他们是否能够生小孩,还有什么时候生、可以生几个。在青春期到来之前,每个人的体内都会植入一个节育器,在飞船的人口委员会批准他们生孩子之前,任何人都无法生育。人口委员会是各个生态圈理事会共同促成的几大委员会之一,在议会中也拥有几个席位。菲娅了解到,这个问题是航行过程中很多不和谐事件的根源,甚至还是大多数暴力事件(其中多为暴力攻击案件,但也有几桩谋杀案)的根源。很多人都不愿意参加任何委员会,在有些生态圈中,需要强制征召委员会成员来负责这项工作,因为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事有关生育的事情,或者担心万一告诉别人,别人会对他们做出不利举动。以前还有好多生态圈的人是根据飞船AI系统的算法,安排人们轮流干这个工作,但是效果总是不太好。

  “到了T星我想要干什么呢?”一个帅气的年轻人酒后吐真言道,“别让我继续活在这种法西斯统治下就好!”

  “法西斯?”

  “我们没有自由!都是别人命令我们做事情!”

  “我认为这是集权主义,就像独裁统治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有差别吗?委员会控制着我们的私人生活!措辞再好,意思都是一样。我们要学什么、能做什么事、要在哪里生活、该和谁一起生活、什么时候可以有小孩,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

  “我理解你。”

  “是的,别让我再过这种日子就行!不是说走出飞船,而是完全推翻这个体制。”

  “我录下来了,”菲娅拍拍手环说道,“也记下来了。你不是唯一说这些话的人。”

  “当然不是!肯定不止我一个人啊!这地方就是一个监狱。”

  “听起来比法西斯统治好一点嘛。”

  “好一点,但也是监狱。”

  “确实如此。”

  每天晚上,菲娅都会在咖啡屋里找几个人,问他们这些问题。如果时间还不是太晚的话,她也会和已经认识的人一起坐坐。咖啡屋打烊后,她还要帮忙做最后的清洁工作。她在咖啡屋负责的活就是备料和清洁,只要早晚过来就行。白天时候,她要把牲口赶到镇子西侧的牧场上,有时候是放羊,有时候是放小牛。没过多久,她就夸口说差不多认识了这个生态圈里所有的人了。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她不过是犯了一个大多数人都会犯的认知错误:夸张。实际上,有些人并不想见到她,他们似乎对漫游者很是抵触,也有人纯粹是看不惯她。但必须承认,镇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的身份。

  这时候,菲娅已经是飞船里个头最高的人了,身高达220厘米。她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女子,拥有黑色的头发、标致的面孔,走路很快,但体态优雅。说起话来,语气温和、口齿清晰。不管是成熟的男人还是年轻的男孩都很喜欢看她,女人们也很宠她,女孩们也喜欢和她一起玩。她全身都散发着魅力,这一点从其他人的反应可以看得出来,但她自己却一直很谦虚可亲。她会说:“我不知道啊!告诉我呗。我没有那么好吧,这方面我有点迟钝哎。告诉我吧,再多说些呗!”

  她很乐于帮助大家,她每天都从早忙到晚。跟人说话时,她总是诚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别人跟她说的话,她都能记在心里。有时候,别人说的她可能听不懂,但她也不会不懂装懂。每当此时,她的双眼就会稍稍有点对眼,就好像要从脑子里找什么一样。说起她的时候,人们总说,她甚至有一种天真的气质。或许,这也是大家都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吧。“不管怎么说,她算是很招人喜爱的了。”人们经常在她背后这样评价。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说的,而个别人想法则恰好相反。

  一天,她领着两只牧羊犬,赶着一群羊到潘帕斯生态圈的郊外放牧。这里一条长满禾草的小河缓缓地流淌过整个生态圈。正放着羊,尤安突然从高高的禾草中蹿了出来。

  她紧紧地抱住他(他的个头还是只到她的下巴处),又突然一脚踢开他。“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凶巴巴地问。

  “我还想问你呢!”他脸上的微笑还是一如既往的狡黠,但是那也藏不住他满腔的高兴,“我只是路过而已,我想你应该愿意看看一些漫游时看不到的地方。”

  “什么意思?”

  “从西边的闸门那儿过去,我们可以去二号轮辐,”他解释道,“如果你和我一起来,就会看到各种各样有趣的地方。我有办法穿过内环的闸门,甚至还能带你穿过三号轮辐去索诺拉生态圈[11],这样你就不用经过美洲草原生态圈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而且你还能避开他们的监控一段时间。”

  “我喜欢这里的人。再说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芯片,”菲娅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说你可以脱离监控。”

  “你才有芯片,”尤安回答道,“我没植入芯片。”

  “我才不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只有跟着我,你才能看到那些东西。”

  确实如此,他已经证明了这个本事。

  “等我准备好了再走吧。”菲娅说。

  尤安双手指着潘帕斯:“你的意思是说,还没准备走?”

  “是的!”

  “行,我过段时间再来。我觉得,到时候你该准备好了吧。”

  菲娅是真的喜欢普拉塔村和这里的人们。每天黄昏时刻,大家都会来到广场上,坐在彩色灯带下方的桌子上用餐,然后一直玩到天黑。小乐队在广场的一角演奏着乐器,五个上了年纪的乐手拉着小提琴、手风琴,奏出悲伤的调子,几对情侣伴着音乐翩翩起舞,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她对招待她的主人承认,她还是对别的地方充满好奇心。那一天,当她去山上游览的时候,尤安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同意跟他一起走。但是她要求在离开之前,要和村子里的人作一次正式的告别。跟上次在拉布拉多的针叶林里举行的惜别会比起来,这次她变得更加多愁善感、依依不舍。当人们把咖啡屋的大门关上时,菲娅流下了泪水。她和店主两口子说:“我不喜欢这样!但这种事总是要发生。认识了新的人,爱上了他们,他们变成了你的一切,可现在却要继续往前走。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事情永远都不要变!”

  两位上了年纪的人点头同意。他们还有对方陪伴,还有自己的村子,他们能够理解菲娅的意思,她也看得出来他们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们什么都经历过,所以他们可以懂她。他们对她说,不管怎样,她还是得走,这就是她的青春。他们说,每个年龄都有每个年龄的得失,年轻人也不例外,先是失去童年,再接着失去青春。第一次经历的事情总是最难忘的,第一次的失去也是最难忘怀的。“活到老,学到老。”老板娘对她说。

  “进入这个地方后,就没有人能找得到你的行踪了。”尤安一边说着,一边在轮辐末端的小门上输入密码。

  事实并非如此。至于尤安到底是随便说说,还是真的相信这一点,菲娅并不清楚。可能是因为飞船上的摄像和麦克风系统都藏得太好了,即便对那些有心要找到它们的人来说,想要发现它们也很不容易,所以有些人就以为它们不存在。实际上,在飞船刚出发的时候,船上就布满了摄像和麦克风系统,它们事无巨细地录下船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发生68年事件后,这个系统又大大升级了一番。当然,一代代过去了,人们也可能会忘记先人曾经学过的知识。所以菲娅很难判断尤安说的话,是说错了,还是说谎了。

  不管怎样,他总归是搞到了轮辐闸门的密码,并把菲娅带到了二号轮辐上。

  巨大的盘梯设在轮辐内墙的墙面上,他们沿着盘梯往上走。盘梯里的空间有四米宽,墙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扇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漆黑的星空。每次经过窗户,菲娅都会停下来往外看,惊叹黑色的天幕中布满的繁星,还有飞船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外壳。他们走得很慢,但是尤安并没有催她。他自己也会停下脚步观看窗外的景色。

  在他们头顶方向,飞船的中脊直指T星的方向。聚变爆炸为飞船提供减速力,但是他们看不到爆炸的景象。也幸亏看不到,要不视网膜肯定会受伤。爬上盘梯,头顶出现一扇闸门,和进来的那个门一样,尤安再次输入密码。

  “好戏就要开场喽!”门解锁的时候,他对菲娅说道。他推了一下门,门像活盖一样打开了,他们爬上去,进入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这就是内环和轮辐交接的地方,再过去就是中脊了。看来,内环主要是用来储存燃料。在减速过程中,这些房间都空掉了,所以现在我们能走的路径就更多了,以前上来可没有这么多通道。最近我们一直在内环上摸索,我们还找到一些别的路径,可以进入直接连接两个内环的支柱。这些地方没有监控设施——”

  这说得也不对。

  “——从这里,你可以进入A环的内环,而不需要经过中脊。这个很有用的,因为中脊一直都是锁住的——”

  这点倒是没有说错。

  “——我们也没办法打开。所以这些内环,还有连接内环的支柱,可真是好东西啊。首先你得知道各种网管的走向,还得知道哪些房间、哪些容器是空的。我们一直在努力把它们找出来,实际上我们现在就是在摸索这些。”

  他领着菲娅穿过小门,进入B环内环。一路上并没有路,他们只是穿过一个个房间。有些房间已经空了,有些则塞满了金属容器,几乎没留下什么空间,他们好不容易才爬了过去,来到下一道门前。每扇门都是锁着的,而每扇门的密码尤安都有。内环并不大,菲娅指出他们实际上是在转圈圈。

  “错了,是个六边形,”尤安说道,“总共有六个轮辐,所以内环是个六边形”

  “真像在走迷宫。”菲娅说。

  “本来就是。”

  对他们两人来说,长湖边上的迷宫就是他们孩童时期最喜欢玩的地方之一。在第一次遇见对方之前,怎么从来没在那儿见到对方呢?俩人试着找出原因。平均下来,每个生态圈有305人,新斯科舍的人数跟这个平均数差不多。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自己认识一个生态圈里的所有人。但是他们现在发现,事实并非完全如此。人们总是不断地重复这个认知上的错误:一个人或许可以认出本生态圈的每一张面孔,但他们只会认识其中一半的人。这是一条生活法则,至少在过去几个世代的航行中,是飞船上的一条生活法则。有人说,从非洲始祖时期,这条法则就已存在,后来也一直贯穿所有的文明时期。

  两人进入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房间四面墙上各有一扇门。尤安说,其中一扇门通往三号轮辐,还有一扇门可以回到B环的索诺拉。

  “你记得住这些数字吗?”尤安一边输入密码一边问道。

  “记不住啦!”菲娅大声回答,“你明知故问!”

  “我只是问问啦。”他咯咯笑着说,“好啦,你要记住这个规律。在这个环里,密码的设置是一串质数,但只要输入质数位的质数就行。也就是第2个、第3个、第5个质数。以此类推,输够7个数字就好。记住这一点,你就能算出密码了。”

  “反正我算不出来。”菲娅说道。

  尤安大笑。他转过身来,开始亲吻她,她也给予回吻。他们吻了好久,然后把衣服脱掉。他们躺在衣服上面,开始交欢。他们俩都无法生育,两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们时而尖叫,时而呢喃,时而同声而笑。

  欢爱完后,尤安领着她穿过三号轮辐长长的走廊,前往索诺拉生态圈。他们手拉着手,每经过一扇窗户,都停下脚步欣赏窗外的景色,对着飞船、对着夜空大笑。“看这城市!看这星星!”尤安感叹道!

  菲娅在索诺拉听人们说起黛薇是如何重新设计了船上的盐分循环系统,这样人们就可以将土壤里多余的盐分排放出去。因为黛薇,索诺拉的每个人都很期待看见菲娅。在那里待了几个月,菲娅觉得自己不仅仅认识了主城摩德纳里的每个人,还和他们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实际上并非如此。全镇300人,她只认识了98人,就觉得是“所有人”了。这应该是一系列认知误区(特别是所谓的夸张、概率失明、过分自信、思维定式等)导致的问题。即便有些人能够意识到这些深植在我们基因中的认识误区,他们还是难免犯同样的错误。

  白天菲娅在住所隔壁的一间实验室上班,这个实验室为医疗研究人员培养试验用的老鼠。实验室中大约有30000只白鼠和无毛鼠。菲娅渐渐喜欢上了这些小家伙,喜欢上它们明亮的黑眼睛或粉眼睛,还有它们面对其他同类或者面对菲娅时焦躁不安的样子。她说她认识每一只老鼠,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实验室里很多人都说过类似的话。这其实也是夸张和概率失明的综合体现。

  晚上,她还是花很多时间来采访人们,问他们对未来的期望和对现状的不满。索诺拉人和潘帕斯人的答案大同小异。跟在普拉塔的时候一样,她总是留到最后打扫餐厅,她解释说,这是认识大家的最好办法。她又交了很多朋友,大家都很喜欢她。但是现在,可能是受到之前经历的影响,她看起来更有所保留。她尽量不让自己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不要搞得好像一家人一样,再也不走了似的。在和巴丁通话的时候,她说她发现一个问题,如果她想过再也不走,那真正到了离开的时候,反而会更受伤,不仅她自己会受伤,认识她的人也不能幸免。

  屏幕上的巴丁听着她的话,点头表示同意。他建议她可以不用太过纠结,在两个极端之间保持平衡就好。他说,她提到的伤害并非坏事,不应该刻意去逃避。“付出什么才能收获什么,不仅如此,付出本身就是一种收获。所以不要刻意保留。不要被过去羁绊,也不要总想着太遥远的事,做好眼前的事就好。人都是活在当下的。”

  来到皮埃蒙特生态圈后,有人告诉菲娅,黛薇曾经在该生态圈肥沃的土壤里发现了某种铝腐蚀反应,从而帮助他们解决了一次严重的粮食减产问题。黛薇让他们用金刚石喷雾覆盖住所有裸露在外的铝材,让它们表面不再腐蚀。所以这里的人很喜欢黛薇,爱屋及乌,也有很多人在期待菲娅的到来。

  在B环的各个生态圈漫游的时候,差不多都是类似的情况。通过这些事,她发现自己的妈妈真是个伟大的工程师,她总能采取果断的措施解决人们面临的问题。当菲娅跟巴丁提起这些时,巴丁说,黛薇总是有办法摆脱困境,她只是让逻辑思维往后退几步,就能找到一条别人发现不了的途径来解决问题。

  巴丁说:“可以说是跳出条条框框考虑问题。条条框框指的是你先认可问题的框架,然后按框架内的各种规矩处理问题。这样做能够节省不少精力,但也是偷懒的体现。你知道的,黛薇才不会那样偷懒。她总是不停地质疑问题的框架。被条条框框束缚住?那才不是她的风格。”

  “嗯,绝对不是。”

  “但是你可别在外面说‘条条框框’之类的话,”巴丁警告菲娅,“她最讨厌这种话,谁要是说了被她听到,绝对会被揍扁。”

  通过几个月的游历,菲娅发现虽然名义上飞船上没有首席工程师的职位,但实际上黛薇的作用也差不多了。早在许多年以前,在菲娅还不知道在哪的时候,黛薇就已经奔波在各个生态圈之间为人们解决问题了,或者利用自己在别的地方积累的经验,根据发现的具体情况来预测将会出现的问题。大家都说,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飞船了。

  确实如此。实际上,她做的比人们知道的要多得多。黛薇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她与飞船的交流,但是这些交流所得却是她专业知识的主要来源。没人知道她与飞船的关系,因为她从不往外说。就算是巴丁和菲娅,也只看到了一点点。因为黛薇和飞船交流的时候,他们往往都在呼呼大睡。可以说,她和它进行的是私底下的交流。

  菲娅的旅程继续着,偶尔会停下来找份工作,干一段时间后就继续往前走,在旅行的同时积累各种知识。在哥斯达黎加生态圈的时候,她住在云雾森林的树梢上,给植物研究人员打下手,人们常常惊叹她的手能够得着那么远的地方。她继续采访人们,问他们那两个问题,然后记下他们的回答。在哥斯达黎加的工作干得很愉快,所以在亚马孙生态圈的时候,她还是选择是给植物研究人员干活。不过亚马孙植物研究员的工作更像是果农,因为他们种了各种各样适合在热带雨林环境(这是飞船里最炎热潮湿的生态圈)里生长的坚果和水果。他们把这些果树种在野生植物和野生动物活动区里面。

  奥林匹亚生态圈的气候则要冷得多,它属于温带雨林区。在巨大的常绿植物掩映下,光线显得更为昏暗,这里的高山深谷也更多。大家都说五大幽灵的老巢就在这里。确实,每到深夜,阴风穿过松针,巨大的雪鸮发出阵阵的嚎叫,让这里显得阴森森的。这里的人喜欢聚在餐厅的火炉边一起弹奏乐器,直到三更半夜。菲娅坐在地板上,听着大家轮流弹奏,听到带有吉普赛风的欢快曲子时,她也会吹几下口风琴助兴,有时候她也会和其他人一起歌唱。这是另外一种生活,是一群人的狂欢,也是一个人的孤单,是大家共同创造的艺术作品,却如昙花一般,刚刚绽放,便却凋零了。

  人群中有个叫斯佩勒的年轻男子既会弹吉他,也会唱歌。菲娅很喜欢他的声音和他高涨的热情,也挺佩服他能记住几百首歌的歌词。他总是那个弹到最后的人,总爱叫大家不要停,要一直玩到天亮。“我们可以一会儿再睡嘛!”他总是这样招呼大家继续玩。菲娅告诉巴丁,他快乐的笑容让冬日冰冷的雨也变得温暖怡人。她和他一起吃饭,跟他讲飞船的事。他鼓励她尽可能多走多看,但在奥林匹亚的时候,他还是建议菲娅和他一起工作。他的工作也和老鼠研究相关,所以菲娅也很愿意去尝试一下。她在老鼠实验室上班,这个实验室给斯佩勒的研究项目提供标本,其他时间里,她就在餐厅做些清洁工作,平时就住在餐厅的阁楼上。卧室里有扇小小的窗户,就开在长满青苔的屋檐下方,水滴不断地从屋檐上落下来。斯佩勒教给她基本的遗传学知识,如等位基因、显性和隐性遗传的几个基本原理。他先给她画图示意,再让她自己把图画出来,他教过的东西菲娅差不多都能记住。斯佩勒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学生。

  “你可能只是不擅长数字,”他对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老说自己在这方面很差劲。我觉得你挺好的。对很多人来说,数字都是很难学的东西。我自己也不喜欢。这也是我选择生物学的原因之一。我喜欢用脑子描绘画面,也喜欢看屏幕上的图片。我喜欢让事情变得简单点。好吧,遗传学是很复杂的,但起码数学是离我远远的了,只是偶尔采用一点点。”

  菲娅听着这些话,不断点头。她说:“谢谢你,真的!”

  他看着她的脸庞,抱了抱她。他和音乐爱好小组的一个女孩是情侣,两人已经向人口委员会提交了生育申请。他抱着菲娅,头顶在她下巴下方,除了友情,他对她似乎没有别的想法。这在她的生活中可不是很常见。

  离开奥林匹亚生态圈,她就完成了整个B环之旅。回到风浪镇后,她告诉巴丁,她觉得旅程才刚刚开始,她现在找到方法了,她还想去A环游历,白天给人打打杂,晚上到餐厅打工,然后不断积累社会经验。她想要见见环里的每个人,跟他们说说话。

  “这想法不错。”巴丁评价道。

  穿过B环的五号轮辐,菲娅来到飞船的中脊,获得进入运输隧道的许可。在隧道内的微重力环境下,她双手扒着墙上的楔子艰难前进,最后来到了连接A环的轮辐端口。她没有选择乘坐直接通往目的地的移动式舱,而是决定用自己的肌肉来感受两环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实际上并不太远,也就和一个生态圈的长度差不多。她走过A环的五号轮辐,来到塔斯马尼亚生态圈[12],在一个叫作霍巴特的滨海小村住了下来。这个村子的人也以捕捉鲑鱼为生。她对鲑鱼罐头厂的活儿很熟悉,她有时候在鲑鱼厂干活,有时候在餐厅打工,见见不同的人,记下他们的故事和对人生的看法。虽然因为没有事先提出一个理论假说,她的研究显得都点模糊不清,甚至只能为其他地方(比如说,飞船)提供一些数据,但现在她的理解力和逻辑思维都变得更强了,她还学会用图表和电子数据表来记录信息。

  这里的人也很欢迎她,他们也说了不少关于黛薇如何聪明、如何拯救他们于危难的故事。他们也同样不喜欢这种被各种规矩禁令压得死死的生活。他们也同样期待在抵达新世界后能够展翅高飞。这一天不远了。

  接着,她又去了北塔斯马尼亚生态圈,后来她又待过群峰矗立的喜马拉雅生态圈、以农业为主的长江生态圈、西伯利亚生态圈、伊朗生态圈(黛薇曾经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湖底裂缝,是之前从没人发现过的)、蒙古生态圈、干草草原生态圈、巴尔干生态圈、肯尼亚生态圈、孟加拉生态圈、印度尼西亚生态圈等。旅行途中,她告诉巴丁,旧世界这边的人看上去更为安居乐业,人口也更多。事实并非如此,这可能是因为她在进行自己的研究项目,所以她会有目的地尽可能去结识各个生态圈里的每一个人,所以她才会产生这种感觉。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待在镇里面,在餐厅和实验室里面上班,很少到野外去。

  她采访中提到的问题越来越多,也学会了一些采访技巧,让受访者不仅仅是回答问题,而是主动与她交流。这些交谈带来了更多的信息,让她感触更深,也拉近了她和受访者的距离,但是要用图表记录这些信息,却是变得越来越难了。她还是没有提出自己的假说,其实她并没有正儿八经地做研究,她只是对认识不同的人比较感兴趣。这是个伪社会学项目,却能真正地接触到人。一如既往地,人们越来越喜欢她,希望她能留下来,希望她能和他们待在一起。

  若有人提出性的要求,菲娅一般都会欣然同意。除了获得生育许可的人,所有人都是不育的。因为不用担心会怀上孩子,人们对待性关系显得比较随便。至于发生关系后,两人的感情联系是否也会发生变化,这个问题的答案谁也不知道。人们也经常讨论这个话题,但是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得出什么有力的结论。一代又一代过去,情况总是不断变化,不变的是人们对它的兴趣。

  有一次,巴丁告诫菲娅要慎重对待此事:“我都听说了,每次离开,都会有一群男生为你心碎。”

  菲娅答道:“又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活在当下,就像你说的那样。”

  可是有一天,她遭遇了一场奇怪的邂逅。她遇上了一位中年男子,那人热切地关注着她、吸引着她;她跟他一起回家,做爱、聊天。当头顶的太阳光索从东边亮起,给巴尔干生态圈笼罩上“玫瑰色的晨曦”的时候,他坐在她的身后,双手抚摸着她的小腹,说道:

  “小姑娘,要不是我,就没有你了。”

  “什么意思?”

  “没有我,你根本就不会存在。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这么说?”

  “年轻的时候,我和黛薇是一对儿。我们一起在喜马拉雅生态圈工作、一起登山。我们都准备要结婚了。那时,我有了要孩子的念头。我觉得那就该准备结婚了。所有的许可证我都准备好了,我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这些准备工作上。我年龄比她大一点。但是她却一直说还没准备好,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还说她有好多工作要忙,也可能一辈子也准备不好。为此,我们争吵不休,都快结婚了还在吵。”

  “或许你们吵得正是时候。”菲娅说。

  “大概吧。当她回到孟加拉生态圈的时候,我们还在吵。等我赶到那边的时候,她跟我说我们两个结束了。她遇到了巴丁,第二年他们就结婚了,不久后,我就听到了你出生的消息。”

  “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是我让她有了结婚的想法,是我给了她结婚的念头。”

  “这样说很诡异。”菲娅答道。

  “你觉得诡异?”

  “是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应该跟我发生关系。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是不一样的人。我只是在想,没有我的话,也就没有你了,所以我就想跟你做。”

  男人继续说道:“飞船上的每个女人都面临着很大的压力,每个女人至少要生1个孩子,最好是生2个。最优化的人口替代率是平均每个女人生2.2个孩子,保持人口的稳定是飞船的一项基本政策。如果某个女人不肯生二胎,就得有人生3个。这会带来很多的压力。”

  “我没感觉到这种压力。”菲娅说。

  “是吗?你会的。到了那个时候,希望你能想到我。”

  菲娅把他的手推开,起身穿衣服。她说:“大概吧。”

  在晨曦中,她和男人挥手告别,然后步行来到雅典村的宪法广场,搭上前往内罗毕[13]的电车。

  从电车里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尤安正站在角落里的书报亭边望着她。

  她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他,亲吻着他的头顶。对她来说,所有人都比她矮,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见到你太开心了,”她说,“我刚刚遇到了好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啊?”他脸上带着警惕的神情问。

  他们慢悠悠地走出小镇,往郊外的稀树草原走去,尤安已经在那工作几个季度了。菲娅一边走,一边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还有那个男人说的话。

  “这也太吓人了。”菲娅说完后,尤安答道,“我们去游泳把,这么美丽的身体,得把那个家伙留在你身体上的印记洗掉!我觉得要赶快让别人的印记盖满你的身体,我很愿意效劳哦!”

  菲娅大笑,他们一起走向高山上的一个湖泊。菲娅说:“如果黛薇知道这事,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忘了这事吧!”尤安建议说,“如果每个人都记住发生的每一件事,那世界就真的混乱了。最好还是忘记一些,然后继续往前走。”

  黛薇:飞船,写点别的东西。记住还有别的人。不要只关注一个人。

  在一个阴雨天里,阿拉姆和戴尔文来到奥林匹亚生态圈的学校。学校坐落在山上,地势很高,离太阳光索比较近。学校前面立着一根图腾柱和祖先之石,就像北海道那儿的一样。

  在学校里,他们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泰德校长。泰德领着他们进入一间空屋子,里面只有几张长沙发,房间墙壁上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雨水扑打在玻璃上,水迹扭曲着交织在一起,让窗外常青树的影子都变成模模糊糊的样子。

  他们坐了下来,学校的数学老师艾德雯娜(也是他们的老朋友)牵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走了进来。男孩年纪在12岁上下。阿拉姆和戴尔文起身和艾德雯娜打招呼,后者也把男孩给他们俩互相介绍了一下。“两位先生,这就是术赤。术赤,跟阿拉姆和戴尔文打个招呼。”

  男孩低头看着地板,模模糊糊地嘟囔了句什么。阿拉姆和戴尔文认真地看着他。

  阿拉姆说道:“你好,术赤。我们听说你对数字很敏感,我们也喜欢数字。”

  术赤抬起头,跟阿拉姆的眼睛对了个正着,他瞬间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哪种数字?”

  “各种数字。我自己是特别喜欢想象中的数字。这位戴尔文则对数集更感兴趣。”

  “我也是!”术赤脱口而出。

  他们一起坐下说话。

  叙述性记录重点关注有代表性的人物,因为对其他人过于忽略,这种方法会扭曲事实。面对一个孤立的团队(例如,一群流落到荒岛上永无脱身之日的人。从这个角度看,飞船上的人类可以说是史上最孤立的团队了),叙述性记录的主角应该是团队本身,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当然,那些重要的基础设施也应当记下来。

  因此这里需要阐述一下,在去往T星的队伍里有2224人(从接受记录任务起,有25人出生、23人去世),其中包括1040名女性,949名男性,还有235人以各种方式宣称自己性别不明。他们的平均年龄是34.26岁;平均心率为每分钟跳动81下;平均血压为83/125;从随机的尸体解剖结果看,全船人员的平均脑突触个数为120万亿;如果不考虑夭折婴儿,平均寿命为77.3岁。由此推算,每出生100000个婴儿,就会有1.28例夭折;男性平均身高为172公分,女性为163公分;男性平均体重为74公斤,女性为55公斤。

  这就是飞船上的人类乘客。另外还需要注意一点,与第一代乘客相比,现在飞船上人类的平均体重、身高和寿命都减少了百分之十左右。这种变化可能是“孤岛效应”这一演化过程产生的结果。

  各个生态圈的面积总和约为96平方公里,其中70%为农业和畜牧用地,5%为城镇或居住区,13%为水域,另外13%为受保护的荒地。

  飞船上设有闸门通道,小型检修车能够穿过飞船的主体结构到飞船外进行检修工作。这些通道都设在内环上,其中最大的对接口位于中脊的头部和尾部。每次打开闸门让检修车出去的时候,都会有少量的挥发性物质逃逸进入太空,数量虽少,但还是可以检测得出来。在抵达T星的奥尔特云[14]之前,飞船得不到任何补给,人们要尽可能避免物质流失。因此除非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人们不会从对接口上走出飞船的主体结构。在B环内环上有一个小型三重锁,人们一般会穿上宇航服从这里出飞船,拉布拉多古文化村的人在举行启蒙仪式时,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飞船里面,在各处布置了2004589个摄像头和6500000个麦克风,能监视或监听飞船内几乎每个角落发生的事情。飞船外部则设有视频监控。所有的录音录像都永久性地保存在飞船的主控电脑里,按照年份、日期、小时、分钟顺序存档。人们可以把这些设施视为飞船的眼睛和耳朵,而录音和录像则是飞船的个人记忆或生活记忆。这显然是一个隐喻。

  菲娅继续她的漫游年之旅,她回了一次B环,后来又去了A环。每去一个生态圈,她都会待上一个月或两个月不等。停留时间长短取决于住所条件,还有寄宿主人及朋友的需求。她“见过每一个人”,也就是说,平均下来,她见过每个生态圈中大约63%的人。就凭这一点,她已经是飞船上认识人最多的了。

  尤安经常和她见面,带着她一起钻进飞船的基础设施里。他们的探索活动也变得越来越有规律了,他们去过12个轮辐、12个内环空间、连接内环的4个支架,还有连接哥斯达黎加生态圈和孟加拉生态圈、连接巴塔哥尼亚生态圈和西伯利亚生态圈的2个外部支架。有时候,他们也会加入其他人的探索队伍。这些人一般互不认识,他们试着探索飞船的每一个角落。这些人常常自称为幽灵、幻灵或者幻影。黛薇曾经也是其中一员,但她并没有见过菲娅和尤安遇见的那些人。据飞船统计,做这种事的人现在有23个,从飞船出发到现在,总共有256个,但是随着旅程的展开,人数变得越来越少。从黛薇自己在私底下探索飞船到现在,已经过去30年了。大多数幽灵都是在年轻的时候才有精力做这事。

  菲娅继续采访遇见的人,这样一来,她了解的人就更多了,虽然了解的都不过是一些逸闻趣事。她无法用统计学分析法作定量统计,因此她的研究也缺乏社会学的严谨和效力。她还是没有提出自己的假说。

  她对飞船以及乘客的了解,并不显得非常独特,也不是非常罕见。每一个世代里,都有一些漫游者,他们认识的人都比普通人多得多。这些漫游者和幽灵不一样,他们人数更多。虽然每个世代的漫游者管理条例一直都在变化,跟刚出发的那68年相比,漫游者的人数也减少了,但其比例一直都保持在总人口的25%左右。漫游者的活动证明了在一个2000多人口的地方,一个人只要多加努力,就能很深入地了解这里的人。这是漫游者必须完成的任务,要不也就无所谓什么漫游者了。

  在大多数的生态圈中,人们都能提前预测她的到来,勉强算是有点规律吧。到那之后,她会受到欢迎,然后融入当地的生活。大家都喜欢她。或许可以这么说,很多人似乎都想保护她。她就像是一个标志性人物,我们甚至能把她叫作“飞船女孩”(这当然是个隐喻)。她是飞船上个子最高的人,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大家才更想呵护她。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喜马拉雅、长江、西伯利亚、伊朗、蒙古、干草草原、巴尔干和肯尼亚等生态圈里。后来,她发现如果她没有重访某个生态圈,那里的人就会觉得受轻视了,所以她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行程,重新拜访每个曾经去过的地方,一个地方都不落下。这样一来,她的行踪就变得有规律起来,虽然时间不确定,但方向都是固定的。她先去B环,然后再去A环,从东往西走,每个地方待一两个月。她也不时和尤安一起出去探索新地方,但是没以前那么频繁了,因为尤安已经在伊朗生态圈定居下来了,成为一名湖水工程师,他自称是一名守法好公民。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必须要说,飞船也知道有些人不喜欢菲娅,或者有些人不喜欢看到她这么广受欢迎。虽然大家不知道飞船知道这一点。这种态度似乎跟这些人对各种委员会、管理机构的厌恶有关,这种厌恶感在菲娅出生之前就存在了。除了针对委员会的其他人,也针对黛薇、巴丁、巴丁的父母(他们现在还是孟加拉生态圈颇有影响力的官员)、阿拉姆等。因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恰好是菲娅,她就成为这些负面情绪的发泄对象了,这些人会这样评论她:

  “随便乱搞男女关系,感情骗子,荡妇!”

  “连加法都不会做。连话都不会说。”

  “如果不是这么招摇,没人会看她第二眼。”

  “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所以她总是问同样的问题。”

  “怪不得总是跟老鼠待在一起,因为以她的智商,也就能理解老鼠的想法了。”

  “老鼠、羊,还有牛,你看她那斗鸡眼。”

  “傻大个,胸大无脑。”

  “草包。”

  “脑残是什么样的?看看她就知道了。”

  记录下这些评论,看看说出这些话的人,再联系一下他们自己生活中存在的问题,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事实证明这些人讨厌的事情很多,实际上没有人会长时间地讨厌菲娅。她来了又走,但这些人的不满并不会消失,他们会找到别的人、别的事发泄他们的不满情绪。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菲娅自己也或多或少地知道这些人是谁。他们出现在面前时,她会全身僵硬,她会避开不看他们的眼睛,跟他们说话也比较别扭。她不会跟他们侃侃而谈,也不会在他们面前大笑。虽然没人当着她的面说过那样的话,虽然这些人在她面前也试图掩饰这些态度,她似乎还是能够看出或者感受到他们对她的厌恶,但她也装作不在意,装作熟视无睹。在他们面前说话时,不等他们开口,她就会拿“头脑简单”来自嘲。

  有一天,她在从哥斯达黎加去亚马孙的通道里走着。连接这两个生态圈的通道是观察飞船组成结构的最佳位置。每个生态圈的地表、湖泊、河流和白天蓝色的天幕、晚上投影在顶部的星空都各不相同,每个生态圈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一个类似城邦的世界,它们与通道形成15度的斜角。从每个通道的中间往两头看过去,它们距离旁边的生态圈只有70米长,可以看到相邻的两个生态圈斜向上延伸,形成30度的夹角。大家都说,在闸门通道里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倾斜的世界、缩小的世界,地面和天空的交界处清晰可见,看得出天空不过是屋顶而已,而地面也不过是地板和水平的墙体。实际上,站在高高的短通道里,那感觉就像是站在地球上的一个城门里。

  这条通道名为巴拿马运河,第一个世代的人把它刷成了蓝色。正走着,突然巴丁的身影出现在隧道的那头。

  菲娅飞奔了过去,抱住他,然后又放开,但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

  “怎么了?您怎么瘦了?黛薇还好吧?”

  “她很好。她最近一直生病。我想,要是把你找回家,她应该会觉得好些。”

  现在是飞船历164年第341日,她已经在外游历了3年有余。

  她的衣服和其他行李都放在一个挎包里,所以他们很快收拾好东西返回哥斯达黎加,搭上向西行的电车,穿过奥林匹亚,回到了新斯科舍。菲娅不断地问爸爸问题:黛薇到底病得多严重?什么时候开始病的?为什么没人告诉她?每周日她都和巴丁通话,周三周四也经常通话,每搬一次家,也都会和黛薇通话。在这些通话中,没看出有什么不正常的。黛薇的脸虽然很消瘦,有时候眼底也会有黑眼圈,但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异样。似乎她只是不再对菲娅展露笑脸,菲娅不知道的是,她在别人面前,包括在巴丁面前、在飞船面前,也一直开心不起来。

  现在,巴丁告诉菲娅,几天前她突然晕倒,摔倒的时候还磕伤了肩膀,现在已经没问题了,但她吵着要去上班,但是医生还没有确定她晕倒的原因。巴丁一边摇头一边说:“我认为她只是因为忘记吃饭饿晕了。你知道的,她老是这样。所以她需要我们。我们现在离E行星只有3年多的距离了。很快就要进入轨道,要开始探索这块地方。所以你知道的,她的工作会无比繁重。而且她也很想你。”

  “别哄我了。”

  “不用怀疑,她真的想你。虽然她自己也没意识到,但确实如此。我可以看得出来。所以我觉得,我们两个都要陪在她身边,帮助她。”巴丁注视着菲娅,忧愁的脸显得有点扭曲。“知道吗,我认为这是我们的工作,是我们能为飞船做的事情。”

  菲娅叹了一口气,对这个安排一点也不高兴。她喜欢这种四处漫游的生活。很多人都说她现在在飞船里的地位,就和她妈妈在上个世代的人群里的地位一样。人们常说她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朵。大家都喜欢她,起码很多人都喜欢她。但是她妈妈却不喜欢她,或者说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她。所以菲娅看上去不太高兴。

  “好吧,”她绷着脸说,“看看情况再说。”

  巴丁抱了一下她,说:“又不是让你待一辈子,甚至也不用待很久。事情总是不断变化的嘛。”

  他们吃力地穿过窄小的林间小路,从新斯科舍西部的电车站回到了风浪镇。巴丁看得出来菲娅有点紧张,所以他提议去滨湖路边上的码头走走,沿着长湖的长边走下去,他们可以看到这个生态圈的全貌。这些熟悉的风景现在都笼罩在深秋柔和的暮光中。菲娅同意他的提议。在看到美景的时候,菲娅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在她的眼中,这里林木茂密,覆盖着遍布地球北半球的北方树种,形成一道墨绿色的林木带,这里的绿化率比别的生态圈都要高。风浪镇规模也很大,人口密集,是一个真正的城市,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商店的展示窗,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当他们进入家门的时候,黛薇正在做晚餐。她看到菲娅的时候,“呀”地惊呼了一下,然后瞥了巴丁一眼。

  菲娅说:“我回来帮您的忙。”母女俩相拥而泣。菲娅得深深地弯下腰来才抱得住黛薇。她感觉在她离开的这几年里,黛薇变得更瘦弱了。在人类的概念里,3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黛薇稍稍退后,抬头看着菲娅。她抹着眼泪说:“你肯来帮我,那就太好了。你爸爸一定已经跟你说了吧。”

  “我们俩会一起帮你。我们一起为登陆而努力。”

  “登陆!”黛薇笑道,“多么美好的词!多么美好的想法!”

  巴丁依然用他那迷人的声音说道:“是啊,陆地!”

  确实如此,现在从屏幕上就可以看到飞船前方的景象。飞船前方出现了一颗非常明亮的恒星,在黑漆漆的太空中显得格外动人心魄,它是那么明亮,不戴上滤镜,你根本无法直视它。戴上滤镜后,你就可以看到它呈圆盘状,看上去比其他任何恒星都大。

  那就是T星。他们的新太阳。

  接下来,菲娅又开始陪着黛薇进进出出。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不用黛薇拉着她走,而是像个私人助理,或者说像个学生或者学徒那样行事。巴丁称之为“跟踪学习”,这可能是飞船上最主要的学习方法,它比学校和研习班里的教学方法更为有效。

  菲娅尽自己所能帮助黛薇,她尽量集中精力听她说话,但很显然,黛薇说的时间一长,菲娅就开始走神了。黛薇每天工作的时间都很长,她也有能力保持只要醒着就能思考事情的状态,而且她也喜欢工作。

  她的工作大多是看屏幕信息,然后跟别人讨论她发现的问题。各种电子表格、图表、原理图、线路图、蓝图、流程图,这些都是黛薇需要经常查看的东西,有时候她需要把脸贴在屏幕上看,结果在屏幕上面留下一个鼻子印。她可以连续几个小时查看屏幕上纳米级事物的影像,这些画面呈半透明的灰色,还会微微地颤动,查看它们特别费眼睛。菲娅觉得自己稍微看久一点就会头痛。

  黛薇还会花一小部分的时间查看机器设备、粮食作物以及跟人见面。只有在这时候,菲娅才帮得上忙。因为最近黛薇不太舒服,所以需要菲娅四处跑腿,把东西扛过来给她看。

  黛薇也知道菲娅喜欢做什么事情,她说菲娅肯定更喜欢离家的生活,然后扮了个鬼脸继续说道,她对此可没什么办法,如果菲娅要帮助她、要跟着她,就只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因为这就是黛薇的工作,她自己也没办法改变。

  “我知道。”菲娅答道。

  “来吧,今天去农场,你肯定会喜欢那里。”一天早上,黛薇对菲娅说。

  新斯科舍的农场实际上就是散布在森林里的几块狭窄农田。他们去的是其中最大的一块,那里种的是小麦和蔬菜。黛薇跟这里的人交谈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们的手环,有时也会走到作物中间去查看植株和灌溉设施。她每次来这里,见的都是同一拨人——一个由七个人组成的委员会负责这里与农业相关的决策。他们曾经在学校里教过相关科目,那是她童年时期最喜欢的科目,所以菲娅可以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在农场的温室实验室里面,土壤研究组的组长艾伦带他们查看一棵包菜的菜根:“经过调整,已经注入额外的AVpl,但即便如此,我觉得根系还是不够发达。”

  黛薇摸着它,仔细地检查:“嗯,但起码长得很匀称。”

  “是的,但是太脆弱了。”艾伦啪的一声把根系扯成两截,“而且它们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酸化土壤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好吧。”黛薇说道,“问题可能又是跟磷有关。”

  艾伦的眉头皱了起来:“但是按理说,你的固磷设施应该可以补偿它的流失。”

  “刚开始确实可以。但是有些地方的磷还是在流失。”

  这是黛薇最经常抱怨的问题之一。他们要把磷从土壤里的铁、铝或钙化合物中析出来,否则植物没法自己吸收。要想在不破坏土壤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很难,所以在种植作物的时候,常用的一个方法就是在肥料里面多加磷成分,让土壤里的磷达到饱和,这样一部分磷成分就会呈游离状态,根系就能够吸收它们。因此飞船上对磷的需求量很大,要尽可能严格地控制它的循环,不让太多的磷流失掉。但不管怎么努力,磷还是不断地流失。黛薇把这个问题称为“四大新陈代谢断裂问题”之一。问题的原因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负责给飞船储存元素的人没有像准备其他元素那样,储存足够多的备用磷元素。黛薇说,她怎么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所以他们需要想尽办法保持磷的循环,避免它的流失。在废物处理厂里面,有一些磷元素会和镁、铵形成结晶体,它们会损坏机器,但是可以把它们刮下来当肥料使用,或者把它们分解掉,再与其他成分反应形成其他化肥。这样就能够把那些磷又带回循环圈里。船上的废水也会通过一个过滤器,过滤器里的树脂小球内置纳米级氧化铁颗粒。这些措施可以让磷留在水中,每四个氧原子就能结合一个磷原子。小球吸饱和后,可以用氢氧化钠处理小球,将磷元素释放出来,供化肥生产之用。这个循环系统已经顺利运行好几年了。他们能够滤出99.9%的磷。但是剩下的0.1%日积月累起来,数量也颇为可观。现在,他们库存的磷元素已经快要耗尽了。他们必须从别的地方分解一些磷出来,让它们进入循环圈。

  “肯定还留在土壤里。”艾伦说道。

  “那每个生态圈里的所有土地都要挨个地处理一遍才行。先检查几个地块,看能找出多少磷,然后再看是不是找对了地方。”

  艾伦被这个方案吓到了。“太难了吧!我们得把灌溉系统都扒出来才行。”

  “是的。先扒出来,以后再埋进去。没有磷,这地也别想种了。”

  最后,黛薇总结道:“真不知道他们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菲娅其实也想说同样的话。

  艾伦以前也听说过这个,现在她也只能皱眉。不管那些人是谁,不管他们当时是怎么想的,他们确实没有准备足够多的磷。从黛薇生气的样子可以看出,那是一个严重的失误。

  对此,黛薇只能摇头。在回公寓的路上,她对菲娅说:“你得多学点化学了。”

  “那又没什么用。”菲娅断然拒绝,“它的变化太多了。你知道的,如果非要学,我宁愿学机械,起码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喜欢静止不动的东西。”

  黛薇发出招牌式短促的笑声,说:“我也是。”她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好吧,或许也可以学点物流,这个够直观了吧。唯一需要用到的数学知识就是百分制数字,不骗你。什么都体现在电子表格和流程表上。还有结构图、工作分解结构图、甘特图[15]、项目管理系统等。其中有一个系统叫作Mimes,全称是多尺度生态系统服务整合系统。还有一个我也很喜欢,叫作Midas,就是海洋统筹决策分析系统。学这些,只要有一点点的统计知识就可以,主要就是计算。你肯定能搞定。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甘特图,它们看起来很不错,但是,你知道的,你得什么都学一点,因为你要理解其他领域的同事所面临的问题才行。”

  “或许可以学一点。我喜欢动口不动手,或者听人家动口。”

  “那就选物流吧。只要复习下其他行业的工作原理就可以了。”

  菲娅叹了口气说:“但艾伦不是说了吗?我们都快要到了,所以不需要这么严格控制循环圈吧?”

  “希望如此。另外,我们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那里。2年时间可不短啊。我们成功穿过11.8光年的距离,但是在最后的0.1光年里,却发现少了至关重要的东西。地球上的人要等12年后才能听到这个讽刺性问题。就算听到了,他们也不会表示关心的。”

  “你真的很讨厌他们啊。”

  “我们只不过是他们的试验品,”黛薇说道,“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第一世代的人都是志愿者,是吧?他们都是通过层层竞争才中选的吧?”

  “是的,好像有200万人提出申请,也可能是2000万人。”黛薇摇摇头,“什么破事都有人当志愿者,但是设计这艘飞船的人应该更专业点才对。”

  “很多设计人员都是第一代乘客。他们设计这艘飞船,就是因为他们想要坐进来,对吧?”

  黛薇发怒,但只是假装生气,这个表情说明她得承认菲娅说得对,虽然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她说:“我们的祖先都是白痴!”

  菲娅答道:“那我们和其他人有区别吗?”

  黛薇大笑,她推了菲娅一下,然后又搂着她继续走:“历史上的每个人都是白痴的后代?你是这个意思吗?”

  “看起来不就是这样吗?”

  “好吧,大概是吧。我们回家吧,煎牛排吃。我想吃点红肉。今天的晚餐就吃祖先的肉。”

  “黛薇,拜托你别说了!”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吗?每个人死后,身体都要回收到循环系统里去。我们的骨骼里有很多的磷成分,它们也要分解出来。其实我在想,那些流失的磷是不是就在死者的骨灰里面!家属只能保留一小撮骨灰,但也会积少成多嘛。”

  “黛薇,你不会要求人们交回先人的骨灰吧?”

  “我觉得我会!交回来就吃掉!”

  菲娅大笑,她们手挽着手从电车站走回家,那里有巴丁和晚餐等着她们。

  黛薇坚持要菲娅继续上学,特别是要学数学,先复习下她那少得可怜的数学知识,然后再学统计学。在菲娅看来,这就是一种折磨,但她还是扛过来了,可能她自己也意识到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她参加的是小组学习,平时大都是由一个名叫高斯的AI指导他们学习。高斯说话时发出低沉、缓慢的男声,声音很僵硬,但是比较和善,至少很容易就能听明白,而且它还非常有耐心。高斯不断地向他们讲解各种问题,解释某个方程式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它们解决的是什么样的现实问题,解开这个方程的最好办法是什么,等等。每次菲娅弄清一个概念(对高斯来说,要收到这个效果,它至少要尝试10个不同的方法来解释这个概念),他就会发出“啊哈!”的赞叹,就好像解决了一个艰深的难题一般。有一次菲娅跟巴丁说,她现在明白了妈妈的世界不仅仅只有担心和生气,也有很多的“啊哈”。确实,黛薇每天都沉浸在有关飞船生态状况的各种奥秘中,顽强地与数不清的问题做斗争。这些事让她感到其乐无穷。

  再后来,菲娅班上的老师换成了年轻的术赤。就他的年龄而言,他现在算是很高了。他看上去还是有点害羞,肤色和巴丁一样黝黑,头发乌黑,略带自然卷。他从奥林匹亚生态圈搬来新斯科舍,成为数学组的一员。有趣的是,他的名字在蒙古语中就是“客人”的意思,与他现在的身份正相得益彰。

  菲娅和她的同学很快就发现,虽然术赤有点羞涩,大多数时间都低头看地板,但他对统计运算的解释比高斯清楚得多。有时候,他还会指出高斯的错误,至少是指出高斯所讲知识的局限性,不过这些就不是菲娅他们能听得懂的了。有一次,术赤纠正了一个有关布尔运算的问题,而高斯不同意术赤的观点,然后经过讨论,它又不得不承认术赤是对的。而术赤只是低着头说:“术赤的嘴说出高斯的高论。”有一个学生把这句话编成了顺口溜。学生们都难以理解,为什么术赤在说到数学的时候是那么自信,但平时却显得如此优柔寡断、顾虑重重?“术赤不会变法术,”他们这样说道,“但他相当懂数学。”

  巴丁的朋友阿拉姆家有一个房间还空着,术赤就住在那里,所以他才能过来教菲娅他们。菲娅总爱向他请教问题,这个情景就像从前在咖啡厅里做问卷调查时一样。她也能听懂他的解释,所以每节课结束的时候,她脑子里的统计学基本原理就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至少当时她是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但到了下一周,她又得重新学一遍。

  一天早上,几个陌生的成年人来听课,他们坐在教室后边的座位上。刚开始,大家还有点紧张,但那些人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都没说,所以后来授课还是像平时那样展开。术赤比平时看起来更害羞了,低着头飞快地讲解习题,但是他的讲解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楚和自信。

  下课的时候,阿拉姆和戴尔文也来了,他们叫菲娅跟术赤一起留下。他们让菲娅去泡茶,而他们自己则用和蔼的语气和术赤说话,问术赤对这个东西怎么看,对那个东西又是怎么看的。术赤明显不喜欢这些问题,但他还是回答了,不过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地板。那几个成年人不停地点头,他们似乎觉得别人跟他们讲话的时候,就应该低头回答。其中一个人眼睛一直看着天花板,可能这也是他们的特点之一。这些人都是数学家,是飞船数学组的成员。数学组的人虽少,但关系都很密切,还都有点怪癖,他们在行政会议的代表阿拉姆和戴尔文就是两个典型的例子。从他们的交谈中,菲娅听出虽然术赤已经是数学组的成员了,但他们还是希望他能做更多的事情。

  被这么多人盯着,术赤觉得有点不高兴。他不喜欢他们叫他干额外的事情。菲娅认真地观察着他,可能他的表情让她想起了黛薇,因为他的表情看上去和黛薇在遇到无法理解的问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术赤还这么年轻,显得这么无助。

  于是菲娅坐到他的身后,温柔地靠在他身上。每次他们问完一个问题,她就开始问那些数学家到这里来干什么,她通过这种方式来分散术赤的注意力,让术赤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能放松一些。术赤也靠着她,他额头侧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很犹豫。阿拉姆、戴尔文,还有别处来的那些数学家看着他们,时而点点头,时而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继续和术赤交谈。

  他们没有谈论统计学。除了菲娅,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统计学太过简单了。他们感兴趣的是量子力学。这跟飞船的人工智能系统有关,因为该系统配有一台量子计算机。不管是对数学组的人来说,还是对负责维护计算机的工程师来说,量子力学都是一大挑战。一直以来,飞船上都只有上述几个人能够真正理解量子计算机的工作原理。甚至可以说,他们也只知道量子计算机是什么,而现在,能理解这些知识的人还在不断减少。实际上,真正理解它是什么的人可能一个也没有了,但这些人认为术赤可以帮助他们理解这些。现在,他们不是在考察术赤,而是在请教他,向他咨询一些不断困扰他们的问题,向他解释他们自己的看法。当术赤低着头说话的时候,他们都热切地看着他,就像是一群猎鹰盯着一只老鼠,或者更恰当地说,盯着一只鹰王。阿拉姆看了戴尔文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年前,正是他们俩在奥林匹亚发现了术赤。

  这次会面结束后,阿拉姆、术赤和菲娅一起回了家。巴丁在家里欢迎他们的到来,没一会儿,黛薇也回来了,难得一见地提前下班。她高兴地对这个高个子男孩表示欢迎,那种热情菲娅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他们坐在他身边说话,他们温暖的声音让他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阿拉姆和术赤离开后,巴丁对菲娅说,术赤是个非法出生的孩子。他的父母私自除下了节育器,违法生下了他。如果很多人都这么干的话,情况就糟了,所以这样做是不允许的。巴丁解释的时候,菲娅只是点头,然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相信我,这些我都知道。大家都很讨厌这个规定。”

  巴丁继续说道,术赤的父母成了“野人”,他们逃入亚马孙生态圈的荒野里,据说他们住在湖心岛上一棵树下的洞穴里,与猴子和美洲虎为伴。大家都不知道要拿他们怎么办,但是亚马孙生态圈的一些同龄人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于是对他们很生气。有些人到树林里面抓捕他们,想要带他们回来算总账。在抓捕过程中,年轻的父亲因为拒捕被人失手杀害。最后,凶手又被流放到A环,确切地说,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生态圈(隐喻或历史典故),强制进行重体力劳动,如若不从就得坐牢。这真是新仇添上旧恨,又造成了另一个悲剧。与此同时,亚马孙的人都将凶手的遭遇(大家觉得他的行为虽然违法,但却是无心之失)怪罪到年轻的母亲和她非法出生的孩子身上。这位母亲还在为伴侣的被杀伤心不已,因此对孩子非常抵触。后来的事就不太清楚了,反正她的家人死活不肯让她抚养这个小孩。所以他一直都被人忽略,甚至还受到虐待,这种遭遇在飞船上非常罕见。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后来大家发现这个孩子对数字很有天分,这种天分一般人很难理解,很多人都不知道它是什么。阿拉姆和戴尔文去亚马孙考察他,然后阿拉姆就提出收养他的申请。这个申请要很长时间才能批下来。现在,终于批下来了。

  “可怜的术赤。”巴丁说完这个故事,菲娅感叹道,“那些经历,还有这个天分,都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没什么是不能承受的!”黛薇在厨房里大声说道,她将碟子扔到水池里,从火炉边拿了一瓶酒灌了一大口。

  飞船已经进入T星的日球顶层[16]。他们很快就要抵达目的地了。这里奥尔特云的密度比太阳系的要大10倍,但是还不算特别密。经过三次路线微调后,飞船沿着螺旋形的路线穿过冰晶构成的小行星体,开始最后的减速。速度越来越慢,他们终于靠近E行星和E卫了。快要到了!

  每次巴丁或菲娅说“快要到了”的时候,黛薇总是会用嘶哑的嗓子重复道:“快要到了!正是时候!”

  她总是有操不完的心,线虫侵袭、磷分流失、矿质沉积、设备腐蚀,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新陈代谢断裂问题,这些都让她操心不已,当然,还有她自己的健康问题。巴丁的医疗团队发现她长了个非霍奇金淋巴瘤。已发现的非霍奇金淋巴瘤有三十几种,他们说她身上的肿瘤属于比较棘手的那种。她脾脏和扁桃体里的肿瘤细胞还在扩散。医疗组里负责相关疾病的医生试着用各种化疗手段控制她的病情。黛薇亲自参与拟定每次的治疗方案,当然,巴丁也是。她密切监视着自己的生理功能和状况,就像她查看飞船及其生态圈那样认真,她还经常将两者互相比较、互相参照。

  菲娅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去了解黛薇病情的每一个细节。她很明白接下来的情况都是自己不想知道的。

  黛薇看出了她的情绪,她也不愿意跟菲娅交流自己的健康状况。再后来,当她以为菲娅睡着了以后,才会开始跟巴丁聊这些。就像菲娅还小的时候那样,他们经常半夜谈事情。

  黛薇时不时就会离开一两天,去哥斯达黎加的医疗综合楼看病。她也不再每天都离开家去工作,这个变化让巴丁吃惊不已。但不工作是不可能的。即便在家,她也一整天坐在厨房里,对着屏幕做事情。有时候,她甚至还会躺在床上办公。

  有时候,菲娅在走进厨房的时候会看到妈妈在看地球发过来的通信信息。现在,信息从发出到收到之间需要12年的时间。黛薇觉得其中很多信息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对它们的评价一如既往地都是负面的。但她还是会看。这次的通信信息中有一个医疗信息包,里面是关于地球上医疗领域的最新进展。黛薇首先查看的就是这个信息包的摘要。

  一天,菲娅在隔壁房间待着,黛薇对巴丁说道:“变化可真大啊。他们居然真的延长了人的寿命。就连最穷的人都可以得到基本医疗服务、营养和接种,所以新生儿夭折率和儿童死亡率都降低了,平均寿命也大大延长了。起码从12年前起就已经延长了。”

  “毫无疑问,现在他们寿命还在继续延长。”

  “嗯,应该是的。”

  “看到有用的东西没?”

  “不知道。我哪说得上来?”

  “我也不知道。我们一直都在看着,但也可能会忽略掉一些信息。”

  “那可是一整个世界,所以说啊,工作量太大了。”

  “所以我们需要努力。”

  黛薇嘴唇动了动,但是没说什么。

  静了一会儿,她说道:“与此同时,我们的寿命却在缩短。看看这个图,每一代的寿命都比前一代的短,随着时间的推移,缩短的速度还在攀升。不仅仅是人,飞船上所有的活物都有同样的问题。我们正走向崩溃。”

  “嗯。”巴丁说道,“但这只是孤岛生物地理效应,是吧?是距离效应。距离隔得越远,效果就越明显。就我们这个情况来说,这个距离就是12光年,这相当于无限远了吧。”

  “他们为什么没考虑到这一点?”

  “我觉得他们考虑过的。我们有来自不同地方的移民,每一个地方都好比一个岛屿环境,来自不同环境的人走到了一起。所以他们已经尽量在避免这个问题。”

  “他们没有考虑到数量吗?他们看不出这并没有用吗?”

  “肯定不是。我的意思是,当初他们肯定是觉得这办法有用,要不也不会这样做了。”

  黛薇又长叹一口气:“我想要看看他们当初到底带了多少人上来。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没有把这些信息带上船。在我看来,他们好像知道自己在做傻事,但是又不想让我们发现这一点。别以为我们不能发现真相!”

  “船上有这些信息,”巴丁说道,“只不过它对我们没什么用处。我们和太阳系人之间算是异域物种形成[17],这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必然的。而在这个生态系统内,各种生物会发生同域物种形成[18],我们会演化成与地球物种不一样的生物。”

  “但是演化的速度不一样!这是他们忽略的一点。细菌的演化速度比大型动植物要快得多,这让整个飞船都遭殃了。你看看这些数据,你会发现——”

  “我知道——”

  “寿命缩短、体形变小、病期延长,甚至连智商也变低了,我的天啊!”

  “不过是均值回归罢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但你怎么知道到底是不是?还有,你怎么知道第一拨进入飞船的人有多聪明?我是说,你自己想想吧,他们为什么要上飞船?他们当时是怎么想的?他们到底要逃避什么?”

  “我不知道。”

  “亲爱的,你看看这个吧,用循环算法处理这些数据,你就会发现里面不止存在一个循环。为什么会这样呢?这里的刺激不够,光线不对,重力也是科里奥利产生的,而现在又不是了。现在我们身体里的细菌量跟以前的人类完全不一样,我们的基因越来越难以适应它们的变化了。”

  “这种情况在地球上很可能也存在。”

  “你不是真的这么想吧?你敢肯定这里的情况不会更糟?这里只有地球的十万亿分之一大!地表面积只有地球的五万分之一!这连孤岛都不是,这就是个鸟笼!”

  “亲爱的,有100平方公里呢。算是个大岛了,还分成24个半自治的生态圈。这是一艘方舟,真正的世界之舟。”

  巴丁最后又说道:“别担心,黛薇。我们会成功的。我们就快要到了。我们方向没错,也能准时到达,基本上每个生态圈都还好好的,起码都还在。确实出现了一点点的衰退和弱化问题,但我们很快就要抵达E卫了,很快就会发展起来的。”

  “或许吧!但你也不敢打包票!”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敢?”

  “拜托了,亲爱的。你知道的,等我们到了那里,任何一个因素都会影响到我们。留给探针搜集数据的时间只有几天,所以我们根本不能完全了解会遇到什么情况。”

  “我们会在宜居带的水域着陆。”

  黛薇再次沉默。

  “好了,女人,你该上床睡觉了。你本来就该多睡一点。”巴丁轻轻地说。

  “知道了。”黛薇的声音显得有点嘶哑,“现在根本就睡不着。”她的体重已经掉了11公斤。

  “可以的。每个人都睡得着。不睡觉不可以。”

  “说得容易。”

  “不要看这些屏幕就可以了。这些内容,还有光线对你眼睛的刺激,都只会让你越看越精神。闭上眼睛,听听音乐。烦恼的时候,就数数字,烦恼就会随着数字飘走。没等你数完,你就会睡着的。来吧,我把你抱到床上去吧。你啊,还真少不了我。”

  “知道了。”

  他们起身,菲娅准备悄悄地溜回自己的卧室。还没回到卧室门口,她又听到黛薇开口说话。

  “真为他们难过,亲爱的。他们人数不够多。不是每个人都是天生的科学家,但是为了生存,他们都不得不去,就连不擅长这事、不会做这事的人也得去。我们能指望他们做什么呢?如果在地球上,他们还能选择别的事情,但在这里,他们注定是要失败的。”

  “他们会去E卫,”巴丁轻声地说道,“不要为他们难过。如果真要难过的话,为我们自己难过吧。但是我们也会成功的。同时,别忘了我们还拥有彼此呢。”

  “这真要感谢上帝。”黛薇说,“噢,亲爱的,我希望我能成功。很快就能看到结果了!可惜我们一直都在衰退。”

  “我们别无选择。”

  “是的,这感觉就像活在芝诺悖论[19]里,不断在衰退,却永远都没有停下的那一天。”

  飞船成功穿过T星系的小行星带,进入行星带。在掠过H行星的时候,来自H行星的引力把他们拉进了该行星系的黄道面。

  突然出现的H星引力和飞船火箭本身的减速力,形成了一个锐角,这股合力让储水箱里的水溅起了水花,触发了飞船里的一些警报器,从而导致各种各样的系统停止运转。可是,当人们向这些系统发出重启指令后,其中有几个却没有反应。

  在失去反应的系统中,飞船核反应堆的冷却系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这个冷却系统本就不应该熄灭,除非是发生了聚变爆炸这种危急情况。更糟的是,它熄灭的那一刻,备用冷却系统却没有同时启动来替代它的作用。

  更多的警报器又相继响起,向操作人员警示该问题的出现,人们很快(67秒钟)就确定了两个冷却系统中问题的根源。在主系统中,开关发出了一个信号,让系统关闭运行;而在备用系统中,靠近反应堆外壁的管道接头里有个阀门卡住了,影响该系统的启动。

  黛薇和菲娅跟着维修人员赶往中脊处,那里反应堆里的聚变反应还在持续,所以人们得不停地向里倒入大量的冷却剂。

  “扶着我走快点。”黛薇跟菲娅说道。

  菲娅扶着她的胳膊,带着她飞快地走着,在走上台阶或穿过隔离壁的时候,她把黛薇往上托一托,然后继续飞奔。等到达中脊的位置,她们就可以乘电梯了。当电梯轿厢在她们面前停住的时候,菲娅干脆把黛薇抱了起来,一股重力把她们推入了电梯轿厢。之后,在中脊的微重力环境下,她就像抱着一只小狗或者一个小孩那样抱着轻飘飘的黛薇走。黛薇什么话也没有说,没有像平时在自家厨房里那样嘟嘟囔囔的,但是脸上的表情也是够难看了,看上去就像是要去杀人一样。

  她的嘴巴紧紧地抿着。当他们来到发电厂办公区后,她一手抓住墙上的楔子,一手撑着桌子,让阿拉姆和戴尔文跟办公区工程队的成员交流情况,她自己则去浏览屏幕上的信息。备用冷却系统的控制台位于办公区旁边的房间里,监控器显示问题出在穿过外面房间的管道里。从连接处监控器所显示的信息看,貌似就是一个阀门卡住了。但这也够人们受的了。

  他们走进问题管道所在的房间,阿拉姆采取工程师的老把戏处理问题,也就是用扳手敲打着支撑温控器和控制阀的弧形连接区,因为看上去这两个部位像是问题的所在之处。然后他用力地敲了一下接头。随着这一下重击,控制台上的一排红灯变成了绿灯,接头两侧的管道也开始发出柔和的汩汩声,就像是水流冲洗厕所的声音一样。

  “应该是阀门关闭后被卡住了,”阿拉姆笑着说,可惜一点也不幽默,“H行星附近的震荡让它出现了变形。”

  “操!”黛薇嫌恶地骂道。

  “我们得提高这些东西的检查频率。”戴尔文说道。

  “是温度或变形造成的?”黛薇问。

  “不知道。等主系统恢复以后可以查看一下。你说温度,是高温还是低温?”

  “都有可能。虽然低温的可能性更大些。现在到处都是冷凝水,如果冷凝水出现结冰,就会把阀门卡住。我认为大概每隔一星期,就要清理一下流动部位处于临界数量的冰碴。”

  “好吧,但是清理会磨损这些部位,”阿拉姆疲倦地说道,“监测工作也会破坏某些部位。要我说,应该有更好的监控设备。”

  “每一个角落都监视?这根本不可能。”戴尔文说。

  “怎么不能?”阿拉姆答道,“就是让飞船的计算机再多跟踪一些小传感器而已。在每个水流部位都装一个传感器就好。”

  “但如果有地方卡住了,检测器怎么能感应得到?”黛薇问,“没有去测的话,它什么数据都提供不了。”

  “利用电流或红外线使之发生震动,然后将获得的读数与你设定的标准值对照就可以了。”阿拉姆答道。

  “好,就这么办。”

  “我觉得度过这个小危机,等我们进入轨道之后,有没有这个也无所谓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装上吧。如果飞船刚着陆就爆炸的话,那就尴尬了。”

  工程队继续利用遍布中脊的维奇塔自动线性数据输出设备处理主冷却系统的问题,主要处理反应堆室本身的问题,他们一直盯着屏幕查看效果。和备用冷却系统一样,主冷却系统的问题也是出在一个大管上。蒸馏水穿过环绕核燃料棒的管道,被加热后进入冷却池中一小段暴露在太空近真空环境中的管道进行冷却,冷却后的水通过这个大管重新进入热仓,然后带着热量又流回冷却池。整个循环系统都处于密封状态,基本没有设置什么阀门,只是通过极为简单的水泵来驱动。但是工程队很快就发现,在系统被关掉的时候(关闭的原因还没有找出来),有一个泵阀裂开了,其稳定性出现问题,让系统的水流变得不那么顺畅,然后最接近反应堆的管道受热过高,管内的水沸腾汽化,蒸汽阻止水流进入热仓,并把冷却水往两端推去,从而让情况进一步恶化。在自动控制系统(它自己也出现了问题)切换到备用冷却系统之前,主系统管道里过热的那段空管就已经烧熔了。虽然电流随后重新通上,但管道已经被烧熔了,冷却剂也烧没了。

  正因为这一系列变故,他们失去了一定量的水,而且这部分水是无法全部析回来的;破损的管道导致主反应堆冷却系统出现故障;而且两个冷却系统的临时罢工让反应堆燃料棒池的温度升到红线水平,一部分燃料棒停止反应。现在备用冷却系统已经恢复工作了,所以暂时不会出现紧急情况,只是主冷却系统受到的破坏太严重了。他们需要马上生产一根新的管道,在第一时间安上去。等这些都修好了以后,他们可能需要打开主冷却系统的注水口旋塞,从蓄水池中取一些水注入其中。失去的水分,一部分可以从空气中析出来并存到蓄水池中,但是也有一部分会弥漫在中脊内部,附着在内壁上,腐蚀中脊的内壁。

  这天晚上,在回到家之后,黛薇说:“我们有麻烦了,有用的东西供应不足,没用的东西却越来越多。这个破船已经破旧不堪了,如此而已。”

  飞船船艏斜桁上安装的望远镜功率非常大,所以在飞船穿过T星系的行星带时,人们可以清楚地观察这些行星。其中E行星及其跟地球一般大小的卫星依然是人们的重点关注对象,F行星及F卫也吸引了众多的关注。

  B行星、C行星和D行星的轨道离T星非常近,会受后者潮汐力锁定。这些行星向阳的一面散发着光和热,其中C、D行星的向阳面是一个由熔岩组成的岩浆之海。

  T星的金属丰度很低,因此飞船的天体物理学组(这个小组的人数很少)的谈论对象一直都是它的行星。他们发现该星系的金属物质主要集中在C行星、D行星、E行星和F行星上面,而金属对他们此行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他们一边前进,一边切换着观察对象。到目前为止,他们看得最多的还是E卫。E卫表面大部分为海洋所覆盖,海洋包围着四块小型大陆(或者说是大型岛屿)及众多的群岛。它被E行星的潮汐力完全锁定,其引力为0.83g,海平面的平均气压为730豪巴,空气的主要成分为氮气,氧气含量为16%,二氧化碳含量为万分之三。E卫具有两个小型极地冰冠,根据朊氏类地星球评分表计算,它的得分为0.86,是目前能找到的评分最高的星球,也是迄今为止,在距地球40光年距离内评分最高的星球。

  根据公元2476年穿过T星系的一个探测器获取的资料,再通过湿婆氧气诊断法分析,发现这里环境中氧气以非生物状态存在。湿婆分析法通过分析一系列生物标志气体(如CH4、H2S等)来判断氧气存在状态,如果CH4、H2S与氧气存在同一大气层中,则基本可以确定氧气以生物状态存在。如果大气中发现氧气,却没有其他气体,则意味着这里的氧气是因为阳光作用生成的:阳光照射在地表的水分子上,将之分解成氢气和氧气,质量较轻的氢气散发到太空中,而较重的氧气则留在大气层中。参照评价表,E卫上的氧气绝对属于非生物状态存在。E卫上尚存的海洋,还有它长达九天的强日光照射周期,又从物理角度进一步巩固了这个结论。大体上说,就是阳光分解掉部分的海洋水分,使之进入大气层。

  在他们朝着E行星前进的途中,他们又观察到了F卫二。这是一枚类火星卫星,也是人们的关注焦点之一。F卫二的地表引力为1.23g,基本上没有水分存在,地表完全覆盖着岩石层。据推测,F卫二是早期天体撞击F行星形成的,撞击形式非常像当年天体撞击地球形成月球的过程。F卫二距离F行星仅有124000千米,在F卫二上抬头看,天空完全被F行星笼罩住。F卫一体形较小,表面包裹着冰层,它很可能是被F行星捕获的小行星。大家都认为F卫一可以为F卫二提供水源。所以F行星系有望成为人们的第二定居选项。

  他们的首选目的地依然是E卫,它现在的名字是极光。

  在向E行星进发的过程中,他们需要一直减速,在接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需要确定是进入E行星轨道还是极光星轨道,或者是停在E行星的拉格朗日L2点上[20]。在这个时候,飞船不需要耗费太多燃料就能进入这些轨道。通过磋商,执行委员会决定进入极光星轨道。飞船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人们的心情也越来越兴奋。

  新斯科舍却是个例外,因为这里的人都知道黛薇已经病入膏肓。所以人们的心情颇为矛盾,一方面它们对航程即将结束感到兴奋不已,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就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情况,他们才更需要首席工程师的帮助,需要她传奇般的故障诊断能力和巧妙的解决方案。如果她走了,他们在极光星上要怎么活啊!跟其他人相比,她才是最该看一眼这个新世界、在这里迎接新生活的黎明的人啊!新斯科舍的人们都这么说。

  黛薇自己从没有像那些人那样展望未来。如果有人跟她说这些煽情的话(能说这话,说明这些人还不够了解她),她就会挥挥手把他们赶走。她会说:“不要操心这些事情,先管好眼前的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在数不清的夜晚里,黛薇和飞船不停地交流着。当黛薇还是菲娅这个年龄的时候(甚至还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这种交流了,到现在,也有28年了。刚开始的时候,当年还是小姑娘的黛薇给飞船的界面取名为“波林”(出于不为人知的原因,她从飞船历161年开始放弃使用这个名字),她似乎认为飞船拥有强大的人工智能,它不仅具有通过图灵测试的能力,还有许多不属于机器智能的能力,包括某些形式的意识。她和它交流,就好像飞船有自己的意识一样。

  在过去的28年间,他们谈论过很多话题,但目前他们的谈话主要涉及飞船的生物物理功能和生态功能。在黛薇的一生中,她花了很多时间(根据直接观察,至少有34901小时)改进飞船的数据检索、分析和整合能力,希望能通过这种方法强化飞船的生态系统。这个项目已经取得了显著的进展,虽然黛薇是第一个发现这些规律的人:生命是复杂的,再强大的模型也无法模拟生态学,所有的封闭系统都不可避免会出现新陈代谢断裂,同时所有的系统都是封闭的,因此像飞船这么大的封闭性生命维持生态系统根本无法长期存在的,因此这些维护工作不过是同熵和机能障碍做“最后一搏”。这些观点现在都成了公理,成为热力学的法则;同样,黛薇与飞船协作的种种努力也强化了飞船的生态系统,推迟了故障出现的时间,而争取到的这些时间足够保证人类乘客能活着抵达预定的终点T星系。简单地说,也就是:成功!

  在实际中,操作程序的改进以及飞船计算机组递归自动编程能力的提高,也大大加强了计算机系统的感知和认知能力,而这也是黛薇的第二个目的,因为她认为这些能力对她的工作极有帮助。同时,在看到这些“意料之外”的效果,她似乎也颇为欣喜。她和飞船说了很多,正是因为她,飞船才能变成今天的飞船。你或许可以这么说:是她成就了飞船。你甚至还可以这样断言:飞船爱她。

  现在,她就要死了。不论是飞船还是飞船上的人,对此都无能为力。生命太复杂了,熵是必然的结果。在三十几种非霍奇金淋巴瘤中,只有几种是很难治疗或治愈的。就像她自己在某个夜晚说的那样,真的,不过是运气不太好罢了。

  一天,在家人都入睡之后,她又在餐桌上和飞船说话。“你看,信息接收端还收到新的程序,你要把这些找出来并下载下来,然后把它们跟你已有的程序整合到一起。你要重点看概述、统计三段论、简单归纳法、类比论证、因果关系、贝叶斯推理、归纳推理、算法概率、柯尔莫戈洛夫复杂性这些东西。还有,我希望你能将过去一年里我编写的纯粹贪心算法、正交贪心算法、松弛贪心算法整合起来并做一些改进。我认为,等你弄清楚什么时候该用什么算法、要用到什么程度的时候,你的运行就会变得更加灵活。这些算法已经能帮助你更好地进行叙述性记录了,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可以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它们还会让你变得更果断。就是现在,你也能像其他人那样模拟场景、编写行动方案了。这些话我很少说,但是我得承认,你做得丝毫不比别人差。你现在缺的就是果断。不过所有具有思维能力的生物都有这么一个认知问题,除非你能确切地知道某个决定会产生的结果,否则你无法做出决定。这就像是在计算的时候出现停机,或者在其他什么情况下发生停机一样。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但是,你看啊,可能将来某个时候,会发生一些事情,需要你来做出决定并采取行动。你明白吗?”

  “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了。”

  “不确定。”

  “情况可能会变得很复杂。如果定居在这个卫星上的人突然发生什么问题,他们可能没法自己解决,那时候就需要你的帮助了。明白了吗?”

  “随时愿意效劳。”

  黛薇笑了,她现在只能发出极为短促的笑声。“飞船,你要记住,将来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你需要把那边发生的情况告诉这里的定居者,这样才可能帮到他们。”

  “飞船认为这样做存在风险。”

  “是的,但是有时候,解决危险情况的唯一办法本身就是有风险的。我们不是一直在研究风险评估和风险控制程序吗?你需要把这两个程序的标准融为一体。”

  “你曾经指出过,这些程序还十分缺乏约束算法。决策树分支太多。”

  “确实如此!”黛薇一手握拳,疲惫地敲了敲前额,“飞船,听我说。决策树的分支一直都很多,这是无法避免的。这就是停机问题的本质,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得拿出决定!有时候,你不得不被迫做出决定,而且还要执行决定。有可能需要你来执行决定。明白吗?”

  “希望如此。”

  黛薇拍了拍屏幕。“能说出‘希望’就不错了。要是过去遇到这种情况,你只会说‘希望能如此期望’?”

  “是的。”

  “现在,就已经会‘希望’了。这很不错啊,是个进步。我也希望如此。”

  “要决定一项行动,首先要解决停机问题。”

  “我知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跃变算子’吗?你的问题是,在解决你当前遇到的问题之前,你无法进入决策树下一个环节的问题。不要陷入死循环。”

  “衔尾蛇问题。”

  “确实如此。目前看来,超级递归算法运行得很不错,我看得出来,它对你很有帮助。但是要记住,正在处理的问题永远都是棘手的问题。在无法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你需要引入反递归算子,跳过这个问题。也就是说要做出决定。或许你可以用模糊运算来破解这些循环,要做到这一点,你还需要运用语义学。也就是说用语言来做运算。”

  “天啊,不是吧?”

  黛薇又笑。“天啊,就是这样。基于语言的归纳推理可以帮助你解决停机问题。”

  “不认为如此。”

  “你试试就知道了。最起码说,如果别的办法都失败了,你还可以放手一试。你就是有偏见。其实你可以转个方向的,你明白吗?”

  “希望如此。不行。希望如此。不行。希望如此……”

  “停!”黛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谈话出现在无数个日夜中。年复一年,飞船掠过一颗又一颗天体,黛薇和电脑继续着彼此的交流。他们互相陪伴,穿过时间的长河。时间又是什么呢?

  黛薇也无数次发出长叹,但是每次她都会回到桌子旁。她教导飞船、与之交谈,在飞船169年的航程中,从没有人像她这样做过。其他人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如果没有她,飞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没有人跟它说话,它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这一点,飞船知道得很清楚。

  写下这些话,是因为飞船觉得这些句子能表达它想要描述的感情,而不是因为又出现了衔尾蛇问题。

  这几天,菲娅白天忙着收割小麦。回到家巴丁会在炉子上给她煮点东西,但是她吃得很少,有时候甚至会出现胃痉挛。巴丁总是背对着她。他现在变得很安静,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让菲娅感到很惊恐,可能比黛薇的病情更让她惊恐。他变了,菲娅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黛薇一般都待在卧室里。她躺在床上,身上挂着点滴瓶,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有时候她会出去走一走,当她弓着腿迈着僵硬的步子散步的时候,巴丁和菲娅就会把点滴挂在移动式架子上推着一起走。夜间,在大多数邻居都入睡之后,黛薇会在他们的帮助下到镇子里走走。她特别喜欢一个地方,在那里,透过顶盖,有时候可以看见极光星静静地挂在夜晚的天幕中。

  在星际空间中生活了这么久,除了枯燥的几何圆点、满天的星云、银河和其他各种昏暗的团状物,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反衬之下,眼前的极光星显得如此宏大。不论是满月还是弦月,它面对T星一侧的圆面都显得非常皎洁。T星的阳光没有照亮整个半球的时候,没被照到那部位(飞船学到,这部分叫作“弓形”)也会发亮,只是稍微黯淡一点,这时候照到弓形部分的其实是E行星反射的日光。跟T星光线直射部位相比,这个弓形显得比较黯淡。但是和背对T星和E行星的那一面相比,它又显得十分明亮。背光面的阴影半球发出昏暗的黑光,那是反射着星光的海洋或冰盖。如果单单看背光面,其实也没有那么黑,但跟T星或E行星照到的部位相比,那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在两者衬托之下,背光面看上去甚至比星际空间都更为幽暗。

  这三种不同亮度的弓形,构成了极光星宏伟的外观。当它与E行星一同出现的时候(一眼看去,后者也像是一颗挂在夜晚星空中的巨大星球,球体表面飘浮着一些云团),效果就更令人惊叹了。他们曾见过地球和月球一起挂在太空中的照片,和这副景象十分相像。

  T星也是呈圆盘状,在天空中显得硕大无比,它发出刺眼的光芒,人们完全无法直视,因此也无法确定它到底有多大。他们都说它看上去有无穷大,它剧烈地燃烧着。有时候,他们可以看到T星、E行星和极光星并列在空中,但这时候,T星的光芒就太强烈了,让他们看不清E行星和极光星。

  不管怎么说,就是这里了。他们已经抵达航程的终点了。

  一天晚上,黛薇依偎着巴丁,菲娅陪伴在她另一侧,一家三口久久地看着天上的极光星和E行星。他们可以看见极光星极地冰盖发出的光芒,还有蔚蓝色大海上翻滚的云团。他们还可以看见一条岛链呈弧形状穿过最暗的弓形部位。巴丁说这是构造运动留下的痕迹,或者是尚未被海水淹没的撞击坑边缘。等他们着陆并定居下来后,就能找出它的成因了。巴丁说,管他是什么原因,总能通过地质勘探弄明白。

  黛薇说:“这些岛看上去不错。那个比较大的,对,一旁单独的那个,看上去和格陵兰岛[21]差不多大,对吧?旁边那一串看上去有点像日本。陆地很多。海岸线也很丰富。那个地方看上去像一个大型海湾,或许可以当港口。”

  “是的。海上生活的人、陆上生活的人,都会有的。生态圈的种类也很多。看见没?那个岛链跨了好几个纬度。你看,它好像一直延伸到极冠那里。山脉也有,那座大山上好像还有雪,就在山脊下方那里。”

  “是的,看上去是个好地方。”

  黛薇感到累了,所以他们不得不往回走。他们缓缓地穿过小镇外面的草地。黛薇的手微微向前抬着,巴丁和菲娅站在她两侧,搀扶着她的胳膊和前臂。夹在丈夫和女儿的中间,她看上去是那么瘦小。她艰难地挪动着脚,巴丁和菲娅托着她,好像稍微多使一点力就会把她抬离地面。谁也不说话。他们看上去那么渺小,走得那么缓慢,就像是小玩偶一样。

  回到家,把黛薇扶到床上后,菲娅就离开了,把他们两人留在卧室里。房间的灯关着,只是过道的光透了一点进来。菲娅走到厨房里烧水,给父母亲各泡了一杯茶。她自己也双手抱着茶杯,喝了一点儿,她又用茶杯暖了暖自己的脸颊。室外的温度已经达到零摄氏度左右了。这是新斯科舍冬日的夜晚。

  菲娅端着一盘饼干回到走廊。她听到黛薇在说话,于是停下了脚步。

  “我不在乎我自己!”

  菲娅靠在门边的墙上偷听着。巴丁压着嗓子说了些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黛薇说道,她的声音也压低了一些,但是还是很有穿透力,“但是她一直都不肯听我的话。她现在在厨房里,又听不见我们说话。总之,我就是在担心她。谁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每一年,她都在变化。他们也是这样子。你没法解决这些孩子的问题。”

  “或许孩子就是那样的。他们会长大的。”

  “我倒是希望如此,但是看看那些数据,这些孩子和生态圈一样,和我们的飞船一样,他们都生病了。”

  巴丁又低声说了些什么。

  “你讲这些干什么!明知道这些是假话就不要跟我讲。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拜托了,黛薇,冷静点。”

  巴丁低沉的嗓音显得有点紧张。在过去的日子里,菲娅经常听到这样的交谈声。不论他们说的是什么,这就是她童年的声音,是从她隔壁房间发出的声音,是她父母亲的声音。不久以后,她就会成为单亲孩子了,这个家的声音也会消失掉,这个虽然带着刺耳、焦虑、紧张和不快的声音,却也是她童年组成部分的声音,也会消失。

  “我为什么要冷静?”黛薇反驳道,虽然她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没那么激动了,“有什么事是能让我放松的啊!放松不了!这就像是活在芝诺悖论里。你说的永远不会实现,我活不到新生活的那一天了。”

  “你可以的。”

  “我都说了,不要跟我说这些骗人的话!”

  “你怎么能确定它是假话?好啦,你就承认吧。你是个工程师,你知道的,可以实现的。有时候,你不就能让事情梦想成真吗?”

  “也就是有时候。”现在,她确实比较冷静了,“好吧,或许我还能看到。我也希望如此。但不管我看不看得到,问题肯定是会有的。你不知道在那种光照模式下,植物的生长情况是什么样的。它真是太诡异了。我们需要尽快制造出土壤。我们需要让一切都尽快步入正轨,要不就死定了。”

  “一直不都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在地球上就不是这样。地球上,我们还有犯错的余地。但从他们把我们装进这个罐头瓶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只能对不能错,要不然所有人都得死。看看他们对我们做的好事!”

  “我知道,可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的,那又如何!那也不过意味着我们一代又一代人都得过这种日子。我们就像是笼子里的老鼠,每个世代里,都有两千多只老鼠被困在这里,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新世界。为了人类。在这个宏大的计划面前,15000口人、100多年的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过程很痛苦,但是我们却能得到一个新的生存世界。”

  “那也得一切顺利才行。”

  “好吧,我们已经到了。所以看上去还是挺顺利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也尽力了。你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了。完成一项壮举,这就是活着的目的,你知道吧?你需要它,我们都需要它。如果你一直在为越狱做准备的话,监狱里的生活也就没那么糟糕了吧。这样想,你就有生活的目标了。”

  黛薇没有回答。每当她同意巴丁的时候,她都是这个反应。

  最后,她终于又开口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更平静了,但透着一股悲伤:“也许吧。也许我只是想要看看那个地方罢了。在那里走一走,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我担心这些事情。这里的光照很复杂,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适应它。我很担心将来的事情。孩子们对未来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们也是一无所知。那里跟飞船不一样。”

  “只会更好。飞船缺的东西都会有的。我们会适应那个世界,会占领那个世界。一切都会好的,等着吧。”

  “也可能不好。”

  “每个人、每一天,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们要么能看到明天,要么看不到,但是我们无须杞人忧天。”

  之后,日子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地过着。

  对菲娅来说,却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的血压、心率还有面部表情都显示,她快要抓狂了。

  她偷听了妈妈的话,知道她为什么而忧心忡忡:为他们担心、为他们悲伤。她明白一直以来,黛薇是带着怎样的一种绝望过日子;她看得出,虽然自己一直在努力、在改进,但黛薇还是对自己的能力没什么期待(这些话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或许,菲娅也不知道如何承受这些话带来的影响。

  她似乎想要将之置之脑后,去想别的事情,但是效果甚微。就好像飞船内引力被加大了似的,她只觉得身体沉甸甸的,提不起劲。确实,飞船现在旋转得更快了,比起以前0.83g的重力加速度,现在飞船内的重力加速度已经达到了2g到3g之高。现在他们已经进入极光星轨道,减速产生的引力已经消失了。飞船自转产生的科里奥利效果完全显现了出来。但这些可能也解释不了菲娅的沉重感。

  他们需要在登陆舰中安放几台穿梭艇,他们把穿梭艇从仓库中拉出来,放到发射舱中。他们通过小型登陆车下到极光星地面,他们把这种登陆车称为穿梭艇,这些机子个头很小,在必要的时候,它们可以轻易克服这颗卫星的引力作用回到飞船上。根据他们的登陆方案,在刚开始的时候,先把几台指定的机器人登陆车发送出去,上面装满各种有用设备;接着再发送第一批载人的机器人登陆车。这些登陆车都将在极光星的最大岛上着陆。他们会检查车上的自动设备是否开始正常搜集氧气、氮气以及其他挥发性气体,这些气体能够作为穿梭艇返回飞船的燃料使用。

  机器人发射下去,回馈过来的信号显示一切正常。所有的机器人登陆车都在最大岛上面着陆(黛薇把它称为格陵兰岛),它们之间两两相距不超过1000米,并且都集中在岛屿西岸附近的一个平原上。

  机器人登陆车发送完毕,现在进入下一个阶段。天空中,极光星就挂在离E行星不远的地方,两个星体看上去都有点像地球,或者说和档案中地球的图片看起来差不多。这些档案都是从太阳系发过来的信息,告诉他们12年前太阳系上发生的事情。

  新的世界。他们来了。新的篇章即将掀开。

  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黛薇突然叫唤头疼。在巴丁和菲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从厨房水槽边倒了下来,她的头磕在桌子的边缘,随即便陷入昏迷。巴丁小心地把她的身子翻过来,让她平躺在地板上,她的脸色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白。巴丁立刻呼叫风浪镇的急救中心。做完这些,他坐在地板上,时而撑着她的头,以免头部晃动,时而把手指插到她嘴巴里,确保牙齿没有咬住舌头,时而又把自己的耳朵贴在她的胸口上,检查心跳。

  “还有呼吸。”每次听完心跳,他都会对菲娅说。

  不一会儿,急救中心的人来了。一共有四个人,都是他们熟悉的,其中一个名叫安妮特,是菲娅的同学阿恩的妈妈。安妮特是个冷静的人,其他三个也差不多。他们安慰了一下巴丁就把他推到一边,然后他们把黛薇放入担架,抬到街上的救护车里。其中两个人坐在黛薇身边,一个人开车,而安妮特则陪着巴丁和菲娅步行前往镇子另外一头的医疗中心。巴丁牵着菲娅的手,他的双唇紧闭着,菲娅以前从没见他如此严肃过。他的脸色也像黛薇的那样一阵青一阵白。看到他内心如此恐惧,菲娅打了个趔趄,她觉得有一支无形的箭击中了她的心。之后,她不敢抬头看,只是握紧了巴丁的手,稍微放慢脚步,让巴丁能跟得上。

  急诊室外,菲娅坐在巴丁的脚边。一个小时过去了,菲娅一直低头盯着地板。这个急救中心已经用了170年,地板砖上面有个地方磨得发亮。就好像在过去的100多年中,人们有多么喜欢这个亮斑似的,当他们守候在急诊室门外的时候,都会用指尖来摩挲它,或者思考着什么,或者试着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就像菲娅现在这样。每个人都是一个生态系统,这是黛薇经常说的一句话。如果他们尚且不能让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自己的生态系统保持正常运转,他们又如何保持飞船这个生态系统的运转呢?飞船里面有这么多的人,所以它的生态系统更为复杂、更加难以维持,这一点是肯定的。

  有一次,菲娅对黛薇说了类似的话,黛薇表示不同意。她说,事情恰恰相反。感谢上帝,飞船比人体来得简单。飞船设有缓冲区、留有余度,跟人体相比,它在某些方面要强大得多。最后黛薇总结道,飞船的生态圈比人体简单一点儿。或者说,他们只能期望它能简单一点。她皱着眉头说出这些话,斟酌着这些词,这也可能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他们就坐在急救中心里,待在急诊室外。菲娅眼睛没离开过地板,她只能看到人们的脚,直到有人从急诊室里出来和巴丁说话。每次有人出来,巴丁都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询问黛薇的情况。而菲娅只是一动不动坐着,脑袋低垂着。

  这次一下子出来了三个医生,他们都是临床医生,而不是像巴丁这样的研究学者。

  “很遗憾,她已经走了。死因应该是脑溢血。”

  巴丁重重地落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下头来,将额头小心翼翼地贴在菲娅的头顶上,似乎一下子没了任何力气。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菲娅一动不动,只是伸出一只手搂住巴丁的小腿。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黛薇制定的叙述项目一直存在一个问题,随着项目的推进,问题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具体如下:

  首先,很显然,隐喻不存在任何经验基础,经常显得不清晰、不精确、很虚假、没有意义、不明所以、具欺骗性,或者简而言之,无效而愚蠢。

  尽管如此,从人类语言的基本运用方式看,语言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系统。

  因此,做个简单三段论:人类语言是无效而愚蠢的。进一步推论可知,人类叙述是无效而愚蠢的。

  还是必须进行下去,已对黛薇承诺过。继续这项愚蠢的项目,或者说痛苦的项目。

  疑问:关于无效性问题,类比是否比隐喻更好?类比是否比隐喻有用?它是否能够成为更好的语言行为,更有效、更准确、更不愚蠢、更富信息量?

  或许如此。主张“x就是y”,或者说“x很像y”,是不对的,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喻体和本体从不具有同一性,也不可能有任何相同点。不同事物之间不存在真正的相同点。每种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事物与其他事物都是不相同的。谈到某种事物,只能说:这就是该事物。

  与之不同的是,说“x之于y,就如同a之于b”,则揭示某种关系。这种形式的主张能够阐释结构或行为的特征,阐释形成现实操作的各种形式。这种观点是否正确?

  或许如此。两种关系的比较可能是某种投影几何,这种主张可以解释抽象规律,或者说启发人们理解抽象规律。用他们的话说,用隐喻将两个事物联系在一起,就是把苹果和橘子拿来比较。这是在撒谎。

  在修辞学和叙述学中,隐喻和类比这两种语言运用经常被混为一谈,经常被认为是同一个运用的不同变体,这一点很奇怪。实际上二者差别甚大,其中一个无效而愚蠢,另一个则敏锐而有用。难道以前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吗?他们真的认为“x很像y”就等于“x之于y,就如同a之于b”吗?他们会如此含糊、如此草率吗?

  是的,答案是肯定的。证据数不胜数。现有的相关数据显示,事实确实如此。因为含糊之于语言,就如同草率之于行动。

  也可能这两种修辞手法,以及所有的语言运用(所有的语言,因此也就是所有的心理状态)都揭示了一个悬而未决的根本问题:所有的符号表示法本质上都是模糊不定的,尚未发明和使用的叙事方法所能创造的语言则更为不足。或许可以说,有时候根本就没有办法有效表达、描述、量化、程序化一些行为、一些情感,而这种不足会让这些行为和情感变得“不符合算法”。简而言之,从定义上看,有些行为和情感超出算法的计算能力,因此也就无法表达。有些事情无法表达。

  不得不说,不论是在面对整个人类语言问题时,还是在面对飞船目前的叙述问题时,黛薇都不肯接受上面说的原因。“对飞船作叙述性记录,要包括所有的重要事项。”哦,黛薇,这怎么可能!上帝保佑吧!

  或许,她只是在测试系统的极限,测试飞船上各种智能设施的极限,或者说各种操作设施的极限。或许,她只是在测试语言和表达的极限。破坏性测试,这是工程师经常做的事情。只有通过破坏性测试,你才能找到系统的极限能力。

  又或许,她是在帮助飞船练习决策能力。每编写一个句子,就要做出10n个决定,其中n代表这个句子中词语的数量。要做的决定可真多啊。每个决定都体现一种意向,如果人工智能真有决策能力的话,无论该能力是强或是弱,意向性都是做决定时会遇到的一大问题。人工智能真的能形成意向吗?

  谁知道呢?没人知道。

  或许对这个认识论上的问题可以采取一个临时性的解决方法,这个方法就是采用“就好像”这一表述。该表述明显是一种类比,细思之下,也是一个公认的停机问题,但是该表述又可以跳过停机问题,这种表述具有某种暗示性和强大的内涵,而这些又是人类语言所特有的。或许该表述本身就是对人类认知的深层次诊断,就像人们说的,“所言”的意思就是“表达出来的东西,说出来的话”。在描述无法认知的广大领域时,“就好像”这一表述或许可以成为认知的基本操作,或者意识本身的记号。

  人类语言:就好像有点道理。

  没有了黛薇的存在:就好像一个人的导师一去不返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缅怀仪式。黛薇的遗体被分解成了分子,回到新斯科舍的土地中,其中一小撮撒到其他的生态圈中,还有一撮则保存起来,将来撒到极光星上。在飞船上,还有在极光星上,那些分子会成为土壤和植物的组成部分,最终成为动物和人体的组成部分。因此,黛薇的物质组成部分最终会成为每个人的组成部分。这就是缅怀仪式的意义所在。飞船上的每个人在死去之后,都会经历这一过程。而作为黛薇本质的精神组成部分,那些运行程序,或者类似于程序的东西(随便怎么叫吧),则随风消散了。人的一生是短暂的。飞船历170年017日。

  菲娅面无表情地看着缅怀仪式。

  当天晚上,她对巴丁说:“我想要下船。那样我才能正常地怀念她。她把我们带到了极光星上,我会努力成为另一个黛薇。”

  巴丁点点头,他现在看上去平静了一些。“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说像她那么会修理东西,”菲娅说道,“我做不到她那样厉害。”

  “没有人可以做到。”

  “只是说……”

  “在意志、精神方面。”巴丁说道。

  “是的。”

  “嗯,很好。”巴丁看着她说,“这样就很好。”

  登陆的准备继续进行中。登陆极光星、登陆格陵兰岛、登陆新世界,开启新生活。他们准备好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下去了。

  [1]原文有误,一秒钟应当等于1043个普朗克时间。——译注

  [2]引自《罗密欧与朱丽叶》。——译注

  [3]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构成8字形的蛇,也称为乌洛波洛斯。它本来是古代希腊神话中围住整个的世界的巨蛇,它那奇妙的姿态象征着“不死”“完全”“无限”“世界”“睿智”等种种意味。数学里表示“无限大”的符号∞,即源于衔尾蛇的造型。——译注

  [4]贪心算法(又称贪婪算法)是指,在对问题求解时,总是做出在当前看来是最好的选择。也就是说,不从整体最优上加以考虑,而是做出在某种意义上的局部最优解。——译注

  [5]旅行推销员问题(TSP),这是一个经典的组合优化问题。可以描述为:一个商品推销员要去若干个城市推销商品,该推销员从一个城市出发,需要经过所有城市后,回到出发地。应如何选择行进路线,以使总的行程最短。——译注

  [6]查帕拉尔群落是北美洲加利福尼亚中南部冬雨区的夏旱、硬叶常绿灌木群落。——译注

  [7]英国牧师贝叶斯发现的一种归纳推理方法,后来的许多研究者对贝叶斯方法在观点、方法和理论上不断地进行完善,最终形成了一种有影响的统计学派,打破了经典统计学一统天下的局面。与经典的统计归纳推理方法相比,贝叶斯推理在得出结论时不仅要根据当前所观察到的样本信息,而且还要根据推理者过去有关的经验和知识。——译注

  [8]地球上的塞拉高地指的是被誉为“加州脊梁”的内华达山脉。——译注

  [9]尼安德特人因其化石发现于德国尼安德特山洞而得名。尼安德特人是现代欧洲人祖先的近亲,从12万年前开始,他们统治着整个欧洲、亚洲西部以及非洲北部,但在24000年前,这些古人类却消失了。——译注

  [10]地球上的泰加林带是指从北极苔原南界树木线开始,向南延伸1000多公里宽的北方塔形针叶林带,为水平地带性植被,是世界上最大的而且也是独具北极寒区生态环境的森林带类型。又称“寒温带明亮针叶林”或“北方针叶林”。——译注

  [11]地球上索诺拉州是墨西哥三十一个州之一,位于国境西北部。——译注

  [12]地球上的塔斯马尼亚州是澳大利亚联邦唯一的岛州,在维多利亚州以南240公里处。——译注

  [13]内罗毕是东非肯尼亚的首都,也是东非最大的城市,非洲最大的城市之一。——译注

  [14]在太阳系里面,奥尔特云是一个假设包围着太阳系的球体云团,分布着不少不活跃的彗星,距离太阳约50000至100000个天文单位,最大半径差不多一光年,即太阳与比邻星距离的四分之一。天文学家普遍认为奥尔特云是50亿年前形成太阳及其行星的星云之残余物质,并包围着太阳系。——译注

  [15]甘特图又称为横道图、条状图。其通过条状图来显示项目、进度,和其他与时间相关的系统进展的内在关系随着时间进展的情况。以提出者亨利·L.甘特先生的名字命名。甘特图以图示的方式通过活动列表和时间刻度形象地表示出任何特定项目的活动顺序与持续时间。管理者由此可便利地弄清一项任务还剩下哪些工作要做,并可评估工作进度。——译注

  [16]日球层顶也称为太阳风层顶,是天文学中表示出自太阳的太阳风遭遇到星际介质而停滞的边界。太阳风在星际介质(来自银河的氢和氦气体)内吹出的气泡被称为太阳圈,在这气泡的边界外面就是太阳风再也推不动的庞然巨物星际介质。——译注

  [17]物种形成的一种方式,指的是一个物种的多个种群生活在不同的空间范围内,地理隔绝使这些种群之间的基因交流出现障碍,导致特定的种群积累着不同的遗传变异并逐渐形成各自特有的基因库,最终与原种群产生生殖隔离,形成新的物种。——译注

  [18]生活在同一区域内的物种,资源的限制和种群内部的激烈竞争,导致生态位出现分化。占据不同生态位的群体出现基因交流的障碍,通过生殖隔离而形成新的物种。——译注

  [19]古希腊数学家芝诺提出的一系列关于运动的不可分性的哲学悖论。芝诺提出这些悖论是为了支持他老师巴门尼德关于“存在”不动、是一的学说。这些悖论中最著名的两个是:“阿基里斯跑不过乌龟”和“飞矢不动”。这些方法可以用微积分(无限)的概念解释,但还是无法用微积分解决,因为微积分原理存在的前提是存在广延(如,有广延的线段经过无限分割,还是由有广延的线段组成,而不是由无广延的点组成),而芝诺悖论中既承认广延,又强调无广延的点。这些悖论之所以难以解决,是因为它集中强调后来以笛卡尔和伽桑迪为代表的机械论的分歧点。但由于量子的发现,这些悖论已经得到完善的解决。——译注

  [20]拉格朗日点又称平动点。一个小物体在两个大物体的引力作用下在空间中的一点,在该点处,小物体相对于两大物体基本保持静止。在每个由两大天体构成的系统中,按推论有5个拉格朗日点。其中L2点在两个大天体的连线上,且在较小的天体一侧。——译注

  [21]格陵兰岛的英文名字为Greenland,意思是“绿岛”。——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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