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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是什么

  我们着陆了!而地球上的飞船发射计划从不曾间断,由此引发的争论甚至冲突也不曾间断……地球人、太空人,人类的未来如何选择?

  登陆车重重地撞上水面,继而又晃晃荡荡地往下沉。她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想要站起来,但又一个趔趄摔倒了。该死!为什么她的双脚还是一点知觉也没有?这感觉就像是双脚都睡着了一般,走起来都很困难,太烦人了。她试着在海浪的起伏中保持平衡。哦,天啊,又摔倒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蹒跚地挪向巴丁的位置。巴丁已经醒过来了,他扶着她的手臂,笑着说:“去帮别的人。”

  脚下的地板摇摇晃晃、起起伏伏。她爬着来到被一小群人包围着的控制台。阿拉姆往控制台里输入一些信息。他用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了一下菲娅,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

  “我们着陆了,”他说,“我们还活着。”

  “所有人都活着?”她问道。

  他咧嘴一笑,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然后说:“还不确定。不太可能吧。在着陆的那一瞬间,那过载实在太大了。”

  “那我们得快点检查一下。”菲娅说,“快点救伤员。联系上地球人了没?”

  “有,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知道他们是派一艘船来,还是派一支小船队过来。应该很快就到。”

  “那好,我们还是准备好,等待救援吧。走了这么远,可别让我们在最后一刻淹死在海底。在这种情况下着陆,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

  “说得对。这里的引力感觉还不到1g,你觉得呢?”阿拉姆脸上还是挂着奇怪的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自己。菲娅过去还以为他是个一眼就能让人看透的人呢。

  “我不知道,”她烦躁地说,“我的脚一点知觉也没有,我甚至站都站不起来。外面是不是有大风大浪之类的?”

  “谁知道啊?”他摊开双手,“问问才知道!”

  一群人进入登陆车的舱室,他们穿的衣服有点像太空服。这些人扶着乘客走出登陆车。穿过一条铺着自动人行道的通道,来到一间更大的房间。跟登陆车比起来,这个房间的地板可要平稳得多,但是菲娅还是站不住。面前的人穿着太空服(这想必就是隔离服了),他们的个头都没有菲娅高。看着他们,菲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她只能紧紧地抓住巴丁的手获取一些力量。尾随她进入这个房间的人越来越多,这些都是和她一样来自飞船的人。她想要数清楚他们的人数,但怎么都数不清,她也试着去回忆是不是少了哪些面孔。她对身边全副武装的人说:“大家都还好吗?都还活着吗?”

  但接着,通道口就出现一些推着担架的人,她失声大叫,想要朝着担架奔过去,但还没迈出一步就跌倒了。她挣扎着、用双手扒着地面往前爬。这个是楚文,那个是多巴,他们看上去已经没了意识,甚至可能已经死了,菲娅大声嘶叫着:“楚文!多巴!”可是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

  巴丁来到她身边,对她说:“菲娅,冷静点,先把他们送到医务室吧。”

  “是的,您说得是。”她扶着巴丁的肩膀站起来,让出路来。“您没什么事吧?”她双眼紧紧地盯着巴丁问。

  “我没事,亲爱的,我很好。我们大都没事,看起来都还好。很快就可以点清人数了,现在,让他们好好做事情。来,你看,这里有一扇窗户。”

  在旅程的最后一分钟,在回到地球的最后时刻命丧黄泉。这也太……菲娅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它。残酷的命运?讽刺般的愚蠢?是的,就是愚蠢,非常之愚蠢。

  他们慢慢地挪动着,菲娅时不时就会绊一下脚,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踩着高跷走路一般。

  “看,窗户在这里。你看看外边。”

  他们挤过窗边的人群来到窗户前。飞船的人都挤在窗户边,眯着眼睛透过手指缝往外看。外面是那么明亮、那么蓝,他们下方是深蓝色的平面,头顶是浅蓝色的穹顶。这就是大海,这就是地球上的大洋。他们曾经无数次从屏幕上看见过它,现在,虽然这窗户看起来也那么像一个大屏幕,但是他们立刻就发现它和真正的屏幕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他们能如此清晰地分辨出这是一扇窗户?这个问题让菲娅颇为困惑,但是她立刻将之抛之脑后,和其他人一起往外看。她眯眼看着海面上泛着的粼粼波光,眼睛有点刺痛,脚底也无法保持平衡。她心底一片茫然,眼泪却不断地从她的脸颊流淌下来,这是耀眼的光芒照入双眼带来的眼泪,她只能不停地眨眼、再眨眼。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这都是她熟悉的声音,有尖叫声,有赞叹声,有议论声,也有欢笑声。她无法直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一阵恐惧感突然袭来,胃里一阵抽搐,她不得不弯下腰来,把额头抵在窗户上休息。一阵恶心涌来,她晕船了。不,这不是晕船,这是地球带来的晕眩。

  “这里的引力比较小。”巴丁说。他已经不止一次提到这一点了。菲娅听他唠叨了几遍,这才反应过来,这话他之前就已经提到了几次,不过她当时并没有听进去。“这光线也比我们常说的太阳光要强。而且我觉得这里的1g跟我们的1g也不一样,是不是?这里的要轻一些。”

  “我感觉不出来。”她说,她也分不清船只有没有在随波摆动。“这是一艘船吗?”

  “应该是的。”

  “那为什么感觉不到波浪起伏?”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它体积特别大,波浪也晃动不了。”

  “这可能吗?”

  一个地球人开始说话,他们也不确定是哪个人发出的声音。声音是通过扩音器传出来的,所有身着太空服的人都带着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

  “欢迎登上东方之珠号。”这个声音带着奇怪的口音,根据她记忆中地球发过来的通信信息判断,她猜想这应该属于某种南亚英语口音,但又不完全一样。她从前从没有听过这种口音,而且也不太听得懂。“很高兴你们能安全抵达这里。遗憾的是,有七名飞船乘客在坠落过程中死亡,另外还有一些人出现受伤或体力衰竭的状况,但幸运的是,他们都没有致命的危险。我们穿着防护服来,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希望你们能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确认我们不会给你们带来危害,你们也不会给我们带来危害。在确定这一点之前,我们受命要求你们留在东方之珠号上的这些房间里面。同时,还请不要接触我们。隔离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但为了双方的安全,我们需要对你们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包括对你们的总体健康状况进行检查。我们相信,在经历T星上发生的事情之后,你们会理解我们的考虑。”

  飞船来客面面相觑,略感不安,有几个人看了看菲娅,然后才点头表示理解。

  菲娅说:“死者和送医的都有谁?如果你们读取不了芯片信息的话,我们可以帮你们确认他们的身份。另外,可否告诉我们飞船和术赤怎么样了?他们从太阳那边出来了吗?”

  她搞不清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但是在他们坠落大气层、撞击海面、被打捞起来并带到这里的这一段时间里,飞船应该已经飞离太阳了吧。但事实并非如此。飞船如今的速度已经大大降低了,它正处于从地球前往金星轨道的途中。

  他们获知脚下的这艘船长约两千米,上甲板高出水面200米,这艘船就像是一座浮岛,桅杆上的帆不时变化形状,头顶上的滑翔伞是那么高,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小黑点,有的甚至根本就看不见(升这么高,想必就是为了捕捉喷流[1]吧)。风帆和滑翔伞牵引着这艘船缓缓前进。这艘船慢慢驶过波浪,就像是一个无根的小岛。海面上这样的浮岛有很多个,它们都不紧不慢地驶向不同的方向。船上的人将它称为“船上小镇”,简称船镇。和其他的船上小镇一样,东方之珠号也是利用风力驱动,所以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上的时候,它有时会自西向东环绕地球行驶,在抵达中纬度地区的时候,又会随风自东向西行驶。它也配有备用的电动发动机,这样就有了一定的逆风而行的能力,而且在微调航向的时候,也需要启动这个发动机。船员告诉他们,沿海城市码头附近的泊位也和这些船镇没什么两样。但是太阳系发送给飞船的通信信息从没有提到过这些事情。他们还得知,现在大多数的沿海城市都是新出现的,与他们离开太阳系的时候相比,现在的海平面升高了24米。所以很多地方都发生了变化。通信信息也没有提到这些变化。

  他们的活动区域仅限于上层的房间,从这个地方俯视船镇最高一层的甲板,那甲板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空中花园。朝着一望无际的海面眺望过去,他们觉得自己的视野可以延伸到一百公里之外。地平线上覆盖着云朵,日出和日落的时候,云朵尤其瑰丽,有时候是橙色的,有时候是粉色的,有时候两种颜色都有。在晨曦初现或余晖将要落尽的时候,云朵则呈暗淡的紫色。有时候,在蔚蓝的天空和大海之间会笼罩上一层发白的迷雾,有时候视野尽头的地平线又会变得十分清晰。啊,这就是地球,她是如此广袤!菲娅还是无法直视地球,即便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还是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她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自己的肠胃,让自己感觉恶心欲呕。无法面对地球,这让她感到很恐慌。在极光星上的时候,她就没有这种感觉。当然,她当时只不过是透过屏幕看极光星,看见的都是缩小版的画面。她也试着把这扇窗户想象成是一个屏幕,一个巨大的屏幕,想象自己就像童年的夜晚那样,透过电脑屏幕观看地球传过来的画面。可是,这并不是屏幕,它和屏幕不一样,它让她觉得自己还身处梦境,梦中正常的空间突然发生扭曲,发出令人恐惧的白光。这种恐惧感让她觉得无可遁形。她离开窗口,推着助步车走过走廊,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但恐惧感还是如影随形。发现自己在害怕,她更是感到一阵战栗。这种恐惧感让她不寒而栗。

  根据重力加速度的定义,地球的重力加速度为1g。但是飞船来客发现在返回地球的行程中,他们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1.1g左右的环境中,他们带回来的电脑也显示同样的记录。飞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从记录里找不到答案。

  菲娅对巴丁说:“它这么设,肯定是为了保证我们在回到地球的时候,不会觉得身体过重。”

  “是的,有可能,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我还在想,发生68年事件的时候,人们是不是对程序做了一些改动,让飞船在设置重力加速度的时候,找不到参照,所以重设的数值出现了一些偏差。等它飞出太阳的时候可以问一下。”

  啊!这就是她感到恐惧的原因。或许让她害怕的原因有很多个,但是让她如坐针毡的,正是这个原因。“它到太阳了没?”

  “差不多了。”

  不管这里的环境是不是比1g轻,反正巴丁身上是出现了一些变化。他说,这是身处地球给他带来的变化。他开玩笑说,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他们身体的氧化速度变得更快了。他变得更加迟钝,更加僵硬。菲娅对此表示担心,他却说道:“但你也该想想,我现在都快245岁了。”

  “亲爱的,不要这么说!真要这么说的话,我们都算是老妖怪了。别忘了,有150年的时间,您都是在睡觉。”

  “睡觉啊,是的。但那些年要怎么算?我们平时说年龄的时候,不也要把睡觉的时间算进来吗?我们又不可能说,我活了60年,并且睡了20年。我们只会说,我80岁了。”

  “您就是八十岁啊,身体还很健康呢。看上去和五十岁也没什么差别。”

  巴丁笑了笑,他看上去很高兴,或许是因为这个谎话,或许是因为菲娅为了哄她开心而睁眼说瞎话的样子。

  飞船已经抵达太阳,菲娅感到愈加心慌,她让看护人员把所有的相关信息都传给他们看。看护人员将画面传到一个大房间的巨型屏幕上,这样所有想看飞船的人都能过来看。有些人觉得无法和大家一起面对这个画面,但大部分人都来了,而没过几分钟,那些说要独处的人、要和家人待在一起的人也都过来了。房间的灯都熄灭了,大家在黑暗中观看屏幕上的画面。气氛凝滞,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经过过滤,画面上的太阳变成了普通的橙色球体,上面零星地分布着一些黑色的太阳斑。屏幕上的画面跳动着,太阳斑变到了别的位置。根据预测,从进入太阳到从太阳的另一面飞出来,飞船需要的时间是三天多一点,现在这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他们静静地坐着,时间是凝固了还是在继续流逝,他们完全感觉不到。这感觉或许跟冬眠差不多,或许他们现在已经可以自动进入冬眠状态。谁也没注意到时钟走过了几个刻度,谁也记不清他们等待了多久,大家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但时间确实已经过去太久了。菲娅觉得自己摇摇欲坠,虽然她感觉不到船只的摇晃,但她觉得自己还是快要被晃倒了。很多人看上去也是同样的感觉。恶心欲呕的感觉又袭来,她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感觉,比最尖锐的刺痛还厌恶。这是令人反胃的恐惧感。当人们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步子都走不稳了。她也踉踉跄跄往门口走去,想要回到卧室。她感觉这种恐惧感一阵强过一阵地压迫着她,她想赶快离开,想要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这时,一串小小的白色微粒出现在太阳的右侧边,就像是一颗碎裂的陨石,就像北极星发出的短暂微光。菲娅顿时摔倒在地。巴丁坐在她身旁,扶着她的手。身边都是她认识了一辈子的人,他们互相搀扶着,看上去都惊呆了。菲娅看着巴丁,巴丁摇摇头,说:“他们走了。”

  菲娅慌不择路地逃开。

  巴丁和阿拉姆悲伤地看着对方。术赤、飞船,还有所有的动物,都在烈焰中消失了。阿拉姆泪如雨下:“可怜的术赤,我的孩子。”

  看护人员对他们十分关心。他们告诉飞船乘客登陆车的计算机里存着10ZB的资料,里面或许包括完整的备份材料,或许还可以复制一个飞船的AI。

  巴丁听了这些话,只是摇了摇头。“它是一个量子计算机,它的记录不可还原。”巴丁和气地解释道,就像是在向一个孩子宣告亲人死亡的消息。

  一阵寒冷向菲娅袭来,她感到某种平静。这么多人都已经死了,但他们回来了,并第一次踏上故园,但她看出来了,这个地方并不是他们的家园。在这个大到超乎人们想象的世界里,他们永远都是一群背井离乡的人。确实,在这里,还是继续保持怀疑、继续隔绝自己的内心比较好吧。她感觉心跳突然顿了一下,但是,对外界的感知最后还是会回来的,即便隔绝内心,那也是隔绝不了多久的。

  两三周后,他们的船镇在离香港不远的海面上下锚。香港是一个港口城市,面积有十几二十个生态圈加起来那么大,城市里面高楼林立,比飞船里最高的楼房都要高上不少,它们比轮辐还高,甚至比中脊都要高。这里的天空让人觉得很难保持透视感。他们到的时候正是多云的天气,遮天蔽日的灰色云层看上去就像是无边无际的屋顶,挡住了高处的世界。阿拉姆说这些云位于3000米高的空中,他和巴丁现在正忙着争论在多高的位置上才可以看到蓝天。

  “你不就是说那是个穹顶嘛。”巴丁指出阿拉姆的意思。

  “当然了,看上去确实像。”阿拉姆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我知道,它是散射的阳光形成的,可你不觉得它看上去就像个固态的穹顶吗?我觉得就是这样。你看,它看上去多像一个穹顶啊!”

  他和巴丁争执不下,最后俩人只能求助于手环里找到的一本书。这是一本古书,名字叫《室外光线和色彩的本质》,他们翻到《天穹的扁平化》一章仔细阅读。这本书证实阿拉姆的看法是对的,天空确实可以看成是一个穹顶。“看到没,”阿拉姆指着手环屏幕说,“人家说,肉眼观察的时候,会感觉头顶天空与观察者的距离比较小,而水平方向的天空与观察者的距离看上去比较大,观察者不同,观察时候的天气不一样,两者的差距在2—4倍不等。看明白了没?”

  巴丁抬头,眼光穿过通道落在上甲板上。他和阿拉姆经常不顾暴露到环境的危险到那里散步。“明白了。”

  “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些摩天大楼看起来会这么高。作者还说,我们一般会认为在水平方向和顶点位置之间的弧面上,中点和地面之间的夹角为45度,因为人们都觉得这个穹顶就是一个半圆形,但是穹顶沿垂直和水平方向延伸的距离不一样,弧面中点的位置也比想象的要低很多,要低12—25度。所以在我们看来,事物会显得比实际高度高。”

  “好吧。但我还是觉得这些摩天大楼本来就高得不可思议。”

  “也是,但是我们眼中的楼比它们的实际高度还要高。”

  “能不能示范一下?”

  他们抹上防晒霜,戴上帽子、太阳镜,来到船镇的露天甲板上,他们沿着甲板转圈,时而用手指着天空,时而看着手环屏幕说话。来到这个新世界里,他们似乎适应得很不错,对飞船和术赤都已经逝去了的现实,他们都接受得很平静。而菲娅却还是处于深深的打击中,她甚至无法站到窗边去,甚至不忍朝着通往甲板的通道看上一眼。跟巴丁、阿拉姆一起去甲板上走走?想到这个念头,她都觉得双腿发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被掏空了,内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香港很多的建筑都立在湾区的水面上,这想必也是海平面大幅上升造成的结果之一。有些飞船来客说他们似乎在地球发送的消息中看到过这些信息,但现在那些信息里描述的情景突然变得近在咫尺。一条条河道穿过邻水的高楼,又长又窄的船只轻快地驶过一座座楼房,只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涟漪以及做饭时油烟的味道。天空中时而传来海鸥的鸣叫。空气又湿又热,还泛着腥味。要是飞船里的热带生态圈变得像这里一样热、一样潮湿,并且还泛着这种奇怪的味道的话,他们肯定要怀疑是哪个系统出问题了。

  摩天大楼后面是绿色的小山,山上也处处都是楼房。他们离开船镇,进入一艘狭长的摆渡车里。在转移的过程中,他们的眼睛还是不停地打量着周围壮观的景象。这种感觉,就像是坐着有轨电车从一个生态圈来到另一个生态圈。他们并不需要走出船镇再进入摆渡车,但刚开始的时候,菲娅以为他们得先出去,还为此感到一阵惊慌。看到她行走不便,看护人员给她带来一双过膝靴,它可以更好地支撑她的双脚,帮助她保持平衡。穿上靴子,她的双脚还是没有知觉,但是靴子似乎能判断她想要往哪走,所以只要注意一点,她就能走得很平稳了。

  他们穿过一条管状的通道(和飞船轮辐的内壁有点像)进入一个电梯轿厢,随后他们又来到一个房间里。房间距离下方的海湾几百米高,一侧连接着另一个露天甲板。他们就像是来到了空中,头顶上方不远处飘过来几朵低云。巴丁将这里称为“海洋层”。

  飞船来客来到露天甲板上,好多人都觉得自己站立不稳,也有很多人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还有很多人忍不住躲回房间寻求庇护。菲娅靠在电梯旁边。其他乘客看到她,纷纷过来拥抱她。招待他们的人中,有些在微笑,也有些在流泪,看到这些从未到过室外的飞船来客在努力适应外部环境,他们可能也觉得深受触动。

  翻译机里传来的一个声音说,他们就像是在羊圈里关了一冬天的羊,在春天来临的时候突然被放出来了一般。

  好多人觉得双脚都迈不开了。同样的声音又开口了:“快点,把他们扶进来,这样子会出人命的。”

  这个声音带着地球特有的口音,英语说得有点刺耳,带有很多起伏的音调。巴丁说,这个人说英语就和说中文一样,要听懂有点困难。

  菲娅满心尴尬和挫败感,她满脸通红,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挣开身边的人群,蹒跚地走到露天甲板上,但她的眼睛还是不太敢睁开,只敢眯出小小的一条缝。感到有点目眩头晕,她赶紧来到一堵齐胸高的墙边。扶着墙上的栏杆,她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绳索。

  她站在风中,睁开眼睛看着四周,只觉得身体里空洞洞的,像是要垮塌了一般。炽热的阳光透过头顶低矮的云照射在她的脸上。

  翻译机里的声音说,这是一片鱼鳞云,云朵纵横交错分布的图案很美,明天会下小雨。

  “我的天啊!”是谁在不停地感叹?很快,她就发现,这个声音来自她自己。她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还是抓着墙上的栏杆。眼前的视野如此开阔,她都不知道应该把视线投向哪里。她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扒着栏杆。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抑制住想吐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得马上回房间去,可是又害怕得迈不开脚,因为她会摔倒,会惊慌绝望地爬回去,每个人都会看到她的惨状。所以她不敢动,只是低下头,将前额靠在栏杆上,试着让自己放松一点。

  一双手扶上她的肩膀,那是巴丁的手。“没事了,没事了。”

  “不。”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要是黛薇能看到这一幕多好啊!她肯定会比我更喜欢这里。”

  “是啊。”

  巴丁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坐在甲板上,背靠着这堵墙,微仰着脸看着天空。“是啊,她肯定会喜欢这里。”

  “这里多么大啊!”

  “是啊。”

  “我觉得我可能要病了。”

  “是不是太靠边了,你要不要走进来一点?”

  “还动不了。看看眼前的这些……”她抬手指着面前的海湾、海面、小山、四周由摩天大楼构成的城市、穿过云朵照射过来的阳光,说,“就眼前这些,就现在看到的这些,就比整艘飞船都要大!”

  “你说得对。”

  “我不敢相信!”

  “要相信。”

  “我们以前就是活在玩具屋里。”

  “是的。现在有没有感觉好点?他们也只能造那么小的飞船,要不就没办法加速到星际航行的速度。速度才是他们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所以他们也尽力了。”

  “他们居然觉得这没什么问题,简直是难以置信!”

  “好吧,有一次你跟黛薇说你想住在自己的玩具屋里面,然后她说你已经住在里面了。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可是,她一直都记得。她当时还很生气。”

  “噢,想起来了!那一次她可生气了!”

  巴丁笑了,菲娅靠着墙壁滑下来,坐在他的身边,也笑了。

  巴丁把手伸到太阳镜下方,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是啊!”他说,“她就是那么爱生气。”

  “可不是吗?我好像从来都不理解她的脾气为什么那么臭,现在才明白了。”

  巴丁点点头。他的双手还是捂着眼睛。“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世界,所以她总也不明白。但现在我们明白了。我觉得很高兴,她也会为我们高兴的。”

  菲娅试着在脑海中还原出她的音容笑貌。在她的记忆中,黛薇的形象还很清晰,她的声音似乎还在她的耳边回荡。哦,还有飞船的声音、尤安的声音、术赤的声音、所有死去的朋友的声音。她似乎听到了尤安在极光星的大风中欢笑的声音。她伸出手,抓住墙上的栏杆,爬起身来,俯视着脚下的城市。她要把握美好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想要呕吐的感觉还是这么强烈?

  他们登上去北京的列车。列车由两列长长的车厢组成,就像是两个经由通道连在一起的生态圈一般。他们坐在上层车厢里,座位宽敞而又柔软。窗外的房子、天上的穹顶、外面的大地在他们身边不断后退。掠过山地,掠过平原,掠过绿野,掠过荒原,他们飞速地前进。

  有人惊叹道:“我们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确实,列车以令人惊叹的速度飞驰在大地上。接待人员告诉他们,列车的时速高达500千米。阿拉姆和巴丁悄悄地讨论着什么,阿拉姆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然后巴丁笑了一声,对着其他人说:“过去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的速度可比这要快100万倍呢!”

  大家齐声喝彩,为那疯狂的时代欢呼。

  列车在广袤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大地上飞驰。夕阳西下时,他们看到了从没见过的血红色落日,黑色的地平线上方,天空呈现不同的颜色,在最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是柠檬黄色的,再往上,先是绿色,接着又变成蓝色(有人说那应该是青蓝色),再往高处,则是覆盖在整个穹顶上的靛蓝色。在西方略显暗淡的天空中,紫红色的彩霞就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这些浓烈而纯粹的颜色布满天空,但是接待他们的地球人却对此视若无睹,这些人都在观看手环上的屏幕,那上面有时候会出现飞船来客的画面。

  飞船来客也可以翻动屏幕,看看别人是怎么评价自己的。但是这么做只会自取烦恼,因为他们看到的、听到的,很多都是对他们充满厌恶、蔑视、愤怒和暴力的情绪。显然,对很多人来说,他们都是懦夫、叛徒。他们背叛了历史,背叛了人类,背叛了进化,也背叛了宇宙本身。宇宙怎么能知道它自己的存在?意识怎么可能延伸到宇宙的范围?不管,反正他们不仅仅辜负了人性,也辜负了宇宙!

  菲娅关闭自己的手环。“为什么?”她问巴丁,“他们为什么这么仇恨我们?”

  巴丁耸耸肩。他自己也感觉困惑不已:“人各有志。你知道吗,人其实都活在自己的观念里。而正是这些迥异的观念,让人变得各不相同。”

  “这不仅仅是跟观念相关,”菲娅不同意巴丁的看法,她指着不断下沉的落日说,“这个世界,可不是由我们的观念形成的。”

  “对某些人来说,它也是由观念形成的。除了自己的观念,他们或许一无所有,所以他们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解释成观念。”

  她摇摇头,还是感到满心惶然。“我不喜欢那样,我也不喜欢成为那样的人。”她指着别人手环屏幕上的愤怒面孔,那些狰狞的面孔还在不断地口吐脏言,宣泄着他们的憎恨。“他们还是离我们远点好。”

  “他们很快就会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们对我们还充满新鲜感,但别的新鲜事物很快就会出现。他们喜欢新鲜事,就是因为那可以点燃他们内心的火焰。”

  阿拉姆也听到他们的谈话,他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北京到了,接待人员将他们带到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楼里,这大楼有两三个生态圈加起来那么大,他们称之为复合式建筑物。大楼围绕一个中庭而建,中庭地面都经过硬化,上面零星点缀着几棵矮矮的树。大楼一侧的房间就能够容下所有的飞船来客,按这么算的话,整座楼大概能容纳四五千人,而这仅仅是一座楼的承载能力,这样的楼在这个城市里还有无数座。这个城市又是如此巨大!站在城市里面朝四面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望无际的高楼。当时,列车在靠近城市郊区的时候就开始减速,从郊外到市区就走了四个小时。

  第二天,很多人都去天安门广场参观,但是菲娅没有去。第三天,他们参观了中国古代的皇宫紫禁城,菲娅还是没去。跟她一样无法面对外面世界的人还有很多。参观的人回来后,告诉其他人那些建筑是如何古雅而又修旧如新,所以他们很难将它当作一件死物对待。菲娅希望自己也能亲眼看看那些事物。

  中方接待人员说的是英语,他们看上去很高兴能接待这些飞船来客。在看多了屏幕上恶意的面孔之后,这种愉快的面孔让来客安心不少。中国人很为自己的城市骄傲,他们也想让飞船来客喜欢他们的城市。这里的云层和黄色的雾霾让空气变得更为厚重,对菲娅来说,这里的天空看上去不会那么充满压迫感。她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欺欺人地将外面的世界想象成一个大房间,或者想象自己身边的世界不过是一个全息投影。也许她能一直坚持这种想象。她觉得这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她还是待在房间里不敢出去,也不敢走到窗边往外看。

  接下来几天,有几名远航者(这是中国人对他们的称呼)崩溃了,有的是身体问题,有的是心理问题,不知道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参观计划因此突然取消,他们被转移到某个医疗机构去。这个医疗机构几乎和原来的复合式建筑物一样大,里面没什么人,不知道是平时就这样,还是因为他们的到来而专门腾了出来,这很难说。接待人员很少对他们解释什么,有人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了棋类游戏中的卒子,只能任人操纵,也有人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予理会。他们的内心变得支离破碎。中方接待人员很为这些来客担心,所以他们想要给所有人都做个检查。在着陆之后,已经有四个人去世了;很多人落下残疾,有些是冬眠致残,有些是在着陆过程中受伤;还有更多的人则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法适应地球的新生活。悲伤的面孔,恐惧的面孔,这些都是她认识了一辈子的人,除了这些人,她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了,这些都是她的人民。这些悲伤、恐惧并不是菲娅臆想出来的,她自己也被深深的悲伤笼罩着。

  “这是怎么回事?”她对着巴丁问道,“我们怎么啦?我们不是成功了吗?”

  巴丁耸耸肩,说:“我们只是被放逐到这里的人。飞船已经没了,而这里并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拥有的只有彼此,这种感觉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多少幸福感和安全感。所以走到外面才会让人觉得如此害怕。”

  “我知道。我算是情况最糟糕的一个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我并不想这样!我会去适应它!”

  “你可以的,”巴丁说,“只要你愿意,就一定可以。”

  但是,当她朝着窗户走去的时候,当她朝着大门走去的时候,她的心脏就开始怦怦直跳,就像是要蹦出她的胸膛一般。苍穹!云朵!让人无法呼吸的太阳!她咬紧牙关,朝着窗户大步迈去,将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她双手捂着心口,看着外面的世界。渐渐地,她的脉搏变缓了,内心从未如此平静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只能互相抱团取暖。

  虽然阿拉姆和巴丁依然在担心一些菲娅不太理解的事情,但他们俩也只能坐着看屏幕上的信息,聊着看到的一切,密切地观察着自己的伙伴。如果大家都像他们俩这样就好了。从他们苍老的面孔上可以看出,他们就像在享受一个探险,他们似乎对此甘之如饴,但这愉悦之下,他们依然对地球生活深感惊讶。看到他们惊讶的表情,菲娅才觉得自己没那么糟糕。她坐在巴丁的脚边,把脸贴在巴丁干瘦的胳膊上,抬头看着他,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

  两个老家伙经常把自己看到的东西读给对方听,就像当年在风浪镇那样。啊,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小镇啊!一天,阿拉姆看着手环上的信息,轻笑着对巴丁说:“哎,你听听这个,亚历山大城一个希腊人写的诗,作者卡瓦菲[2]:

  你曾经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度,另一个海滨,

  寻找一个比这个好点儿的城市。

  可无论我怎样尝试,命中注定只会搞错,

  我的心也被埋葬,就像那些死去的东西。

  要用多长时间,我才能让我的思想在这地方腐烂。

  下面几句意思也差不多,跟我们熟悉的那首老歌很像。那首歌怎么唱来着的?‘只有去往他乡,我才能获得幸福’。接着,诗人是这么回答这位可怜的朋友的:

  你不会寻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也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你将在这个城市里终老至死。不要对别处的事物心怀希望:

  没有为你准备的船,也没有属于你的道路。

  现在你在这小小的角落里荒废了你的生命,

  你也就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毁灭了它。”[3]

  巴丁笑着点点头。“我记得这首诗,有一次我还给黛薇读过,想劝她不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极光星上,不要想着到了极光星后再开始好好生活。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她听了可气得不轻,真的。不过,我觉得这个译文还不够味,有没有别的版本?”他点了点一面屏幕,那是接待人员留给他们用的。

  “找到了。”他说道,“看来我没记错。我是在一次四重唱里面听过这个版本。这是另一个版本: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我将去另一片大海,

  另一座城市,比这更好的城市,将被发现。

  我的每一项努力都是对命运的谴责;

  而我的心被埋葬了,像一具尸体。

  在这座荒原上,我的神思还要坚持多久?

  看,是不是更有韵味?”

  “不觉得很喜欢。”阿拉姆说。

  “确实,但意思是一样的,妙的是后面这一部分:

  你会发现没有新的土地,你会发现没有别的大海。

  你将到达的永远是同一座城市,别指望还有他乡。

  没有渡载你的船,没有供你行走的路。

  你既已毁掉你的生活,在这小小的角落,

  你便已毁掉了它,在整个世界。”[4]

  阿拉姆点头:“确实不错。”

  他们又翻了一会儿屏幕,默默地诵读着。阿拉姆说:“你看,我又找到了另一个版本,你听听最后这几句:

  既如今你的心灵已被囚禁,

  只能在铁窗后残度余生,

  你就已在整个世界里毁坏了它,

  逃到火星又如何?”

  “这个有意思!”巴丁说,“没错,这就是我们的写照了。我们可不就是盖了个监狱把自己关起来了。”

  “太可怕了!”菲娅抗议道,“有什么意思啊!快别说了!又不是我们自己关起来的!我们是被迫出生在监狱里!”

  “我们已经离开那里了。”巴丁把脸凑到她面前说。她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他脚边。“不管我们去往何方,我们永远都是我们。我觉得这就是这首诗的意思。我们必须认识这一点,然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生活。这个世界虽然很大,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新的生态圈,我们要学会在这里生存。”

  菲娅说:“我知道,这个我明白,不用你说我也明白。但是,你也别怪我们。黛薇说得对,我们过去都是在狗屁的笼子里生活。就像是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就有一个疯子把我们抓了起来,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样。既然我们已经出来了,我就决定要好好享受这个世界。”

  巴丁点点头,温柔地看着她,眼中泛着光芒。“好闺女!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你也要教别人这么做!”

  “好。”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胃还是会感到一阵翻腾。令人难以忍受的太阳、令人目眩的天空、恐慌带来的恶心感,这些要如何面对?在这样的天空下,拖着这样不灵便的双腿,怀着这样一颗恐惧的心,要如何前进?巴丁搂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脸。她将脸紧紧地贴在巴丁的膝盖上,双眼留下泪水。他已经这么苍老了,他衰老的速度是这么快,她甚至可以看见他一刻比一刻更苍老,她实在无法承受失去他的痛苦。那么多人都已经离她而去了,如果连他也走了……想到这,她就感到恐惧不已。这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感让她更是害怕。

  中方人员给菲娅配了一双新的过膝靴,这双靴子可以读取神经系统的信号,将之转换为行走命令,穿上它,她想怎么走都可以,跟双脚完好的时候一样,就好像是她的脚神经被转移到了靴子上,而她的双脚则变成了毫无知觉的鞋子。她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种变化,但这样子总比走路踉踉跄跄、随时会跌倒来得好,也比推着助步车或者扒着栏杆走路好。她穿着新靴子四处走动,让自己尽快适应新的行走方式。现在,她已经快要适应这里奇怪的1g重力了。

  中方请他们派代表队参加一个会议,会议主题和飞船相关。阿拉姆和巴丁问菲娅是否愿意一同前去。他俩看上去有点担心,看起来他们也不太确定她是否能胜任这个任务。但是不管是从前在飞船上,还是现在,她总觉得他们每次都要拉上她,就是为了把她当作黛薇的替身,或者他们名义上的领袖,当作他们这群人的形象代言人。她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巴丁自己都不确定带她参会是好是坏,却还是要问她这个问题。“去吧。”她有点恼怒地说。没过一会儿,他们就登上了前往北美的航班。他们一行一共22人。在派人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召开联合大会投票决定人选,而是采用强制摊派名额的方法。离开了原来的世界,他们现在都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来做决定,他们甚至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以前开会的时候,飞船做的工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谁知道是不是呢!但现在,没了飞船,他们也失去了方向。

  菲娅时不时透过火箭飞机的小窗口往下看,她看到蓝色而广袤的世界在下方不断地后退,人们告诉她那就是北冰洋。地球就是一个水球,从这一点看,它和极光星完全不一样。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不同,她心底涌起的恐惧感才变得更加强烈;或许她的恐惧感是来自会议的主题,当她想起那些在屏幕上评论他们的人,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的时候,她就会对这个话题感到害怕。中方招待人员承诺说,任何时候,只要他们想走,就会把他们带回其他远航者身边,他们还承诺只要远航者想要待在一起,那谁也不会把他们分开。中方人员说,他们现在是世界公民了,所以他们既是别国的公民,也是中国的公民,他们有权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论这些远航者将来想做什么工作,中国都会为他们提供永久的住所。中国人真是让人看不懂,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为远航者做这么多事情,但是在看到屏幕上的辱骂之后,这些善意让飞船来客不由自主地感到放心。就算变成他们棋盘上的卒子,也比面对辱骂、蔑视要来得好。

  巴丁看上去有点疲惫,菲娅本希望他能留在北京,但巴丁拒绝了,他希望能参加会议,能帮上她的忙。北冰洋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水面上泛着白色的波纹。他们飞行的速度看上去似乎很慢,但实际上人们告诉他们这架飞机比京港列车的速度至少要快六倍。想想也是,他们现在离地可有20千米,而不是20米啊。他们可以看到非常远的地方,地平线变得微微弯曲,他们再一次看到眼前这个世界是球形的。飞机越过北极朝南飞的时候,他们看到格陵兰岛就位于机身的左侧。这个岛和他们听说过的一样,上面并没有全部覆盖着绿植,而是有众多黑色的山峰,岛的中部是一大片白色的冰盖,冰盖中间有很多冰川融化形成的蓝色湖泊。多种地貌在这里交织在一起,你很难将之归为一种地形。继续往南飞,可以看到北美大陆东岸的下沉海岸线,蓝色的海水如同一道道手臂,深深地探入陆地的深处。从高处看,陆地就像是一片荒野。飞机高度渐渐降低,各种各样的建筑物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在明媚的阳光下,建筑星罗棋布的城市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玩具城。在由摩天大楼构成的城市森林旁边,飞机着陆了。

  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换乘一个又一个摆渡工具,他们终于进入这座城市。狭窄的街道和河道旁挤满了人,街道和河道两旁是高大的建筑。路上的人群都在围观他们的车辆,有些人嘴里叫喊着什么。这里的气氛和北京不一样,倒是和屏幕上看到的更像。这里的人都说着英语,虽然带着口音,但很容易就能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说的是远航者的母语,从这个角度看,似乎这里才算是他们的老家,可事实并非如此。这里的天空看起来比别处还要高。巴丁和阿拉姆正在议论这个问题,他们想要从书里的方程式中找出天空这么高的原因。他们抬头看着高楼大厦之间的天空,但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这里的天空高得让人心悸,并不是因为它看起来像个穹顶,而是因为它不是呈穹顶状。他们俩还是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或许他们正是试图通过讨论来忘记恐惧的感觉。车辆穿过城市,头顶的云呈现有趣的图案,阿拉姆说这是人字纹云,在下午斜晖的照耀下,云朵显得分外美丽。它们压得很低,但也没有像香港的积雨云那么低。

  “人字纹云和鱼鳞云的天气一样吗?”

  “我不知道。”

  巴丁和阿拉姆点击手环的屏幕,想要找到问题的答案。

  他们走进一个房间,它的面积几乎有一个生态圈那么大。其实地球人待在室外的时间也不多,菲娅心想,或许他们自己也害怕外面。或许站在行星上面,站在大气层下方的室外空间,站在距离恒星这么近的地方,感到害怕才是正常的。或许每个人过去、现在、将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躲避这种恐惧感。或许他们探索其他恒星的举措,恰恰是这种恐惧感的表现。这种恐惧感依然紧紧地附着在她身上,每次靠近室外的时候,她都会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她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挺有道理。

  她又走进一座大楼,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经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跟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说话,这里的人可真多啊!有些人别有目的地问她一些问题,想要诱导她说一些话。对这些人,她一律忽略,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比较友好的面孔上,这些人会用眼神和她交流,而不是一直盯着他们自己的设备。

  他们来到一个房间坐下。这应该是一个等候室,里面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有食物和饮料。他们很快就要公开露面了。

  手环上传来中方接待人员的声音,对方告诉他们又有四名远航者因不明原因死亡,其中包括戴尔文。

  她还没有搞明白阿拉姆、巴丁以及其他人在说什么,还没有弄清楚会议的目的,在还是满头雾水的情况下,就被带到一个被人群和摄像机团团围住的台上。台上有12个人,还有一个主持人负责提问。巴丁、阿拉姆、赫丝特和老陶护卫在她两旁。坐在座位上听其他人说了一会儿话,她渐渐明白了,那些人正在讨论最新的飞船发射计划。

  她朝巴丁靠过去,对他耳语道:“还要发射飞船吗?”

  他点点头,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说话的人。

  这些人已经在小行星带上造好了原型机,他们现在计划尽可能多造一些小型飞船,搭载冬眠乘客分别前往宜居带里存在类地行星的100个恒星系,这些恒星的距离从27光年到300光年不等,乘客在途中将全程保持冬眠状态。人类探测器已经抵达其中几个星系,而且很快就会抵达另外几个星系,探测器发送回来的信息也陆续收到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乐观。

  介绍这个计划的人依次从旁边的座位上站起来,来到讲台上,介绍自己所负责的内容,他们身后的大屏幕上,画面不断切换着,介绍完毕后,他们又顺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些人都是白种男性,大都留着大胡子,穿着西装。主持人就站到舞台的边上,认真听他们的报告。他的脑袋微微地偏着,似乎是有点疑惑,他摸着自己的胡子,嘴上露出浅浅的笑。其他人每说一点,他都点点头,好像他早就料到他们要说什么,现在不过是对他们说的话表示赞同一样。他似乎对眼前事情的进展感到非常满意。又一个发言人讲完了,主持人站了起来,对听众说:“你们看,我们会一直尝试,直到成功。这就是进化带来的压力之一。大家都知道,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是人不能一直待在摇篮里面。”很明显,他对自己的这句格言很是满意。

  他又邀请阿拉姆讲话,在做这种故作大方的邀请时,他那得意的微笑让他的脸显得分外扭曲,就好像是在说:朕准你说话。

  阿拉姆站到讲台上,环视了一下听众。

  “任何一艘飞船都不可能获得成功。”他突然开口,“有些人会支持这种计划,是因为你们忽视了现实的一个生物学问题。我们来自T星,我们比谁都明白这个问题。生态问题、生物问题、社会问题、心理问题,种种问题的存在,让我们根本实现不了这个梦想。物理学方面,人们已经解决了推进力的问题,这或许让你们充满了幻想,觉得其他问题也都能迎刃而解,但是物理问题都好解决,难办的是生态问题。就算你极力忽略它们,它们也不会消失,会一直存在于飞船乘客的身上。

  “确实,你可以把一定规模的生态圈加速到某个速度,使之能穿越很长的距离,但关键是,这个生态圈的规模太小了,无法一直维持下去。宜居的行星距离我们太远了,它们和地球的差别太大了。其他行星要么已经孕育出了生命,要么根本就不存在生命。有生命的行星上自然会有土生土长的生物,而没有生命的行星又没办法很快完成地球化,殖民者根本就无法繁衍到地球化完成的那一天。只有找到一颗条件和地球一模一样、却又没有繁衍出生命的行星,这个计划才有实现的可能。或许宇宙中也存在这样的行星,毕竟银河系有那么大,但是它们和我们的距离也太远了。如果真有合适的行星,它们唯一的问题就是:它们是遥不可及的!”

  阿拉姆停了一下,心情稍稍平静后,又伸手指着天空,用更冷静的语调说:“正因如此,你们才听不到来自那里的声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里才如此寂静。那里肯定也有很多智慧生物,但就和我们一样,离开自己的母星他们就无法生存,因为生命是行星表现出来的特征,离开母星,谁也无法生存。”

  “你什么意思?”主持人打断他的话头,歪着头问,“你们的经历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个案,怎能因此就质疑普遍的法则?这是一个逻辑错误。现在进入宇宙,根本就没有任何障碍。只要我们不断尝试,最终肯定会获得成功。这就是进化的冲动,生物的必然性,就像繁殖一样,都是生物的本能。蒲公英和蓟草的种子随风飘散,大多数的种子都不会活下来,但也有一部分可以落地生根。我们也应该和它们一样,即便只有百分之一能成,那就是成功!所以,对我们来说……”

  菲娅站起身来,平衡了一下身子,以免自己在众人面前摔个大马趴。她大步迈过舞台,冲到主持人的面前,一拳把他击倒。她骑在他身上,挥舞着双拳,喉咙发出痛苦的怒吼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怒吼。她一拳击中他的鼻子,太爽了!巴丁和阿拉姆一人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她不敢做太多的动作,怕会伤到巴丁。其他人也围了过来,会场一片嘈杂的声音。巴丁冲她喊道:“菲娅,别打了!菲娅,住手!住手!住手!别打了!别打了!”

  会场陷入了骚动和混乱,巴丁紧紧地抱着她,不让她挣脱。阿拉姆在前头领路,另外几个人护着踉踉跄跄的她走下舞台,有个人站在门口想要拦下他们,不料阿拉姆突然朝他直冲过去,对他大声叱喝。那个人吓得跳到一边,让出了路。看到这个景象,菲娅也吓了一跳,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了一般。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恨不得再狠狠地揍一顿刚才那个人,朝他那得意的脸再给上一拳,但是看到阿拉姆这么骂人,她还是觉得颇为震惊。她在巴丁的怀里扭动着,回头冲着会场继续吼着什么,不过,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吼什么,她只觉得自己想要尖叫,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嘶吼。

  在那之后,他们陷入了麻烦,或者说是菲娅陷入了麻烦。其他远航者护着菲娅躲在一个房间里,要求获得外交豁免权。他们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合适,但这确实为他们争取了一些时间,因为当局也不太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办。只要对方也不清楚要怎么办,那就有了讨价的余地。很明显,被打的那个人也无意提出正式起诉,他向大家保证说他相信菲娅一开始只是不小心摔倒,后来的行为他也能理解,可以归结于创伤后的应激障碍。当局也告诉远航者,在处理暴力威胁与攻击案件的时候,受害者的意愿并不是主要考量因素,所以考虑到他们的法律身份尚不明确,申请外交豁免或许是最佳的辩护方式。他们被当成外星人了?或者是别的什么身份?菲娅不太能接受这个主张。最后,他们终于允许外面派一个人进入他们的房间。而其他人则继续在门厅外面吵吵嚷嚷。

  菲娅睡了好长一觉,把右手都压疼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惭愧,觉得自己有点疯狂,不过她不后悔自己给的那一拳。

  门厅处的声音又一次平息了下来,阿拉姆对巴丁说,现在他们都变成不受欢迎的人了。

  巴丁的脸看上去苍老无比,他时而握着菲娅的手,时而一个人抱着脑袋坐着。菲娅则坐在那,看着一扇窗户,她还是不敢离窗户靠得太近。

  “你想干什么?”巴丁问道,“噢,算了吧,我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他那人就是个傻瓜,太招人烦了。可是,菲娅你要知道,傻瓜到处都有,而且他们总是能吸引一批拥趸,那些人并不在乎他是个傻瓜。你明白吗?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们身边不可能没有傻瓜。你压根就不用去理他们,你走自己的路就好。”

  “他们会害到别人!”菲娅抗议道。自从他们把她从那个人身上拉走之后,她就一直感觉不痛快,虽然此刻她心里也感到有点懊悔,但她老想着再补上最后一拳。“不是傻不傻的问题,这是病态的。您没听到他说的话吗?蒲公英的种子?送出去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会死掉,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他们会死得很惨,谁也逃不脱,孩子们、动物、飞船,全都会死,仅仅是为了某个人愚蠢的念头,虚幻的梦想?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们就活在那样的观念里。”巴丁说,“你阻止不了他们。我们都活在自己的观念里。你无法阻止那些人拥有自己的观念。”

  “他们会把自己和别人一起杀死。”

  “我知道,我知道。历史不一直是那个样子吗?但你想想,人们都是自愿报名上飞船的,有人想上还上不了呢。”

  “但他们的后代可没有自愿报名!”

  “你说得对。但是要不要阻止他们,并不关我们的事。”

  “不关我们的事?您确定?”

  巴丁露出迟疑的表情。巴丁虽然不太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看法才是对的,作为那些疯狂计划的幸存者,他们有义务做一个见证者。

  她摇摇头,看着巴丁,就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引诱他同意自己。“难道相信优生学的人都是傻瓜吗?我觉得我们要试着阻止他们!”

  巴丁久久地看着她。他看上去是那么苍老,她甚至记不得当自己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长的是什么模样了。

  “好吧,”巴丁终于开口,“你妈妈肯定会为你骄傲的。”他哽咽了好久,继续说道:“你……你让我想起了她。看到你这样,我好像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开心。我不想让你出事,不想你因为做一些注定失败的事儿丧命。这是因为,你看啊,你拦不住别人追求自己的目标、自己的梦想。就算他们的梦想很疯狂,不可能成功,你也拦不住。如果他们自己想要做什么事,他们肯定不会罢手。当然,他们的后代会因此而遭殃。我们可以把这一点指出来,这是我们要做的。但是要阻止这些人,需要所有人的努力。要让他们看到这个想法是不可行的,要让所有人都放弃这个想法,这样他们才会罢手。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另外,你听我说,要记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都已经是个半残疾了,不要太逞强了。”

  他们要离开市区,阿拉姆设法联系了一架回北京的飞机。中国人显然不认同要把菲娅和巴丁当作犯人引渡回去。有些人说菲娅和巴丁不过是在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言论,他们谴责美方的行为是在剥夺言论自由。他们说在不携带武器的情况下,动手维护自己的观点也无妨,这是当事人双方的事,与他人何干。

  听了这些说辞,巴丁只是摇了摇头,但他什么也没说。

  之后,屏幕上的画面以及发送给他们的信息中,出现了一些支持菲娅的人。支持者可不止一两个,有很多。甚至可以说,支持他们的信息如潮水般地涌进来。地球上自称为“地球优先派”[5]的人有很多。看起来,离开地球进入太阳系,甚至是离开太阳系的人(一般都是富人)早就引起众怒了。但直到现在,这些地球优先派才开始关注这群失败的远航者。

  “所以说,现在有不少人在支持我了?”菲娅问,“他们本来还挺讨厌我的,然后我打了一个人,他们就喜欢我了?”

  “讨厌你和喜欢你的又不是同一群人。”巴丁皱着眉头指出这一点,“也有可能是同一群人,我又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但是,这就是地球,我一直都想要让你明白这一点,在地球上,就是这么任性。”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巴丁摇摇头,说:“你讨厌的是这里的人。地球和地球人,二者不可一概而论。再说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讨厌。”

  阿拉姆听着父女俩的对话,接着对菲娅说:“既如今你的心灵已被囚禁,只能在铁窗后残度余生,你就已在整个世界里毁坏了它。”

  “管他丫的,那我们就去火星呗!”菲娅咕哝道,这首诗就像是一根刺扎进她的心里。

  “肯定不行啊!”巴丁摇了摇食指说,“火星上的人也只能待在自己的房子里生活,比飞船上好不了多少。那地方跟极光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在火星上,威胁人们的是化学问题,而极光星上,则是生物问题。或许将来他们能改善那里的土壤,但短期内肯定是不行了。至少要几百年吧!所以说,没法子了,我们只能尽量适应这里。”

  在他们离开后发生冲突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又有6个人死去。死者包括一位名叫菲尔的少年,他和一个反对他们回到地球的人发生斗殴,并因此而死。给这6个人开过追悼会后,阿拉姆给巴丁讲了沙克尔顿的故事。在一次南极探险发生灾难之后,沙克尔顿带领着所有船员安全回到家,可在那之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船员被送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死于非命。

  菲娅本来就觉得自己想要和人大干一场,听了这个凄惨的事故,她内心更是怒火中烧。“我们该怎么办?”她冲着他们喊道,“我受不了了!什么都做不了,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死去!不!不!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总要做一些事情,做一些事情改变这个地方,一些就好!我们该怎么办?”

  巴丁艰难地点点头。他苍老的面孔上露出沧桑的表情,这是菲娅从小就很熟悉的表情:每当他想要安抚黛薇,为她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他就会这样紧绷着嘴角、皱着眉头。他的妻子是个暴躁的战士,而他需要安抚她。这种表情具有多重的意味:说明他在处理问题的时候,是满怀着兴致、爱意、担心、烦恼、骄傲的感情。而现在,他面对着的问题,跟当年或许有点相似。可是,菲娅实在太愤怒了,她不能感受到他的宽慰。他看着的人不是黛薇,而是她。可是对她来说,知道巴丁所爱的、想帮助的是一个理想化的人,一个黛薇的替身,这个想法并不好接受。不,需要爱和帮助的并不是她,而是所有人,所有的远航者。不,去他妈的!他们需要找到活下去的路,需要做一些事情,否则他们什么都不是,只会是一群来自太空的怪胎,只会一个又一个地死于“地球休克”。

  “地球休克”这个名字是土星和木星太空站上的人取的。那些人从太空中返回地球,以获取一些细菌或类似的东西,他们将之称为“休假”。回到地球生一点小毛病,然后就能更好地活下去,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个经历是很艰难的,他们经常会出现所谓的“地球休克”现象,甚至有人因此而死。有些土星人还提出要给这些远航者一些帮助,帮他们适应新的环境,地球优先派也提出过类似的帮助。阿拉姆评论说,你可以把两边的帮助结合起来用。土星人也算是怪胎了!所以说,愿意帮助远航者的也只有怪胎了!

  阿拉姆开始研究太空人采用的这种休假方式。生活在太阳系其他地方的人,如果不想死于非命的话(当然,这是谁也不想的),每隔几年就要回地球住一段时间。回地球居住以及在太空中存活更长的时间,二者之间存在令人费解的关系。不过,谁也无法拿自己的身体验证这个统计现象,因为你只有一条命,你不知道回地球与否对你的寿命到底有没有影响,况且一直待在太空中的人,也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生病。只是说,对那些没有每隔五到十年就回地球待几个月到两三年的太空人来说,他们的平均寿命会比返回地球的人短一点。到底会短多少,人们对此尚存有争议,但是各个研究(阿拉姆觉得大部分相关研究都颇有说服力)结果都差不多,他们认为如果太空人能回地球休假,他们的寿命会提高20—30岁。虽说现在有些人可以活到两百岁高龄,但二三十年依然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回不回地球带来的差别太大了,大多数人都愿意遵守数据显示的结果,愿意安排一些时间,让自己回地球休假。相信数据,不要冒险,这是最安全的做法。

  研究完这些资料后,阿拉姆指出,真正的人工智能是遥不可及的精算学目标,人类不可能看到它实现的那一天。不过AI统计得出的上述结论还是令人信服的。阿拉姆说,科学家衡量证据是否有效的标尺依然不变:是否有意义、是否有理、是否有说服力、是否有可能、是否令人信服。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标尺就是:是否令人信服。要让人们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件事情,首先要让他们相信它。只有看到有说服力的证据,人们才会采取行动。人人都想生存下去,所以人们才会采取地球休假这一行动。

  对太空人来说,还有一个和休假相矛盾的严峻问题:地球休克。有些人回到地球的时候身体非常健康,但过后便没有任何征兆地死去。有时候,人们甚至连死因是什么都弄不清楚,当然,死因不明更是加深了他们对这种症状的畏惧。他们用不同的名称称呼这种症状:身体迅速衰竭、地球休克、地球过敏,等等,而这些名字也显示他们对这种现象知之甚少,他们不知道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还有人称之为大爆炸、癌症、衰竭、××症、××缺乏症,诸如此类,这种不知所谓的名称还有很多。

  所以,按目前的情况看,返回地球的远航者在过去两百五十年左右的时间里都没有接受过“休假”,所以他们才会因为“地球休克”而一个个死去。虽说每个死者的具体死因都能查出来,但是刚回到地球没多久,这些病因就爆发出来,还是让人颇为怀疑。如果他们还在飞船上,不管是不是处于冬眠状态,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都不会太大。不,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找到原因,就能活下去,否则,他们只能灭亡。

  与此同时,要在这个把菲娅吓得半死的疯狂星球上生活,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她从未感到如此凄惨过。

  一两周时间又过去了,悲剧还在发生,菲娅只觉得自己过得浑浑噩噩的。终于,巴丁来到她身边,告诉她“要怎么办”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们去沙滩上!”他高兴地向她宣布自己的答案。

  “什么意思?”菲娅问道。

  当然,地球上早就没有沙滩了。21世纪的时候,海平面开始出现不可逆转的上升,到了公元22、23世纪的时候,海平面已经上升了24米高,淹没了地球上所有的沙滩。在那之后,他们采取了一些措施降低地球气温,但是这些办法在降低海平面方面效果甚微,还需要几千年的时间才能取得明显的效果。是的,他们正在让地球“地球化”。考虑到已经形成的破坏,这种改变是必须的。现在是公元2910年,他们把这个地球化计划称为“五千年计划”。有些人说5000年时间也不够。甚至有人开玩笑说,他们可以跟火星人比赛,看谁能先完成地球化。

  现在已经看不到沙滩了,昔日很多有名的岛屿都已经沉入海底,变成了传说中的地方,随之而去的还有美丽的小岛世界和岛上生活。百万年前,当最早的人类出现在非洲的南面和东面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和海洋是如此息息相关,可是现在,那种生活也早已无迹可循。潮湿的空气、金黄的沙滩、汹涌的波浪、咸咸的海水、明媚的阳光、悠闲的海滨生活,这一切都已一去不返。当然,同样消失的,还有很多东西,如动物、植物、鱼类。这就是物种大灭绝事件中的冰山一角,直到现在,人们依然不断抗争着,想要阻止、逃离这个变化。失去的永远都回不来了,而跟其他已经消失的东西相比,与曾经遭受的磨难、饥荒、死亡、物种灭绝相比,与已经灭绝的大部分哺乳动物相比,少数人失去他们的幸福生活,失去那种在海边生活、在沙滩上玩耍、在海里打渔、在水里乘风破浪、在阳光下享受日光浴的幸福生活,这种损失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还是有人深深地热爱那种生活,很多人都在艺术作品、歌曲、绘画、故事中怀念它,它成了一种传说,代表逝去的黄金时代,在人们意识不到的地方,在人们的血液和泪水中不断荡漾着,伴随着人们DNA双链的解旋和复制而不断振荡着。

  所以,也有人在努力重现那种生活。他们重新造就了沙滩。

  这些人也属于地球优先派的一部分。地球优先派里面有热衷于保护环境的人,有憎恨太空的人,诸此种种。其中很多人不仅仅拒绝太空,还拒绝接受在地球上很受欢迎的虚拟空间、模拟宇宙空间、室内空间等。对地球优先派来说,生活在这类空间里的人实际上也是躲在飞船里,只不过这艘飞船并没有离开地球罢了,或者说这些人只不过是活在自己的屏幕或者头盔里面。

  那么多的人从来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在菲娅看来,这些人实在是病得不轻。虽说在清醒的时间里,菲娅也总是躲在自己的窝里,但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而那些人却是自己抛弃了自然的禀赋,他们是在浪费上天给予的天赋。想到这,她就恨得直咬牙,就忍不住想要走到窗户边,忍不住想要打开门走出去,希望自己颤抖的身体和恐惧的内心能够恢复平静,能够像正常的地球人那样走出去。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变正常。在那想出去而又不敢出去的时刻,她感觉恐惧紧紧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她终于体会到有些事情,不管她自己是多么想做,依然还是无能为力。

  这些沙滩爱好者想必是非常赞同她对地球的看法,他们与她或许拥有相似的灵魂。为了表达他们对逝去世界中海滩的热爱,他们重建了沙滩。

  巴丁和阿拉姆回到住所,身边跟着一位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菲娅着迷地听她讲述他们的计划。

  “我们正在做一个地貌恢复的工作,我们称之为‘沙滩回归’。这是一种景观艺术,一种游戏,或者说一种信仰……”她露齿而笑,耸了耸肩说道,“随便你怎么称呼它。为了恢复沙滩,我们改进并开发了几种技术和操作方法。刚开始改造时,用到的工具和材料有矿物、碎石、驳船、水泵、管道、铲子、推土机,等等。初始阶段可以算是重工业改造,当然,地貌恢复很多都是属于重工业改造。利用这些技术,我们在世界改造沙滩。改造过程中,需要和政府或者其他土地所有者沟通,获得改造的权利。最适宜的改造位置位于一些新的海岸线上。那些地方现在大部分都是荒地,或者说是潮间带。它们涨潮时候被水淹没,退潮时候又露出水面,”她又露齿一笑,说:“改造起来还有点困难。”

  他们点点头。菲娅问:“那你们具体干的是什么?”

  这位妇人继续解释说,他们在这些新的潮间带上建造沙滩,尽量建得和已经消失掉的沙滩一模一样。“我们把沙滩还原出来,就是这么简单。我们非常爱它。我们愿意为之献出生命。打造一个沙滩,需要二三十年的时间,所以视事情进展的情况,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参与三四个沙滩的建设。但是,这是一项充满信念的工作。”

  “啊!”菲娅说。

  老妇人继续说,这个工作非常辛苦,活很多,但是工人很缺。而现在,虽然远航者们都饱受争议、深陷麻烦,沙滩建造者们还是愿意接纳他们(或者说,正是因为远航者们饱受争议、深陷麻烦,他们才愿意接纳他们),以弥补自己人手的紧缺。

  “我们都能去吗?”菲娅问,“我们可以不分开吗?”

  “当然了。”老妇人说,“我们大约有10万人,我们把不同的工程队派到各个海岸线上。在工期最忙的阶段,每项工程需要3000—4000的人手。自己负责的工作干完后,有些人会去下一个工地继续干活,所以我们的生活有点像是在流浪,不过也有一部分人会留在自己建造的沙滩上不走。”

  “所以说,你们会接纳我们?”巴丁问。

  “是的,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消息。我们做事情比较低调,你们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尽可能避免政治纠纷,所以我们没有大肆宣传我们的项目。你我之间的协议也需要低调进行,避免引起公众的注意。我想你们可以理解我们这么做的原因吧。”

  她笑了笑,阿拉姆、巴丁、菲娅都点点头。

  她继续说:“你们看,所有事情会涉及一些政治因素,你们需要理解这一点。我们不喜欢宇航员,可以说,我们很多人都相当讨厌他们。他们认为地球只不过是人类的摇篮,当年正是这种理念把地球给搞垮了。现在,地球上很多人都意识到我们应该纠正这种看法。这是我们这一代、乃至未来几代人的任务。我们也看到了,你们正是他们所犯错误的受害者。我们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一点。说实话,直到看到你揍那家伙的时候,我们才真正明白这一点。”她看到菲娅脸上吃惊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又说:“你别担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去也有人因为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反抗那种狗屁观念而陷入麻烦,我们不也接受了他们嘛。所以说,再把500个无依无靠的人纳入我们的工程队,根本就不是个大问题。加入我们,你们就可以埋下头来做事情,尽自己的一份贡献。这样,我们的人手也充裕些,而你们也可以找到继续走下去的道路。”

  菲娅试着消化她说的话。建造沙滩?恢复地貌?这真的办得到吗?他们会喜欢这项工作吗?

  菲娅说:“巴丁,您说,我会不会喜欢这个活儿?”

  巴丁脸上露出他招牌式的微笑:“会的,我觉得你会的。”

  其他人对此并不太确定。老妇人离开后,他们陷入热烈的讨论。后来,对方邀请菲娅率领一支考察队去看看他们的工地,然后再作打算。

  当然,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走出门。

  菲娅深吸了一口气。

  “我去,”她说道,“没问题。”

  考察队又登上飞机。这一次,中方接待人员似乎挺高兴他们能出去。他们经过一间间舱室和通道,换乘一艘艘飞机和一辆辆有轨电车、火车和汽车,走的路程比上一次要远得多。在地球上旅行和在飞船的轮辐里穿行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这里的重力是稳定不变的。他们低调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在地球上,你走进某一道门,穿过不同形状的舱室(有会动的,也有不会动的),等你再走出大门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地球的另一侧。这给人的感觉太奇怪了。从飞机的舷窗往外看,云层的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水球。菲娅下定决心要克服自己的恐惧感,让身体服从自己的意愿。这种恐惧感让她很是厌烦。有些时候,当你对自己感到厌烦的时候,你就会开始改变自己。

  这处工地位于某块陆地的西海岸上。他们跟她讲过这个地方的名字,但她根本就记不住,因为她从没有听过这个地名。这里属于中纬度地区的地中海气候。黄色砂岩质的峭壁高高地矗立着,峭壁底下翻滚着白色的海浪。几条小河割裂峭壁弯弯曲曲的崖壁,在崖壁脚下形成几个入海口。他们告诉她,以前这些峭壁下方就是沙滩,那时候的沙滩非常大,当年汽车刚发明的时候,人们甚至还在潮湿而平坦的潮间带上赛过车。导游说,那时候,从峭壁底下走到海水里,要走一整个早上,才能穿过那片平坦的、厚厚的沙滩。他们还提到,现在在浅滩处,应该还有大量的沙子。这里的海底有一道巨大的峡谷,从岸边一直延伸到大陆架的边缘,一些向南流的洋流会把沙子带到那道峡谷里,但是,那道峡谷也只不过是一条水下河流,它裹着沙子一直流到深海平原上。人们可以用真空管道把这条“沙河”的水抽到驳船上,再用驳船把沙子拖到陆地上,倒在小河的入海口附近。

  在新的潮汐线上,在新的入海口处,用过去的沙子打造新的沙滩。他们还从内陆运来巨大的花岗岩石块,有些扔到离岸不远的海水里,形成礁石景观,有些放在峭壁的底下,用来打造新的海岸,还有一些磨碎了,制造成新的沙子、卵石、砾石等,制成各种各样的石头放到沙滩上。他们需要混合使用多种矿石,这样造出的沙滩才够漂亮,才能持久不坏。每造一个沙滩,他们需要移动、安放的沙子和石头就要重达几百万吨之多。工人们的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阳光和盐分让他们的头发变得焦黄,但是每个人的眼睛都放着光彩。导游说,想要告诉他们的事情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长途旅行让远航者疲惫不堪,他们得知这是时差原因,是地球自转产生的昼夜更替而带来的问题,他们正学着熟悉这种时间更替的节奏。参观过第一处海边工地之后,他们开着车沿着峭壁顶的一条路绕入海口而走,途中他们下了几次车看外面的景象(菲娅没有下车),最后,他们来到崖边的一个旅馆里。这个旅馆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型的现代化会议中心,中间是一座主楼,旁边围着一些小平房。汽车在停车场里停了下来,菲娅钻出车门,来到旅馆大堂。办完手续后,她使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惧感,快步冲进通道,慌乱地钻进分给她住的平房里。巴丁和阿拉姆就住在她隔壁的房间里。安顿好自己后,她透过敞开的房间门看到巴丁和阿拉姆已经悠闲地躺在屋外的躺椅上看大海,他们头顶上方有个突出物挡住了炽热的阳光。人们说,那个突出物叫作屋檐。

  巴丁看到她,对她招呼道:“菲娅,亲爱的,过来跟我们一起坐吧!试着走出来吧!”

  “等一会儿,”她有点烦躁地说,“我还要收拾呢。”

  从峭壁上方,他们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蔚蓝的海面一片平坦,泛着微微的白光,这是多么宽阔的海面啊!巴丁和阿拉姆又研究起了光学现象。他们对这个现象十分着迷,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日落时分的绿光。据说,在太阳完全落到地平线下方的前一刻,地球正好位于观察者和太阳的中间,这时绕过半个地球进入观察者眼中的阳光会发生折射,而地球的弧形表面就像是一面棱镜,将阳光分解成不同颜色的光束,其中蓝光的折射率比红光大,所以最后进入观察者眼中的阳光就是绿色的,据说那将会是一道纯净而鲜亮的翠绿色光芒。两人争论的焦点是,是什么原因让阳光发生折射,一个说是地球重力,一个说是大气层。“等等就知道了。”阿拉姆说。

  巴丁表示同意:“说来都奇怪,我们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才第一次看到这个景象。”他又回过头,朝着菲娅招呼道:“闺女,过来看绿光啊!”

  “您才没有那么老!”菲娅说,“在飞船上,要说按年龄来排序,你顶多也就能排一百名左右。”

  “那也是够老的了。不过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排在十五名左右吧。别管它了,还是过来看日落吧。有人说,太阳落下去四分之三的时候,你就可以直视太阳了,不用担心看瞎眼睛。我提醒你啊,你可得抓紧点,这时间持续不了很久,不过也有足够的时间让你看到那道绿光了。”

  菲娅站在面朝大海的双扇门内侧往外看,垂放在身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从这里的崖顶往外看,入海口就位于断崖的左侧,那里的海湾荡漾着波浪。几百年前,这里的河口还是一片沙滩,从断崖的这一侧一直延伸到那一侧,而现在,那里只剩下浪花拍打出来的白沫。人们正在做的,就是在两道断崖之间,在古代沙滩的上面,重新铺上一层沙滩。

  斜阳碎落在冰冷的海面上,西面涌来的海浪无情地拍打在崖壁上。浪头不高,但在蔚蓝的水面上,一道道甚是分明,它们翻滚着朝岸边涌来。这个景象十分奇怪。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隆起一个模糊的灰色影子,那是一个岛屿,它矗立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浅蓝色的天,深蓝色的海,两者界限分明。在这样的黄昏里,一切都被衬托得那么冰冷、幽暗。轻柔的向岸风裹着盐分吹进菲娅的房间,海鸥低着头、歪着脑袋在前方的海面上掠过。离海面更近的空中,一群鹈鹕自北往南飞,就像一幅侏罗纪的景象,阳光下,一切都变成黑色的剪影,鸟儿缓慢地扇动着翅膀(其实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滑翔)。一阵恐慌又向菲娅涌来,就像是一股被神秘的拉力带向岸边的潮水,顷刻就把她淹没了。她多么想走到外面,走到天空下,但是就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揪住了她的心脏一般,她什么也做不了,一点都动不了。就连走几步,跟巴丁和阿拉姆一起坐到屋檐下方,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回到房间。算了,过一会儿再试试吧。

  日头渐斜,接待人员又来客房拜访她,希望向她展示更多与项目相关的事情。他们这次要带她去一个重型推土机的驾驶室参观,所以她觉得去一去也无妨,不过时差问题还是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

  他们走出房门,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终于进入驾驶室。推土机将大沙堆上的沙子推到海边。在傍晚倾斜的余晖中,它们隆隆地驶上一个长长的斜坡,然后载着满车的沙子下坡,来到新的沙滩上,现在,沙滩上已是遍地车辙。他们乘坐的推土机越过一辆辆各种型号的小型车辆,其中有些车辆将小堆的沙子拉到平坦的沙地上,有些则负责加高沙滩后面的小沙丘。推土机师傅告诉她,造沙滩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按照新的海平面高度,因地制宜地施工。现在看来,就算再过几个世纪,海平面可能也不会降低,或许永远都不会降回去。但是,他们相信它也不可能变得更高,因为全世界能化的冰差不多都已经化完了。南极洲还储存大量的冰盖,但是气温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那里的冰盖应该不会再化了。如果再融化呢?好吧,那就太糟糕了!那就再建一些沙滩呗!

  现在,海平面的高度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海浪浪峰和浪谷之间的垂直高度差平均为3米,月球和地球的距离最小之时,会出现小潮,那时候的浪会比较高。其实,海浪就是地球和月球之间的潮汐引力引起的。这就是万有引力,鬼魅似的远距作用。这也是这颗行星上众多生命的源泉。有些人甚至说,生命的诞生也得归功于这个作用。

  他们需要确保高潮水位大大低于大部分新海滩的高度,所以新的海滩至少要有一百米宽。他们还在海滩后面修建了一些沙丘,在上面种了各种各样的沙滩植物,并引进多种能够适应沙丘生活的动物。退潮的时候,暂时露出海水的潮间带也大都由沙子构成,只有少量的岩石分布在断崖下方的区域,形成蓄潮池之类的地貌。这些特征和元素都需要精心设计、施工、建造和管理。菲娅看出来了:沙滩就是他们的艺术成果。这些人就是艺术家。他们从事的是自己热爱的艺术创作。在向她介绍这些的时候,他们语气中透出的热爱,已经深深感染了她。

  他们告诉她,在这个海岸线上,在切断崖壁的这几个河口处,就是以前上涨的海水涌进陆地的地方,这里曾经有房子、街道、草坪、公园以及人类文明缔造的其他成果,但它们都被海水撕碎、冲散了。所以在打造沙滩的时候,第一项工作就是清除那些被海水淹没的废墟。他们需要在距离岸边一定距离的海底深处开始填沙,否则整个海岸线依然会处于被冲垮的危险之中。这项工作在几年前完成了,现在菲娅看到,他们已经在新沙滩上堆了不少的沙子了。其中一半的沙子是从浅浅的近海区域和水下峡谷里吸出来的,他们用真空管把沙子抽到驳船上,再运到该放的地方堆积起来。另外一部分沙子则是在崖壁上加工出来的。人们对该区域的浪潮以及河口的水流模式进行研究,并根据研究结果制订施工计划,将加工出来的沙子铺到不同的地方去。随着他们对世界各地的沙滩了解越来越深入,他们的施工办法也在不断地改进。

  “啊!”菲娅感叹道。

  这片沙滩位于北崖壁的下方,南崖壁那边的沙滩也趋于完工。远航者们可以到这边安顿下来,学习学习建造沙滩的过程,认识认识一起干活的同事。他们可以先看看自己是否喜欢这个工作。这样的施工队伍在全世界还有很多,所以远航者们应该可以和沙滩建造者们融为一体,在那之后,别人就不会再记得他们的特殊身份了。

  菲娅点点头:“听起来不错。”

  这些人又说:“如果愿意的话,你还可以到沙滩旁边的海里游个泳,那里现在已经很安全了,很多年轻的沙滩建造者们都会去游泳。你会游泳吗?”

  “会啊。”她回答道,“我以前经常在长湖里游。”

  “太好了!你必须下水一试。这里水温恰恰正好,一开始稍稍有点凉,但等你游起来后就感觉不到凉意了。你会发现海里的盐水浮力很大,很有意思。明天的海浪比较小,但还会有人来这里玩徒手冲浪。有些人啊,不管有没有浪,你都拦不住他们来海里玩。”

  “那很好啊!”她说道。她又开始感到一阵恐惧的战栗穿过她的脊柱,蔓延到四肢上。就连毫无知觉的双脚似乎都爬上了一丝恐惧感。

  回到自己的屋子,菲娅感到精疲力尽。巴丁和阿拉姆还是坐在屋檐下,争论着几分钟前出现的日落景象。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看到绿光。虽说是在争吵,他们看起来很放松。菲娅看得出,遇到自己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他们其实挺兴奋的,因为这样一来,就有东西让他们思考了。

  看到菲娅,他们挥了挥手。西边的天空变成了深邃而透明的深蓝色,下方海面呈深灰色,看上去反倒比天空的颜色要浅,一道又一道浪花拍打在岸边,暮色衬托之下,浪头变得更明显了。眼前的景象是如此开阔。菲娅站在门口往外看,感受这海面上吹过来的风。两位老人谁也没有去打扰她。

  “卡瓦菲的诗我又重新翻译了一下。”阿拉姆对巴丁说,“当然,我只译了最后那几句,我念给你听: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世界,也不会找到一个新的海岸,

  更不会有别的星球,你无处可逃

  你被束缚在绳索中,永远无法挣脱,

  因为你知道,地球也不过是另一艘飞船。”

  “哎!”巴丁感叹道,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译得不错,我喜欢这不拘一格的译法,而且这也更契合我们的情况。”

  “是啊。”阿拉姆若有所思地说。

  过了一会了,巴丁笑着轻轻拍打阿拉姆的大腿,示意他看暮光中靛蓝色的天空,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纯净色彩。“欸?你看!那飞船真他妈的大!”

  “还真是!”阿拉姆说,“但是,跟大小有什么关系?是它吗?”

  “可能就是!”巴丁回答道,“够大了才够结实,是吧!我现在觉得,结实才是我们最需要的。”

  “或许吧。看得出来,你现在也是老而弥坚啊。”

  “当然了,这里的伙食太好了,这一点你可不能否认。”

  两位老人互相开着玩笑,菲娅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

  那天晚上,轻柔的海风穿进她的房间,抚摸着她,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风中裹着的盐,可以闻到盐的味道。一直到天色微亮的时候,风才停住。她整夜辗转反侧,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她甚至分不清是自己在颤抖,还是身下的地板在颤动。麻木的双脚传来微微的刺痛,肠胃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恐惧就像是一个重物,压迫着她的胸膛,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告诉自己,呼吸再深一点,再慢一点。她一整夜基本没怎么睡,恍惚中只觉得到处都是盐味,时不时就惊醒一下。

  等她醒来,连西窗外的天空也亮起来了,光线照亮了那方窗帘,她起床进入洗手间。从卫生间出来后,她一会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显得坐立难安。最后,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

  朝阳的金光洒落在海面上,这是地球的黎明。如果说极光星是黎明女神的话,那这才是黎明本身。

  她打开小屋的门,感受微微的风从岸边吹向海面。这海风就像是地球的呼吸,夜晚往里吸气,白天往外呼气。这有点像风浪镇的风。外面已经很温暖了,看来今天是个大热天。离岸的海风有点干燥。

  她回到洗手间抹了把脸,然后就定定地看着镜子中憔悴的面孔。她已经是一位中年妇女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她过去长什么样子,好像都快记不清了。她套上短裤和衬衫,抓起一条大浴巾。

  “去他妈的!”狠狠地撂下一句,菲娅推开门走了出去。

  辽阔的天空是那么蓝,温暖而干燥的离岸风轻轻吹拂着。菲娅来到崖壁投下的阴影中,踩在沙滩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双眼盯着自己麻木的双脚,一边僵硬地走着,一边呻吟着,脸上涕泪交加。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疯子、像个傻子一般,但是,充斥她全身心的,依然还是那恐惧感。除了恐惧感,她的内心一片空白。

  来到沙滩上,空间似乎变小了,这就像是一个生态圈。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生态圈,但又不会大到让她立刻晕倒的程度。她用力地呼吸,头上汗珠一颗颗地落下来,双手握着拳头,脚上套着那双奇怪的靴子,头上戴着大帽子,脸上戴着太阳镜,她低着头一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她来到崖壁底下的沙丘上。一脚踩上去,脚底下的沙子就陷进去一到三厘米的深度。拖着麻木的双脚在这样的沙地上行走,真是够难的。她继续朝着海边走去,这一侧沙滩呈微微向上的坡度,爬到一处低矮的隆起处之后,沙滩开始向下延伸,一直延伸到泛着泡沫的海边。她站在水里,崩溃的波浪向她涌来,拍在长长的潮间带上,在棕灰色湿沙的衬托下,海水是那么干净。这块倾斜的沙地浸润着海水,边缘镶着一串串长长的白色泡沫。海浪的声音非常大,大部分涌在离岸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就会崩溃成几段浪,然后携着隆隆的声音扑向岸边,浪头顶端呈优美的弧形,那是高高击起的白色浪花和泡沫,白色的浪头起伏着、嘶叫着,带着大量的泡沫,冲上浅滩,撞击在前浪上。

  在高潮水位线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棕绿色的海草,海草褶皱的叶片十分宽大,球茎遍布高潮线。“这是属于藻类吧。”菲娅心想。她走到一处高潮线上,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沙滩上。她低着脑袋,保持有节奏的深呼吸,想要压住那股恶心感,缓解晕眩感。“不过是个大一点的生态圈!不要慌!”手指尖触摸到的海藻摸起来有点黏滑,就像是凝固的胶体。海藻上面沾了一些沙子。她食指的指甲盖上也沾了十几二十粒沙子,仔细一看,它们一粒粒并不是圆形的,而是像一个个小小的、不太方正的石块,把沙子举到离鼻尖六厘米左右的距离时,可以看得最清楚。金色的沙粒里面混着一些黑点,大小比沙粒要小得多,看上去像是云母之类的东西。在距离菲娅20米左右的地方,白色的浪花时而拍打在岸边,时而退回海里,退回去的海浪冲刷出一个个V形的纹路,每个V形的尖角都对着海水涌来的方向,这些纹路在金色的沙滩上显得有点发黑。海浪拍打着,发出隆隆的巨响。

  太阳从她身后的崖顶上方升起来了,太阳辐射照在她后颈上,就像是火堆发出的热。不过,这辐射也确实是火球发出来的。她的胃又开始痉挛。她在包包里面摸索了一下,掏出一瓶防晒霜,在脖子后面喷了一下。喷雾的味道有点奇怪。她的双手又开始颤抖,她觉得很难受。喷雾的味道更加剧了这种不适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快要吐了。幸亏现在不用勉强站着,也不用被逼着去什么地方。她把头低低地垂下来,把注意力放在指尖的沙子上,阳光之下,她的指尖呈半透明状,上面的沙子发出耀眼的光芒。不要吐!天啊,这光也太强烈了!她咬紧牙关,想要甩掉脑子里的声音,想要压住自己外冒的胆汁。

  “去他妈的!”她咬着牙说,“控制住!”

  让我带你去海边!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

  让我带你去海边!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

  一个年轻的男子赤裸着身体,哼着小调,在沙滩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他年龄十六七岁上下,消瘦的面孔上嵌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皮肤呈奇怪的棕色,菲娅觉得那应该是被太阳晒的。他棕色的卷发也被太阳晒得焦脆,发梢黄得发白。他一只手上拎着一对脚蹼,那副样子,让菲娅想起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米诺斯[6]壁画。这是来海边玩水的大男孩。

  “你要去游泳吗?”菲娅问他。

  他停住脚步。“是啊,去冲个浪。从这往右走,有个浪点,我们叫它礁石区。”

  “浪点?”

  “那里有块很大的礁石,有200米长,退潮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大多时候的浪都是朝右流,但今天是南边来的涌,所以应该有一些朝左流的浪。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行,我的脚失去知觉了。”菲娅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得穿着这双鞋才能走路。我可不知道游泳的时候它是否还管用。”

  “嗯?”他皱了皱眉头,眼睛盯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事一般。或许他还真没见过这种事呢。“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菲娅答道。

  他点点头,说:“如果你穿上脚蹼的话,就是那种从脚一直套到膝盖的脚蹼,大概就能游了。如果你只是站在浅滩里,水的浮力都差不多能把你浮起来,然后用胳膊向下压,你就能冲到小一点的浪顶上去。”

  “说得我都想试试看了。”菲娅言不由衷地说,但或许她内心真的这么想呢?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她脸热得发红,手指和嘴唇上传来刺痛感,大脚趾传来灼热的感觉。

  “我朋友来了。帕姆的包包里可能还有一双脚蹼,他一般都会多带一双。”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走了过来,赤裸着身体,皮肤黝黑,肌肉紧致,头发晒得枯黄。她记不得海神的名字叫什么,但她觉得,眼前这群人,就是海神,就是水妖。他们是沙滩之子。他们朝着跟菲娅说话的男孩招呼道:“卡亚!喂!卡亚!”原来他的名字叫卡亚啊。

  “帕姆,你有没有多带一双脚蹼?”卡亚问道。

  “当然有了。”

  “能不能借给这位女士用一下?她也想去冲个浪。”

  “没问题啊。”

  卡亚转身对菲娅说:“那就试试呗。”

  三个年轻人一齐看着菲娅。

  “你会不会游泳?”卡亚问。

  “会。”菲娅说,“我小时候天天都去长湖游泳。”

  “那你就在浅滩里玩,肯定没问题的。今天的浪很小。”

  “谢谢你。”

  菲娅接过年轻女孩递给她的蓝色脚蹼。三个年轻人冲进海浪里面,到了小腿深的海水里面时,他们跌倒在崩溃的浪头上,白色的浪花在他们身前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们坐在水里往自己身上套脚蹼。在离他们30多米的前方,又有一道涌朝着岸边扑过来,他们穿过波浪白色的浪峰朝前游了过去。这时候,他们看起来才像是在游泳。看他们玩的样子,冲浪似乎也不难嘛。

  菲娅脱下靴子站了起来,她脱掉衣服,给全身上下都喷上防晒霜,然后拿起他们借给她的脚蹼,小心翼翼地踏入拍打在岸边的海浪里。她的双脚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觉得自己像是踩着矮矮的高跷走路,但又感觉有一股力拉扯着自己的大脚趾。刚踏进去的时候,海水很凉,那种凉意一直渗到双脚的骨头里,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温度。适应了以后,好像也就没那么凉了。一道海浪扑过她的脚踝,拍打在沙滩上,然后又退回海里。脚下的海水泛着白色的泡沫,那泡沫甚至比水还多,泡沫破碎的时候,把小水滴溅到小腿肚一般高的位置,并发出嘶嘶的声音。回涌的浪遇上下一道向海边扑来的浪,把第二道浪的动能抵消了不少,使之无法冲上倾斜的沙滩,只能迅速地退回海里。只有在退潮时,潮水退到最低处的时候,才能看到那里起伏的海底。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海平面高度。在她的脚底下,海水一会儿涌上沙滩,一会儿退回水里,海面也上下起伏着。浪花拍碎在沙滩上,这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啊!这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在她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融化了,她感觉自己在颤抖,但浑身暖融融的,似乎没有那么难受了。是的,温暖,还有颤抖。

  她一直低头往下看,但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到,或者说感受得到头顶的天空是蓝色的,而视野尽头的天空则掺杂着大量的白色。这里的声音非常大,到处都是水的声音,但主要还是海浪拍打的声音;蓝色的海浪卷起来又落回海面,白色的水花四溅开来,拍打在她身上,这时候,甚至可以听到浪花崩溃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各种声音都有,有闷闷的吼声,有卷起的海浪拍打下来的声音,还有无数的泡沫爆裂发出的嘶嘶声。大海的边缘就像是一个瀑布,卷起的海浪不断拍打在它自己身上,一次又一次永不停歇。耀眼的阳光碎成无数片,布满整个水面,映入她的眼帘。她摘下太阳镜,海水反射的阳光太强烈了,她只能眯起眼睛,双眼就像是要闭上一般。光线太强烈了,在它的映衬之下,其他东西看起来都变得那么暗。

  卡亚追着一道海浪朝她这个方向冲过来,白色的浪头上面,只露出他的脑袋。冲到她身边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指着自己的朋友让她看。“那就是帕姆,那一手左手浪冲得还不错吧,看到没?”

  菲娅又开始颤抖。

  “我们真能跑那么远吗?”她略带无助地问,“会不会被太阳晒坏?”

  她深深地吸了几下气,光线太强了,她不敢抬头看天。眯着眼睛,崩溃的浪花反射出的阳光让她的双眼流出泪水。

  “嗯,你看看你,想得倒挺多的。你有没有抹防晒霜?”

  “抹了。”

  “你皮肤可真白啊。”

  “我以前从没玩过这个。”她说,“我从没晒过太阳。”

  他惊讶地看着她:“那也太疯狂了!不过我得承认,你的皮肤很漂亮,上面每一颗雀斑啊,痣啊,都可以看得见。没关系,只要你全身都抹上防晒霜,就不用担心了。要是哪个地方没抹到,肯定就会晒伤了。”

  “我相信你说的!”

  “好吧,那就行了。隔几个小时再抹一遍就没问题了。下一次冲回这里的时候,我再帮你抹一次。”

  “你们不用抹吗?”

  “哦,有时候会用。你也知道啦,我都已经成这样了,早就不怕晒了。要是玩一整天,那到下午的时候,我会在鼻子和嘴唇上抹一点。”

  “一整天?”

  “当然了,那样玩才带劲呢!”

  “你现在能帮我喷一下吗?我担心有的地方没抹够。”

  “当然,没问题。”

  他弯下腰,脱掉自己的脚蹼,和菲娅一起走到放浴巾的地方,让她撑着胳膊趴在柔软湿润的沙子上,给她全身都喷上防晒霜。

  “你的身体很漂亮,很白,就像站在海浪中间的女神。好了,我帮你把大腿和臀部也喷上吧。全身都要涂,要不然你肯定会晒伤。”

  被太阳晒伤!被一颗恒星的辐射灼伤!想到这种可能,她身体又开始怕得发抖,她克制住自己往上看的欲望。她黑色的影子投在沙滩上,一直延伸到水里。她一只手握着拳头塞到嘴里,默默地哭泣着。沙滩是那么明亮,让她无法直视。光线真是太强烈了。

  他带着她又回到水里。他黝黑的身体是那么轻盈,看上去不像人类,反而像是某种动物,像是从水里钻出的水人或人鱼,带着她进入他的世界。对,是水妖!她又开始颤抖,但这次是因为寒冷而颤抖。或许浸没在水中给她带来的震撼可以缓解她想要呕吐的感觉。

  他们回到齐踝深的水里,海浪涌来,泡沫发出嘶嘶的碎裂声。这就是她站立的地方,这就是地球,她居然在阳光的照耀下走进了海里。真令人不敢置信!她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灵魂像是穿越到了一具自己无法全面掌控的身体里。卡亚扶着她站稳后,朝着一道涌向岸边的海浪冲了进去,水面溅出一道弧形的水珠,继而又纷纷落回海面,四周泛起大量的泡沫,泡沫碎裂,发出嘶嘶的水声。“这下没那么冷了!”菲娅拔高了声音喊道,只有这样,卡亚才听得见她说的话。

  “本来就是这样,”他咧着嘴巴笑,露出一口白牙,“今天的水温差不多是24摄氏度,不高也不低。再过一两个小时会变凉一点,但也没什么要紧的。你看这儿的水,差不多到小腿高了。再往前走,海底的沙子会有点起伏,大浪打过来的时候,你就蹲下身子躲到浪里头去,这样弄湿全身最好玩了。小心别被退回去的浪拽得太远了。”

  他扶着她的手,带她来到那处起伏的海底。一道道涌从远方直奔而来,崩溃成一道道浪,发出嘶嘶的声音,撞击在她腰上,接着又落回齐踝深的海水里。一道大浪打来,卡亚松开她的手,大叫了一声,俯身潜入浪头。她紧跟着蹲下身子,海浪带着她往沙滩的方向冲去,她跳起身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全身都湿了,那冰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失声尖叫。她嘴里进了一些海水,冰凉凉的,带着咸味,但是很干净。她的眼睛被海水刺激到了,但不太痛,一会儿就好了。卡亚俯下身子吸了一口海水,然后朝着天空用力喷了出去,那水花就像是一个喷泉。“喝点呗!”他对着菲娅催促道,“对你有好处的。它的盐度和我们身体里的差不多。多美好啊!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叫了一声,又潜入下一道大浪,浪头过后才跳了出来。这一次,她又比他慢了一拍,所以又被有力的浪头带着往岸边扑去。

  卡亚朝她游了过来,绕着她游了半圈,才找到地方站起来。“把脚蹼套上,再潜到浪头下面。你看,大浪崩溃的时候,一部分水会被压到海底的沙地上,然后再向上卷起来,就像这样。”他一只手摆出一个弧形,向她示范海浪的形状,“所以说,只要你潜下去,进入那股水流,它就会把你拉到浪底下去,然后又把你推上来,送出水面。只要你进入那股水流,你就会觉得有一股力拽着你向下沉。”

  又一道大浪扑了过来,菲娅赶紧套上脚蹼。海浪一道连着一道,永远都不停歇,大约每隔7—10秒钟,就会涌过来一道波浪。下一道波浪又来了,她矮身躲进浪底,只觉得自己一直往下沉,双手都能触及海底的沙子,翻滚的沙子在她的脸颊边飞舞着,接着,她又感到一股向上的水流推着她向上浮,虽然双脚依然没有知觉,她还是能感觉到脚蹼上传来一股推力,推着她跳出海面。耀眼的阳光突然射进她的眼睛,咸咸的海水也流进她的双眼、鼻子和嘴巴,她呛了几下,但是眼睛却不觉得刺痛。

  “你在水底的时候也是睁着眼睛吗?”她扯着嗓子问卡亚。

  “必须是啊!”他笑着说,他全身都浸在水里,只有脑袋、肩膀、头发和双手露在水面上,像一只水獭一般在她身边划着水。他吸进一口泡沫,趁她不注意一口喷在她身上,然后笑得乐不可支。

  卡亚站了起来,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好了,现在玩第一个游戏:在海浪拍打过来的时候冲到浪顶。我们要站到齐胸高的水里,涌一般都是在这么深的地方开始形成崩溃的浪。如果涌比较大,则会在更深的海面就开始崩溃,所以你得继续往里面游才能遇到它们,而较小的涌则会在离岸更近的地方崩溃。看着,当涌来到你身边的时候,像这样跳进去,让水流带着你往上升,一直升到浪顶。浪顶崩溃的时候,任由水花落在你的脸上。然后就这样,向上冲进去,在浪头的背面落下来。差不多就是这样,很有意思的。你可以感觉到一股力托着你往上升。这个动作练熟了之后,你就可以注意看海浪是什么时候开始崩溃的,在大浪冲到你身边把你托起来的时候,你就在它快要崩溃的那一刻赶紧转身,朝着海岸的方向跳进去。这时候你就会被海浪带着往前冲,然后你就可以沿着齐胸高的浪壁滑下去。双脚触地的时候,头要继续保持向前冲的姿势,这样海浪就会一直带着你跑出很远,你也可以潜进水底缩起来,然后再在海浪的下面展开身子,站起身来。那时候,你身边的海水大概就是齐腰这么高。你按我说的试一下。”

  菲娅按他说的试了几次。涌朝着她扑过来,在涌还比较矮并且还没有崩溃的时候,她跳了进去,在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她可以透过浪头看到海面,看到后面的涌一道又一道地扑过来,它们都还未崩溃,也还没有形成浪。有时候,她还看到涌在到达浅滩区的时候,波峰会渐渐隆起。与此同时,在那边游泳的人(现在有十来个人了)就会朝着那道涌用力地游过去,想要在它崩溃之前抓住它。冲进浪头后,当崩溃的浪向左右两侧流走的时候,他们就会侧着身子乘着浪划过浪壁,浪花拍打在他们脸上,他们侧着脸,眼睛看着身前不断升高的浪头。在她看来,他们的身体就是一面面的冲浪板。有几个人还带着小型的泡沫板,他们就伏在这个泡沫板上面冲浪。乘上浪尖的时候,他们欢呼着,崩溃的浪头盖住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海浪里,而下一秒钟,当她再次找到他们的身影时,他们已经朝着下一道涌游过去了。

  来吧!冲进海浪,被水流托着往上升;在最高处撞上被阳光照成半透明色的薄薄浪壁,又落入海浪背面蓝色的齐胸高的水中。卡亚说得对,这种感觉真是太妙了。恐惧感早就不知所终了,伴随着每一次的起跳和下落,那恐惧之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海浪托起她的身子,继而落下,又托起,又落下,一次又一次。海水钻入她的嘴巴,一道又一道的涌扑过来,在她身边嘶叫着,在她身边崩溃。不需要和人说话,也不用想任何事情。太阳点燃了半边天空,她无法朝那边看过去。当然,直视太阳会让人失明。永远都不要直视太阳!海水的味道太美妙了,它和鲜血的味道不一样,它是那么干净、清凉、清新,带着咸味,但是却比盐水更美味。

  她开始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这里的浮力明显比她以前游过的水都要高,刹那间,她突然想起飞船中脊的失重状态。她试着忘记那些记忆,但是它们却已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浮在海浪上面,她突然感到一阵揪心,飞船、术赤、黛薇、尤安,还有其他早已逝去的人,纷纷钻入她的脑海。在这些突然想起的记忆中,就连尤安在极光星海洋里的最后时刻,都变得那么美好,而不再是伤感的记忆。他选择了最好的结局。菲娅乘着浪头怀念他,就好像他还陪伴在她身旁一般。这也是一种跨越时空的交流吧。一定要游出恐惧的海洋!她的身体还是在颤抖。

  又有一道涌扑了过来,眼看着就要崩溃,却还未到崩溃的时刻。一道浪壁在她眼前渐渐隆起,朝着她越逼越近。她抓住时机转过身,朝着海岸的方向一跃,海浪裹着她向上升,但地球引力又拉着她往下掉,两种力达到平衡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飞翔,又像在空中静止不动,这真是个奇妙的时刻。她先是被海浪托着浮到最高的浪头上,然后又突然滑到海浪的最低处,并扎进海浪下方平静的海水里。海浪在崩溃的那一瞬间包裹住她,在转身的时候,海水钻进她的鼻子、喉咙、肺部,她感到一阵窒息,但也只能在崩溃的海浪中继续翻腾,她无法浮出浪头,她甚至都已经辨不清上下左右了。终于,她撞到海底,找到了方向,穿出头顶的水,从嘶嘶的泡沫中破水而出,她吸了一口气,却被呛了一口,咳了几下,喷了几下鼻子,她终于能正常地呼吸了,深深地吐纳了几口气之后,她开心得大笑起来。在进入水底的时候,必须闭紧嘴巴,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忘了?

  她想要和卡亚分享自己的经验。卡亚从她身边闪过,瞬间却又消失,但没一会儿,他又出现在她身边,站在齐胸的海水里。“你还好吧?”他问。

  “没事!我刚才翻了个大跟头!”

  “那就是被水流翻倒了。是不是感觉在洗衣机里一样?”他笑着说。

  “是啊!在水底下的时候,应该要屏住呼吸才对!”

  “是呀!在翻倒的时候,要用鼻子出气。”卡亚告诉她,“那样就不会有事了。这样海水就不会钻进你的鼻子。”

  她回身继续冲浪。她又试了几次,当她落入海浪下方安静的海底时,她表现得比第一次好多了。在向上的推力和下落的重力达到平衡的时候,她再一次感觉像是要飞起来一样,那一时刻,地球引力消失了,她觉得自己正飘浮在飞船的中脊里面。飞船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开始尖叫,哀悼过去的人生。哦,上天,这才是生活,当年那种存在方式是多么疯狂,多么荒谬,多么愚蠢啊!那么多人都死去了!如果飞船看到她这么在海浪中玩耍,想必会非常高兴吧!她对此深信不疑。

  灼热的阳光像是要把她的脸晒伤了一般,在等待下一道浪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但是,这个颤抖和之前恐惧的战栗是不一样的,她只是觉得有点冷罢了。卡亚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对她喊道,比较大的涌都是三道连着三道扑过来的。菲娅看得出海面上的波浪确实是这样的,当然她也看到别人是如何迎着连续扑来的三道涌冲上去的。他们面对着朝岸边而来的涌流,在第一道涌崩溃之前,努力冲过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游到合适的位置,再冲上后两道涌。她多么希望能像他们一样在浪壁上面飞舞啊!但是这个节奏很难把握。要想成功的话,她的动作可能还得快一点。她跟卡亚说这个心得的时候,卡亚也很是同意。“需要加速的时候,你就用力地蹬脚蹼。”

  “好冷!有点发抖!”

  “是啊,我也有点冷得发抖。你先回沙滩,晒一会儿太阳,很快就会暖起来了。你先去,我过一会儿也来。”

  她乘着一道海浪往回走,笨拙地露出头,旋即又被水流带了个跟头,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件衣服,在洗衣机里翻滚着。海水又把她呛到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无法浮出水面。突然,一股力抓住她,把她带出水面,她用力地咳了几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把吞进肚子的海水咳出来,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吐了。

  抓住她的正是卡亚。他站在齐胸的海水里,关切地看着她。他的眼睛是那么灰蓝。

  “喂!”他喊道,“在这里要小心点。别忘了,这可是在海里啊!速度快一点是没错,但你要淹死在这里的话,那就白死了。大海可比我们要强大多了!”

  “我说,要不我们在浅滩里玩一会儿漂浮吧。就这么躺着,海浪往沙滩上冲的时候,你就会浮起来,但身体还是会碰到海底起伏的沙地,海浪就拖着你往沙滩上冲,这道浪退回去的时候,又会把你带回浅滩。你就把自己当作一片浮板,让海浪带着你漂。这游戏和冲浪一样好玩。”

  她给卡亚做了个示范,确实很好玩,一点力气都不费。她的身体完全放松,只有脸露在海面上,像木头那样漂着,时不时地撞到潮湿的沙子上。沙滩上的人越来越多了,高潮线的上方,孩子们正在用沙子盖城堡,他们不时发出欢声笑语。波浪的声音很大,空气中充斥着泡沫破裂时迸射出来的水雾。海面上到处都是泡沫,看起来比水还多。她身边有一些长长的海藻,它们的球茎看起来像是塑料做的一般,散发出特别的味道。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小女孩看到她在嗅鼻子,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那是受困的鲸鱼呼出的气味。菲娅拿起一片海藻叶子,细细咀嚼,它的味道和飞船小盐池里种的藻类差不多。当年的那些小盐池可真是小啊,跟真正的大海相比,也就够给小鸟洗个澡。她就这么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漂着。

  这里的水比较暖,阳光照在她的背上、手背上,但她最后还是觉得冷得发抖。她脱下脚蹼,平衡了一下身子,小心地朝着放浴巾的地方走去,中间还摔了一跤。但在这湿润的沙子上,摔倒也不要紧。

  来到放浴巾的地方,她在阳光下躺了下来,背后是温暖而干燥的沙子。浑身暖融融的,身上的水很快就晒干了,皮肤上留下一些盐的结晶,她舔了一口,确实是咸的。沙子很温暖,湿漉漉的身子一碰到它们,就沾上了很多。全身晒干后,她用手擦掉身上的沙子,把双手和双脚都埋在沙子里面,感受它的重量和质感,沙子的温暖从她的四肢传遍全身,片刻之后,沙子感觉就没那么烫了。她开始在沙滩上挖坑,直到坑底都被水填满。没过一会儿,四周的坑壁就开始塌陷,塌下来的沙子纷纷落入坑底的水中。她用手掏出坑底的湿沙,将它们堆在水坑的边缘,这些沙子里的水很快就蒸发掉了,掏出的沙子堆在一起,越堆越高,最后轰然倒塌。

  她偶尔会掏到小小的沙蟹。沙蟹飞快地在她手心爬过,把她惊得“哎哟”一声,赶紧把它们扔回水坑,然后,这些小家伙就会飞快地在坑底的沙子上挖出一个洞,钻进去逃之夭夭。几次之后,她就意识到,它们并不会咬她,因为它们的口器、钳子之类的都太小、太柔软了。很显然,她身下的这片沙滩里,应该到处是这些小动物。它们也许是以海藻为食。当初想必是建造沙滩的人把它们带来这里,并帮助它们在这里落地生根。朝宽阔的海岸往下看,她看到一群沙禽在海面嬉戏,海水倒映着它们的身影。这些沙禽的喙长长的,可以探到沙子里面去啄小沙蟹。飞翔的时候,它们的爪子朝后弯曲着。它们不时从空中落下来,用喙去啄海边的气泡,或许那是沙蟹呼吸吹出的气泡。应该是这样子的吧!这个沙滩真是充满生机。

  卡亚打着冷战回到沙滩上,在他黝黑的皮肤之下,起了一粒粒紫色的鸡皮疙瘩,他嘴唇冻得发白,鼻头也冷得发紫。他一头倒在自己的浴巾上,全身抖得厉害。渐渐地,他终于不再颤抖,而是趴在沙滩上,张着嘴巴,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睡着了的婴儿。他身上的水很快就被太阳晒干了,留下白色的盐晶。他的头发卷成一团,全身都是肌肉。他放松的样子,就像一只听话的小猫躺在太阳底下。年轻的水神,海神的孩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阳光太亮了,菲娅只能眯着眼睛朝四周看。天地间都是海浪崩溃发出的隆隆声,还有泡沫破裂时发出的嘶嘶声。远处起了一层迷雾,一切都笼罩上朦胧的光。

  她突然警醒,就像是有一支箭突然刺中了她一般。“这样晒太阳真的没问题吗?”她问,“恒星的光芒、辐射不会杀死我们吧?”

  他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恒星的光芒?”

  “我的意思是,太阳的光芒。那是很大剂量的辐射,我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卡亚坐起身来,说:“嗯,你说的是。差不多该再抹防晒霜了,你皮肤真是白啊。”他用食指戳了戳她的上胳膊。“真的好白。你看,这里都晒得有点粉了,按一下,就变成了白色,过一会儿才会变回粉色。你有点晒伤了。我帮你再抹一层防晒霜吧。”

  “抹了就行吗?”

  “我觉得可以,一两个小时肯定没问题。如果你回水里去,那就更没问题了。我们一般不会长时间躺在太阳底下,只要身体暖和了,就会回海里去。”

  “你还要下去几次啊?”

  “不知道,很多次吧。”

  “那玩一整天肯定会饿坏的。”

  “哦!”他笑道,“大家都说,冲浪的人就像海鸥一样,看到什么都敢抓来吃。”

  卡亚给她抹上防晒霜。她的皮肤有点辣辣地痛,抹上后感觉舒服了一些。他的手触摸到她的皮肤,给她耳后和发际线附近涂抹防晒霜,她觉得他的手凉凉的、滑滑的。上一次涂防晒霜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她记得这种触摸的感觉。他是那么年轻,想必会成为很可心的情人吧。他重新躺回沙滩上,菲娅直勾勾地看着他。她觉得自己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胃里十分舒坦,感觉凉凉的,但又很温暖。她说:“在沙滩上做爱什么感觉,嗯?就在太阳底下?你们有没有做过?”

  “有啊!”他笑着说,他翻过身来趴着,带着一点羞涩,“不过你得小心,不要让沙子进入某些地方。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我们一般天黑了才来这里做。”

  “为什么啊?这里不是公共沙滩吗?”

  “确实是。你在说‘公共’的时候,你的意思应该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吧。”

  “我以为‘公共’的意思就是属于你们的,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想是的。但是你不可以在公共场合做私密的事情。”

  “我觉得只要想做就可以!我现在就想扑到你身上去。”

  “可别啊,会有麻烦的。”他抬头凝视着她说,“顺便问一下,你几岁了?”

  “我不知道。”

  他哈哈大笑,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知道。你是问我活了多久吗,是多少年前出生的吗?”

  “嗯,我想是的吧,你活了多久了?”

  “一天。”她脱口而出,“实际上,应该是两小时左右。在我下水的那一刻,我才活了过来。”

  卡亚又笑了。“你真有趣。说得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一样。哎,我身上暖和多了,我要回海里冲浪了。”他突然靠过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跳了起来。

  “你先走一步,我在这儿再待一下,先看你玩一会儿。”

  他冲进海里,大步踏过浅滩,拍打出一连串的水花。他一边跑一边跳,然后突然一跃跳到海浪里,转身套上自己的脚蹼后,飞快地向更深的海里游去。他轻巧地划着水,在崩溃的浪头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一猛子扎进海浪。这些动作,他做起来毫不费劲。

  她跟在他后面下水。海水比之前凉了一点,她感觉皮肤有点紧绷,有点温暖,她对水温很敏感。重新回到水里后,感觉舒服多了,海浪托着她往上升,好戏才要开始。

  海浪变得更汹涌了一点,浪壁变得更高。卡亚说这是因为开始退潮了。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照耀在海面上,像是给大海铺上一道道流动的光带,随着波浪不断地起伏着。当涌来到菲娅面前的时候,又变成了半透明的墨绿色。她已经可以在水流托起她的时候控制好身子了。当她向下看的时候,甚至还能透过干净的海水看到海底那金黄色的平坦沙地。在海面下方,是一些浅滩,甚至还有一丛丛巨大的海藻。有一次,她甚至看到一条大鱼在浅滩上游动,它黄褐色的背上布满了斑点,吓了她一大跳,但大鱼很快就消失了。卡亚游到她附近的时候,她心有余悸地跟他讲这个事情,但他只是哈哈大笑,说那不过是只猫鲨,它的嘴很小,没什么攻击性,对人类也没什么兴趣。

  菲娅已经可以熟练地使用脚蹼了,她学会从髋部开始发力蹬着脚蹼游泳,她觉得自己已经游得很快了,就像一只美人鱼!她扎进崩溃的海浪,先是往下沉,接着水流又托着她冲出绿色的海浪,这一次动作不够快,所以她落到了浪头的背面。再试一次。她游到尚未崩溃的涌中,跟着浪头不断升高,不过这一次她依然落到浪背上。崩溃的海浪纷纷落在她身前。再来!她又进入一道还没崩溃的涌,与海浪保持同样的节奏,随着海浪往上升,然后沿着浪壁滑下来,这一次她侧着身成功地落在了海浪的前方,她迅速游到一侧,再次游到海浪的表面。海浪在她面前继续升高,浪头变得越来越陡,却恰好让她不至于滑落下来。她感觉自己突然不动了,什么都没有做,却又像是在飞翔,她飞得那么快,从及腰的海水中冲了出来。她甚至还学会像别的徒手冲浪人那样,用手推着身下的水,让自己飞得更高。

  太美妙了!

  附近有一个老人在教一个小女孩冲浪。小女孩身上绑着块小圆板,看上去像是老人的孙女或曾孙女。海浪开始升起的时候,老人就像飞纸飞机那样,把小女孩抛到浪头上。祖孙俩玩得那么疯,笑得那么开心!他们就像是两只人鱼在海里戏耍着。有时候,他们从浪壁上旋转着滑下来,然后又冲上浪头,随着海浪起伏的节奏而起舞。

  浪涌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有人叫了一声,所有人都朝着大海深处游去,想要冲进这一道巨浪。在攀上一个小浪峰的时候,她也看到了那道巨涌,她抽了一口气:这道涌真是大啊!它甚至还没有到达浅滩区就开始隆起了。看来,还没等她游过去,这道涌就会崩溃。和大家一样,她也开始用尽全力向前游去。

  其他人在这道涌崩溃之前就已钻出水面,但是菲娅还来不及钻出来,所以她只能潜到浪底,抓住海底的沙子,她觉得崩溃的大浪在推着她,一会儿把她托起来,一会儿又把她往下拉,弄得她左摇右晃的,就在这时候,她的脚蹼掉了。她在海底停了一瞬间,然后双脚一蹬海底,浮出水面,却恰好遇上下一道尚未崩溃的涌,水流拽着她下沉,然后又托着她上浮,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又回到了水面上。身边的水中全是泡沫和从海底扬起的沙子,她觉得自己像是淹没在海水和沙子制成的砂浆中。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第三道涌又来了,它渐渐隆起,离这里还有点距离。菲娅使劲游过去,想趁着它还没有崩溃的时候冲过去。她用尽了全力,只觉得自己都要喘不过气来了,还只是勉强赶上。浪顶朝着她压过来,她郁闷地意识到自己冲进去的时机不对,崩溃的海浪就要拍到她头上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头埋了下来。

  哗!浪花重重地拍在她身上,肺里的空气都被挤了出去,紧接着,她只觉得自己被海水推过来推过去,整个人都在翻跟头,分不清哪是哪了。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就像是在洗衣机里面旋转,但是这地方可比小小的洗衣机大多了,她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只觉得自己像个布娃娃,什么也做不了。水流什么时候才能上升啊?它能不能把她推出水面啊?她开始缺氧,脑袋里一片空白,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感觉,她急切地渴望呼吸了,从没有这么渴望过。一阵恐慌掠过心头,她必须马上呼吸!可是,她还是被压在水下,伴随着从海底激起的沙子一起翻滚。她紧紧地闭着双眼,在水中旋转着,她快撑不下去了,快要呛水了。该死的!要是死在这里,人们应该会把她的尸体带回家吧?大概一个月后就会被埋葬掉吧?身为飞船女孩,却被地球杀死,这太可笑了……

  突然,一股水流把她推出水面,她赶紧换了一口气。哎,糟糕,连水也一起吸进来了,她又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这时候,她看到第四道涌已经开始崩溃了。这不公平!她正想着,浪花又扑头盖脸地打过来,她又一次被拍到海底,胡乱地打着旋儿。劲儿可真大啊!她肺里面一点空气也没有,要撑住!这一次,她真的要溺水了。跟许多书里写的一样,过去的人生就像电影倒带一样在她眼前迅速闪过。愚蠢的飞船女孩,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她突然睁开眼睛,朝着有光的地方挣扎过去。脑袋轻飘飘的,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沸腾了,想要呼吸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她根本就压制不住。不呼吸不行了!就算呛水也无所谓了!想要呼吸!想要呼吸!不行!翻滚中,她还是成功地克制住这种欲望。上头是光,下面是黑暗,她用尽力气向光爬去,但是翻滚中,这种努力是多么可笑,她就像是一个在洗衣机里翻滚的布娃娃。

  终于,她又一次闯了出来。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又小心地吸了一口,以免将水也吸进来。受了一个教训,她赶紧朝四周看了一下,看还有没有新的涌扑过来。糟糕!又来了!这涌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把她杀死才肯罢休?

  不过这道涌看上去没那么大了,但是菲娅离它还是太远了,没法在它崩溃之前冲进去,况且她现在也没力气游过去了。她只能赶快换一口气,再深深地吸一口,无助地看着大浪扑下来。海浪开始升高,在她面前崩溃,变成一堵白色的旋转的巨墙朝她倒了下来,一片混乱中,她根本没办法钻进浪底,只能赶紧再吸一口气等待它的到来。哗!浪花撞在她身上,她再一次被打得四处翻滚。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只能坚持住,屏住呼吸!可是这一次她肺里的空气不够,在窒息的时候你很难屏住呼吸。她就要呛水了。该死的!这是什么鬼浪!下一刻,她又回到了水面,又能呼吸了。她深深地换了几口气,转身看着海面。是的,他妈的又有一道水墙推过来了,那上面满是泡沫和气泡。不过这道浪崩得比较早,当它来到她面前的时候,浪花已经变得平静了一些。她屏住呼吸,让海浪包裹着自己往海边冲去。如果不能冲到浅滩的话,她大概就只能死在这道浪里了。

  身体碰到海底的那一刻,她挣扎着起来,想要确定海底的位置,但她的脚什么感觉也没有。这时一股有力的水流推着她向上升,她冲出水面,旋即又落了下来,另一道浪又压了上来,但这一次,海底就在身下不远处。她在水中翻滚着,有时脑袋能露出水面片刻,这时她就会抓紧时间换气。翻滚中,她不时碰到海底的沙子。如果海底是礁石的话,她估计早就没命了,幸好是沙子,她还能继续翻滚。这里的水看起来也只有齐胸深,但是又一道崩溃的海浪打下来,把她再一次压到了水里。该死!屏住呼吸,不停地翻滚,找到海底的方向,站起来,呼吸,又被打倒,再屏住呼吸,再开始翻滚……她又一次站起来,却再一次跌倒,不过这次不是被浪打翻,而是因为脚下的水太浅了,没能撑住她的身子。她站在小腿深的水里,背后的海浪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把她推倒在水里。管它呢!她任由海浪推着自己翻滚,只管屏住呼吸,在偶尔露出头的时候抓紧机会换一口气。

  这时,她发现手下、膝盖下面的水开始往海里面退,与此同时,身后又有一道海浪涌了过来。不过这时候她正处于很浅的海水中,也就是之前和卡亚玩漂浮的地方,所以不用担心被浪打翻。海浪拍上沙滩后又退回海里,它淹没了孩子们盖的沙堡,沙堡就像融化的冰激凌一般,瞬间瘫倒在沙地上,引得孩子们一阵尖叫。谁也没有注意到菲娅。没注意才好!太狼狈了!她爬上沙滩,后面再涌过来的浪已经不能推倒她了,它们只是泛着白色的水花和泡沫从她脚下穿过。空气中充满了盐味,回流的海浪带着她往海里退。她将双手插在沙子里,感受着沙子朝海水深处流去的感觉,感受着海水爬上她的前臂和膝盖的感觉,她背对着大海坐在沙子上,任由沙子从自己身下流走,直到下一道浪从背后打到她身上的时候(这时候的海浪已经没法打翻她了),沙子才没有继续往海里流。又有几道浪从她身边涌上沙滩,然后又退回海里,她在沙子里面越陷越深。她抽出双手,把膝盖和脚拉出来,往海滩方向爬了一小段距离。一道海浪卷来,把一只蓝色的脚蹼冲到她身边,她伸手一抓,但是没抓到。她又爬了好长一段距离才来到孩子们堆沙堡的地方,一下子瘫倒在沙滩上。阳光那么亮,但她眼前却一阵阵发昏。菲娅重重地喘气,时不时干呕一下,吐出一点咸咸的海水。

  卡亚跑到她身边,一只手扶着她的背,问:“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还凑合。”

  “那就好!刚才那一波浪可真大啊!”说着他又跑回去了。

  阳光照在她的背上,把湿润的沙子也照得闪闪发亮。万物都像是发出了光华,它们是那么亮,让人无法直视。海水沿着她身下的斜坡往回流,水花撞击在她的腰上、膝盖上,带走她身下的沙子,让她越陷越深。冒着泡沫的海水冲走了她背上的沙子。金色的沙粒在水中打着旋,沙粒中的黑色小点沉淀下来,在她身前形成了一个新的V形三角洲的纹路。啊,这就是V形三角洲啊!多么美好的世界啊!她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沙子。

  [1]围绕地球的一条强而窄的高速气流带,集中在对流层顶或平流层。其水平长度达上万公里,宽数百公里,厚数公里。中心风速有时可达每小时200至300公里的偏西风,而且可以有一个或多个风速极大中心,具有强大的水平切变和垂直切变。——译注

  [2]康斯坦丁·卡瓦菲:20世纪初期希腊大诗人、现代希腊诗歌的创始人之一,生于埃及的亚历山大城。——译注

  [3]张祈译。——译注

  [4]西川译。——译注

  [5]地球优先是1979年在美国西南部兴起的一个激进的环境主义主张团体。他们倡导生态中心主义的世界观,将生态正义与社会公平视为同一物,混以无畏的行动和真正的激进主义,将地球优先的理想传至其他国家。一群行动主义者发誓:“保卫地球母亲,决不妥协!”——译注

  [6]米诺斯是欧洲最早的古代文明,也是希腊古典文明的前驱。以精美的王宫建筑、壁画及陶器、工艺品等著称于世。——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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