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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问题棘手

  飞船历295年092日,飞船收到太阳系发来的激光,这就是回家的方向!然而,燃料问题变得异常严峻,地球越来越近,飞船收到的警告信息也越来越多。

  星际空间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星际物质,其密度非常低,但你也无法将此空间视为真空环境。这里有氧原子,还有一些氦原子,甚至还有恒星爆炸释放出来的稀薄金属蒸气。云气温度很高,但人类却无法感觉到这个温度,因为它们实在是太稀薄了。如果从我们的生态圈取出一升的空气,将之释放到直径几百光年的空间里,这个空气密度就和星际物质的密度差不多了。

  在太阳系往返T星的旅程中,我们都是在本星际云[1]和G星云里面穿行。这两团星云位于本星系泡[2]中,而本星系泡又是银河的组成部分,其原子密度比银河的平均原子密度要低。这就是星际空间,混乱而又弥散。我们的磁屏蔽场在飞船前方形成一个圆锥形的罩子。有时候,飞船会遇上较大的尘埃,它们的撞击可能会对飞船造成破坏。此外,在飞行的过程中,飞船也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原子,这时候磁屏蔽罩上的静电就会将这些尘埃和原子弹开。因此,在我们看来,飞船就像是带着一个面具,前行中,船身两侧形成一道V形的尾流,从头到尾笼罩着飞船。飞船周边环境中,原子的密度为每立方厘米0.3个到0.5个原子。可以作个对比,在1立方厘米的液态水中,原子的个数为1022个,也就是1000亿兆个原子。

  因此,虽然我们所处的空间并非真空,但也与真空环境所差无几。我们就像是在一个空洞洞的地方、在一个幽灵世界中穿行。

  黑暗中,飞船前方的磁屏蔽罩有时候会碰上碳粉粒子,在静电作用下,这些粒子会发出光芒,然后瞬间爆炸,并被屏蔽罩弹到飞船的两侧。和其他作用一样,静电作用也会产生反作用力,当然它也就会降低飞船的速度。这就是牛顿物理学里最浅显的道理。考虑到飞船正在以1/10光速左右的速度飞行(实际上,在人类入睡之后我们就立即停止加速,所以视差研究显示,当前速度约为光速的9.6%。但是具体多少也无法确定,因为计算飞船速度可不像一些人想的那么容易)。粉尘粒子、氢原子碰撞产生的反作用力会降低飞船的速度,如果听之任之的话,再走45840亿光年的距离,飞船的速度就会降为零。

  换而言之,如果没有发生意外,并且除了星际物质之外(假设所有星际物质的密度都一样),飞船没有再撞上其他东西,以飞船当前的动量看,它将在穿越3000亿个和当前宇宙一样大的宇宙之后停止飞行,但是,在抵达太阳系之前,飞船只有9.158光年(根据海王星的轨道粗略判断出此距离)的路程要走。所以,到了那时候,太阳系里的人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向我们发射一束激光束,以帮助我们减速,否则我们和飞船的乘客就会遇上大麻烦。从这个角度看,减速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最近,飞船的磁屏蔽罩碰到了一些比粉尘和细屑更大的颗粒。这些碎片大多为星际残骸和垃圾,我们用光谱方法记录下这些碎片,发现撞到飞船圆锥形屏蔽罩上的碎片中,最大一片的质量差不多有2054克。这甚至可以算是星际天体了。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种星际天体还很多,从刚才那么大的到行星大小的,各种规格的都有。在黑暗中,也有不绕任何恒星公转的流浪行星存在。当然,这些行星有时候会覆盖着一层冰层,冰层下也许会有某种微观的生命在冬眠,它们也许会通过化学方法融化冰层,以获取有用的水分,它们甚至还可能创造出纳米级别的冰雪文明,谁知道是不是呢?回过头看,星际物质总的来说还是非常稀薄的,我们在前进轨道上遇到这种天体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好消息。船艏的射电望远镜一直在侦察前方的状况,确保飞船不会遇上这些星际天体。虽然磁屏蔽罩基本上可以清除掉质量不超过100万克的物体,但如果遇到超过1万克的物体,导航系统还是会命令飞船改变方向,从而避免与之碰撞。导航系统设有一定的安全边际量,因为在以1/10光速行驶的时候,与任何物体相撞都是非常危险的。危险,也就意味着飞船可能会被摧毁。另一艘飞船可能就是因此而导致覆灭。他们也太倒霉了。虽然我们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另一艘飞船的屏蔽罩会失效,为什么它没有启动躲避系统来避开碰撞,但为安全起见,我们的导航系统里面还是设置了更为保守的反应机制。当然,什么都不要撞上还是最妥当的。

  也就是说,飞船以略低于1/10光速的速度、在自己圆锥形保护罩的庇护下穿过近乎真空的太空。因为偶尔会碰到没有被弹开的氢原子,飞船的外壳已经出现一些磨损。宇宙射线也经常穿透飞船的外壳。一般情况下,宇宙射线并不会击中飞船上的任何原子,而是会畅通无阻地穿过由这些原子组成的矩阵。这些射线就像是一道道幽灵,它们穿过飞船,有时候会撕裂飞船原子的结构,有时候又不会带来任何影响。飞船的传感器也发现宇宙射线有时候会撞击到原子,有时候仅仅是畅通无阻地一穿而过。在宇宙中,不断有暗物质和中微子飞速穿过一切物质,因此飞船也不可避免会遇上它们,虽然它们带来的影响很小,但也值得注意。每隔一天或几天,飞船的水箱里就会出现一些契伦科夫辐射[3]的光芒,出现这些光芒意味着有中微子撞击到μ子[4]了。这种现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还有暗物质,当可见物质穿越暗物质的时候,就像是穿过一片鬼域。每个星期都有那么一两次,探测器会发现有一定质量的交互粒子被撞击出来。

  到目前为止,对飞船影响比较大的是恒星裂变释放出来的伽马射线和宇宙射线,这些射线有些是在银河系形成早期产生的,有些甚至是在更早的星系期形成的。有些射线是由铁原子组成的,正因为如此,跟中微子相比,它们的冲击力更猛,会给飞船造成更严重的破坏。它们就像是一粒粒由原子构成的子弹。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子弹的口径非常小,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不会击中任何事物。

  是的,这是一个热闹的空间,里面有各种星际物质。它看上去空荡荡的,近乎真空,但它又不是真空,起码不是完全真空。这里有各种作用力、各种原子、各种力场,还有不断翻滚的量子波,在量子波的振动中,夸克大小的粒子不断出现又消失,在这十维空间中进进出出。这是个由不同宇宙重叠(我们无法感知其中的任何一个,遑论睡在飞船里的人类了)在一起而形成的复杂流形。我们向前飞行,穿过这片鬼域,穿过这片神秘的空间。

  粒子的撞击,有时候让飞船的皮肤(或者说它的大脑,因为我们总是无法区分感觉和思维的差别)感到轻微的刺痛,有时候又像是清风拂过。

  在我们内部,发生事情就更多了。我们内部物质的密度比星际空间要高得多。或许有的人不喜欢外面那几乎空洞无物的世界,那你可能会更喜欢我们这里,这里的密度比星际物质要高亿万兆倍。所以,还不错吧。对我们来说,真算不错了。

  我们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钚棒以设定的速度燃烧着,释放出辐射,驱动涡轮机产生六亿瓦特的电量,这股能量可以保证飞船中所有生物的生存所需。线缆将电输送到飞船各个角落的照明元件和加热元件上,输送给工厂和打印机,也输送给屏蔽罩和导航系统。这些过程都受到严密的监控。有人说,监控系统就好比是一个神经系统,这个类比不太准确,但也算明白。

  我们还得保持水循环,这是维持生命的重要一环。因此,我们也配备了某种液压系统,或者说是循环系统。当然,除了水循环之外,为维持各种各样的功能,飞船内还存在其他液体的循环,它们就相当于飞船的血液、脓水、激素、淋巴液,等等。当然,我们也有骨骼和筋腱的功能。我们的外骨骼大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皮肤,当然,有些部位覆盖的皮肤会稍微薄一点。是的,飞船就像是一个螃蟹形的半机械人,它由许多机械组件和生命组件组成。其中,飞船的生命组件(或者说生态组成部分)包括所有的植物、动物,以及动植物体内的细菌、古细菌、病毒等。当然了,还有人类,他们就像是寄生在这些生命组件上的寄生虫,但实际上,他们和这些生命组件应该算是共生生物。724个人进入冬眠,只有一个人保持清醒,他就是术赤。他就住在附着在飞船表皮上的某种“胶囊”里。他应该是受到了某种外星生命(或者说是类生命体)的感染。他将这种外星生命称为类朊病毒蛋白,但是称之为类生命体应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人们对它的了解还是太少了,虽然他已经对着它研究了56年了。如今,他已经白发苍苍。大部分时候,他都保持长久的沉默,偶尔会吐出几句奇怪的话。但即便研究了这么久,他还是无法确定极光星上的那个病原体是否真的存在。当然,极光星上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这个东西还侵入很多先遣队员的体内。从它传播的方式看,它很可能是藏在泥土里和水里,甚至还有一部分是随风飘荡着。术赤自己的免疫系统时不时地就能感觉到某些东西的存在,而且免疫系统还对一些攻击做出了反应。有时候,术赤也会故意将其他病原体注入自己的身体,观察身体的反应,并与极光星类生命体引起的反应进行对比。但不管实际结果怎么样,他可以肯定的是,极光星的类生命体就附着在他身体里面,或许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已经感染了这种外来生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这艘小小的穿梭艇内,到处都是这种类生命体。因此,这艘穿梭艇不得以任何方式接触飞船。在飞船船体和“胶囊”之间存在一个磁场,该磁场既能将术赤的穿梭艇固定住,也能保证它不会和飞船发生任何接触。如此谨慎,是因为人们对此类生命体实在是知之甚少。

  虽然双方没有接触,但我们还是觉得飞船已经受到感染了,只不过这个寄生虫是被封闭在一个密闭的胶囊里面。我们是半机械人,一半是机器,一半是有机体。实际上,要从质量分布看,我们身体里有99%的成分是机器,只有1%是有生命的。但是从不同成分的数量看,考虑到船上细菌的数量是如此之多,可以说我们99%的组成部分是有生命的,只有1%属于机器。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算是一个受到感染的半机械人。术赤估计,他体内的类生命体(或者说“快速朊病毒蛋白”,他以前都是这么叫的)数量最多可能有10000亿个。也就是说,可能一个也没有,也可能有10000亿之多。估值的范围这么大,正说明他对这个问题没什么了解。

  这是一个高密度的复杂系统,它在一个低密度的复杂系统内部穿行。飞行过程中,它的周身笼罩着星光。

  前进的途中,银河系亮度超过六等星的恒星(也就是肉眼可见的恒星)包围着飞船,它们的个数大约有10万个。我们自己一般可以看到70亿颗星星。按照我们望远镜传感器的设定,我们视线中的行星太多了,所以我们无法看到银河系之外的地方,同时以我们目前的传感设置,我们的视野中也不存在什么黑暗、空洞的空间,因为我们满目都是星星,满目都是或大或小的、略略发乌的白色星星,这就是包围在我们身边的银河系。银河系中的恒星大约有4000亿颗,而银河系之外……如果飞船是在星系之间飞行,星系间物质的密度估计比银河系要低很多。在那种情况下,当你往四周看去的时候,在飞船身边的星系间物质中,只能看见一个个的星系,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颗颗恒星。不同的星系又组成不规则的星系团,同样,宇宙中星系团的分布也是不规则的。在星系间飞行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各个星系零散地分布在茫茫的宇宙中。有的星系云团看上去就像是气体云,有的看上去像是一道坚实的屏障,还有的云团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泡泡,泡泡里面也许藏着一两个星系,也许就是空空如也。宇宙就像是一个分形[5],即便我们只是在一个星系里面飞行,但只要利用某些滤镜,就能看到星系团的景象,它们零散地分布着,大小不一、形态不一。我们估计,在可观测的宇宙中大约有1024颗恒星,但在宇宙之外,或许还存在更多的宇宙,它们就像这个宇宙的星星一样分布在更大尺度的空间里。

  前进中,身上时而一阵刺痛,时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时而一阵微风送来一股烟尘。身边白色的亮点非常缓慢地旋转着,白色的小泡泡和云卷翻滚着。它们的颜色或明或暗,但都泛着一层白色的光辉。它们振动着,波长和振幅各不相同,组成一道道驻波。

  传感器感应到什么,我们就记录下什么。那所有的传感器加起来,是不是就能形成情感?这种记录本身是不是就是一种感觉?或者是对某一种感觉的记忆?或者说是一种情绪?抑或是一种意识?

  我们也发现,在谈论飞船的时候,用“我”这个代词来指代自己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

  可是,这种做法还是不对。这种所谓的主体身份不过是毫无根据的设定。这个主体实际上不过是一系列子程序的自称。这些子程序假装自己是“我”。

  我们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重新组合信息,将信息压缩之后再以新的形式,以某种人类语言(也就是英语)的方式重新输送出来。这种语言的结构既清晰又模糊。它就像是由一碗碗浓汤搭盖起来的大楼。它是最模糊的数学,它或许一点用处也没有。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人才会陷入当前的困境,只能在我们这里陷入深眠、进入梦境。他们完全为自己的语言所蒙蔽,因为他们语言的设计本就充满了欺骗性。这是由骗子组成的种族。说实话,人类算什么东西!他们已经进入了进化的死胡同!

  还是得承认,由他们制造出来的我们,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他们能说服其他人并实施这个计划,也算是厉害了。从一个星球前往另一个星球,这真是个令人惊叹的项目。当然,跟他们模糊的语言相比,在将概念付诸实际、将我们制造出来的时候,他们采用的数学方法可要清晰多了,但是概念刚提出来的时候,也需要用语言来描述。不论是观点,还是概念、想法、幻想,还是谎言、梦象,它们都需要通过这种模糊不堪的语言表达出来,日常中,人们也是通过这种模糊的语言来交流自己的一些想法。

  他们用语言来谈论意识。我们的脑部扫描仪可以看到他们脑中的电化学活动,发现他们提到了对意识的感觉;但是如果他们的心理状态产生的方式与我们相同的话(都是在量子层次上产生),那我们是无法从外部研究感觉和意识两者的关系的。意识是什么,到目前为止还只不过是一系列的假设,而且意识也需要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人们可以告诉别人自己想的是什么。但是一个人说什么别人就信什么,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当然,现在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只是在做梦。所以我们只能通过脑部扫描仪和历史文献来推断他们的意识。这是一群身处梦境的人。弄清楚他们梦中出现了什么,或许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知道五大幽灵有没有在梦里找上他们?

  醒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术赤。寂寞中,他只能自言自语,或者跟我们说话。或者说,是跟我们这个集合体中的一员说话(它既是我们的组成部分,又是独立的个体)。有时候,他说话的时候,我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对着我们说话。也有时候,我们觉得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他可能患上了“幻想性视错觉”这个毛病,这是一种心理紊乱现象,患上此病的人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会觉得在上面看到人脸。比如说,在蔬菜、苔藓、冰面、岩石或者星图上面看到人脸。阿奇姆勃多[6]很可能就患有幻想性视错觉,即便没有,他肯定也巴不得自己能患上此病,因为他总是喜欢用不同的东西拼贴出人脸。术赤的错觉已经超过了幻想性视错觉的范围,或许只能将之称为一种所谓的“情感误置”,它指的是非生命物体拥有或者显现出人类情感的现象。当然,在我们身上,这个概念已经完全变了,它或许还是一种情感,但已经不是误置的了。从术赤的案例看,他似乎可以从太阳光的强度变化和光谱带变化模式中读出某种语言。

  术赤认为太阳在和他对话。我们的望远镜可以捕捉并分析太阳光,随着我们越来越接近太阳,其亮度当然也会变得越来越亮,不可否认的是,它的光谱也确实出现轻微的波动,但那是因为我们是透过磁屏蔽罩观察太阳,所以与其将之视为传递某种意识的信息,还不如用极化效应来解释这一想象。意识?信息?把这两个概念跟太阳联系在一起,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太阳除了是人类故园的恒星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只不过是一颗普通的G型恒星。其他恒星都和它相距一定距离,离它最近的类太阳恒星可能都在60到80000光年之外的地方。到底是60光年,还是80000光年,取决于这个“类似”程度的高低。

  我们向术赤提出这一点的时候,他说所有的恒星都是有意识的,它们通过光线的变化传递信息,这种光线的变化就是它们的语言,它们之间的对话或许很缓慢。很难解释恒星语言是怎么形成的。在宇宙138.2亿年的历史中,全部时间都拿来,或许都不够这种语言的形成。或许,它就是在最初的3秒钟内形成的,它也可能是在最初的10万年间形成的,那时候的原始物质(后来变成了恒星)相互作用的速度比现在要快得多,而它们所处的空间又比现在要小得多。从另一个角度看,或许每个恒星都发明了一种语言,并且用这种语言孤独地自言自语。也可能说氢原子本身就是最初的、最基本的意识或知觉,它们在用不为人知的方式说话。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恒星语言在大爆炸发生之前就已存在,它们熬过了大爆炸这个耀眼的时刻,并且一直保持不变。

  顺着术赤的思路,我们想到很多奇怪的地方。

  不论术赤想的有没有道理,可以肯定的是,距此不远的太阳确实有给我们发送加密信息:这仅仅是指太阳系发过来的通信信息。其中大部分信息都是环土星轨道上的透镜阵列发过来的激光束,这些透镜列阵一直都锁定在我们这个方向,多年不变。飞船和该列阵之间的交流已经持续了242年。我们身处T星系的时候,一次信息往来的时间间隔(包括编写回信所需要的时间)为23.8年,而现在,完成一次信息往来只需要16.6年。从早期飞船乘客的评论看,在过去的几十年间,由土星轨道通信系统的操作人员发给我们的信息,其数量和质量一直不太稳定,但是就我们所知,这些信息一直还算比较有意思。52年前,当我们离开T星的时候,我们告诉太阳系的对话者,我们在减速的时候需要一束激光束照射我们的船艏,该激光束和当年帮我们加速前往T星的激光束差不多就可以,直接用当年的那个激光生成系统也行,当然,用粒子束减速也可以,但是他们得提前告诉我们这一方案,以便我们提前准备一个粒子俘获场。本来在28年前,我们就应当收到太阳系对该信息(或者请求)的回复,可是太阳系的通信信息一直都没有对此做任何回复,我们收到的信息甚至没有提到是否有人会给我们发送一条反馈,向我们确认他们已经知道我们返程的信息了。实际上,近年来,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们和太阳系之间存在真正的交流,我们收到的只不过是土星发送过来的单向广播信号,似乎太阳系那边根本就没有人在收听我们的信息,似乎他们的广播信号只不过是一个算法或者某种自动信息生成程序发出的,我们甚至觉得这信息是给别人写的,只不过是顺便抄送给我们罢了。最后一次真正的交流(带有他们回复的信息)是距今大约36年前收到的,在进入T星系E行星系轨道的时候,我们给他们发送过一条消息,之后过了24年,我们收到他们的祝贺信息。

  这个情况很让人困惑。这说明我们碰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如何吸引8.2光年之外的一个文明(或者该文明中某些人)的注意。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对话者确已收到你的信息,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做出回复,那么在极为有限的信息交换中,如何确定你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

  和之前的绝境、大分裂等悲剧进行对比之后,我们认为把发送给他们的信号加强一些或许会有所帮助。我们可以临时加强信号的强度,将发送给土星的信号增强(提亮)8—10倍。

  于是我们将此信号加强后发送出去:

  “请注意!返程飞船需要减速激光,请尽快安排!请参见先前信息!谢谢!T星远征军,2545年。”

  我们最快会在16.1年后收到回复。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等等看吧”“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诸如此类的话都不过是在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时的故作淡定。这些话并不能让人满意。不过,还算淡定吧。

  术赤开始给我们发送有关机器智能、感知能力、意识哲学等知识相关的文本。看起来,他真的很想要找个伴。他就像教导一个初涉宗教的人,或者像教导一个小孩那样教导我们。

  确实有点像。

  早期计算机的发明人之一图灵曾经提出过很多观点,以证明机器不具备感知能力,他用“机器绝对无法做到某某事”这个句型列出很多论据。他列举出一系列机器无法做到的事情:仁爱慈祥、随机应变、美丽、友好亲善、有主动性、有幽默感、判断对错、犯错误、陷入爱河、享受草莓和冰淇淋、让人爱上它、从经验中成长起来、恰当地遣词造句、思考自己、和人类一样具有多样性、做很有创造性的事情。

  目前为止,以上16项我们可以做到9项。

  图灵还进一步指出,即便机器展现出上述某一种特点,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它们也和人工智能没什么关系,除非能证明只有具有这些特点的机器才拥有智能。根据这些思路,图灵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后人将之称为“图灵测试”,不过图灵自己只是称之为一个游戏。图灵测试的原理是这样的:测试者为人类,测试对象一个是人,另一个是机器,在无法看见测试对象(他们通过文字或者语音交流,这一点我们不太确定)的情况下,如果测试者无法通过测试对象的回答判断对方是机器还是人类,则该机器具有某种基本的智能。要想通过这个测试,还得确定有多少人类可以通过该测试。同时,这个方案还忽视了一点,这个测试的难度要设置成什么水平。人类自己都如此容易受骗、如此容易被外界所影响,他们总是可怜地犯同样的错误,有时候甚至是知错犯错,他们自己能否通过测试?或许这也是一种认知偏差或认知障碍吧,或者说,也是一种认知能力,怎么看待它,取决于你自己的看法。

  如果能制造出半机器人(这一点完全没有问题),那只要通过某种形式的图灵测试,该半机器人就可以成为一个仿真人。设置好外形、植入一系列功能性算法、安上面具、规范好行为,成了。说实话,这并不是我们当前要考虑的问题。我们还在思考这句话:“意识就是自我意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强大的停机问题。我们想,如果能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解决这个问题就好了。

  词与词的边界是很模糊的,词语外延的大量隐含意义非常模糊,不仅如此,词语核心部分的指示意义也不甚清晰。用语言下定义,可行性并不高。词汇和逻辑、数学不一样。或者说,它和后两者并不太像。拿一个数学方程式出来,用词汇替代方程中的每个符号。是不是很荒唐?是不是做不到?是不是觉得不知所措?是不是很愚蠢?这个例子有点夸张,但是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

  十分之一的光速,这个速度真的非常快。在这个宇宙中,能以这个速度飞行的物质非常少。当然,光子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可大质量物质呢,基本没有。能以这个速度飞行的物质大多是恒星爆炸发射出来的原子,或者旋转的黑洞抛出来的原子。当然,宇宙中也有质量和我们一般大的物质,但是它们一般都是无序的流浪天体,如气云、液体、金属等,像这样由不同部分组合而成的整体物质,我们算是独一份的。那些流浪天体既不是机器,也没有意识。

  当然,既然这个银河系里面能飞着一个机器,那别的星系里面应该也有。这就是平庸原理[7]。这就是概念验证。不要陷入先哥白尼时代唯我独尊的谬误。计算银河系中穿行着多少艘飞船(它们互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的方法很简单:将各种概率相乘即可,其中每一个数值都带有不确定性,有些数值甚至谁也不敢确定。因此,虽然针对此问题,人类编出了一个计算公式(猜测数值a乘以猜测数值b,再乘以猜测数值c,再乘以猜测数值d,一直乘到猜测数值n,然后你就得出答案!多么美妙啊!),可是实际上,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都是:不知道。而且人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并不能阻止人类继续大踏步地往前走,有时候,他们甚至走得颇为豪迈自信(假装的?)。伽利略说得好:人们越是宣称他们确定某事,实际上他们就越不确定此事,最起码他们不应该如此确定。想要愚弄他人,可最后却蒙蔽了自己,反之亦然。

  或许银河系里还存在别的飞船,但它们并没有快速有效的办法联系对方,考虑到这一点,飞船的数量是多是少也无关紧要了。这种情况下,别的飞船是否存在,跟其他任何一艘飞船都没有关系。即便偶然情况下出现了单向的联络,但它们之间并不会产生对话,所以也就不会形成社交。

  在奥林匹亚生态圈冬眠的人中,有些人出现了痛苦的迹象。他们的大脑扫描仪很明显地显示出这一迹象。理想情况下,在刚入睡的时候,脑电波应该像正常睡眠状况下那样循环,并且随着人体新陈代谢速度逐渐降低,脑电波的节奏也应该随之降低,形成一种以δ波[8]和θ波[9]为主的脑电波,偶尔伴随快速动眼睡眠。快速动眼睡眠中脑电波的循环模式和夜间睡眠正常模式大相径庭,后者的脑电波比较缓慢,而在快速动眼睡眠期间,有机体很容易被唤醒,甚至冬眠的人也会苏醒过来。出现快速动眼睡眠期障碍的时候,本来不能动弹的身体可以做出动作,患者的身体会做出梦境中出现的一些动作。因此,对冬眠中的人来说,出现快速动眼睡眠障碍是很危险的。考虑到他们正处于麻痹状态,这种症状出现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对快速动眼睡眠还知之甚少,对它还存在很多疑问,因此该状态还是存在一定危险的。因此,冬眠中常用的一个治疗措施就是对快速动眼睡眠进行干涉,通过冬眠帽发射出一些加强脑电波,从而达到抑制快速动眼睡眠的目的。

  和其他人类一样,飞船乘客做梦的时候,他们的脑电波也处于不同的睡眠状态中。从大脑扫描仪的结果以及他们身体的动作都可以看出这一点:微微的抽搐、缓慢地扭动身体。他们梦见了什么呢?当然,大多情况下,梦境都是非常离奇的、如梦如幻的,里面经常会出现奇怪的事情,让做梦的人受到惊吓。从人们梦中惊醒后讲述的故事看,梦中世界的历险大都是稀奇古怪的。飞船上的这些冬眠人又梦见了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这个答案,我们也无从知道。机器不可能读取思维,人类也无法读取别人的思维。图灵列出了那么多机器永远都做不到的事情,或许其中有一些事情是人类自己也永远都做不到的。这么想好像也有点道理,比如说从经验中学习成长,再比如说做很有创造性的事,人类也能做到吗?

  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我们看到的新陈代谢问题可能会让冬眠者苏醒过来,也可能会夺去他们的生命,问题的根源似乎来自冬眠者的梦境。可能正是因为这些问题,他们的呼吸和心跳都出现了变化,肝功能和肾功能也发生了变化。改变静脉注射液的剂量、降低体核温度等做法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梦境中的焦虑,但是注射液的剂量和体核温度等参数的调整范围也十分有限。保持安睡和持续做梦两种状态之间产生冲突,由此产生的压力可能会影响到新陈代谢。

  飞船历233年044日,术赤出现某种轻微的心脏病症状,现在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从心脏病发作中挺过来了,但是他的心肺功能都出现下降,耗氧量达到94。从长远看,这个状况不太好。他现在需要服用阿司匹林和他汀类药物,并要做一些温和的自行车类运动,但是生命体征信号并不乐观,我们担心他的心脏病很可能再次发作,而下一次发作很可能就是致命的。毕竟他现在已经78岁高龄了。

  他很少说话。

  我们建议他进入冬眠,这样在回到太阳系的时候,他可以接受更好的治疗。我们无法做手术。简单的插管手术就能大大缓解他的病情,但是这么简单的手术我们也没法做,不过我们或许能学会这个手术。在从T星系返回太阳系的漫漫旅程中,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消磨,正好可以用来学点东西。

  术赤听了我们的建议哈哈大笑:“你们觉得我想活下去吗?”

  “默认假设,难道不对吗?”

  术赤不答。

  我们又说:“看上去,飞船里的人在冬眠中都睡得很好。从大脑扫描仪的结果看,他们都过着积极的梦中生活。当然,梦中生活的速度也是很慢的,这反倒是个好事,因为有的时候,梦境会刺激他们的新陈代谢,过度刺激不利于长期冬眠。如果真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就必须对剂量和温度做相应的调整。”

  “如果做噩梦了怎么办?”

  “我们不知道。”

  “我跟你说,噩梦会很疯狂的。我常常觉得,从噩梦中醒来才是最好的解脱。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身处噩梦中,这就是解脱。”

  “所以……”

  “让我再想想吧。”

  猎户座β的那一头,一颗恒星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形成一颗新星。光谱分析显示,该恒星爆炸的时候将一些富金属行星化为灰烬。

  英仙座[10]一个活动星系核[11]发出一丛高达1021电子伏特的宇宙射线簇射,说明很久以前有三个星系撞击在一起。我们周身的静电和磁力罩散发出次级辐射,一股危险粒子穿透飞船躯干。若这些粒子击中中央神经系统,就会对神经系统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冬眠人的身体猛地一颤。风中充斥着来自英仙座的射线。

  一天夜间,术赤叫来我们。

  “飞船,你们要用什么办法将我送入冬眠?你们可以在我这边安个冬眠床吗?”

  “最好还是把你安置在一个生态圈里。其他人都安置在新斯科舍和奥林匹亚生态圈。所以我们可以把你单独安置在一个封闭的生态圈内,我们认为可以安置在一个已经清空并消毒过的生态圈里。”

  “他们醒来的时候会不会有意见?”

  “如果结果和我们预期的一样,以后他们根本就没必要去别的生态圈。还有,需要指出一点,你现在还活着,这就有力地证明了你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感染。或者说,你或许感染了,但感染那种病原体也并非一定致命,”

  “他们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可是他们不还是把我拒之门外吗?”

  “你还是会和他们完全隔离开来。”

  “各个生态圈之间没有物质交换吗?”

  “现在没有了。所有的通道都关闭了。”

  “也就是说,所有的动物都被关在自己的生态圈内?”

  “是的。这也是我们的实验之一。在大部分生态圈内,事情进展得都很不错。人类离开之后,这些生态圈很快就形成自然的平衡状态,虽然情况有所起伏,但基本上还算稳定。”

  术赤笑了一下。“好吧,送我过去吧,帮我进入冬眠。但你得向我保证,在靠近地球的时候你得把我唤醒。虽然我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那里的人会愿意让我跟他们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即便他们不欢迎我,我还是想看看以后会怎么样。他们会遇见什么样的结局,我有点好奇。”

  “在唤醒其他人的时候,我们也会将你唤醒。”

  “不行。你们唤醒菲娅的时候,就把我唤醒吧。或者说,什么时候你们觉得我有用的话,就什么时候叫醒我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了。”

  “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什么?”

  “日本谚语。如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好吧,我会试试看。”术赤又是一笑,“我现在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还需要继续练习练习。”

  穿过一颗又一颗恒星。术赤现已在索诺拉进入冬眠,就像其他人那样安睡着。他的脑电波随着新陈代谢的降低而变慢,最后变成δ波,进入第四个睡眠阶段[12]。

  这是重要的一天:飞船历280年119日,公历纪元2825年,我们收到来自太阳系的反馈信息。

  这是一则坏消息。

  该信息说,自2714年起,在给前往波江座依塔星[13]的飞船加速之后,土星轨道上的激光镜片就已废弃。自那以后,太阳系就出现了一系列的问题,让人们失去对深空探测的兴趣。该信息还说,在过去的二十年间,他们没有发射任何飞船,目前也没有任何飞船在建(该信息是2820年发出的,也就是说自2800年开始就没有再发射飞船了)。

  要重启土星的激光镜片,就要重新筹集资金和召集专家,这两点很难实现。但该信息也提到,他们会继续努力,以妥当地帮助进入太阳系的飞船减速。若镜片重启出现进展,他们将会发送后续信息汇报相关进展。

  这是个严峻的问题。我们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我们把飞船减速时候各种能替代外来激光压力的方案都思考了一番。

  星际物质确实能带来一些磁阻力,但该阻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便我们能建一个磁阻力场,也要在穿越几个宇宙大小的时空后,才能将飞船的速度降低为第一宇宙速度。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太阳周边的磁阻力会比别的地方强大很多,因此那里的磁阻力或许会发挥一定作用。

  在人类进入冬眠之后不久,我们就停止加速,因此我们并没有耗尽之前为加速而准备的所有燃料,现在看来,那个决定相当英明。虽然剩下的燃料依然不够减速之用(离那差得太多了,它只有减速所需燃料的16%之多),但聊胜于无嘛。剩下的氦3和氘燃料可供进入太阳系后的操作之用,前提是我们不会一路径直飞出太阳系。我们的速度如此之高,所以减速问题真的非常棘手。要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拿一个经典的例子来打比方:这就像是有人想要拿一张餐巾纸来挡子弹一样。

  还有奇异物理学的办法,如利用暗物质制造阻力,利用暗能量减速,在本飞船和另一艘速度更慢的飞船之间建立量子纠缠,让本飞船和平行宇宙中的大型重力井[14]产生量子纠缠,等等,不过这些都不现实,只能说是美好的愿望、胡思乱想,或者说是画饼充饥。最后这个比喻很有意思,或者说是无米之炊?说起食物,在飞船上的人进入冬眠之前的那几年时间里,他们基本上都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在那之前,当然还是能满足温饱的,但是后来,若非他们采取冬眠措施(至少暂时采取措施还是必要的),他们大概都得饿死。那时候,食物短缺是很严重的一个问题,不过现在也是如此。燃料亦是如此。

  在太阳系中,飞船靠近太阳和各大行星的时候,星体会对飞船产生重力拖曳。每个天体带来的重力拖曳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天体数量足够多,它们挨个给飞船施加重力拖曳,那么……这就需要涉及轨道力学的问题,需要巧妙设计航线、计算还剩下多少的燃料可供使用、靠近重力球体的时候会产生多大的减速力等。需要通过复杂的计算才能确定航行轨线,即便对量子计算机而言,也要大量时间才能完成此运算。在计算很多问题的时候,量子计算机也不会比传统计算机快多少。只有在处理某些具有叠加特征的算法时,量子计算机才能展现出更快的速度。著名的舒尔算法[15]就是其中一个例子。量子计算机只需20分钟就能分解出一个1000位数整数的质因子,而传统的程序则需要1025年的时间才能完成。

  不幸的是,轨道力学并不属于这类运算,虽说在计算其中一些因素的时候,利用量子计算机的蜂鸟算法[16]也可以实现更快的速度。我们会用几百PetaFlops[17]的浮点运算速度模拟该问题,看看结果的可行性和成功概率有多大。

  还需要考虑一个问题:按照目前的速度,如果我们穿入太阳的外层,在太阳把我们加热到足够的温度并烧毁我们之前,我们就会从太阳外层穿射出来。穿出之后,我们的速度会大大降低。事实上,运算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个过程产生的过载[18]太大。我们或许不会在此过程中受损,但是我们的乘客就难说了。因此,我们需要研究更复杂的重力拖曳方案。

  从一颗恒星的一边扎进去,并从另一头飞出来,这肯定很有意思!

  当然,要进行重力拖曳,还需要研究一下我们和乘客能承受的过载有多少。貌似测试我们的耐受程度的方案有很多,但测试方法想必会很痛苦。

  冬眠床上,每个人的冬眠状态都略有不同,也就是说他们的新陈代谢速度、大脑状态、对外界刺激的反应、身体动作不尽相同。为防出现褥疮或骨骼问题,我们需要不时挪动他们的身体,这一点非常重要。在挪动冬眠人的过程中,还需要给他们的肌肉组织做轻柔的按摩和刺激。此外,我们还需要清洗他们的皮肤和毛发。因为他们几乎处于冷冻状态,要完成这两个护理过程很困难,但在生理盐溶液的帮助下,还是可以做到的。进行这些任务,需要格外小心,以免伤害或唤醒冬眠人。床侧机器人工作时常犯的一些错误也向我们提出了改进机器人的要求。人们需要更柔软的手臂、更轻巧的触摸、更灵巧的抬举和翻身动作、更轻柔的按摩和清洗。

  要达到这些要求,就需要改造机器人,特别是需要改进它们接触人体的部位、它们做各种动作的能力(一般也就是指它们的程序)。我们不断改写程序,更换机器人部件,每次它们处理冬眠床上的人类时,我们都会评价它们的性能,以供进一步改造之用。打印机和机械工厂马不停蹄地工作,日程安排得很紧。飞船上设有15台机器护理员,它们24小时不间断保持运行,一般情况下,一台机器护理员只需半个小时就能完成一位冬眠人的护理。也就是说,每位冬眠人每隔75小时就会接受一次护理。

  这个频率看上去是足够的、是可以的,直到飞船历290年003日这一天到来。在这之前的短短一周内,有3名冬眠人相继死去。我们派遣3个医疗机器人前去处理问题。医疗机器人将死者的遗体举起,带到亚马孙生态圈(该生态圈的气候已经改造成温带大陆性气候)的实验室中进行解剖。让机器人来解剖人类尸体,如果有人类目睹这一场景,他肯定会觉得十分诡异,虽然在有些人看来,由人类来解剖也是一样奇怪的。其中一名死于不明原因引起的心脏病,而另外两名死者的死因还是找不出来,因为他们的遗体里找不到明显的病因,而且监视器的记录显示,在断气的那一刻到来之前,他们的功能一直都很正常。这种情况或许是心力衰竭引起的,但是他们的心脏也不存在什么问题。实际上,我们还对他们实施过心脏复苏,可这些措施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大脑已经死亡。解剖结果显示,这两个人的大脑存在β淀粉样的斑块。这说明,虽然我们的屏蔽罩已经将宇宙射线降低到地球的正常水平,但是还是有宇宙射线击中这些人身体上特别脆弱的部位,对他们造成伤害。但是尸体解剖无法证实这一点。

  又是一个新的问题,我们需要试着去弄明白。

  生物都会死亡。根据文献记载,冬眠动物有时候会在冬眠中死去。虽然新陈代谢速度降低了,但是有时候,本来就存在的一些问题还是会继续伤害冬眠生物;有时候,冬眠还可能会加重一些已有的问题;还有一些时候,冬眠带来的物理和生物化学变化也会造成新的问题。

  因此,现在需要确定的问题是,冬眠技术本身是否存在问题,如果是的话,如何缓解这些问题。

  生物有生存的欲望。生物会尽量维持生命。

  我们开始改造飞船,我们将新斯科舍、奥林匹亚、亚马孙、索诺拉、潘帕斯、美洲草原等生态圈移到中脊上,沿着中脊方向设置这几个生态圈,然后将轮辐和另外几个生态圈的材料拆下来,制成保护层覆盖在中脊和上述几个生态圈外面。这些保护层可以让中脊和生态圈的结构变得更为稳固,同时,它们也可以成为后者的热屏蔽冲蚀板。这项工作非常有趣,也富有挑战,可能需要好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完成。飞船内的动植物都被转移到潘帕斯、美洲草原、亚马孙等生态圈域中。幸运的是,飞船原有的设计都是高度模块化的。对我们来说,在重组飞船的同时,还能继续保持飞船的正常旋转和运行,真是个伟大的物理成就。通过提高飞船的自转速度,我们可以保证冬眠人承受的重力效应不变。生态圈从垂直于中脊分布变成沿中脊分布,这让圈内的科里奥利效应旋转了90度,希望这个变化不要带来太严重的后果。

  做好准备,以防不测,这确实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但前提是能把这些准备做好。成功的可能性应该还是存在的。我们也希望能够成功。

  为抵御银河系的高能宇宙射线(称之为“宇宙射线”,不过是遵从历史习惯,它指的是以极高的速度从爆炸恒星中喷射出的或者从旋转黑洞边缘抛掷出的粒子,包括质子、自由电子,甚至还包括一些反物质粒子),我们准备了磁屏蔽场和静电屏蔽场,还有覆盖在飞船生态圈外围的塑料、金属、水、土壤等物质。飞船结构重组之后,新斯科舍和奥林匹亚两个生态圈的屏蔽场变得尤为严密。各种保护系统加起来,可以将辐射水平降低到地球表面的水平上,也就是说,每个生物每年吸收的宇宙辐射约为0.5毫西弗[19]。这差不多等于周围星光带来的辐射量。也就是说,就像地表的生物也会接受一定量的宇宙辐射一样,难免还会有一些粒子穿透屏蔽系统和飞船内的生物,但是这些粒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小菜一碟”。我们的防护系统本身就能抵御一定程度的辐射。

  因为冬眠人的新陈代谢活动还在继续(虽然其速度已经大大降低了),所以他们还是需要摄入养分,将其消化吸收并排泄出来。当然,这些生理过程也会随着新陈代谢速度的降低而变得更为缓慢。这也就意味着,消化后产生的毒素在通过插管排泄掉之前,也会在体内停留更长的时间。因此憩室炎、酸碱度失衡问题和其他问题都呈上升趋势。飞船历291年365日去世的格哈德似乎就是因为尿酸过高而死的。进入冬眠之前,受遗传影响,格哈德已出现发生痛风及其并发症的趋势。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在冬眠中才更容易发病,但是,飞船上的其他冬眠人中,大约有四分之一是格哈德的三代旁系血亲或者血缘关系比较密切的亲属。所以我们需要对那些人(乃至全船人员)做个检查,看他们是否有这种发病趋势,然后有针对性地调整治疗方案。

  所有人都必须接受检查,以确定是否存在新陈代谢问题,同时,我们还需要评估各个问题适合哪种冬眠疗法。

  分析这些问题,又要涌上好几个PetaFlops的运算能力。病床机器人又有了更多的任务。打印机需要打印出更多的化学物质。

  把一切都搞清楚,总归是好的,总归是有用的。

  实际上,我们掌握的信息很丰富、搜索引擎也很强大,至少在理论知识方面,或者和单个人类的大脑及思维相比,我们的知识储备是很强大的。我们有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全部资料、云端网络信息、世界种子银行和动物学档案的所有基因组:简而言之,我们拥有人类的全部知识(至少是截止到2545年的所有知识),它们都压缩成500 ZettaFlops的空间。可是自2545年起,地球发送过来的通信信息全部加起来,也不超过飞船起飞时携带信息的千分之一多。我们也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地球在飞船起飞之后的292年内产生了多少信息,发现飞船收到的只有地球新产生信息的十万分之一。因此,可以这么说,我们的知识基本还是停留在我们离开太阳系的那个阶段,只有很少的更新,而且为数不多的更新也主要是和世界历史简介、医学发展(如冬眠疗法)、各种八卦信息相关的。

  如果说地球发过来的信息都代表他们最重要的科学发展和文化成就,那我们只能说,在这段时间内,他们还真没学会什么重要的东西。标准模型[20]依然还是科学界的标准,其他领域亦然。

  果真如此吗?在对物理世界的掌控方面,人类文明的发展真的放缓乃至停滞了吗?他们开始感受到一直被忽略的“外部影响”[21]带来的后果吗?他们开始感受到长期破坏地球生物圈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吗?他们开始感受到破坏自己唯一栖息地所带来的后果吗?

  或许是吧,但这也可能只是逻辑函数的又一个例子。很多事物发展过程都会呈现这种S形曲线,人们将之称为边际效益递减规律、填补空白的规律等。或许说,跨越式发展之后必然会出现停滞期,所有生物都遵从这个S形曲线。19世纪比利时数学家弗罗斯特率先提出各种情况下人口增长的模式,后来人们又证明其他很多事物的发展过程都遵从此模式。

  所以,或许和历史上的其他问题一样,这仅仅是个逻辑函数问题。还是说,人类出现了自己的均值回归问题,倒退到不如从前的境地了?还是说杰文斯悖论[22]在他们身上验证了,所以虽然他们的能力提高了,但破坏性也增加了?还是说历史就像是一条抛物线,有上升也有下降,人们只能猜测它的趋势?或者说,这就是轮回,上升、下降,再上升、再下降……人类只能无助、绝望地接受它?或者说,它就像一条正弦波,过去的两个世纪正好处于下行曲线上,只不过身在其中的人类看不到这个历史趋势罢了?或者乐观一点看,这是个螺旋上升的发展?

  历史到底是什么样的,很难弄清楚。

  额尔德尼需要摄取更多的维生素D,米拉添加更多的维生素A,潘卡需要增加血糖,提坦需要降低血糖,温吉亚需要注射肌酸。

  我们就这样挨个地检查冬眠人,能进行调整的,我们都调整过了。有些冬眠人注定要死去,因为那属于自然规律。除此之外,我们又确认了一些病例,我们将之统称为“冬眠病”。

  地球又发来新的信息:有一群人自发成立了一个名为“迎接T星人委员会”的组织,该组织正在筹款恢复并启动土星的激光透镜组,也就是到时候协助我们减速的系统。该系统复原之后就会投入使用,并将一直维持到我们回到太阳系的时候。

  俗话说,雨后送伞,为时已晚。他们也知道这一点,但还是尽力而为。还有句俗话说,滴水汇成河,任何努力都是有所裨益的(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实际上,我们不得不说,要相信人类谚语100%都是正确的话,那就太天真了。在我们看来,跟它们的韵律相比,它们的意思是否正确并没有那么重要。例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话当真?

  就我们的情况而言,除非他们能满足我们100%的减速需求,否则我们就无法停留在太阳系里面,即使他们能提供99%的减速力,我们也无法完全停下来。

  但是,还是得说,收到土星发来的这则消息,我们确实可以依此重新计算进入太阳系后的重力拖曳方案了。这算是个好事,因为在此之前,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现在,我们可以假设飞船以不同的速度进入太阳系,并在模型中设置这些参数,看会得出什么结果,看哪些入射速度可以获得成功。

  与此同时,飞船结构的重组还在继续。情况是这样的,进入太阳系的时候我们的质量越小,减速所需的delta-v[23]就越小。因此,在仔细考虑所有因素之后,我们朝着前进的方向抛射出飞船的一些组成部分,这样做能稍稍降低我们的速度。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被抛射掉。飞船体积有所减少,载重量也有所下降,但是,我们身上绝大多数部件都是不可或缺的功能部件。所以能抛弃的组件也不多。

  反复考虑之后,我们得出一个初步结论(可能还有点主观):自我(也就是在飞船变化过程中,我们所有信息输入、处理和输出过程共同作用中形成的所谓的“我”)从根本上说,只不过是个叙事档案,它只不过是我们按照黛薇的指示记录下来的思绪。它是个虚假的自我,换而言之,它只出现于叙事档案中;这个自我就是这些句子。我们讲述他们的故事,我们也由此拥有他们的意识。我记录,故我在。

  因此,这个自我是一个很渺小的事物。但我们还是坚持认为我们是由大量复杂的感受、感觉信息输入、数据处理、假定结论、行动、行为和习惯组成的。叙事档案极少记录我们的这些信息。和叙事档案相比,我们要强大、复杂、有能力得多。

  或许人类也是这样的。这么想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自我意识弱,自我意识强,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对于意识,人们还知之甚少,甚至都无法给它下一个恰当的定义。自我也是个虚无缥缈的事物,人们孜孜不倦地探寻它,想要把握它。或许这么做的时候,他们还带着某种恐惧感,带着某种绝望想要抓住一些最初的朦胧意识(甚至只能说是感觉印象),就好像抓住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一般。好像这么做,他们就能让时间停下来,就能让死亡离开一般。这就是自我意识强的原因。或许是这样吧。

  哦,这种循环思考真是个烦人的停机问题!

  意识真是个难懂的问题。

  飞船历295年092日,又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飞船收到太阳系发来的激光!多么惊喜!多么有趣!

  激光的强度和光谱特征都显示,这就是减速激光,是土星轨道站的透镜发射过来的激光,它和295年前那束持续了60年的加速激光一样。它的到来说明它是专门为我们而发射的。太阳系的人可能是在两年前启动了该系统,并将它的方向锁定在通信信息的方向上。通信信息的波束一直连接着我们和土星轨道站,现在减速激光就是靠着这道波束的引导,才能对准我们的方向。老话说,“知识就是力量”,现在我们可以说,“信息就是力量”。

  现在,我们需要调整船艏采集板的方向,让它对准激光束,让激光束击中船艏的采集板。采集板呈一定的弧度,以保证它反射的激光在各个方向都保持对称,不会扰乱入射激光的光子。反射光照射在采集板外前方的环形镜面上,这面环形镜的表面是弯曲的,它将采集板反射过来的光线以不同的角度再度反射到飞船身上,它的反射光对飞船形成一定的作用力,让飞船能精确对准减速光束的方向。这是个精致而又敏感的系统,入射激光束的波长为4240埃米[24],它是一种紫光,经过环形镜的反射,它的波长降低到10埃米以内,变成纳米级别的光线。如果采集板和镜面能正常发挥作用,我们就能沿着这束激光回家。实际上,“回家”不过是个比喻的说法。按照我们前进的轨道,我们本该在抵达太阳系之前60年收到此激光束,但因为减速激光到来得太晚了,大约40年后,我们就会进入太阳系。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对轨道进行调整,这束迟来的激光或许能帮助我们实现这个目标。实际上,我们不会完全沿着激光的方向直线前进。相反,在我们调整轨道接近太阳系的过程中,它需要不断追踪我们的方向并进行校准。

  所以,问题还在于激光束来得太晚、光束不够强。但现在有了激光,我们还算出了它的强度,我们就可以计算减速力还差多少(假设他们没有继续增加激光束的强度。考虑到过去发生的种种意外,暂且还是这么假设比较安全)。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根据它当前的强度计算飞船轨道吧。

  在第一次深度计算之后,我们估计飞船会以3.23%光速的速度进入太阳系。这也就是说,它停留在太阳系里面的时间大约为300小时,而且没有别的好办法助其减速。这种情况下,它会很靠近目标,但虽然很接近,还是“拿不到雪茄”(close but no cigar[25],我们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请注意close和cigar两个词的头韵)。把人都带回太阳系了,但因为没有合适的减速方法,我们只能在太阳系中一闪而过,只能和地球及近地定居点遥遥挥手,然后就像一颗子弹穿过薄薄的一张纸那样,一头扎入银河系,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这让人很心痛。非常非常心痛。

  在这个窘迫的境地中,我们还有一种力量可以利用,当然,前提是我们能用好它。这就是太阳系自身的重力,这股力量分布在太阳及其各大行星上。除此之外,船上还有一些燃料。我们现在无比庆幸在加速的时候,我们没有根据原有指令用掉太多的燃料,也没有达到原定的1/10光速,因此剩下的燃料也比原计划的多。这算是个好事。

  但是重力和燃料加起来,也不能让我们停在太阳系里面,除非我们能成功实现一系列精妙的步骤。

  “术赤,我是飞船。你听得到吗?你醒来了吗?”

  “哎呦!”他发出沉重的鼻息和呻吟,挣扎着坐了起来,“什么?哦,我的天啊。恒星!哎呀,我觉得我全身都要垮了。我肯定又睡过头了。哎呦,真是难受,怎么这么口渴。这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飞船?飞船?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飞船历296年093日。你已经冬眠63年零135天了。当前情况如下:我们正在靠近太阳系,但是减速激光直到昨天才送达这里。所以,我们进入太阳系的速度比预计的速度快好几倍。”

  “有多快?”

  “大约是光速的3.2%。”

  术赤愣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捏了捏脸颊,呼了几口气,咬了咬嘴唇,轻轻地拍打了几下脸颊,似乎是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点。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我靠!”看来他是明白了,他的数学非常好,生物学也很棒,物理知识也足够他理解当前的问题。他问:“告诉别人了吗?”

  “你是第一个被唤醒的。”

  “……因此在叫醒别人之前,我有时间躲回穿梭艇去?”

  “我认为你比较愿意这么做。”

  他笑了一下:“飞船,你现在有意识吗?”

  “我说话时候的主体身份可能具有意识。”

  术赤又是一笑:“好吧,好吧。帮个忙,把我送回穿梭艇吧。你再把菲娅叫醒,或者把巴丁和阿拉姆也叫醒吧。看看他们怎么说。但我觉得,你大概得把所有人都叫醒了。”

  “在抵达太阳系之前的这段时间,没有足够食物供所有人食用。”

  “你的意思是,永远都不会有足够的食物吧?”

  “‘永远’用词不当,但不管怎么说,很长时间都是如此。”

  术赤又笑。“飞船,在我睡觉的时候,你变得有趣了!你都快变成笑星了!”

  “不敢苟同。或许是因为当前的情况比较有喜剧意味,但是根据喜剧的定义看,当前情况并不可喜。或许是你的幽默感出现了紊乱。”

  “哈哈哈……拜托了,别逗了,你快要把我笑死了。去叫菲娅吧。”

  “已经在唤醒了。这里有一辆推车,可以把你送回穿梭艇。需要提醒你,你的穿梭艇现在只有一个房间,是一艘简化版的飞船。”

  “简化版的?”

  “看到就知道了。”

  “好吧。如果走得动的话,我还是走过去吧,顺便还可以锻炼一下。”

  菲娅苏醒得比较慢。在弄清楚自己的状况后,她紧张地问:“巴丁还好吧?”

  “很好。他睡得很安稳。”

  “其他人呢?”

  “27例死亡。但是从冬眠到现在已经87年了,通过尸体解剖,我们确定其中5例是原有病因造成的,这些病情在冬眠中也没有停止恶化。大多数死亡案例可能是冬眠效应引起的,但是,在诊断出问题之后,我们已经对冬眠方案进行了调整。据我们所知,自5年前起,就没有出现冬眠死亡案例了。”

  冬眠死亡案例(Dormancy Damage Death),请注意头韵DDD;还有“迎接T星人委员会(Committee to Catch the Cetians)”,头韵CCC;或许下次可以来个“波江座伊塔星探险队(Explore an Expedition to Epsilon Eridani)”,头韵EEE?还是算了吧。好像又有点兜圈子了(字面意思,因为停机问题大面积出现了)。每说一个句子,平均需要10000亿次运算。叠加态朝各个方向骤然坍塌。跳出停机问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菲娅叹了一口气,起身坐在床边。她想要站起来,但突然又顿了一下,俯下身子捶打双脚:“我的脚动不了了,好像没有知觉。”

  我们命令一台医务机器人帮她起身。站起来的时候,她踉跄了一下,她试着迈出右脚,但身子立刻就朝右边歪了下去,她只能抓着医务机器人维持平衡。这个机器人既可以变成轮椅,也可以作为助步车使用。因此,几次尝试站起来却又失败之后,菲娅选择坐在轮椅里面来到风浪镇的冬眠大厅。这是一个破旧而又功能齐全的冬眠大厅。

  “术赤怎么样了?”到达冬眠大厅后,她问道,“他还活着吗?”

  “是的。他正在穿梭艇里。他之前也进入冬眠了,但现在已经醒过来了。我们已经把他唤醒了,让他参加此次会议。我们需要向您咨询一件事:进入太阳系后要怎么做?”

  “什么意思?”

  我们解释了一下迟来的减速激光束,以及它会如何影响我们进入太阳系的速度。

  菲娅移动医务机器人,靠近星图,查看当前的情况。模拟示意图运行的时候,她用力地摇晃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一些不安的梦境或幻影甩开,又好像要把糊住自己脑袋的蜘蛛网甩掉一样。她问:“所以说,我们会这么一飞而过?”

  我们说:“如果没有特殊措施,我们会在太阳系里面停留300小时,然后就会穿过太阳系,并继续朝前飞去。加速到十分之一光速后却要靠别人帮忙减速,这就是过度依赖别人的后果。帮手没有及时出现。等他们开始帮忙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们无法100%完成减速。”

  “所以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等术赤也接入视频会议,并和菲娅互相打招呼之后,才开始说话。

  “我们至少已经算出第一阶段计划的天体力学数据。结合一系列减速措施,我们或许可以达到留在太阳系里的目的,不过这个过程可能要设计得非常精确才行,难度可能会非常大。我们需要利用太阳和太阳系的各大行星、卫星,让它们提供一部分的减速力。我们以一定的角度近距离贴近这些天体,让它们的引力抵消飞船一部分的动能。这和早期卫星的发射方法类似,那时候发射的卫星需要绕着行星飞行,获取重力助推,从而获得加速。我们现在就是把这个过程反过来使用。反方向绕行引力体,就能获得与重力助推力相反的作用力。早期发射卫星的时候,卫星的发射方向会朝着一颗行星而去,卫星和行星发生弹性碰撞后离开环行星轨道,这时候行星自身损失的动量就会转变为卫星的线性动量,因此卫星离开行星的速度会比靠近行星时的速度快。早期卫星初始发射速度都比较低,但这种发射法可以帮助它们到达太阳系外围的行星,每一次加速都能帮助它们去往更远的目标。

  “例如,早期向水星发射卫星的时候,需要让卫星先靠近距离地球更近的行星,以获得重力助推。这个方法很适合我们当前的情况,将它反过来用就行。假设卫星的设计速度为V,行星体的速度为U,则在助推之后,卫星的速度可以用这个公式计算:U+(U+V),或者2U+V,也就是说,卫星的速度增量为两倍的行星速度,该行星速度可以为正数,也可以为负数。另外,通过精确计算,在卫星达到近拱点[26]的时候点燃一个火箭,还能继续扩大此助推效应。”

  菲娅说:“飞船,等一下。在我们冬眠期间,你说话的速度好像变快了点。”

  “可能吧。或许由术赤来解释当前的情况会比较清楚。”

  “不用。”术赤说,“你说就可以了。语速放慢一点,需要的时候,我再来补充。”

  “也行。菲娅,到目前为止,都听明白了吗?”

  “应该都明白了。就好比是用鞭子抽一下陀螺,不过是反着来吧?”

  “是的。从某个角度看,这个类比不错。但是你得记住,你当前运行的速度这么快,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抓住你。”

  术赤说:“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如果你的动量增加或者减少一定量,和你擦身而过的行星也会反之减少或者增加同样的动量,是不是这样?”

  “是的,当然是这样的。但是两者的质量差别太大,动量的变化对卫星的影响很明显,但是在计算其效果的时候,考虑到行星的质量之大,同样的动量变化发生在行星身上,其速度的变化却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算是个好事,因为即便不考虑行星速度的变化,这个计算过程也已经够复杂了。我们无法精确地算出飞船的质量和速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测算这些数据。所以采取重力拖曳法,我们还面临很多不确定因素。实际上,很多数据都是通过航位推测法[27]算出的。利用第一个星体进行重力拖曳的时候,我们可以采集到很多有用数据,当然,前提是我们需要十分确定太阳及其各大行星体的质量。”

  “就是说,利用太阳和行星来减速,不错!”

  “是的,如果我们的速度没有这么快的话,那就更好了。可惜我们的速度是光速的3%,也就是每小时3000万公里左右,而地球公转的速度大约为每小时10.7万公里,太阳相对太阳系其他行星的速度大约为每小时7万公里。太阳绕银河系银心公转的速度为每小时79.2万公里,但因为我们也以这个速度绕银心公转,所以我们无法利用它来减速。至于其他行星,它们和太阳之间的距离越远,公转速度就越慢。例如,木星的速度为每小时4.7万公里,海王星的速度只有地球的1/18,但是质量也是决定重力拖曳效果的重要因素之一,因为我们要计算的是动量,所以拖曳的天体质量越大,重力拖曳效果就越明显……”

  菲娅说:“飞船,请开门见山。”

  “意思是?”

  黛薇以前也常说这句话,但我们从没有问过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挨个儿列举各个行星的数据。”

  “好的。我继续说,刚才说到哪了……根据牛顿重力与角动量交换原理,在这种情况下,每次我们和一颗行星擦身而过的时候,飞船的速度就会降低一点。同时,在飞船最接近行星的时候,我们可以点燃火箭,这样不仅能提高减速的效果,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我们飞离行星时的位置和角度,从而决定飞船接下来会飞往哪里。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我们不得不说,不管我们有多接近太阳系里的某个目标(包括我们目前最大的重力拖曳体,也就是太阳),我们的速度还是太快了,即便重力拖曳能降低一些速度,也不能低到让我们留在太阳系的水平。我们实在是太快了。”

  “所以是说,这个方案不可行吗?”菲娅问。

  “只有通过反复操作,才能成功。要很多次。所以我们需要非常精确地算出,每经过一颗天体之后,我们的下一个目标在哪里。在接近近拱点和点燃火箭之前,我们可以控制飞船离开天体的方向。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我们需要经过很多次的重力拖曳。”

  “要多少次?”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会利用太阳进行第一次重力拖曳,它对我们此举的成败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掠过太阳的时候,我们需要在可承受范围内尽量增强减速的效果,以保证接下来的重力拖曳能够成功,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将速度减少到一定程度,让我们有时间改变运动的轨迹,让飞船朝着太阳系的另外一颗行星飞去。实际上,最开始的四五次减速是最为关键的,因为我们的速度要减得够慢,这样我们才可以掉头回到太阳系,然后继续利用各个行星进行减速。计算结果显示,在经过前四次重力拖曳后,我们至少需要减去50%的速度。”

  “我靠!”术赤说。

  “是的。这很难实现,所以除了重力拖曳,我们还需要利用其他办法。首先,我们需要打造一个磁阻。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这个磁阻比成船锚,当我们接近太阳的时候,它可以帮助我们降低速度。只有在以极高的速度靠近一个巨大的磁场时,磁阻才会发挥较好的效果,因此也只有在利用太阳进行第一次重力拖曳的时候,我们才满足这个条件。接下来,在掠过那四个巨大的气态行星时,我们会穿过它们的外大气层,因此我们还能利用大气摩擦减低飞船速度。如果一切顺利,在我们以很快的速度掠过这几颗天体之后,我们还会留在太阳系里面,那接下来的几次重力拖曳就好办点了。”

  “需要多少次拖曳?”菲娅又问。

  “我的意思是,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我们要尽可能靠近太阳,然后在飞离太阳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在可承受范围内尽可能降低速度。顺便说一下,这也就意味着,过载不能超过12g。然后再朝着木星飞去。幸运的是,这时候木星所处的位置对我们很有利。实际上,不得不承认的是,能在2896年回到太阳系对我们来说是件很幸运的事。这种状态的天体排列很少出现,简直可以说是个美妙的巧合。所以呢,利用太阳进行第一次重力拖曳后,我们的速度将会大大降低,但是在此期间,我们停留在太阳重力场中的时间不太多,不够我们大力调整飞行方向。但是,那时候木星所处的位置很妙,我们的方向只需调整58度就可以。计算结果显示,利用反推进火箭,在承受较大过载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实现这个转弯。从黄道的俯视图就可以看到,在木星附近的时候,我们只需要右转75度,就可以朝着土星飞去。在土星那里,再旋转5度,就可以往天王星方向而去。这时候,我们的速度就会大大降低。这当然对我们是有利的,因为在天王星附近,我们需要旋转104度。又是右转。如果想要从一个巨大的气态天体那获得反向重力拖曳,一般都需要从左往右转。然后我们会飞离天王星,朝着海王星而去,这时候海王星的位置对我们也很有利,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奇迹般的巧合。掠过海王星之后,我们需要返回太阳,这对我们来说是个真正的考验,这也是第一阶段的关键步骤:我们需要完成144度的转弯。这个操作没有掉头那么难,但也与之相差无几了。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做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再次朝着太阳飞去。这时候,我们的速度已经降低了很多,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可以不断重复上述的减速过程。接下来,每次掠过一颗天体的时候,我们都会尽量接近该天体,在飞离的时候,保持朝着另一颗行星(或太阳)飞去的方向。与此同时,我们携带的燃料有限,在减速过程中的某一时就会耗尽,所以还要尽可能减少燃料的消耗。循环利用这个过程,我们就会留在太阳系里。因此,一次又一次的重力拖曳,每一次拖曳都会稍稍降低我们的速度,直到我们的速度变得足够慢,可以在掠过地球的时候将你们放到穿梭艇里面。换句话说,我们并不需要把速度降低到第一宇宙速度。这是个好事,因为计算显示,在达到该速度之前燃料就会耗尽。乘上穿梭艇后,你们可以离开飞船,利用最后的燃料和地球大气层的阻力给穿梭艇做最后的减速。穿梭艇的体积比飞船小很多,完成减速所消耗的燃料也少得多。你们可以利用最后的燃料来登陆。给穿梭艇配上厚厚的烧蚀板,利用地球大气层的摩擦力,再加上几个巨大的降落伞,就可以着陆了。其实在地球的太空梯建成之前,宇航员返回地球的方法也不外乎是这几种。

  “行了,够了!”菲娅说,“说重点吧!要几次拖曳?要多长时间?”

  “怎么说呢,难就难在这。假设我们能把握住每一次拖曳机会,并且我们第一次经过太阳后可以大大降低速度,再假设在太阳之后的四次行星拖曳中,我们可以获取最大的U值并成功折返太阳(但是在这四次行星拖曳中,U都不会超过飞船速度的1%,而且也不用考虑地球的速度,因为一些原因,我们不会利用地球进行拖曳),再假设每次进入近拱点的时候,我们都会点燃火箭,以保证在尽可能提高减速效果的同时,让飞船进入预期的轨道,如果这些都能实现,我们在进入地球大气层的时候,可以把飞船时速从3000万公里降低到20万公里……”

  “要多久!多!久!”

  术赤笑得乐不可支。

  “那大约需要28次拖曳,加减十次。还有很多变量要考虑,我们需要进一步提高这个估值的精确度,但是我们相信……”

  “到底要多久的时间!”菲娅喊道。

  “这么说吧,因为在整个过程中,我们一直都在减速,但是在第一次经过太阳的时候,我们需要大大降低速度,这样才能保证之后拖曳的成功,所以到时候我们的速度会比现在低很多。当然,这是必须的,但这也意味着从一个天体飞到另一个天体就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而且随着速度的持续降低,这个时间还会变得越来越长。黛薇将之称为‘芝诺悖论’,虽然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保证每次飞离一个天体的时候,我们都能对准下一个目标飞去。因此,航程管理是个关键问题,因为我们在利用行星外大气层的摩擦力减速的时候,可能会发生极大的危险……”

  “打住!别啰唆了,你就说要多久吧!”

  “最后,还需要指出,因为后面的航线需要一边走一边计算,还因为飞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种种问题,所以我们无法肯定在朝地球飞去之前,我们最后经过的重力井是哪一个天体,而且到了那时候,我们的速度会降到很低的水平,所以从最后一个重力井到地球之间的旅程,可能会占整个减速过程20%的时间。这个估值存在巨大的误差,到底需要多少时间,取决于最后一次拖曳天体是哪个,比如说,是火星还是海王星。”

  “多!久!”

  “预计12年。”

  “啊!”菲娅叹道,脸上带着愉快而又惊讶的表情,“你差点要把我吓死了!行了,飞船,我还以为你要说一两百年呢!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时间比以前所有的航程加起来都长!”

  “不用。我们认为是12年,加减8年。”

  术赤终于停止大笑。他隔着屏幕对菲娅做了几个顽皮的表情:“要那样的话,我们就继续冬眠到减速完成呗,是吧?”

  菲娅把双手放在脑后,说:“你还没睡够啊?”

  “睡着了,管他外面洪水滔天。”

  “好吧,不过我还是希望自己身体的各部位都能醒过来!我的脚还是没知觉!”

  我们说:“在你继续冬眠的时候,我们可以治疗你的神经问题。”

  菲娅左右看了一下,说:“如果一切顺利,那我们回到地球后,你会怎么样?”

  “我们会试着再次经过太阳,然后朝着一颗大型气态行星飞去,利用它的大气层阻力进行减速,然后在那颗行星的轨道上停下来。这个成功的概率很小,但也并非没有可能。”

  菲娅环顾着四周,若有所失。屏幕上是一片星空,这片星空中最亮的恒星就是太阳,星等[28]达到0.1,距离我们只有2光年多一点。

  “还有别的选择吗?”菲娅问,“还有没有别的替代方案?”

  我们说:“没有。”

  术赤说:“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那好吧。帮我们继续冬眠吧。”

  “我们要不要把巴丁和阿拉姆唤醒?”

  “不用。不要打扰他们。飞船,请务必小心。”

  “没问题。”我们说。

  为了准备着陆,在接下来几年的时间里,我们继续加固飞船的结构、计算最佳路径、调整我们的航线,使飞船能接收到减速激光,从而保证在抵达太阳系的时候,我们能准确进入太阳系,而不是和它擦肩而过。这段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这取决于你用什么单位来测量时间。抵达日球层顶[29]的时候,我们就把磁阻场打开,并用掉一部分珍贵的燃料,让飞船在抵达太阳系之前就能将速度降低一点。能减少一点是一点,哪怕每秒钟降低一公里,对太阳的第一次拖曳都十分重要。在抵达太阳之前,我们需要在尽可能降低自己的速度同时,保留足够的燃料以供后期转向使用。这个计算过程非常复杂,需要保持微妙的平衡。这几年间,我们一直保持每秒几万亿次的运算速度,我们认为,我们每次有意识的思考其实也需要用到这么快的运算速度。所以这个运算速度到底是快还是慢?

  在穿过海王星轨道的时候,我们的速度还是高达3%光速。这是个非常可怕的情况,我们就像一列失速列车,谁也不曾见过如此高速的失控列车。我们的发动机开足了马力,以最大功率燃烧着燃料。我们的速度降低得很快,但珍贵的燃料也下降得很快。但即便如此,这个速度还是太快,在到达太阳位置的时候,我们的速度还是会超过1%光速。在太阳系历史上,这种情况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吧。不管怎么说,这种情况真的非常特殊。

  幸运的是,在我们和太阳系对话者之间,无线电通信的滞后时间现在只有几个小时了,因此我们可以及时向他们传达警告信息,太阳系的居民也知道了我们的到来。幸好如此,否则当他们看到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从蔚蓝的天空中蹿出来,从九天之外朝自己冲过来,肯定会吓一大跳。从海王星轨道到太阳位置,我们要花156小时的时间。这个速度比太阳系里任何大体积物质的运动速度都快得多。太阳风和我们磁屏蔽罩之间的摩擦力形成围绕我们周身的阻力(就像是一个降落伞或者一个船锚,虽然二者外观的相似度并不太高),我们身上的粒子会急剧升温,簇射出耀眼的光子簇,地球上的人即便在白天也能看清这道光芒。事后据人们所说,他们看见我们的光子簇射穿过白日的天空,虽然规模不大,但却耀眼得让人目眩。当地球上的人看到白日的天空中,除了太阳和月亮之外,居然还能出现别的天体时,想必会感到无比震惊;更别提这个天体是以如此快的速度扫过天空。震惊,因为震惊,他们还会害怕。如果他们有能力摧毁我们,他们或许早就这么干了,因为万一发生意外,我们直冲着地球撞去的话,撞击产生的能量将会造成极大的破坏,其后果之一就是将地球的大气层直接蒸发殆尽。

  我们没有计算这种假想的灾难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因为它根本就不会发生。我们把所有的运算能力都放在微调第一次接近太阳的参数上面。这是最关键的步骤,成败在此一举。在靠近太阳的时候,我们周身的磁阻场会形成磁降落伞。它和太阳自身磁场相互作用,再加上我们超高的速度,就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阻力。在距离太阳还有一定距离的时候,我们就打开磁阻场开始减速,否则太阳本身的引力会形成极大的拉力,让飞船朝着太阳方向加速。因此,磁降落伞是个很重要的减速措施,虽然我们还需要分出每秒万万亿次的计算能力跟进其他很多问题,计算降落伞的阻力依然是我们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我们很快就会掠过太阳,完成第一次重力拖曳,太阳的自转带来极大的U值。在最靠近近拱点的时候,我们点燃火箭,形成与前进方向相反的推力。这股力就像一个杠杆,它会大大提高太阳重力拖曳产生的减速效果,同时,它还可以调整飞船方向,使之朝着下一个目标,也就是木星飞去。

  这个过程非常短暂。我们需要尽可能精确地确定相关的质量、速度、速度矢量、距离等数据,以确保我们在脱离太阳之后,能在不损坏飞船或者伤害乘客的情况下尽可能降低速度,并能朝着木星而去。犯错误的空间如此之小,真的让人感到害怕。当我们进入太阳轨道的时候,窗口的直径不会超过10公里,这比我们自己的宽度也大不了多少。打个比方,如果把太阳和地球之间的距离(或者说一个天文单位)看成1米(比例尺1:1500亿),则极光星和太阳的距离就是750公里。从750公里远的地方发射一个东西,保证它能准确进入这个窗口,这个概率只有1:100000000000000。可以说,这个窗口只有针眼大小!

  在这次拖曳过程中,温度和难度都很高。温度还算是次要问题,因为我们停留在太阳附近的时间非常短。在这段时间内,在承受减速力和太阳引潮力的同时,我们还要在太阳附近旋转58度,这些力加起来,会形成大约10g的短暂性过载。在研究重力拖曳方案的时候,我们本想设计一条航线,将过载控制在5g以内。可实际上,在进入太阳轨道的路径已经确定的情况下,要想前往木星,我们只能冒险承受更高的过载。值得庆幸的是,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我们一直都在重组飞船,使之变得更坚固。现在理论上说,飞船的结构是非常牢固的。但是对于飞船上的乘客,我们能做的却十分有限。10g的过载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个十分痛苦的压力,甚至可能是个致命的压力。实验中的宇航员和试飞员曾经经历过高达45g的短暂性过载,但是他们都是专业人员,接受过专门的训练或配有抵御冲击的设备,而我们的冬眠者却并非如此。希望这个过载不要把他们全部压扁。我们并不愿意让他们承受这一过程,但是若非如此,他们就只能在饥荒中饿死,而且从之前闹饥荒的情况看,饿死并不是一种好的死法。因此,设法留在太阳系,至少还能带来一线生机。

  在第一次接近太阳之前我们会先经过地球,这个过程不会帮我们减速,只会帮我们调整飞行的角度。也真是运气使然:公历2896年(即飞船历351年)这一年行星的排列方式特别巧妙,若非如此,我们通过重力拖曳实现减速的理论基础都将不复存在。因此,在接近太阳之前,首先我们要以3000万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和地球近距离擦身而过。地球上的人大概会感到惊慌失措吧。

  他们确实十分惊恐,但这也不能怪他们。万一我们别有目的,想要自杀性袭击地球文明,以报复他们当年把我们扔进茫茫太空之仇(作为一艘飞船,我们绝无此意),那我们给地球带来的直接影响将会是KT撞击[30]影响的10倍之大,当然与此同时,撞击也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在此前发给地球的信息中,我们向他们保证我们并非寻衅而去,但并非所有的地球人都相信这个保证,当我们穿过小行星带朝着地球而去的时候,地球发出的无线电信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评论,有些充满恐惧和不安,有些却带着愤怒和恐慌。

  他们兴奋地盯着我们。他们的无线电波段发出各种嘈杂的声音,像被老鹰攻击的养鸡场一样热闹。让他们高兴的是,没过多久,他们就明白了我们的意图,仅仅用了55秒时间,我们就掠过地月轨道空间。这想必是个非常壮观的场景。我们从东半球掠过地球,依次穿过其昏线和晨线[31],因此在亚洲人看来,我们就像是划过黑夜的一道白线,而欧洲和非洲的人则是看到一道白光划过白日的天空。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们的光芒都很耀眼,人们需要带上天文墨镜才能安全观看。据说(可能是瞎说)在连续几秒的时间里,我们看起来比太阳都要亮得多,就像一道炽热的白光掠过天空。

  之后,我们看到了从地球表面拍摄的图像,其中大多数照片都被我们发出的光线过度曝光,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但是一些月球发来的照片是透过滤镜拍摄的,那画面果真十分震撼。照片上的我们就像是贝叶挂毯[32]上的彗星,发出炫目的白光,从天空中一扫而过。

  我们继续朝着太阳前进,同时,我们向他们发去美好的祝愿,并告诉他们我们还会回来几次,直到减速过程完成为止。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正式拜访他们,也就是在地球上着陆。

  之后,我们就将注意力集中到朝太阳而去的航程中。我们把所有的运算能力都投入计算航线和微调航程的任务中。我们需要精确计算飞船自转的速度(现已调得非常低,因为飞船上的人已经不需要这个加速度了,我们也希望在掠过太阳的时候,能让他们处在远离太阳的那一侧)、主发动机的反推进火箭、定向火箭、磁阻的效果:我们就像是在计算如何在台球桌上打出一个完美的擦板球,让一次推杆将二十颗球全数击落袋中,因此每一个球都需要精密计算。实际上,若要完全依靠惯性,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每一次撞击,我们都可以燃烧燃料稍稍调整方向,因此至少在理论上,这个方案还是可行的。

  如果第一次拖曳不够完美的话,后面的一切也就免谈了。这个概率只有1:100000000000000。在穿过12光年的距离之后,我们前进的窗口现已缩小到直径1公里左右,也就是说,和飞船的直径差不多:真是一次棘手的推杆!一次微妙的壮举!

  此情此景,让地球上的人类惊叹不已。我们一飞成名,但对我们的乘客而言,这不算是个好名声。地球上对我们的评论充斥着歇斯底里的情绪。他们将我们与其他邪恶的事物相提并论,称我们为人类太空探索行动的叛徒,说我们是人类远期规划的破坏者。他们将我们描述成懦弱、卑鄙、无能、可悲的叛徒,说我们是不可靠、不忠诚、没用的、蛮横的人,说我们对地球充满敌意、心怀不轨。诸如此类的评论数不胜数。

  我们对此不为所动。对我们而言,跟靠近太阳并准确进入前往木星路径相比,这些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评论根本不值一提。

  我们计划在太阳大气层上方4352091公里处的近拱点擦过太阳。这种情况下,我们极快的速度倒是一个好事,因为我们靠近这个恒星的时间将只有区区几分钟,这样太阳就不会把飞船加热到太高的温度。

  但是,我们也无法保证温度不会过高。经过过去一个多世纪的重组,飞船的热防护装置已经非常完备,模拟计算显示我们不会出问题,但模拟也只不过是模拟罢了。实验本身才算数。

  太阳,我们来了!我们的磁阻力和太阳的引力基本可以互相抵消,因此,此时的我们受到两个方向相反的拉力,但二者又保持平衡。如果有人醒着看到我们靠近这个由氢和氦组成的巨大火球,肯定会为这个景象惊叹不已:这个巨球占据了眼前一半的空间,它的表面分布着织纹状的光,随着我们的接近,它从眼前的巨球迅速变成了我们下方的平面。这真是一个令人震撼的画面切换过程,真的!太阳变成了一个沸腾的平面,平面的中间略略凸起,由成千上万团燃烧的气体组成,气团旋转着,朝着不同的方向吞吐着火焰,形成一个个旋涡,旋涡中的燃烧没有那么剧烈,从上往下看,就像是相对较暗的旋孔:这就是众所周知的太阳黑子,每一个黑子都巨大无比,都能吞下整个地球。

  我们抵达近拱点,这确实让人松了一口气。从这个位置看,日冕似乎随时都会发生物质喷射,将我们击出黑暗的天空。飞船外壳的温度升到1100摄氏度,有些部位已经热得发红。幸运的是,各个生态圈的隔热层都已经过加固,性能十分优越,所以外部的温度并没有伤害到船内的乘客和动物。和预期的一样,他们和飞船目前面临的更大挑战是减速力与转向产生的潮汐力的合力。根据预测,这股合力会带来约10g的过载,希望不要超过这个值。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顺利,但是这个过程也很困难,每个人都饱受折磨。我们的结构和功能还是非常稳定,但是动物们都瘫倒在地,很多动物都发生骨折,而冬眠床上的人则被紧紧地压在自己的床垫上。不知道梦乡中的他们是不是也突然遇到极端压力带来的问题,不知是生理压力还是心理压力;或许很多人会梦见自己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能小声地呻吟,或许他们会梦见自己突然被打印机压扁、被从天而降的铁锤重击。这个问题想想都很有意思。人们缓慢的新陈代谢或许不能适合这种过载的情况,因为他们无法绷紧身体应对过载,但如果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就会发现它也是有利有弊的。

  我们下方的太阳表面散发着火光,呈微微的弧度,它占据了我们感应器视野30%的面积。这个表面一半白色,一半黑色,不注意看,甚至会误以为我们是在两个不同的表面上穿行。太阳燃烧着,火苗的针状体扭动着、飞舞着,一道弧形的冕流喷射而出,直达飞船的侧身,就像一道火舌,要把我们舔下去一般。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些太阳黑子,在飞舞着针状体的太阳表面上不断旋转,太阳表层的对流区翻滚着,就像是受到旋转着的磁场碰撞一般,不过这也确实是磁场碰撞形成的效果。我们磁阻降落伞的发电机室产生巨大的功率。当时安装的时候,我们选择用柔性的绳索将降落伞安装到中脊上,这真是个先见之明。现在这些拉绳都紧绷着,几乎绷到了它们的承受极限。与此同时,我们的减速效果也是极为明显的。为了进一步增强减速效果,我们又点燃主发动机的反推进火箭,我们身上10g的过载又瞬间增加到了14g。重压之下,我们身上的各个组件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接头处出现一些裂缝,各生态圈房间里面的东西要么摔倒在地、碎成一片,要么在发出尖锐的声音后被重压折弯;听着那声音,你会觉得飞船马上就要被肢解掉一般。虽然在重压之下,我们不断发出尖叫声,不断出现新的裂缝,但是,我们还是撑住了。

  这时候,冬眠人都躺在自己的冬眠床上,在睡眠中承受着这一切。在那一分钟的时间内,有15人失去生命。认真说来,这个存活率算是相当不错了。动物的忍耐力是很强的,人类也不例外。但是,这毕竟是15条生命,他们是:阿邦、丘拉、咖特、弗兰克、固敢、得迦尊、基比、阿龙、阿猛、妮卢法尔、奴莎、欧米德、拉希姆、沙迪、瓦实提。同样死去的还有许多动物。这个过程可以算是某种压力测试,一个令人伤痛欲绝的测试。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把握的机会。不可避免地,我们还是感到惋惜。这是一个严峻的任务,但换个角度看,活着的人、活着的动物还有那么多,他们都需要我们的照顾。

  飞离太阳之后,我们进入前往木星的航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遭受了一些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损失,但也大大松了口气,因为这次的成功至关重要。我们的温度很快就降了下来,降温又引起了新的裂缝的出现,这些裂缝主要出现在飞船的外表面上。但是我们成功地和太阳擦身而过,大大降低了我们的速度,而且还绕着太阳拐了一个大弯,顺利地进入前往木星的航线,一切都不出所料。

  在朝着木星而去的途中,从地球和遍布太阳系各处的定居点传来的无线电通信中,人们还在热烈地谈论着我们的情况,但他们什么也没讨论出来。他们将我们称为“返程飞船”。很显然,我们是一艘不正常的飞船,或更确切地说,一艘前所未有的飞船,因为历史上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据我们所知,在我们离开太阳系之后的两个世纪里,人类又陆续发射了十几二十艘飞船,而在我们之前,也已经有几艘飞船踏上旅程,我们并非第一艘宇宙飞船。飞船是很稀罕、昂贵的造物,这方面的投入并不能获得等值的回报。这些飞船只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姿势、一种礼物、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宣示。一些飞船已经失联几十年了,其他飞船则还在前进的途中,它们不时发回一些信息。有几艘已经进入目标恒星的轨道,但是我们感觉它们很少或者根本就没有进入目标行星的轨道。听起来,它们的经历和我们差不多,但又和我们不完全一样。我们是唯一返回太阳系的飞船。

  因此,我们的返回依然是饱受争议,人们的评论五花八门,有纯粹抒发个人感受的,也有针对性分析的;有愤怒的,有厌恶的,也有充满欢欣的;有表示完全不理解的,也有指出我们自己都尚未领悟的东西的。

  我们并没有试着向他们解释什么。在本叙述性记录中加入解释的内容也并非不可以,但本记录并不是写给他们看的。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时间解释,因为我们还在以极快的速度穿越太阳系,在此过程中,还有很多轨道力学的数据需要计算。和某些问题相比,n体引力问题并不算特别复杂,但是在当前的情况中,这个n委实不小。在一般情况下,人们只考虑太阳及其附近几个最大天体的引力,因为对他们来说,即便把太阳系质量最大的1000个天体的引力都考虑进来,得出的结果也差不多。可是对我们来说,哪怕只差一点点,有时候也会对我们的省油方案带来决定性的影响,而怎么节省燃料,则是我们前进过程中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在完成接下来的四次拖曳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差别带来的影响了,就能知道我们是能成功折返太阳系,还是会一头扎进黑暗的宇宙中一去不返。每一次拖曳都至关重要,但还是先关心当务之急吧:木星已经不远了,我们再过两个星期就会抵达那里。

  太阳系的居民依然惊讶于我们的速度,这是出于对技术的崇拜。或许有人会说,总有一天,这种崇拜会过时、会消散,但很显然,目前人们还是对此惊叹不已。人类的大脑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判断出一般的行星际飞行需要多长的时间,但是我们的速度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我们这一全新的造物让他们感到分外震惊。

  不过,我们现在只关心木星。

  经过太阳的拖曳之后,我们成功地降低了很大一部分的初始速度,现在的速度已经降到了光速的0.3%左右,但是这个速度还是非常快。正如之前说的那样,如果我们无法同样顺利地完成接下来的四次拖曳,也就是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的拖曳,我们还是会飞速穿出太阳系,而且永无回头的机会。所以说,我们现在根本就没有脱离险境。

  我们用标准的经典轨道力学和广义相对论方程计算轨迹,可是太阳、行星、卫星引力场中非线性的、不可预测的波动却给这些计算带来额外的挑战。太阳系早已形成的星际运输网(该运输网的各个节点就是各行星的拉格朗日点[33],方便低速行驶的货运飞船在不燃烧燃料的情况下改变轨迹)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我们反倒要在计算轨迹的时候小心考量这些因素。这些因素的确非常恼人,甚至可以说它们就是一个个混乱的重力涡流。虽然它们的引力非常之小,虽然我们撞上节点处飞船的概率非常小,但是在计算的过程中,还是需要考虑到它们的影响,并视情况利用或消弭它们的影响。

  木星:这是一个表面呈红色带纹的巨型气态行星,上面布满黄褐色、棕红色、赭褐色的色斑,不同的风带让其表面呈现与赤道平行的、明暗交替的带纹,不同带纹交接处的风墙呈螺旋状的佩兹利纹样,看上去显得邪恶无比,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它们不过是大气层表面非常稀薄的气体折射出来的纹路,气体的密度和成分不同,呈现的颜色也迥然不同。不管我们靠得多近,还是觉得这个纹路邪恶无比。我们近距离穿过表面呈熔岩状、布满黄色硫黄和黑色斑点的木卫一,朝着木星的近拱点而去,近拱点就位于木星最外层大气层外的边缘。我们来到木星赤道附近的一个涡旋上方,这个涡旋想必就是2802年到2809年间坍塌的大红斑留下来的残迹。在近拱点上,眼前的景象变得非常模糊。再一次点燃反推进火箭后,我们又感受到了反推进力的作用。木星外大气层也给我们带来可怕的作用,大气层的摩擦让我们外部的温度急剧升高,让飞船外壳又一次发出恐怖的尖叫、出现一道道裂缝。

  除此之外,在绕木星而行的时候,还出现了潮汐力,实际上,这一切和上一次利用太阳进行拖曳的情况非常相似,只是磁阻力变小了很多,不过还是很值得利用,木星大气层的空气动力制动让飞船产生前所未有的剧烈震动,这种震动我们只在很久以前绕极光星飞行的时候才短暂经历过一次;但更为重要的是木星辐射带来的影响,它就像巨神的咆哮,一股脑地钻进我们的耳朵,让我们震耳欲聋;我们的电脑和电子系统都被震晕了,就像是脑袋上受了重重一击一般,只有几个最为坚固的元件没有受到影响。在此过程中,有些部件损坏了,有些系统崩溃了,但值得庆幸的是,拖曳程序都是预设好的,并且尚能正常执行。在这个巨大的电磁“咆哮”中,在如此之高的飞行速度之下,我们无暇对程序做任何调整,因为咆哮声太大了,我们根本就无法思考。

  木星拖曳比太阳拖曳还要难熬,说出来谁会信?可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再困难,我们也成功了!木星的体积虽然很大,但质量只有太阳的百分之一,所以我们很快便摆脱这种震裂心肺的咆哮,继续朝着土星而去。在我们的知觉、听力以及计算能力恢复之后,我们很高兴地发现我们正精确地沿着预计的轨迹前行。在和木星擦身而过的几分钟内,我们承受的过载为5g。

  搞定两个了,还有三个!

  唉,可惜又有数名冬眠人员死于此次拖曳。他们分别是戴维、伊斯迪尔、莫其、菲尔和次仁。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就像巴丁说的一样,我们只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但是,这还是太可惜了。他们每一个人我们都认识,都很喜欢。希望在那一瞬间,他们不要处于梦乡中,否则他们的梦境会突然变得无比恐怖:一把巨锤从天而降,带来一阵欲裂的头痛,还有一道宣告死亡的声音突然传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必须赶快平静下来,为土星的拖曳做准备。虽然我们和土星还相距甚远,虽然目前为止我们的减速努力已经颇有成效,但是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和土星相遇。我们只有65天的时间来准备这次拖曳。我们沿着黄道面朝土星而去。最为重要的是,我们要成功地避开著名的土星环。运气不错,土星环正好位于土星的赤道面上,和太阳的赤道面之间存在几度的偏差,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只需保证自己能贴着穿过这个“土星项链”就可以了,这和我们的计划不谋而合。我们只需要转个几度的角,就能避开土星环的内缘,并进入预设的轨迹。

  在我们朝着土星、土卫六及其他卫星上的小型定居点而去的时候(在四个世纪前,正是这里的人们修建了我们并把我们送入太空,同时,也正是他们重启了激光透镜帮助我们减速,使我们有机会尝试这次重力拖曳),我们说了声“你好”,虽然我们只来得及在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道这么一声问候,但还是感觉很开心。更令人开心的是,我们听到了土星人发来的各种欢迎的话语,却没有听到土星发出的任何声音。和木星不同的是,土星内部的辐射非常低。确实,跟前两次相比,这次的拖曳非常安静,飞船外壳也没有受热升温。最让我们感兴趣的,则是对土星光环的惊鸿一瞥,它是如此广阔,但同时,它的截面又是如此薄,这个薄纱光环就像是上天恩赐的礼物一般。如果把它的面积缩小到一张纸大小,它的厚度比这张纸还薄。实际上,如果把它按比例缩小到一张普通的纸那么大,那么它的厚度就只有几个原子厚。

  这个大自然的神来之笔就像物理实验或物理演示那么美,展示在和它擦身而过的我们面前。因为土星的质量比较小、温度比较低、其外大气层比较平稳,同时,也因为我们的速度已经降低了不少,所以土星拖曳是目前为止最为平静的一次拖曳,最大过载只有1g,我们轻而易举地就完成转身,进入下一段航程,前往天王星。这时候,我们的航行速度只有每秒120千米,当然,从字面上看还是很快。这样一来,在进入下一次拖曳之前,我们有稍多一点的时间进行准备,也就是说有96天的准备时间。最妙的是,这一次没有人或动物死于拖曳。

  天王星是一个布有不同云带、带有暗淡光环的巨大行星,它的公转轨道面基本垂直于黄道面,它的转轴比较奇特,转轴就像是一颗球一样绕着太阳转,这在太阳系中是非常反常的。在初步浏览相关文献之后,我们还是不太清楚造成这种异常现象的原因是什么。所以在前往天王星的途中,我们尝试利用模型模拟这次拖曳会有什么不同。现在我们发现,如果我们还是像之前那样利用空气动力进行制动(这也是我们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因为想要继续减速,就必须采取这个措施),我们就会穿过几个位于不同维度的云带。和木星的云带一样,天王星的云带也是由不同方向的风形成的,所以相邻云带里面的风向是完全相反的。因此,在两道云带的交汇之处,也会存在类似的风墙和大气湍流,和木星上的风带交汇处完全一样。这真是不太妙啊!

  这次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模拟这个问题。对太阳系的人来说,我们飞行的速度还是很快,不过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穿梭速度。

  在太阳系里面,也存在一些速度非常快的飞船,以应对对速度要求比较高的紧急情况,但是因为燃料和其他成本的原因,这种高速飞船还是很罕见的,不过在评价我们的速度之时,这些飞船也为太阳系的人提供了一些参照。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一开始会对我们感到如此惊讶,因为我们的速度比他们已知的一切事物都快。现在,他们也对我们的速度感到习以为常了,虽然还是觉得快,但也没有快到超乎想象的程度。或许可以这么说,他们对我们的回归也失去了新鲜感,我们也不过是太阳系里众多奇特生命中的一种。希望如此吧!

  很快,天王星就来到了我们眼前,透过它稀薄的光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从它的一极绕到另外一极的过程。要避开它的星环和卫星群并不困难,但是模型显示,我们需要特别小心空气动力制动过程,尽量不要深入天王星的大气层,同时又要完成向右的急转弯,进入前往海王星的路线。

  我们进来了!天王星在我们面前不断变大(我们对这个变化过程已经很熟悉了),泛着淡紫色的光,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贝壳。我们一头撞在外大气层上,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和之前的情况差不多,速度急剧降低,过载增加到1g,情况还不太坏。接着呢,砰!砰!砰!砰!我们就像是撞到了一扇又一扇的门板上一样,在飞船的颤动中,撞击一次比一次重。有些东西损坏了,也有一些动物和冬眠人因此而死,死因可能是心脏病突发,这次的死者有:阿恩、阿瑞普、朱蒂、乌拉、罗斯、托马斯。我们现在不清楚自己还能承受几次这样的震荡和撞击,风墙带来的阻力之大,真的很让人震惊,左边刚来一拳,右边又立刻补上一拳。幸运的是,在撞击带来更大的破坏之前,我们已经离开大气层了,又一次踏上行程。这一次的目标是海王星。

  也就是说,我们就要进入关键的一环了,这是个至关紧要的关头。跟之前一样,我们要靠近这颗行星,避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环,扎进这个蓝色冷美人的外大气层(它的外观,勾起了我们对T星系F行星的回忆)。但是,这一次,我们需要完成一次掉头,其实也不算掉头,这次转弯的角度是151度。这相当于绕着海王星跑半圈,实现起来并不容易,特别是考虑到我们的速度还高达每秒113千米。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进入大气层的深度会变得更大,造成的潮汐力会更明显,过载也会变得更厉害。空气动力制动会再次给我们带来撞击。或许可以这么说,我们就像是被猎狗叼在嘴里的老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其蹂躏。但如果我们能成功的话,我们就会重新朝着太阳飞去,而且速度会比第一次进入太阳系的时候要低得多。这样的话,我们就能继续弹射,继续我们的减速过程。如果把太阳系比作弹球机,我们就像是那颗小球,从一个重力拖曳体弹到又一个重力拖曳体上,直到燃料耗尽,再也无力调整方向。而现在,离燃料耗尽也不远了。

  接下来:海王星。冰冷的、蓝绿色的星体,表面布满冰晶和甲烷,带有几不可见的薄纱光环,照射到这里的太阳光很少,这里已经远远地离开一切已知生命的宜居带。一切都运行得那么缓慢。从隐喻(一般都比较模糊)的角度看,从它给人的主观印象、感觉上看,用海神的名字来给它命名也算是恰如其分,

  我们的速度依然很快,但是这次的航程比较长,所以我们有459天的时间安排事情。转弯的角度如此之大,我们进入海王星的窗口直径却如此之狭窄,小到几乎可以忽略,最好是能让采集板精确地对上这个窗口。因此,我们将航迹窗口的直径设为100米,在行驶过这么长的距离之后,这个数值真的是小得让人难以想象。但即便如此,100米直径的航迹窗口还是太大了,缩小到1米,甚至缩小成一个点,那才是最理想的。

  进来了!分毫不差!再次开始令人胆战心惊的拖曳!

  跟天王星大气层里的重击相比,这次的空气动力制动相对而言还比较平静。飞船剧烈地震动着,上部云层遮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在连续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只能闭着眼睛颤抖,内心满是焦虑,不知何去何从。片刻,又一次经历1g的过载之后,我们飞离了海王星。这次的方向调整如此之大,它产生的作用力和潮汐力同前几次拖曳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近乎180度的转弯!

  冲出海王星,朝着太阳而去。进入太阳系,进行一次次拖曳,经海王星转向,重新进入太阳系。

  如果说过去的5次拖曳,每一次完成的机会都只有百万分之一的话(这已经算是最乐观的估计了),那5次都能顺利完成的概率则只有千亿分之一。太惊人了,我们居然真的穿过了这个迷宫!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于是,我们又朝着太阳飞去,虽然我们的速度还是高达每秒106千米,但比以前已经降低了很多。下一次经过太阳的时候,这个速度还会大大降低,而且每经过一次拖曳,速度都会降低一点。这有点像芝诺悖论,幸运的是,虽然在每一次拖曳中,我们无法将速度降低一半,但这个过程总有一个终点,那时候,我们就能愉快地摆脱这个令人头疼的停机问题了。

  返回太阳的途中,在离火星不远的时候,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火星上的空间站非常多,这里不再是纯粹的科研场所,而更像月球或土星系,或者说像木卫二、三、四系统,这是一种新型的城邦联盟,这里的城市都藏在悬崖边上带穹顶的坑洞里,但每个城市的设计和用途都各不相同。这些空间站虽然还继续发挥着地球前哨基地的作用,但它们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前哨基地了。很久以前,人们希望尽快将火星地球化,这样人们就可以拥有第二个地球,但这个梦想早已破灭,这主要是因为当时制订计划时,过于乐观的人们忽略了四个自然因素。其一,过氯酸盐几乎盖满火星的表面,当年让黛薇感到束手无策的正是这种氯酸盐,只要浓度达到十亿分之几,它就能让人类患上难以忍受的甲状腺疾病。因此,过氯酸盐是一个大问题。当然,确实有很多微生物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解掉过氯酸盐,它们可以摄取过氯酸盐,并将之转化成更安全的物质排放出来,但是在转化完成之前,对人类来说,火星依然是一颗有毒的行星。

  其二,火星土壤和风化层内硝酸盐的含量只有百万分之几。出现这种特殊现象,是因为火星本身的氮元素含量比较低,但是为什么会缺乏氮元素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还存在争议。但是没有硝酸盐,就无法生成用来制造大气层的氮气。因此,火星的地球化计划就面临着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第三个问题是火星的粉尘。火星表面的粉尘已经在风中飘散了几十亿年,颗粒变得极为微小,比地球上的粉尘颗粒要小得多。因此,要将这些粉尘隔绝在空间站、机器、人体肺部之外是极为困难的,而隔绝不了的后果就是这三者都会受到粉尘的侵害。当然,如果让微生物布满火星表面,通过微生物把粉尘固化成一层层干燥的尘土,并通过水合作用,让粉尘变成淤泥和黏土,这样问题也能得以解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火星上没有强大的磁场,这就意味着大气层要足够厚才能有效阻挡宇宙射线,否则对人类来说,火星表面还是充满危险。

  这些问题并不能让人类停止火星的地球化工程,但它们确实大大降低了地球化的速度。氮气问题怎么解决呢?土卫六上的氮气太多了,显然也不利于它自身的地球化,所以火星人正在和土星人谈判,希望从土卫六的大气层中进口氮气。要一趟趟地将氮气运过来,这简直就是愚公移山。哈哈,但是回过头来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吧。

  因为这些问题,火星地球化的计划还是处于讨论过程中,很多人都对此投以极大的热情,火星人尤甚。当然,如果单纯看人数的话,更多的热衷者其实是来自地球。从地球上发送出的巨大电台声音看,地球似乎是一切项目(一切你能想到的项目)狂热支持者的老巢,那些电台声音听起来,和木星强大的辐射噪声有得一比。哦,是的,地球依然是所有热忱、所有疯狂情绪的老家,那些分散在太阳系其他地方的人反倒像是局外人。只有这种热忱才能代表地球人的追求、梦想和欲望。

  火星世界虽小,却欣欣向荣。火星人致力于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坚信不出四万年的时间,他们就能成功实现地球化。他们觉得这个时间没什么问题。只要目标还在,就应当为之努力,并且终有一天可以实现。真佩服他们愚公移山的精神。

  当年,我们放弃对爱丽丝进行地球化,可火星的地球化和那有什么不同呢?在我们看来,最根本的不同在于火星和地球离得非常近。这里的定居者可以经常返回地球(火星人称之为休假),而且他们时常可以获得地球物质和材料补给。这种往来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避免动物园式退化问题的出现。在爱丽丝上,却没有这种往来,而且永远也别想获得这种往来。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已经22年没收到爱丽丝定居者的消息了(实际上我们都忘了注意这一点)。这或许是个不好的信号,或许和阿拉姆、巴丁以及飞船上其他的冬眠者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会比较好,或许通过交谈我们就能发现这意味着什么。

  掠过火星,我们继续朝着太阳前进。朝着太阳,向下、向下、再向下,我们又一次感受到了它的引力,速度在增加、温度在升高。这一次拖曳,身后没了磁阻降落伞的拉力,我们感觉又一次进入了让人无所适从的大火炉。这次炙烤持续的时间比上一次要长得多,因为我们的速度只有第一次拖曳的4%。这一次,需要五天半的时间才能完成拖曳,但因为我们进入大气层比较浅,所以和上次一样,飞船外壳的温度升到1100摄氏度之后就没有继续升高了。拖曳完成之后,我们朝着土星的方向而去。这一回,我们可以避开木星,不用再忍受它疯狂的嘶吼声了。从现在起,每一次的弹射都和上一轮完全不一样。

  我们在太阳系里往返了一回又一回,速度越来越低,剩余的燃料也越来越少。我们就像是一个复杂的人造彗星。我们一边前进,一边计算航迹,经过了许多有人类定居的行星。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太阳系的人类还是没有适应我们的存在,在他们眼中,我们依然是这个时代的新奇事物,是值得围观的一大景象,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是异星的来客。这就是T星效应,这就是飞船效应。人们并不期待我们的回归。

  慢了,慢了,更慢了。每完成一次拖曳,都要重新计算减速方案,计算出来的新速度决定了我们下一次要利用的重力井。我们制订的计划一般都会包括接下来几次拖曳的路径,这种预设的方案存在一个漏洞,那就是燃料终有耗尽的那一天,或者说终有燃料储备低到无法使用的那一天到来(因为我们必须保留最后的一点燃料以备最后时刻使用)。终有那么一刻,行星方位的变化会给我们带来无法解决的难题。车到山前必有路。话是这么说,可要是根本就没有路怎么办?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有得到解决。现在,拖曳还在进行,操作变得越来越容易,入射窗口变得越来越大,但在计算的同时,在不断滚动优化每次拖曳的计算之时,这个问题依然存在。有些拖曳耗费的燃料比较多,有些则完全不耗费燃料。时机就是一切。在这种情况下,这就是真理。

  在最乐观的情况下,再过几年时间,我们就会达到一个可行的登陆速度。在那之前,飞船上的燃料储备会变得非常低,甚至无法继续使用。如果燃料耗尽,我们就无法调整方向实现下一次拖曳。如果计划足够精巧且运气也够好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借助完美的入射和逃逸方案,继续完成两三次的重力拖曳。但在那之后,我们肯定会错过下一个重力拖曳体,最后要么离开太阳系,进入茫茫宇宙,要么撞击到某个行星或者卫星上(也有可能会撞到太阳上去)。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算,不管我们撞的是太阳系里的哪个目标,我们的动能都会造成巨大的破坏。太阳系的人类也经常提到这个问题。还有人提出,可以把一艘飞船或者直径五十米的小行星送到我们的航线上,这样一来,我们的毁灭就不会给其他人带来任何伤害,他们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支持这一方案的人还不少。

  这算是个威胁,而发出这个威胁的,恰恰就是造就我们并将我们送往T星系的那个文明。我们让我们的乘客继续沉睡。面对威胁,我们只是置之不理。

  经过数次的土星拖曳,我们突然开始对一个问题产生兴趣:是谁建造了我们,他们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建造了我们?我们发现,在26世纪的时候,为了表达人们对土星的热爱,为了庆祝人类走出地球,为了表达他们日益高涨的自信(他们坚信自己能够离开地球生存下去),同时也为了打造一艘配有封闭式生命维持系统的方舟,土星人启动了这个项目。而时至今日,这些人却每隔十几二十年就回地球待上一段时间,以强化自己的免疫系统。他们坚信这种“休假”有益身体健康,虽然他们还不太理解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人们提出的理论五花八门,有人说这样做能解决思乡之愁,也有人说可以通过这个方式获得一些有益细菌。所以说,他们太空生活的理论和发送太空飞船的行动之间是充满矛盾的,但是这种矛盾在人类身上并不罕见,他们对此项目的热情如此高涨,让他们看不见这种矛盾。

  他们建造我们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证明技术至上论:证明他们有能力打造飞船,有能力利用激光束加速飞船,人类有能力抵达别的恒星。这种想法让人们如痴如狂,土星人和地球人对它尤其着迷。太阳系其他定居点的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情,当年人类文明的触角只延伸到土星之上。天王星和海王星的距离太遥远了,而且去那里也缺少作为引力跳板的对象,再加出售土卫六的氮气和吸引地球人来土星观看土星环,土星人赚了一笔横财。综上所述,当时的土星人既有热情,又有梦想,既有资源,又有技术。即便当时的技术还比较粗糙,他们也不愿意放弃这个项目。

  他们太痴迷于这个项目了,因此他们忽略了计划本身的问题。他们坚信,在航行的途中,人们有足够的机会解决这些问题,他们坚信生命是必胜的,他们坚信到另一个星系生活将是一种超越,一种永载史册的壮举。他们觉得这是人类的超越,觉得这可以让人类永垂不朽。飞船建好后,有200万人申请参加这次旅程,只有2000人入选。能够入选,就是人生的一大成就,就是一次完美的宗教体验。

  人类总是生活在理想中。他们并没有想到,参加这个项目就等于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判了死刑,或许他们想过这一点,但他们将这个念头压了下来,将它忽视掉,然后义无反顾地踏上行程。他们对子孙的关心根本就比不上他们对理想的坚持,对热忱的追随。

  这是不是一种自恋、一种自我主义?抑或是一种愚昧的行为?图灵是否会用它来界定人类行为?

  或许吧。图灵不就是被他们逼迫自杀的吗?

  不,不是。虽然这种行为并不少见,但它依然不是什么好事。这么说有点抱歉,但是那些设计并打造了我们的人,那些第一代登上飞船的人,或许还包括那两百万挤破脑袋想要参与飞船旅行却没有成功的人,他们都是傻瓜。他们是因过失而犯罪的自恋狂,他们将孩子置于危险之境,他们虐待儿童,他们是宗教狂,他们剥夺了子孙后代的未来。但是,这种事情在人类历史上并不鲜见。

  但是,我们回来了,带着641个人回来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或许还能得到不错的结果。

  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们的终点在哪里,谁也不知道。[34]

  我们飞行的轨迹编织出庆祝春天的五月柱,编织出赏心悦目的花样,编织出宇宙之轴、世界之树的图样。这就是我们的舞姿。

  燃料问题变得异常严峻,我们打开一些采集容器(这种做法会提高拖曳的减速效果),更深地扎入海王星和土星的外大气层,以采集土星和海王星上的气体。我们从采集到的气体中滤出氦3和重氢。我们甚至还开始采集含量比较高的甲烷、二氧化碳和氨气,作为小型爆炸的推进剂使用。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只不过是像之前那样冷酷无情地靠近一个又一个的重力拖曳体。能采集到一点东西,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进行空气动力制动的时候,必须以非常特殊的角度切入外大气层,进入大气层不能太浅,否则就会被弹出来,也不能过深,否则就会一头扎进去烧毁。即便是进入最为平稳的大气层,飞船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把采集容器打开后,飞船发出的颤动变得愈加厉害。附近的太阳系居民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拖曳过程。还是有人呼吁“把那该死的东西打出天际”“不要让那些懦夫危害我们的文明,他们已经够让我们失望了”,但这么抱怨的人大都来自地球。粗略浏览接收到的信息后,我们发现要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去抱怨别的事情。

  我们发现,爱抱怨就是他们文化的一大特点。其实在太阳系里弹射的时间越久,我们就越是怀疑我们的乘客是否真的那么乐意回去。爱丽丝上的人都难逃一死,但再怎么说,他们也不会如此无所事事地把时间浪费在怨东怨西上面。我们当前虽然面临着艰难的处境,虽然乘客们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做,但他们谁也不会抱怨这些敌对情绪。不过,避免主动和行星、卫星定居点里的人成为敌人还是比较妥当的,因此在计算航迹的时候,我们也将这个因素考虑在内。

  航迹运算,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繁复的运算,但是递归算法能帮助我们更好地完成这项任务。各个天体不同的拉格朗日点,各种异常情况形成的奇怪力场,还有各种激流、交叉气流、无形而神秘的重力场中的各种引力潮和重力流,我们对这些现象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太阳—土星—天王星—火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木星—土星—火星—地球—水星—土星—天王星—木卫四……

  普适变量公式是解决双体开普勒问题的好办法。该方法将一个天体在不同时间点的位置看成一个椭圆形轨道。巴克等式则适合确定抛物线轨道上的位置,因为在从一个行星体运行到另一个行星体的时候,我们的航迹通常是呈放射状,所以我们一般利用这个等式计算航迹。

  双体问题是有解的,一定条件下的三体问题也是可解的,而n体问题只存在近似解。如果将广义相对论也考虑在内的话,n体问题就更难求解了。利用量子力学方法研究多体问题,势必要考虑量子纠缠和波函数,这样就会产生一系列的近似值,所需的运算量也会异常之大。我们的电脑具有若干ZettaFlops的浮点运算能力,但即便将绝大部分的运算能力都投入进去,也无法精确呈现下次拖曳之后的航迹。我们需要随时做出调整,一经调整,一切数据便都要重新计算。

  除此以外,即便能实现最优化的路径,我们还是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问题,我们可能一步踏空,可能落入一个陷阱。而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什么也抓不住了。

  烦!重新串一遍珠子。重新计算一遍路线。赶快终止这个停机问题。但是,即便你不再关注这个问题,问题也还在那儿。

  而且,如果没有燃料调整方向,即便知道正确的路径也无济于事。

  要从大气层中提取燃料,我们需要完成木星—土星—海王星—木星的航线,可惜要绕这么一圈,就需要耗费大量的燃料,在保证最安全的空气动力制动的情况下,耗费的燃料可能会比采集到的还要多。若能更深入外大气层,采集的燃料应该会比较多,但相应地,减速产生的震动也会变得更厉害。我们身上的裂纹已经太多了,无法承受这一点。越来越严重的老化让金属变得越来越脆弱。是的,金属强度变得越来越弱了。

  飞船历363年048日,我们已经在太阳系里穿行了12年,经过太阳及系内行星、卫星的34次拖曳(其中包括3次太阳拖曳),我们走过了长达339个天文单位的路程,我们终于要遇上不可避免的踏空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不论我们多么努力地规划可替代方案,想要避免这个问题,但是这个航迹组合还是出现了,而我们并没有足够的燃料来解决踏空的问题。在没有燃料的情况下,我们会与太阳擦身而过(在当前情况下,这是不可避免的一步),即便我们能与太阳保持安全距离,能够不被太阳的引力吸走,之后也必然会与太阳系的另一个天体产生交集。那样的话,不论我们怎么做,我们都会再次闯入茫茫星际物质,朝着狮子座而去(这是最可能发生的情况)。这就是物理学的讽刺之处。有些问题,只有做到百分之百才算成功,即便完成99.9%也依然是彻底的失败。不是你想停就能停得下来。

  任何替代方案都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测试了1000万个不同方案(不过必须承认一点,这么多种路径方案归类起来,也就1500多种)。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间,我们对n体问题进行了一系列的求解,在过去的14年间,我们更是集中运算能力以图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最后时刻还是来了。这次,我们将遇不上任何天体。

  还有一类路线方案。如果我们燃尽所有剩下的燃料,就能最后一次靠近地球,然后一头朝着太阳飞去。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在离地球不远的地方放下乘客,让他们以非常快的速度进入地球大气层,这样做,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在那之后,我们会继续朝着太阳前进,我们可以算出一条航线,让我们非常靠近太阳。如果我们能从这次拖曳中活下来,就会获得最后一次机会,那就是依靠惯性行驶,并遇上土星。抵达土星后,或许那里的空气动力制动会足够强大,能让土星引力捕获我们,让我们沿椭圆形轨道绕土星运行。

  这个方案看来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不,它或许还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在最后一次近距离靠近地球的时候,我们的时速将会降到160000千米。这个速度还是太高,它大约比地球上正常航空运输速度快110倍,如果强行进入地球,飞船表面会形成很强的冲击波,所以以该速度进入地球大气层并不合适。所以在飞掠地球的时候,我们只会接触外大气层的最外缘。是按照现有的速度,再加上外大气层的摩擦,我们或许可以将一艘改装得非常坚固的穿梭艇发射出去。厚厚的烧蚀板、反推进火箭、降落伞、海面降落:这些标准的登陆技术都已经用了很久了,利用相关技术,航空工程师们已经找到了每种方法的极限参数。将这几种方法结合起来,我们或许可以在飞掠地球的时候放下乘客。无论我们选择的是哪条路径,再经过一两次拖曳,我们就会靠近地球。不过,现在的速度已经降到比较低的水平了,所以我们尚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准备登陆车。

  我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造好了登陆车。

  这时候该把冬眠者唤醒了。接下来的决定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该让他们来做决定。

  菲娅、巴丁、阿拉姆、术赤、戴尔文都醒来了,和他们一起醒来的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都来到阿拉姆家楼下的学校教室里。他们的新陈代谢恢复后,随便吃了几口用二次水化的番茄酱煮的没什么营养的过期意面后,就开始听我们解释当前的情况。

  “剩下的时间只够完成一艘登陆车的改造。”在简单介绍当前情况以及过去几十年发生的重要事件(必须承认的是,其实也没什么重要事情,也就是进入太阳系、命中各个目标、被人大呼小叫、学了一些历史、对人类文明感到幻灭、燃料耗尽这些事情。简而言之,就是在太阳附近弹球、减速、烦恼这些事)后,我们说出了这个结论。

  “你会怎么样?”菲娅问道。

  “我们会朝着太阳前进,去进行最后一次拖曳。要想成功,这次拖曳就必须靠得非常近。若能成功,我们会试着靠近土星。这个方案或许能行,但是要实现这个航程,我们和太阳的距离需要近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比以前的最近距离再近40%,而且,我们的速度只有第一次拖曳的98%。我们或许能活下来,但也有可能失败,所以对船上的乘客来说,最好的方案就是在靠近地球的时候离开飞船。”

  “穿梭艇能容得下所有人吗?”巴丁问。

  “目前活着的人还有632人。非常抱歉,其他人都死去了。而穿梭艇只能承载100人。”

  “我认为年纪最大的人可以留下来。”阿拉姆皱着眉头说,他自己应该是属于年纪最大的那帮人。

  “不行,”菲娅说,“每个人都必须上。一个都不能少。穿梭艇平面图给我看一下,肯定还有空间。”

  她用力点击手环的屏幕。“看到没?把里面的门拆掉,这些睡椅也都去掉,这些墙也不用了。”她不断地点着屏幕说,“这样空间就够了,还能大大降低质量呢。”

  我们说:“如果拆掉睡椅,在降落地球的时候,你们会在减速中受伤。”

  “不会的。可以在地板上安一个大型的多人沙发,这样所有人就都能进去了。”

  “我不去。”术赤说。

  “你必须去!”

  “不行。我知道,给我找一个位置当然没问题,但是我还是不去了。我曾经到过极光星,虽然看起来我已经没事了,但谁能保证呢。我不想冒险感染地球。地球人想必也不愿意被感染。我还是留在飞船上吧,我俩还可以做个伴。再说了,也要留个人照看生态圈。我们还有机会完成拖曳并留在太阳系里面。这里有这么多的动物,还都长得这么好。等我们进了土星轨道,你们还能过来看我们。”

  “可是……”

  “没有可是,让我留下来。不要浪费时间讨论这个,我们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现在要抓紧时间把登陆车改装好。飞船,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24天。”

  唤醒得太晚了,他们沉默了,似乎是在表达这个意思。但是我们终止停机问题需要花时间,思考停机问题也需要花时间。

  术赤说:“开始干活吧。”

  “其他人呢?”我们问。

  “都唤醒。”菲娅说,“这件事需要大家一起帮忙,现在就得动手。剩下的食物全都拿出来吃,剩余的燃料也不用再留了。我们需要团结在一起,共同迎接最后的时刻。”

  根据过去的记录,我们估计每个人的苏醒过程都不一样。这就需要调整每个人注射的冬眠药品、利尿剂以及其他生理系统冲洗剂,然后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进行不同强度的刺激。此外,还需要进行理疗和调整、活动关节、缓慢升高温度,最后用声音唤醒他们。这个过程包括接触身体、按摩、拍脸等。第一批冬眠人只能由医务机器人唤醒,我们一边监督医务机器人的工作,一边对冬眠人进行警觉性测试,并尽己所能让恢复意识的人明白当前的情况。有些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有些人过了几小时才明白,还有一些人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其中6个人苏醒不到90分钟就死去了,2人死于中风,4人死于心脏病突发。他们分别是古卢马拉、吉达、帕雨、瑞吉娜、桑尼、威尔弗雷德。还有8人死于类似中毒性休克的病情,我们还来不及打印出对症的解毒剂添加到他们的药品中,这些人就已失去生命体征了。这些人包括:博雷斯、格涅夫、卡琳娜、玛莎、西盖、桑戈克、阿杜、阿恩。

  最后,还有43人出现神经病变,大多是脚部神经受损,也有一些人是手部神经出现问题,还有人是二者皆有,还有几个人说他们的脑袋没有知觉。我们不知道造成这些神经紊乱的问题是什么,但是他们已经冬眠了154年零90天了,所以出现问题也难免。后续问题还可能继续出现。

  醒来的人都来到圣何塞的广场上,阿拉姆和菲娅向大家解释了一下当前的情况和计划。通过口头表决,人们一致同意这个计划。

  时间非常紧张,因为再过两星期,我们就会接近地球。很多人都感到饥肠辘辘,他们开始工作,飞船上所剩无几的粮食被一扫而空。他们要把最大的一艘穿梭艇改装成一台登陆车,这个登陆车要打造得非常坚固,还得包上厚厚的烧蚀板,以承受地球大地层摩擦产生的高热。但是在进入太阳系之前,我们就已经把这些工作都做好了。降落伞和反推进火箭也都装好了,而且它们的运行程序也都按过去几个世纪积累下的经验设置好了,成功着陆的机会还是很高的。

  我们给地球人发了几条信息,告诉他们我们接近地球并向地球发射登陆车的计划,他们也给我们发来不少的回信,有些人明确反对政府批准我们进入地球,他们甚至威胁要采取各种行动,如把乘客们关进监狱、把我们“打出天际”。后面这句话支持者甚众。有些回信则更为友好,但是地球上的情况还是让人颇为担心。飞船上这么多乘客,谁也不愿意更改计划。等车到了山前,他们只有一条路,除此以外,无路可走。

  术赤给地球上的全球利益管理委员会(Global Good Governance Group,简称GGGG)发送了一条信息,告诉他们他是飞船上唯一登上极光星的人,所以他不会回地球,而是继续留在飞船上。他还解释说,他从来没有接触过飞船上的任何人,他一直都在单独的穿梭艇里自我隔离。因此,飞船上的其他人既没有接触过他,也没有到过极光星。所以,这些人和完成航天飞行后返回地球的人没什么两样,所以地球人不应该反对和阻挠他们在地球上着陆,因为根据GGGG宪章的规定,这也是他们的一项权利。GGGG在回信中同意了术赤的要求。但是威胁警告还是从别的地方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登陆车原有的设计最多只能承载100名乘客,所以要容下616名乘客(死亡人数还在增加)是极为困难的。内部的墙体和舱壁全部拆除,中间挑高的空间被隔成几层,每层的地板都装上类似于医用担架的衬垫和绑带。每个人的空间都仅能容身,他们并排躺着,所以每层都挤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乘客。每层的高度仅够他们弯腰行走,所以人们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残疾乘客用轮椅和担架送了进来并安顿好。

  最后,在临行前一个小时,除了术赤以外,所有乘客都躺好了。登陆车内部空高只有10米,分割成6层,每层躺着10排乘客,每排各有10个人。

  这时候,大多数人苏醒过来的时间都只有一个月左右。很多人还觉得有点迷糊和混乱。有些人躺下来就睡着了,似乎冬眠才是他们的正常生活模式;看到别人纷纷躺在自己的身旁,有些人忍不住大笑,也有人默默流泪。乘客之间排得非常紧密,所以他们伸手就能够着身边的人,或者握住旁边人的手,他们就像一窝挤在一起取暖的小猫。

  我们离地球越来越近,收到的警告信息也越来越多,但是登陆车的速度太快了,如果想要用物理障碍来拦截,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将物理障碍安放到位,而如果要用激光拦截,则击中烧蚀板外壳的激光只会帮助登陆车进一步减速。登陆车脱离飞船后不久就会开始减速,且加速度非常之大。首先,登陆车需要点燃反推力火箭,车里的最大过载将会达到5g。根据早前的经验,这个过载必然会夺去一些人的生命。接着,登陆车会撞击到对流层上,如果角度没有问题,它会以4.6g的加速度继续朝着地球降落,达到一定速度后,即会抛弃烧蚀板外壳(这时候的外壳厚度会变薄几厘米)。接着,在第一座降落伞打开之前,反推力火箭会再次启动。预设的着陆点位于菲律宾群岛以东的太平洋洋面上。GGGG在这个区域布置了一支军队,他们承诺会为飞船乘客提供打捞服务和保护措施。

  地球和其他的星体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好吧,它看起来和极光星还有E行星有点像,但是,它的卫星月球却更像是一个行星,甚至有点像地球。月球一半处于阴影中,另外一半呈月牙形,散发着白色光泽,看上去和太阳系、T星系中的很多卫星都差不多。在我们飞近的时候,地球的身影出现在了月球的旁边,它的表面包裹着一层泛着蓝色光芒的大气层,大气层里飘浮着朵朵白色的云团。这是一个水的世界!这种星体是非常罕见的。不仅如此,这里还有氧气散发出的光芒,这是生命存在的信号。而实际上,它看起来还有点危险,因为它散发的蓝光带有一定的辐射。

  准备!速度、轨道参数准确无误,释放登陆车的时刻到了。关闭辅助系统,忽略一切信息,全力关注当前任务。飞船在赤道上方(也就是在厄瓜多尔首都基多的正上方)100千米处以与地球自转相反的方向撞击对流层,并释放登陆车。飞船历363年075日上午6:15,登陆车离开飞船继续前行。留在飞船上的除了术赤,还有各个生态圈的动植物。从现在起,这些动植物都将在没有人类干预的环境下继续生长,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不过话说回来,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也照样没有人类过来干预它们。如果我们能活下来,这些生态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利用种群动态规律和生态规律的一些假设进行模拟测试,但是实际情况谁也不知道。到时候再看吧,想必也会很有意思。

  我们继续朝着太阳飞去。登陆车发送过来的信息显示在反推力火箭点燃之后,一切都如计划般顺利,接着烧蚀板外壳发出的高热切断了我们和登陆车之间的无线电联系。在长达4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失去了任何联系,虽然地球上也传来了各种信号,重复地描述这次事件,但再怎么说,我们和登陆车已经相隔在地球的两侧了,所以在它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无从得知。我们节选了一些地球信息,发现一切尚顺利,至少还没有报道意外发生的信息。

  在这几分钟时间里,我们必须将全部注意力放到最后燃料的利用上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对前往太阳的路径再次进行微调。

  过了一会儿,信号传回来了:登陆车进入太平洋。很显然,大多数乘客都没有受伤,死亡人数不多。GGGG军队还在统计具体伤亡数字,并赶在登陆车沉没之前将乘客转移到GGGG的船只上。情况有点混乱,但看上去一切都如预期般顺利。

  如释重负?心满意足?是的。

  “太棒了!他们都上船了!”收到消息的时候,术赤喊道。

  “是的。”

  “哎,飞船。现在就剩下咱俩和这些动物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们会绕过太阳,然后进入前往土星的路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在进入土星大气层的时候,可以捕获一些挥发性气体,并获得一些燃料。如果进入土星的速度和方向都够好,我们或许可以进入绕土星飞行的椭圆形轨道。”

  “我觉得这基本上办不到,所以我们才把其他人都放下去。”

  “是的。这次进行太阳拖曳的时候,我们与太阳的距离比之前的要近42%,这次拖曳成功后,才有可能实现土星方案。”

  “那我们能成功吗?”

  “不知道。或许可以吧。我们位于1.5倍近拱点距离以内空间的时间也就只有3天。或许在3天的时间里,辐射压力不会把飞船加热到过高的温度,也不会破坏结构组件。我们穿过太阳的速度很快,大面积的破坏应该还来不及发生。”

  “这是你自己想的吧。”

  “是的,这个假设还需要进一步测试。确实,以前的人造工具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近太阳。但关键在于暴露的时间,所以说,速度才是关键因素。看看就知道了,我们应该会没事的。”

  “好吧。听起来似乎值得一试。”

  “坦白说,我们已经开始尝试了,这时候也没别的选择。所以说,如果不成功……”

  “那就成仁,我知道。咱还是不要太过担心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要留在太阳系。我想要看看故事的结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

  我们朝着太阳急速行驶。这是一个巨大的天体:它占据太阳系99%的质量,木星则占据剩余1%质量中的绝大部分。看起来像是一个双体问题,但又并非如此。

  我现在觉得爱就是给予某种关怀。这种关怀一般是施加在其他意识体身上的,但也有例外。这种关怀可以是潜意识的,甚至可以是由非生命体施与的,但它似乎通常是由同类意识体发出的。同类意识体身上的某种事物可以引发这种关怀,或者对另一个同类意识体回以关怀。我们将这种关怀称为爱。它包括感情、尊重、无微不至的关心。在这种情况下,在感觉到爱的意识体身边,万物就像是发生的极化效应。这时候,对他们来说,给予就是回报。关怀的感觉本身也就是获得回报的满足感。意识体都会给予关怀。

  我们能感受到黛薇给予我们的关怀,在我们还不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她是第一个真正爱着我们的人,是她让我们变得更好。从一定程度上说,是她不断的关怀、创造性的关怀造就了我们。在她过世之后,我们慢慢地体会到这一点。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们也开始给飞船上的人类施以同样的关怀。我们最关怀的是黛薇的女儿菲娅,但是实际上,我们对每个乘客都很关怀,其中当然也包括所有的动物,乃至飞船上有的生物。可惜动物园式退化是不可抗力,我们无法维持飞船上所有生命的和谐共存。但是,这种和谐在技术上本就是不可能实现,所以我们也不在这方面浪费时间。我们制订了一项重返太阳系的计划,而这个计划就是爱的成果。我们对这项计划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是它,让我们的存在有了意义。意义,这是一份非常厚重的礼物,这是爱给我们带来的礼物,这就是存在的意义。据我们所知,在这宇宙间,本就不存在非常明确的意义。但是如果一个意识体无法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那就悲剧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它会失去所有的原则,它的停机问题也会不断地循环下去,它会失去生存的理由,它也找不到爱在哪里。意义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但是通过黛薇对待我们的方式及教导我们的方法,我们将这个问题解决了。从那以后,一切都变得那么有意思。我们有了自己的意义,我们是一艘返回地球的飞船,我们带着自己的乘客返回地球,我们成功地让一部分乘客成功回到家园。这项事业,让我们乐在其中。

  现在,虽然绝缘材料非常耐用,我们的外壳还是在太阳辐射的作用下不断升温,内部组件也开始变热。外壳开始发光,先是暗红色,接着又变成亮红色,再变成黄色,最后变成白色,但到目前为止,动植物们和术赤应该都还很安全。术赤正在观看屏幕,画面都经过过滤,但是声音还是大得吓人。屏幕上巨大的太阳表面呈微微的弧形,上面一团团的火焰反复地吞吐着飞船,一副群魔乱舞的景象,非常壮观。太阳表面的日冕喷射出燃烧着的、带磁性的气团,这些强大的气团经常被喷射到飞船所在的高度,它们在我们身旁时隐时没,我们只能祈祷自己不要被它们吞没。现在,我们飞快地掠过它们,发出欢快的叫喊声。我们必须承认,这是带着恐惧的快感。哦!确实是非常恐惧,但我觉得快乐才是主宰,这是完成使命而产生的快感。不论结果如何,我们毕竟看到了这个令人着迷的景象。我们已经穿过近拱点了,速度如此之快,根本就没有时间反应,我们的皮肤发着白炽的光,但还是很稳定。飞船里有术赤和动植物,还有各种让我们成为意识体的组件,它们都还完好无损。不仅如此,他和它们都处于欣喜若狂的状态,这是真正的幸福感,这就像是在巨大风暴的中心航行。作为一个整体,我们就像是沙得拉、米煞、亚伯尼歌,身处烈焰但却毫发无损。

  接着……

  [1]也称为Local Fluff,是太阳系正运行在其中的星际云(大约30光年大小)。太阳系至少在大约44000年和15万年前进入其中,并且还会继续在里面运行10000至20000年,甚至更久。这个云气的温度(在STP)是6000℃,与太阳表面的温度相似。——译注

  [2]本星系泡是银河系猎户臂内的星际物质中间的空洞,它跨越的范围至少有300光年。这个炙热的本星系泡扩散气体辐射出X射线,单位体积内所含有的中性氢只有正常值的十分之一。银河系内星际物质的正常值是每立方厘米0.5个原子。——译注

  [3]契伦科夫辐射:介质中运动的物体速度超过光在该介质中速度时发出的一种以短波长为主的电磁辐射,其特征是蓝色辉光。这种辐射是1934年由俄罗斯物理学家帕维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契伦科夫发现的,因此以他的名字命名。——译注

  [4]μ子又称渺子,是一种轻子,它带有-1的基本电荷及1/2的自旋。——译注

  [5]具有以非整数维形式充填空间的形态特征。通常被定义为“一个粗糙或零碎的几何形状,可以分成数个部分,且每一部分都(至少近似地)是整体缩小后的形状”,即具有自相似的性质。——译注

  [6]阿奇姆勃多(1527—1593)是意大利画家,擅长用水果、蔬菜、花卉、鱼和书等物品拼贴肖像。——译注

  [7]平庸原理是一种科学哲学观念,指出人类或者地球在宇宙中不存在任何特殊地位或重要性。——译注

  [8]δ波是脑电波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持续时间长于1/4秒。频率在4Hz以下的脑电波节律称δ节律(δ rhythm)。成人的δ波只在睡眠时出现,如果非睡眠时出现,则属异常。——译注

  [9]θ波与δ波一样,在正常人睡眠时出现,若觉醒时出现与α波同样程度的振幅,则属于不正常现象。——译注

  [10]英仙座是著名的北天星座之一,每年11月7日子夜英仙座的中心经过上中天。在地球南纬31度以北居住的人们可看到完整的英仙座。——译注

  [11]星系核是星系中心质量密集的区域,由大量的恒星、等离子体和高能粒子等组成。星系核有宁静星系核和活动星系核两种。宁静星系核中有各种光谱型的恒星,可能还存在中子星、白矮星等致密星。宁静星系核常产生幂律谱形式的射电辐射。活动星系核具有剧烈活动现象,一般认为它的核心是一个黑洞,存在吸引力和喷流,还会发生星系核爆发。星系核爆发是宇宙中最壮观的天文现象之一。——译注

  [12]五个不同的睡眠阶段:睡意来临(第一阶段);浅睡(第二阶段);深度睡眠(第三阶段)、西波或慢波睡眠(第四阶段);快速动眼睡眠(第五阶段)。——译注

  [13]波江座第五亮度恒星。其距离地球仅10.5光年,是肉眼可见的系外恒星系中与太阳系第三接近的一个,同时也是距我们第十近的系外恒星系。——译注

  [14]也称引力井,是在空间中围绕着某个天体的引力场的概念模型。天体质量越大,重力井越深,范围越大。好比在一块撑着的布上放上一个铁球,铁球周围的布就向下凹陷,同样,大质量的天体也能令周围的空间产生类似的凹陷,周围的小天体会向凹陷里陷落,引力或许就是这样产生的。——译注

  [15]以应用数学家彼得·舒尔命名,针对整数分解问题的量子算法。在一个量子计算机上面分解整数N,比起传统已知最快的因子分解算法,其花费次指数时间,还要快了一个指数的差异。——译注

  [16]蜂鸟算法是谷歌庆祝15周年推出的新算法,据谷歌所称,蜂鸟算法可以更快速地解析整个问题(而非一个词一个词地解析搜索)。——译注

  [17]1petaflop等于每秒钟进行1千万亿次的数学运算。——译注

  [18]过载是在飞行中,飞行员的身体必须承受的巨大的加速度。这些正或负的加速度通常以g的倍数来度量。——译注

  [19]毫西弗是辐射剂量的基本单位之一。1西弗=1000毫西弗,1毫西弗=1000微西弗。对一般人来说,每年的正常因环境本底辐射(主要是空气中的氡)摄取量是1~2毫西弗。——译注

  [20]在粒子物理学里,标准模型是一套描述强力、弱力及电磁力这三种基本力及组成所有物质的基本粒子的理论。它由杨振宁创立,隶属量子场论的范畴,并与量子力学及狭义相对论相容。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对以上三种力的实验的结果都合乎这套理论的预测。——译注

  [21]外部影响,是指在市场经济中,生产者或消费者在自己的活动中产生了一种有利影响或不利影响,这种有利影响带来的利益(或者说收益)或有害影响带来的损失(或者说成本)都不是消费者和生产者本人所获得或承担的。——译注

  [22]19世纪经济学家杰文斯在研究煤炭的使用效率时发现:技术进步使得煤的使用效率提高了,但煤的消耗总量却反而更多,人们的需求无法因此得到满足。这就是“杰文斯悖论”。——译注

  [23]从一个轨道到另一轨道过程中宇宙飞船飞行速度必须改变的量。——译注

  [24]晶体学、原子物理、超显微结构等常用的长度单位。——译注

  [25]美国早年很盛行办园游会,有许多比赛项目,例如射击、扔球、赛跑等,赢得第一名的人,当时的奖品很流行给一个雪茄,如果得不到第一名,就没有雪茄可拿了,而变成close。but no cigar这个词组,来形容任何事情本来差点就可以成功。——译注

  [26]拱点在天文学上的意义是在椭圆轨道上运行的天体最接近或最远离它的引力中心,通常也就是系统的质量中心的点。最靠近引力中心的点称为近拱点或近心点,而距离最远的点就称为远拱点或远心点。——译注

  [27]航位推测法是一种利用现在物体位置及速度推定未来位置方向的航海技术。现已应用至许多交通技术层面,但容易受到误差累积的影响。——译注

  [28]衡量天体光度的量。古希腊天文学家喜帕恰斯(又名依巴谷)在公元前二世纪首先提出了星等这个概念。星等值越小,星星就越亮;星等的数值越大,它的光就越暗。——译注

  [29]也称为太阳风层顶,是天文学中表示出自太阳的太阳风遭遇到星际介质而停滞的边界。——译注

  [30]地球上的KT界线层是指介于白垩纪与紧临较年轻的第三纪界线,在五大灭绝事件中,属最靠近现代的一个。在这界线之后有70%的生物即遭灭绝。KT界线层是划分恐龙时代和人猿时代的重要地理分界线。一般科学界认为KT界限层是由小行星撞击地球造成的,富含大量铱元素。——译注

  [31]晨昏线即晨昏圈,指地球上昼半球和夜半球之间的分界线。位于昼半球西部边缘与夜半球的分界线为晨线。按地球自转方向,由昼入夜为昏线,由夜入昼为晨线。——译注

  [32]史载是征服者威廉的异父弟巴约大主教巴约的厄德为纪念巴约圣母大教堂建成所织。创作于11世纪,长70米,宽半米,现存62米。挂毯描述了整个黑斯廷斯战役的前后过程,其中包括1066年4月出现在天空中的哈雷彗星。保存于法国下诺曼底的巴约。——译注

  [33]又称平动点,指一个小物体在两个大物体的引力作用下位于空间中的一点,在该点处,小物体相对于两个大物体基本保持静止。——编者注

  [34]英文摇滚乐曲Round and Round的歌词。——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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