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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见习修道士

埃斯帕在“暴君”的怀抱中醒来,耳旁传来惬意的乐曲声——啄木鸟在笃笃敲击,百灵鸟在啾啾啼鸣,蝉虫合奏亦错落有致此起彼伏。他睡在一张狭长的木质平台上,揉揉眼睛同梦境道别,然后谨慎地坐起身来。黎明已至。
一阵风飒飒吹过“暴君”,铁橡树上那些古老庞大的枝干叽叽嘎嘎,而嫩枝条更是乱颤得厉害,一些叶片儿在碰撞磨砺中差点儿失了碧绿与清香。
埃斯帕听到魔鬼在嘶叫。他斜着身子从栖身处眺望远方低地,瞧见两匹坐骑仍在前夜安置之处,安然无恙,虽然它们在远处看起来并不比狗大多少。
在埃斯帕舒展筋骨准备下去时,啄木鸟又噔噔了起来。今晨他特意多睡了一会儿。在第一缕阳光斜射进来,森林开始变得嘈杂之前,他喜欢待在树下。这个古朴的寝台是为数不多可以满足他的据点之一,他把这种树叫作“暴君”。而其他地方,遭受了数世纪的生灵涂炭,经历了数不清的火烧砍伐与瘟疫疾病,至多只剩了一两株这样的铁橡。哪像这里,方圆数里格之地,因为没有遭遇过外敌,株株铁橡都精神抖擞,参天而立。它们古老而巨大,枝与枝、根与根,互相交错纠缠,构筑了一个独立的世界。甚至连人都可以在这里过完一生,渴了便喝苔上凝结的甘露,饿了便吃唾手可得的香菇,松鼠也不错,还有不会飞的鹌鹑,它们总是在粗壮的枝干上叽叽喳喳。
下面的世界——人类和瑟夫莱的世界——根本不会在乎这个地方。
埃斯帕相信这一点。在他还是孩子时,当他发现这块地方并且筑成了他的第一个寝台时,他曾想,或许自己可以在这里生活。
但即便是铁橡也可能被砍伐或者烧毁。即便是这种永恒之物,也可能丧命在某个饥饿的木炭工手里,或者因某个贵族的一时兴起而遇害。儿时的埃斯帕就曾见过这一幕。那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哭泣之一。也正是在那时,他立志要成为御林看守。
国王的森林,呸!
旅店里那个举剑的男孩,至少在态度上并没错。国王一年也不过只来狩猎一两次而已。这是埃斯帕的森林,他会自己保护。
然而,这里却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在发生。瑟夫莱是骗子,没错,不能相信。但如果他们真的在逃离森林,逃离那不见日光的幽深阴影和繁多的洞穴,那么肯定有什么理由。瑟夫莱从不会轻易踏入阳光之下。
虽然不情愿,但他还是得动身下去。铁橡的枝条压得很低,因为太多太重,都垂到了湿润的地面,那里有粗大的根蜿蜒交错,跟迷宫一般。
这是埃斯帕称其“暴君”的原因。在这些厚密的枝丫下,没有任何的绿色植物可以生存,除了苔藓和蕨类。
不过,齐踝深的橡木果可以让麋与鹿生存下来。而野生斑猫则靠捕猎它们为生,这类斑猫个头较小,只不过是寻常花猫的三倍。在仙兔山里,尚有狮子存活,这里也有一些黑豹。但它们从不来打扰他。
在埃斯帕踏上黑色的腐叶土壤时,魔鬼乖戾地看了他一眼。天使则仰头表示欢迎。
“不要那样看我,你这匹劣马,”埃斯帕对魔鬼道,“你闲逛了一个晚上,现在是想乖乖地让我把鞍子套上,还是继续闲逛?”
魔鬼仍旧对他怒目而视,但还是让他骑了上去。他们在盘根错节中寻找路径,一些根重叠起来几乎跟马背一样高。他们不慌不忙地走回低岭处的一条宽路,这是旧国王大道。多处已经在树根上铺了石块,还设了堤防。低垂的枝丫已经被砍掉,连马车也能畅通无阻。对埃斯帕来说,旧国王大道是一种公开的侮辱,那是活生生的森林里一道延伸数里格之远的伤痕。不过,也许对“暴君”来说,这样小小的伤害可能微不足道。
正午时分,他口渴起来,于是翻身下马,顺着一道斜坡而下。他知道那里有一处山泉——行李里的水不能有丝毫的浪费。另外,山泉又清又凉,实在是比村子里用盆罐聚集的雨水爽口多了。他发现一条小溪,正潺潺流过碎礁与沙地,流向不远处的艾德文河。他跪下来掬起一捧水,正准备喝,却惊得定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他只想弄清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眼前这一水洼大约有他的手肘宽,高处的泉水正欢快地流淌进来,没什么蹊跷之处。但里面却有些已经变黑的青蛙,它们在水里聒噪着搅腾着似乎想要爬离此处。而且几乎有半打已经肚皮朝天。
不止是青蛙。一条一码长的溪鳗也开始腐烂,它的眼睛上生了一层蓝森森的膜。几只较大的青蛙蹲在附近,还活着,但看起来无精打采奄奄一息,连扑腾的精力都没剩下。
埃斯帕惊得一步步后退,他的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漂泊了半生,从没有见过如此骇人的景象。
片刻后,他沿溪而下,目的地是溪流尽头的艾德文河。可是,越走惊诧越深,到处都是死蛙的残骸,而稍低的地方则遍布死鱼。
河中也有死鱼,一些大点儿的被长满蕨类植物的浅滩所绊住,或者是被断枝残根挡着没法儿漂走。
一股寒意渐渐侵入骨髓,他取出弓箭并上了弦,小心翼翼地取原道返回。湖被下了毒。那些生物逆流而上,是为了求取干净的水源。曾有个民族在捕鱼时,利用锯状荆棘的根先将其弄晕。但仅在小而静的水池里才有效。要在整条河使用这种方法,估计把世界上所有的锯状荆棘的根全都找来也不够。
埃斯帕走了一百步,仍有死鱼,于是继续往上走。在他正准备抽身回去时,注意到溪水变干净了。为了确认此事,他又多走了几步,而后回身。在这条小径上,他发现了某种别样的事物。西边的一丛蕨类泛出明显的黄色光泽。看起来,就像鱼儿和青蛙那样,正奄奄一息。
他在那丛蕨类旁边发现了一个爪印。
本来森林的土地上落叶密集,是留不下任何足迹的,但这个爪印是在溪流附近的泥泞之中。虽然里面灌了水,甚至轮廓也变得模糊,但怎么看都像极了猫爪。不过不可能是野斑猫的,也不是黑豹的,因为这爪印比埃斯帕的手掌还要大。即便是仙兔山上的狮子,也踩不出如此大的印迹。如果硬要说这是猫的,那这只猫肯定比马还大。
他用手指在爪印上蘸了一下后放进嘴里。舌尖上滞留着一种金属的味道。片刻后他的胃搅腾起来,直想一吐为快。他的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身子无意识地往外爬。在十五步之遥的地方他站立起来,浑身上下像发了高烧似的颤抖个不停。
然后,他听到远处传来声响。在国王大道上。
是他的马匹所在的地方。
他竭尽全力飞奔起来。说也奇怪,适才的恶心之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来得快去得也快吧。
 
有四个人围着他的魔鬼和天使打转。
“它们身上有国王的印记呢。”其中一个瘦高年轻人说道,他缺了一颗门牙。
“那我们得快走,牵了它们也没什么好处。”一个较年长的人说,他矮个儿微胖,鼻子挺大。第三人留着一头厚实的红发,似乎没什么主见。第四人像是有主见,但却没法儿开口,他被捆绑着,嘴也给塞得严严实实。
这第四人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岁,有一张城里人的面孔,穿着一套不实用的紧身衣和长袜,他的手腕被束在身前,绳索的那一头系在一匹黄色的老母马背上。另外他们还有一匹骟过的枣红马和一匹栗色母马。
那个红头发在巡视森林。他的视线两次掠过埃斯帕藏身的蕨丛,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已经发现了他。
“一个国王的人,是不可能丢弃他的马的,”瘦子发表意见道,“他不是死了,就是夹着尾巴逃了。看到没?这两匹马没系上拴绳。”
“不能就这么牵了走,”大鼻子说,“他可能只是去小便了。”
“那他肯定去了老远,”红头发咕哝道,“他就那么不愿让他的马儿看见自己小便?”
埃斯帕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不过他确信自己知道这些人是谁。从特征上看,说话的三人是来自维斯加的山贼,近年常在国王大道上做些强盗的勾当,扰得路过的商贩无法安宁。他本打算在这个夏天,凑集了人马去把他们的老窝给铲平了。
他待在蕨丛后看他们下一步棋怎么走。如果他们不盗马,他大概会在他们身后跟踪一小会儿。实际上,他或许已经找到了杀人凶手。瘦子穿着一件大红的氅衣,上有褐红色装饰,跟深红极为接近。而深红和金黄便是国王的服色。
“牵走它们,”瘦子道,“我说牵走!即使他就在这附近,我们也很容易摆脱他,因为我们有马,他却只有两条腿。”他上前走向魔鬼。“给我老实点儿,你这驽马。”
埃斯帕叹了口气,接着取出一支箭来。他没法再对他们宽容了。
魔鬼当仁不让地先行一步。在瘦子越逼越近的时候,它后脚直立跃身而起,前蹄狠狠地踢中他的胸膛。瘦子应声而倒。而大鼻子则呆呆地望着自己腿上突然生出的箭,不知所措。
红头发的动作比预想中的要快,眼睛也更尖。埃斯帕发了一箭,不过没中,他在小溪旁感受到的虚弱还没有尽数退去。红头发这时也取出了弓箭。御林护卫只见一支致命的箭打着旋儿射过来,看起来慢得出奇,但自己依然来不及侧身躲避。
“噌”的一声,那箭一头栽进了野葡萄藤里。他四下看了看,笑意爬上脸颊。
“混蛋!”埃斯帕吼道。这一回合平分秋色。
他冲了出去,红头发也一样,两人一齐搭箭上弦,飞快地穿行于林木间。红头发所站的地势较高,他的步子轻巧,而且视角绝佳。两人彼此僵持着,路越走越窄。
在十五码远处,红头发发了第二箭。此箭射中了埃斯帕的前胸,不过有皮甲护身,箭坠了下去。埃斯帕的第二箭又没能射中。其后,两人被一丛灌木林给隔了开来,灌木的新枝叶长得特别繁茂,根本无法看到对方的行踪。
他们各自走出六码地,回到了空旷之处。埃斯帕站定,射出了第三支箭。
红头发射出飞镖,呼呼有声,可惜失了一英尺左右的准头。而埃斯帕的箭却穿透了他的右肩。
他尖叫起来,就像被开膛破肚了一般,手中的弓箭也丢了。埃斯帕跃了五大步过去。他不肯死心还想去摸匕首,结果让埃斯帕狠狠地踢中手肘。
“乖乖地躺着!”埃斯帕道。
红头发又尖叫起来。这次是因为埃斯帕割断了被弃的那张弓的弓弦,拽起他的两只手来反捆在身后,根本不管他的肩膀是否受伤。随后,埃斯帕从身侧的袋子里取出一条长绳,打了个结套住了红头发的脖子。
“朝前走。”他命令道,一面谨慎地环顾四周,看是否还有另外的敌人。
回到原地时,瘦子还伏在地上,但魔鬼并未善罢甘休,它枣红的鬃毛上下翻飞,让对方血迹斑斑直至肩胛。大鼻子正躺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那摊血泊。
红头发见到同伙这般模样,也精疲力竭软绵绵地塌了下去,他双眼紧闭,急促地喘着粗气。
埃斯帕割断黄母马的缰绳,把大鼻子也捆绑起来。瘦子则没去多管,他的肋骨大概已经碎了,伤及肺部,很可能被自己的血呛得窒息。
在做这一切时,马背上的男孩儿用尽各种方法又哼又嚷。待埃斯帕确认这些山贼已经没有危害后,他才把注意力转移到男孩儿身上,取出了他嘴里所塞之物。
“Ih thanka thuh, mean froa,”男孩儿气喘吁吁,用有些笨拙的阿尔曼语说道,“Mike l thanks. Ya Ih bida thuh, unbindanmih.”
“我平时用的是王国语。”埃斯帕嘟囔道,虽然他完全理解他说的每一个字。
“噢,”男孩儿回答道,“我也是。我刚才还以为你是这一带的人呢。”
“没错。不过多学了一门王国语,就跟其他宣誓效忠的人一样。”埃斯帕没来由地生起气来,“另外,维吉尼亚就在这片山的后面,所以维吉尼亚语在这附近算是通用语。”
“抱歉。我不是故意冒犯。我只想说谢谢,谢谢你,非常感谢!你能帮我解开手上的绳子吗?”
埃斯帕瞥了一眼绳结,不是很复杂。“或许可以。”他说。
“哦?有什么不能的理由吗?”
“他们为什么绑你?”
“防止我逃跑啊。他们抓了我来,当我是人质。你也许是我的救命恩人。”
“也许?”
“是的。我很感激。”
“为什么?”
这孩子眨了眨眼睛:“呃——啊——因为我想,这一生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有很多价值——”
“不,”埃斯帕说,就像对待小孩儿一样一字一顿,“为什么他们把你抓来,当作人质?”
“我猜想他们大概是打算敲诈我。”
“为什么他们认为你值得敲诈?”
“因为,我——”男孩儿疑心重重地住了口,“原来你跟他们是一样的,是不是?你就是另一个强盗。所以你才不肯给我松绑。你也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是不是?”
“孩子,”埃斯帕说,“你没有看清我的服色和徽章?不知道我是国王的御林看守?好,这已经是一件蠢事了。另外,你身遭捆绑都还要口出污言,污蔑国王的人,这又是一件。”
“你是御林看守?”
“我不习惯说谎。”
“但我并不认识你。我怎么知道?你也可能杀了真的看守,然后剥了他的衣服盗了他的物什。”
埃斯帕差点笑出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好,分析得不错,”他承认道,“不过我就是一个真的御林看守。我可不打算把你拿去卖掉换什么毛皮或是其他的。你是谁?”
男孩儿挺直了背脊:“我是斯蒂芬·戴瑞格。来自凯普·查文·戴瑞格家族。”
“当真?我是埃斯帕·怀特,来自埃斯帕·怀特·怀特家族。你来御林干什么,凯普·查文·戴瑞格?是丢了马车?”
“噢,很不错嘛,”小家伙讽刺道,“说得还挺押韵哪。我在国王大道上旅行,我想此路对任何人都免费吧。”
“商人除外。商人有通行税。”
“我父亲是商人,但我不是。我本来要去德易修道院做一名见习修道士,但谁知路上竟被这帮流氓给逮了去。”
埃斯帕朝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随后取出匕首挑断了他的束缚。
“谢谢,”斯蒂芬揉了揉手腕说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难道你是个虔诚的教徒?”
“不,”他做了个手势,“你是祭司?你懂医术吗?”
“我曾在瑞勒的大学念过书。我可以疗伤,还可以治骨折。”
“那治给我看。把那两人身上的箭拔出来,至少别让两个都流血过多而死。我要审问他们。他们还有别的同伙吗?或者这就是全部?”
“我见到的就他们三个。”
“好。我去去就回。”
“你去哪儿?”戴瑞格问。
“履行职责。马上就回来。”
埃斯帕搜索了半里格的路程,只是为了确认其他强盗并未尾随而来。驱马返回时,特意取道艾德文湖,到底那个爪印意味着什么,这事也需要查明。但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线索。他猜测那个生物必定是自己走进小溪里的。如果有时间,或许还可以沿着痕迹跟踪过去,但现在他的时间很紧迫。那男孩儿看样子很诚实,但也不可轻信。他开始觉得,要查明塔夫河畔屠杀案件这事,确实十万火急。
回来时,他看见斯蒂芬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刚才跪过的地方像有一摊呕吐后的秽物。
“凯普·查文·戴瑞格,发生了什么事?”
斯蒂芬指了指瘦子,有气无力地说:“他死了。”
埃斯帕忍不住咧开嘴笑出了声。
“什么——什么那么好笑?”
“你啊。他早就死了,睁眼瞧瞧吧!”
“瞧过——”斯蒂芬的眼眶湿润润的,他哆嗦了一下,似乎又要吐出来,但最后还是站直了腰。“我从来没见过死人。没见过那样的。”
“唔,你知道,这世上死人远比活人多。”埃斯帕说。而后他想起了他杀死的第一个人,于是语气柔和了些,“不要去管他。另外两人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我开始给一个人疗伤……”斯蒂芬看起来很羞愧。
“我不应该把他们留下来给你。是我的失误。”
“我尽力了!只不过,呃,那血……”
“刚才我说过,”埃斯帕粗声道,“是我的错。我早应该知道你根本没有经验,并没有责备你。”
“噢,”斯蒂芬说,“他们都快死了。”
“我很不理解。我只不过射伤了他们的皮肉,明白吗?不是致命的器官。”
“为什么?看起来你并不在乎杀戮。”
“我告诉过你我要审问他们。”
“哦。”
“让我们再试试。你会剪绷带吗?没问题吧?”
“已经剪过了。”
“很好。让我看看能不能把他们从死亡母亲的怀抱里拽出来。如果能,你的下一顿饭就得救了,对不对?”
“对。”斯蒂芬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埃斯帕跪坐在红头发旁边,他几乎已经是个死人,只不过还剩了一两口气。那支箭穿透了他的肩胛骨,所以得动点小小的手术才能取出。在埃斯帕开始动手时,红头发呻吟起来。
“你想审问他们什么?”斯蒂芬问。
“我想知道他们几天前在什么地方。”埃斯帕说。他抓住箭杆慢慢地往外拔。
“在绑架我。”
“什么地方?”
“两天前的路上。”
“不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地方。”箭取了出来,箭头很干净。埃斯帕给他缠上斯蒂芬剪下的布条,命令道:“拉着这儿。”
斯蒂芬几乎吐了出来,但仍然照着做了。埃斯帕找到了另一条绷带,也缠了上去。
“在哪儿?”他重复问道,“拉紧点儿。”
“两天前,在国王大道上。”斯蒂芬回答。
“在哪段路?靠近威克德,还是福斯特?”
“我不太清楚。”
“那,他们抓住你前,你有没有经过枭墓?”
“那是一条河?我不敢肯定。”
“对,枭墓就是一条河,你不会不认识,上面有一道石堤。好,可以放手了。”
斯蒂芬瞪着自己手上的血,目光有点打旋。“噢!你指的是朋特洛·奥丢莫?”
“我指的是我刚才的话。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古维特利安语。”斯蒂芬说,“一千年前修建了那道石堤的黑霸的语言,这条路也是他们造的。‘枭’这个字应该是‘奥丢莫’的讹传。”
“怎么想到的?”
“我在出发前看过地图,黑霸地图。”
“你怎么会认为千年前的地图有用?”
“黑霸比我们画得好。也要精确得多。我有一些副本,你要不要看?”
埃斯帕盯了他几秒钟,摇头道:“祭司啊,让我们再救一人。”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祈祷。
大鼻子要容易些。箭射进了大腿的肌肉,没有伤到骨头。
如果瘦子他们一伙带着戴瑞格去了东方的枭墓,那他们绝不可能接近塔夫河的任何地方。那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在他想好怎么处理这伙人之后,他还是得去塔夫河。
无论怎么决定,他都得走至少一天的路程。
没有办法。除非把他们全都杀死,然后让祭司自由。这是个诱人的想法。
“帮我把他们扶上马。”在治疗完毕后他说。
“我们去哪儿?”
“你会知道的。”
“我的意思是,我要去修道院,我会迟到的。”
“真的?我会为你悲伤难过的。”
“怎么——你在生什么气啊,御林看守?我并没有对你做任何坏事。这不是我的错!”
“错?那是什么意思?或者那有什么关系?你一个人从维吉尼亚来,是不是?就带了几张地图在身上,是不是?”
“是。”
“为什么这么做?谁教你的?”
“普瑞逊·曼特,大概是一百年前,他写《安文侬》的时候。他说——”
“他说过什么都无所谓。有关系吗?对你丝毫没有好处。”
“呃,就现在来说,是有点愚蠢,”斯蒂芬说,“不过这还不足以解释你对我这么粗暴的原因。”
是吗?抑或不是?埃斯帕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孩子看样子不笨,但他会成为埃斯帕的负担。而且,高人一等的语气跟低俗的乡下口音,也没能让他变得可爱些。
“我每年都会碰见几个你这样的人,”他解释道,“抛开荣华富贵在山间野外游荡。不过通常看到的都是他们的尸骨。”
“你是说,我拖累了你?”
埃斯帕耸耸肩:“好了。我会把你带到安全之地的。”
“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去。你救了我的命,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反正我也得带着犯人,”埃斯帕说,“骑马跟着我。”
他准备上马。
“我们不把他埋了吗?”斯蒂芬指着瘦子问。
埃斯帕考虑了一会儿,接着走向瘦子,把他拖开十英尺远后,拾起他的手放于前胸。
“我们走。”他说,声音里有虚假的欢快,“这是御林看守的葬礼。想说点儿什么话吗?”
“是的。这是个适当的仪式——”
“路上再说。天黑之前我们得去一些地方。”
 
与大多数祭司——还有男孩子——一样,戴瑞格似乎也有说不完的话。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便忘记了适才的种种斥责,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起一些大而空的话题来——比如阿尔曼语与寒沙语的关系,维吉尼亚的方言,某些名人的功德是非等等。他给树木鸟雀山川起了一些又长又难念的名字,自以为高明得很,可谁也不明就里。他还总想停下脚步来仔细地观察斟酌一番。
“又有一块,”他说,这已经是一个时辰内的第五次,“能不能稍稍等我一会儿?”
“不行。”埃斯帕回答。
“真的,就一会儿!”斯蒂芬下了马,打开簇新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卷纸并撕下一页,又麻利地从挂在腰带上的小袋子里取出一块木炭。随后,他匆匆地跑向路旁一块齐腰高的石头。旧国王大道上有很多这样的石头,全都是大同小异的正方体石柱,每面约有两掌宽。很多已经被地下冒出的根茎拱离了地面,就像发炎松动的牙齿一样。
“这上面有字。”
“哦?”
斯蒂芬把纸蒙在石头上,开始用木炭快速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你到底在忙个什么鬼?”
“我在摹拓上面的字迹——日后可以用来研究。你明白吗?可以原封不动拓下来的。”完成后他取下纸来,埃斯帕见到除了石头自身的纹理和苔藓的印痕以外,其他果真跟上面的模样相同。他辨认出里面一些角形记号。
“是古代维特利安语,”斯蒂芬沾沾自喜地说,“标记了两个管区的边界,还有到下一个瞭望塔的距离。”他扬起下巴,“不过他们把这条路叫作‘染血径’。奇怪,这‘染血径’又是什么意思呢?地图上标的是‘维卡大道’。”
“你的脑袋里怎么会装满了这些东西?”埃斯帕问。
“这是我的专业啊——古代言语学和历史学。”
“听起来蛮有用啊。”
“如果我们没有过去,就没有将来。”斯蒂芬兴致勃勃地回答道。
“过去已经死了。染血径,不过是一个陈旧的迷信。”
“啊哈!原来你听过这个名字。是当地民间传说?是怎样说的?”
“你不会感兴趣的。”
“我刚说过我感兴趣。”
“过会儿就不会了。那只不过是个无聊的故事。”
“可能吧。但很多民族传承了远古智慧。一些历史的真实片段埋藏在朴素的习俗里,变得通俗易懂。虽然受到了曲解和误会,但真实还是保存了下来,等待有学识的聪明人来拼出谜底。”
埃斯帕笑起来:“呵,所谓民族可真了不起啊。”
“求求你告诉我吧,有关‘染血径’的事。”
“如果你骑上你的马,继续跟我走的话。”
“噢——没问题,当然。”他小心卷起手中的拓片,装进一个帆布袋子里,然后上了马。
“实际上没多少要说的,”两人再次出发后,御林看守道,“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司皋魔统治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们曾把人类当作猎犬,让他们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奔跑,不停地跑,直到跑得双脚皮开肉绽,骨头尽现。而司皋魔只把这当成娱乐,并在他们身上下注,赌他们谁能拖着血流不止的双脚精疲力竭地跑到最后才死。后来,这条路从头到尾,遍洒鲜血,所以叫染血径。”
“司皋魔?你是说司皋斯罗羿?”
“只不过是个故事而已。”
“是个故事,没错,但你看,里面也藏有真实!你叫它们司皋魔;但在莱芮语里叫异壳兽;在火籁语里,叫煞兽。这些都是确凿的事实。而这些细微之处,就是历史。第一个起来反抗它们的,是维吉尼亚人,他们借助了圣者的协助。”
“是啊,这故事我知道。但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司皋魔。”
“呃,它们都死了。”
“那无论信不信,都无所谓了不是?”
“呃,这一种见解,可能有失偏颇。”
埃斯帕耸了耸肩。
“我很奇怪,”斯蒂芬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难道在维特利安之前,这真是司皋斯罗羿的路?”
“如果你相信那些说法的话,为什么不可以是?还有的说整条路都有幻灵出没。一些老人说幻灵轻如薄雾,如幻如影,却又异常美丽,见者丧命。但瑟夫莱却说它们是饿死的司皋魔的鬼魂。人类总是用物品来祭祀它们。一些人对它们有好感,但大多数是尽量逃避。”
“这些幻灵还做别的什么事吗?”
“偷小孩儿,传播疾病,毁坏庄稼。用魔咒迷惑人类,让其做一些昧心的恶事。它们白雾似的手指,可以自由自在地伸进你的心脏,使其静止。当然,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
“——原来你不信这些啊,御林看守。我想我开始理解你还有你的哲学了。”
“好。如果这让你欢喜,能否劳驾把你的尊口闭上片刻?如真有什么幻灵,什么尤天怪,什么赫因巫在我们周围鬼鬼祟祟,总该有些蛛丝马迹吧?”
没想到这话竟奇迹般的有效,斯蒂芬真的安静下来,一边骑马一边一声不响地研究刚才的摹拓。过了会儿,埃斯帕自己反倒怀念起他的唠叨来。沉默使得他心神不宁,溪水边的死蛙,还有地面的爪印,这些记忆在脑中交替闪现,提醒他森林里确实存在着什么他没见过的东西,即便是在他安然地徜徉在大道之上的这个时候。
而且,如果存在没见过的怪兽,那么为何不能有荆棘王?
他记起儿时跟瑟夫莱生活在一起时,唱过的一首歌。孩子们边唱边围成一圈玩游戏,结束时所有人都得装死。尽管许多游戏的细节他想不起来了,但歌词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唠叨,愚蠢
空空而逝
荆棘王他无处不在
 
喋喋,啾啾
比翼齐飞
狮鹫与蝎尾狮在天上走
 
绝妙,蹉跎
映入眼帘
荆棘王他要把谁来吃
 
旋即,旋离
来去无踪
吹走了你也撕破了天
“那是什么?”斯蒂芬问。
“什么?”埃斯帕的思绪被打断了。
“你唱的歌啊。”
“我没唱。”
“唱了。我想我没听错。”
“不值一提,忘掉它。”
斯蒂芬耸耸肩:“如你所愿。”
埃斯帕把缰绳换到另一只手上,要是自己也能轻轻松松地忘记就好了。可事与愿违,他竟想起了另一首韵文诗,是养母桔丝菩曾经常常挂在嘴边的。
骨白号角,声声鸣响,
刺耳嘹亮,山丘之上。
荆棘领主,林地之王,
万物平定,方能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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