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暗森林
「哇,真没想到,」杰斯说道,眼睛依旧看也不看克莱莉──自从她与赛门抵达莱特伍家现在住的地方,他就一直不曾正眼看过她。反之,他只是靠着客厅的一扇大窗旁,眼睛瞪着快速变暗的夜空。「一个家伙为了参加九岁小弟弟的丧礼,竟错过了那么多好玩的事。」
「杰斯,」亚历克用疲倦的声音说道,「别这样。」
亚历克瘫在一张放了太多垫子的破椅子上,而房间里也只有那个地方可坐。这个房子有一种陌生人住的怪异感觉,用多繐的粉色印花布装饰着,每样东西都有点残缺破旧。亚历克附近的小桌上放了一盘巧克力,克莱莉吃了几块,觉得太脆太干。她怀疑本来住在这里的是怎么样的人。那种见到时机不对就落跑的人,她酸溜溜地想着,房子就应该让别人接收。
「别怎么样?」杰斯问道。外面天色已经很暗,克莱莉可以看见窗玻璃上反映出他的脸。他的眼睛变得象是黑色,身上穿着闇影猎人的丧服──他们参加丧礼不是穿黑色,因为他们的战斗装是黑色。象征死亡的颜色是白色,而杰斯的白外套领子与袖口上面还镶有红色的符印。那种符印不像战斗符印充满侵略与保护的意味,而是流露着治疗与悲伤的温和感觉。他的手腕上还有金属薄片环,上面也有类似的符印。亚历克穿的款式相仿,同样的白色镶金红色符印,使他的头发显得非常黑。
另一方面,克莱莉想着,杰斯全身白色看起来像天使,只不过是复仇天使。
「你不是对克莱莉或者赛门生气,」亚历克说道,「至少,」他又补上一句,眉间带着淡淡忧色,「我想你不是在气赛门。」
克莱莉以为杰斯会气愤地顶嘴,但他只是说:「克莱莉知道我不是在气她。」
赛门用手肘撑着沙发背,眼睛往上一翻,但只说道:「我不懂的是华伦泰怎么杀死审问官的。我以为投射影像不能真的影响任何东西。」
「应该是不会的,」亚历克说道,「那只是幻觉,就像染色的空气一样。」
「嗯,这个不同。他伸手插进审问官的体内,然后手一扭……」克莱莉打一个颤。「有好多血。」
「好像又给了你一个附加奖。」杰斯对赛门说道。
赛门不理他。「有没有哪个审问官不是死得这么恐怖的?」他问道。「就好像『摇滚万万岁』(This is Spinal Tap)里面的乐团鼓手,总是不得好死。」
亚历克用手抹一下脸。「我无法相信爸爸妈妈还不知道这件事,」他说道,「我不能说我很期待告诉他们。」
「你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克莱莉问道。「我以为他们在楼上。」
亚历克摇摇头。「他们还在墓地那里,在麦克斯的墓那里。他们想自己留在那边一会儿,叫我们先回来。」
「伊莎贝呢?」赛门问道。「她在哪里?」
杰斯脸上的幽默神情不见了。「她不肯出房间,」他说道,「她认为麦克斯出事是她的错。她连丧礼都不肯去。」
「你们有没有试着跟她谈谈?」赛门问道。
「没有,」杰斯说道,「我们反而一再捶她的脸。怎么,你觉得这没有用吗?」
「我只是问问。」赛门的语气温和。
「我们把赛巴斯钦其实不是赛巴斯钦的事告诉她了,」亚历克说道,「那可能会让她好过一点。她以为自己应该看得出来赛巴斯钦不太对劲,但如果他是间课……」亚历克耸耸肩。「谁都没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对劲,就连潘哈洛夫妇也不知道。」
「我认为他是讨厌鬼。」杰斯说道。
「对,但那只是因为──」亚历克在椅子上又往下面缩一点。他看起来很累,衬着白衣服的皮肤更显灰白。「那不重要。等她知道华伦泰的威胁之后,就更无法让她振作了。」
「但是他真的会下手吗?」克莱莉问道。「派恶魔大军来打亚衲人──我是说,他终究还是闇影猎人,不是吗?他不可能屠杀自己人。」
「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在乎,」杰斯说道,目光与她隔着房间相接,「妳凭什么认为他还会在乎自己的族人?」
亚历克轮流看看他们。由他的神情,克莱莉知道杰斯还没有把伊苏瑞尔的事告诉他。他看起来很困惑,也很悲伤。「杰斯──」
「这可以说明一件事情,」杰斯说道,眼睛看也不看亚历克,「马格努斯想试试把追踪符印用在赛巴斯钦留在他房间里的东西上,看能不能查出来他在哪里。他说我们给他的东西上面不太看得出来,只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意思?」
「那些都是赛巴斯钦‧维拉可的东西。冒充他的人大概把他的东西也都拿走了。马格努斯查不出来什么,因为真正的赛巴斯钦──」
「可能死了。」亚历克接着说道。「而我们所知的赛巴斯钦太聪明,没有留下可以用来追踪的东西。我是说,你们不能随便用什么东西就能追踪一个人,一定要是跟他非常有关联的东西,祖传东西、符杖,或者上面有他毛发之类的。」
「太糟了,」杰斯说道,「因为如果我们能追踪到他,或许就能引我们直接找到华伦泰。我确信他会溜回去向他的主人报告,搞不好把霍奇疯狂的镜湖理论说出来。」
「不一定是疯狂的,」亚历克说道,「他们已经把通往湖边的路上都派人看守住,也在那里设了防护罩,如果有人用『门户』到那里,就会发出警告。」
「好极了。我确定我们现在都会觉得非常安全了。」杰斯的背往墙上一靠。
「我搞不懂的是,」赛门说道,「为什么赛巴斯钦当时还要留下来。他对小莎与麦克斯下手之后,就一定会被人发现,也不必再假装了。我是说,即使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小莎杀死,而不是只把她打昏,他要怎么解释他们两个都死了而他却没事?就算他没被抓住,为什么后来在打斗的时候他还要留下来?他为什么要去加德找我?我确定他并不在乎我是死是活。」
「你对他那么凶,」杰斯说道,「我相信他宁愿你死掉。」
「事实上,」克莱莉说道,「我想他留下来是因为我。」
杰斯的金眼睛闪一下往她看过来。「因为妳?他还希望再来一个火辣约会是不是?」
克莱莉脸红了。「不是,而且我们的约会并不火辣。事实上,那根本不算是约会。总之,那不是重点。他到大殿的时候,一直要找我出去谈。他想要我的什么东西,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而已。」
「或许他只是想要妳。」杰斯说道。看见克莱莉的表情,他又说道:「不是那种方式。我是说,他或许想把妳带去见华伦泰。」
「华伦泰并不在乎我,」克莱莉说道,「他只关心你。」
杰斯的眼底闪过一种神色。「妳认为是这样吗?」他的脸色阴寒得可怕。「经过船上那件事之后,他对妳就很有兴趣,这表示妳得小心,非常小心。事实上,接下来几天妳待在屋子里比较好。妳可以像伊莎贝一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
「我才不要那样。」
「妳当然不会,」杰斯说道,「因为妳活着就是要祈磨我,对不对?」
「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跟你有关,杰斯。」克莱莉气愤地说道。
「可能,」杰斯说道,「但妳必须承认大部分都是。」
克莱莉拚命按下想尖叫的冲动。
赛门清一下嗓子。「说到伊莎贝──虽然我们只说到一点点,但我想我应该趁你们真的吵起来之前先提一下──或许我应该去跟她谈谈。」
「你?」亚历克说道,然后又为自己的问话感到有点不太好意思,就匆匆补了一句,「只是──连自己家人要她出来她都不听,凭什么她会因为你而出来?」
「或许正因为我不是她的家人。」赛门说道。他双手插着口袋站在那里,肩膀往后挺。稍早克莱莉坐得离他较近时,仍可以看见他脖子上有一圈白线,那是华伦泰割破他喉峨的地方,手腕上也有割痕。与闇影猎人的世界接触改变了他,不只是表面甚或血液,他的改变更深。他站得挺直,头也总是昂起,对于杰斯与亚历克讥讽他的话,他似乎都不以为意。以前可能会怕他们或者感觉不安的赛门,已经不见了。
她突然觉得心痛,也随即明白了为什么。她在怀念他──怀念赛门,从前的那个赛门。
「我想我要去试试看伊莎贝愿不愿意跟我讲话,」赛门说道,「反正无妨。」
「可是已经快天黑了,」克莱莉说道,「我们跟路克与阿玛提丝说过要在太阳下山以前回去。」
「我陪妳回去。」杰斯说道,「至于赛门,他自己可以摸黑回去──对不对,赛门?」
「他当然可以,」亚历克愤慨地说道,似乎急着想为刚才小看赛门做补偿。「他是吸血鬼──而且,」他又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你可能在开玩笑。别管我。」
赛门露出微笑。克莱莉想张嘴抗议──却又闭了起来。她知道,一方面因为自己没有道理,一方面因为杰斯看看她又看向赛门时,他脸上的神情使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那神情带着觉得好笑的意味,克莱莉想着,又夹着感激,甚至还有──最令她惊讶的──一点点敬意。
❖
从莱特伍的新家走回阿玛提丝家的距离很短。克莱莉希望远一点,她总有一种感觉,每次她与杰斯相处的时间都很珍贵而有限,总是在一条永远分隔着他们的隐形截止线之前结束。
她偏过头看他。他直视着前方,彷彿她根本不在旁边。在巫光街灯照射之下,他的侧面轮廓尖锐分明,鬈发贴着脸颊,但未完全遮住太阳穴上的一个符印。她看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发亮的金属线,那是他把摩根斯坦家族的戒指挂在錬子上。他的左手没有戴东西,指节看起来还红红的。所以他真的应该照亚历克要求的,让伤口像凡人一样自然愈合了。
她打一个颤。杰斯瞄她一眼。「妳冷吗?」
「我是在想,」她说道,「我很惊讶华伦泰会找上审问官而不找路克。审问官是闇影猎人,而路克──路克是异世界人。再说,华伦泰也恨他。」
「但是从某方面而言,华伦泰也敬重他,即使他是异世界人。」杰斯说道。克莱莉想起杰斯稍早看赛门的眼神,然后又拚命叫自己不去想。她讨厌自己把杰斯与华伦泰相较,即使只是眼神这种小事。「路克是想让『政委会』改变,以新的方式思考。那正是华伦泰做的事,即使他的目标──嗯,不一样。路克反对偶像崇拜,他想改变。而对华伦泰来说,审问官正代表他最讨厌的保守迂腐的『政委会』。」
「而且他们曾经是朋友,」克莱莉说道,「路克与华伦泰。」
「痕印一度在。」杰斯说道。由他半嘲讽的口气,克莱莉知道他一定是在引用某句诗。「不幸的是,对于你曾经喜欢过的人,你永远不会真正那么恨他。我想华伦泰对路克另有特别安排,等他接管之后。」
「可是他不会接管的。」克莱莉说道。见杰斯没有说话,她又提高了声音。「他不会赢的──他不可能赢。他并不是真正想打仗,不会对抗闇影猎人与异世界人──」
「妳凭什么认为闇影猎人会与异世界人合作?」杰斯说道,而他眼睛仍没有看她。他们沿着运河边的一条街走着,而他望着水面,下颔紧绷。「就因为路克那么说吗?路克是理想主义者。」
「那有什么不好的?」
「没有不好,只是我不是那样。」杰斯说道。他空虚的语气使克莱莉心头一凉。绝望,生气,憎恨。这些是恶魔的特质。他在表现得自以为应该那样做。
他们到了阿玛提丝家。克莱莉在阶梯底下停步,转身看着他。「或许,」她说道,「但你也不像他。」
杰斯闻言颇为惊讶,也许只是因为她的口气异常坚定之故。他转头看着她,这还是他们离开莱特伍家以来他第一次正视她。「克莱莉──」他说道,然后又停下来吸一口气,「妳的袖子上有血。妳受伤了吗?」
他走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腕。克莱莉低头一看,愕然发现他说得没错──她外套的右边袖子上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红印,奇怪的是那血竟还是鲜红色。血干了不是应该变黑吗?她皱起眉头。「不是我的血。」
他的神情松懈了一点,抓着她的手也松了。「是审问官的吗?」
她摇头。「事实上,我想是赛巴斯钦的。」
「赛巴斯钦的血?」
「对──记得吗,他那天晚上走进大殿时脸上有血。我想大概是伊莎贝抓伤的,但总之──我摸了他的脸,就沾上了。」她再仔细看一下。「我以为阿玛提丝洗过这件外套,但是大概没有吧。」
她以为他会放手,但他仍抓着她的手腕许久,检视着血迹,然后才得意地松开她的手。「谢谢。」
她瞪着他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你不会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门儿都没有。」
她无奈地双臂一举。「我要进去了。再见。」
她转身走上阶梯,继续走向阿玛提丝家的前门。她无从知道她一转过身,杰斯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也不知道他等门关上之后又在黑暗中站了许久,而且手指间不断玩弄着一小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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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赛门说道。他试了几扇门想找到她的房间,现在里面传出的尖喊声「走开!」使他确定自己找对了。「伊莎贝,让我进去。」
里面响起一个砰的声音,门也随之震动一下,似乎是伊莎贝把什么东西砸到门上,大概是鞋子。「我不想跟你与克莱莉说话。我谁都不想见。别管我,赛门。」
「克莱莉不在这里。」赛门说道。「除非妳跟我谈谈,不然我不走。」
「亚历克!」伊莎贝喊道。「杰斯!把他赶走!」
赛门等着。楼下没有动静,亚历克不是离开了,就是不愿插手吧。「他们都不在,伊莎贝。只有我。」
一阵沉默之后,伊莎贝终于开口了,这次声音距离比较近,彷彿她就站在门后面。「你一个人?」
赛门说道:「我一个人。」
门打开了,伊莎贝穿着一件黑色连身衬裙,纠结的长发披散肩上。赛门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光着脚,头发没梳,而且没有化妆。「你可以进来。」
他从她身边挤进房间内。藉着门口的光线他看见房间里的景象,用他母亲的话来形容,就像碰到龙卷风一样。衣服丢得满地都是,地板上还放着一个行李袋,好像爆炸过似的。伊莎贝的银鞭挂在一根床头柱上,另外一根床柱上则挂着白色蕾丝胸罩。赛门将视线回避开。窗帘拉上着,台灯也没有开。
伊莎贝跌坐在床缘,眼光中带着讥笑又觉得有趣的意味。「吸血鬼也会脸红,真没想到。」她昂起头。「好吧,我让你进来了。你要做什么?」
尽管她怒目相视,赛门却认为她看起来比平常年轻,白脸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看见她整个手臂、背后及领口,甚至腿上都有白色的疤痕。如果克莱莉要继续当闇影猎人的话,他想着,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这样,全身都是疤。这个念头从前或许会使他不乐,现在则不会。满身疤痕的伊莎贝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彷彿她以此为荣。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在指间不停翻转着,小小的闪着微光。他想了半晌才明白那大概是一个首饰。
「麦克斯的事,」赛门说道,「并不是妳的错。」
她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把它拿高一点,好像是一个小玩具兵,用木头雕的。
赛门发现那是一个玩具闇影猎人,涂着劲装黑漆,刚才看到银亮的东西是它手中的小剑,整个玩具已相当旧了。
「这是杰斯的,」她不等他回答就说道,「他从伊德瑞斯来我们家时只有这一个玩具。我不知道,也许这只是一套玩具的一部分。我以为是他自己做的,但他从来不曾多说。他小时候到哪里都带着它,总是放在口袋里或者拿着。后来有一天,我注意到麦克斯拿着它到处跑,杰斯那时候大概十三岁,我猜他是因为自己年纪太大,不适合玩了,就把它送给麦克斯。总之,他们发现麦克斯的时候,他手里就拿着这个,好像是他紧紧抓着它来面对赛巴斯钦的──」她说不下去了。看得出来她在拚命忍住哭泣,嘴唇歪曲地报着。「我应该在场保护他的,我应该让他抓着手,而不是抓着一个蠢木头玩具。」她倒在床上,眼睛里闪着泪光。
「妳那时候昏过去了,」赛门抗议道,「连妳自己都差一点死掉,小莎。妳也没有办法。」
伊莎贝摇着头,头发在肩上甩弹着,脸上神情气愤狂乱。「你又知道了?」她问道。「你知道麦克斯死的那天晚上曾告诉我们说,他看见有人爬上恶魔塔,我说他在做梦,就把他打发走了?结果他是对的。我敢赌就是那个混帐赛巴斯钦要爬到恶魔塔上破坏防护罩。赛巴斯钦杀死他,不让他告诉别人他看到什么。要是我当时听他的话──只要花一秒钟去听──就不会出事了。」
「妳不可能知道的。」赛门说道。「至于赛巴斯钦──他并不是真的潘哈洛家亲戚,他把每个人都骗过了。」
伊莎贝并不惊讶。「我知道,」她说道,「我听见你跟亚历克与杰斯说的话了。我刚才在楼梯口听到的。」
「妳在偷听?」
她耸耸肩。「一直听到你说要来找我,我才回到房间里。我那时候不想见你。」她侧脸望着他。「不过我只让你这么多,你太顽固。」
「听着,伊莎贝。」赛门往前一步。他突然清楚注意到她并不是服装很整齐,于是忍着没有伸手去搭她的肩或者做出太明显的安慰动作。「我父亲死的时候,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但我还是一再想着自己应该在他死前做什么,应该说什么。」
「是呀,可是这是我的错,」伊莎贝说道,「我应该做的事是要听他讲话。而现在我还能做的事是去找那个坏蛋把他杀死。」
「我不确定那样有用──」
「你怎么知道?」伊莎贝问道。「你找到杀父凶手报仇了吗?」
「我父亲是心脏病死的,」赛门说道,「所以,没有。」
「那你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不对?」伊莎贝抬头直视着他。「过来。」
「什么?」她用食指召他过去。「到这里来,赛门。」
他勉强走过去,距离她不到一呎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他狗上衣前襟将他拉过去。他们的脸相距只有几吋,他可以看见她眼睛下方皮肤上面的泪痕。「你知道我现在真正需要什么吗?」她说道,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呃,」赛门说道,「不知道?」
「转移注意力。」她说道,同时将他的身体半转着拉到她旁边。
他倒在一堆衣服上。「伊莎贝,」赛门无力地抗议着,「妳真认为这会让妳感觉好过一点吗?」
「相信我,」伊莎贝说道,并将手抚在他的胸口上,按在他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上,「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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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莉躺在床上,瞪着在天花板上缓缓移动的一片月光。这一天发生的事仍使她神经紧张得睡不着,赛门没有回来吃饭──晚饭后也没有回来──更是雪上加霜。最后她忍不住向路克表示关切,他就穿上外套走到莱特伍家去。等他回来时,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赛门没事,克莱莉,」他说道,「去睡觉吧。」然后他又离开了,跟阿玛提丝去「公约大殿」继续开会。她怀疑到底有没有人把审问官的血迹清理干净。
她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好上床睡觉,睡意却又顽固地迟迟不来。克莱莉的脑海里一直看见华伦泰伸手将审问官的心脏扯掉,还有他转头对她说:把嘴巴闭紧。就算不是为了妳自己,也要为妳哥哥好。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由伊苏瑞尔身上得知的祕密如重担般压在胸口。在层层焦处之下,还有恐惧像心跳般持续着,害怕她母亲会死。马格努斯在哪里呢?
窗帘响起窸窣声,然后突然有一大片月光射进来。克莱莉惊坐起来,伸手去抓放在床头柜上的天使刃。
「没事。」一只手按住她──一只修长、有疤、熟悉的手。「是我。」
克莱莉猛吸一口气,他松开手。「杰斯,」她说道,「你来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有那么一会儿他并没有答话,她转头看他,同时将被单裹紧身子。她感觉自己脸红了,也清楚意识到自己只穿着薄衬衣与睡裤──等她看见他的脸色后,她的尴尬感消退了。
「杰斯?」她细声说道。他站在床头,身上仍穿着丧服,神情全无讥讽或轻蔑之意。他非常苍白,眼神有如着魔,又紧张得发暗。「你还好吧?」
「我不知道,」他像刚睡醒般茫然,「我本来不是要来这里的。我整晚都在外面晃──我睡不着──然后我发现自己一直要往这边走来,要来找妳。」
她坐直一点,让被单滑落在腿边。「你为什么睡不着?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道,却立即感觉好蠢。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
然而杰斯似乎没有听见这个问题。「我得来看妳,」他彷彿是在对自己说话,「我知道不应该,但我必须来。」
「好吧,那就坐下。」她说道,并将双腿缩后一点,腾出床边的空间给他。「因为你把我吓坏了。你确定没事吗?」
「我没说没有事情发生。」他坐到床上面对着她,近得她只要倾身就可以吻到他。
她的胸口发紧。「是坏消息吗?有什么──什么事?」
「不是坏消息,」杰斯说道,「而且也不是新消息,恰恰相反。是我已经知道的事,而妳──妳大概也知道了。天知道我根本就没有隐藏得很好。」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搜寻,缓缓地,彷彿想记住这张脸。「发生的事,」他迟疑一下,「是我领悟到了一件事。」
「杰斯,」她突然低声说道,而且莫名地害怕他会说什么,「杰斯,你不必──」
「我是想去……某个地方。」杰斯说道。「我停不下来,也无法停止想妳,想着第一次见到妳的时候,以及后来怎么也无法忘记妳。我想要忘,却无法阻止自己。我逼着霍奇让我去找妳,将妳带回『学院』去。即使在那个时候,在那个愚蠢的咖啡馆里,我看见妳跟赛门坐在沙发上,即使那时候我就感觉不对,觉得应该是我跟妳坐在那里,应该是我让妳那样笑。我越认识妳,就越有那种感觉──我以前从来不会那样。我会想要一个女孩,认识以后就不再想要她了,但是对妳,我的感觉却越来越强,一直到那天晚上妳出现在瑞尼克那里时,我就知道了。
「然后我发现自己会有那种感觉的原因──好像妳是我曾经失去的一部分,但自己一直到再看见妳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妳是我妹妹,我感觉好像是天大的笑话,好像上帝对我吐了一口口水。我甚至不知道──想到我真正能够拥有妳,如果我真办得到那种事,自己会有那么快乐。我无法想象自己是因为做过的事而遭受惩罚──」
「如果你是受到惩罚,」克莱莉说道,「那么我也一样,因为你的所有感觉,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是我们不能──我们必须中止这种感觉,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杰斯的双手在身侧握得紧紧的。「我们唯一的什么机会?」
「在一起。不然我们就不能相守,连在同一个房间都不行,而我无法忍受那样。我宁愿生活中有你当我哥哥,也不愿完全都没有──」
「那我就该看着妳跟别的男孩约会、谈恋爱、结婚……?」他的声音紧绷。「而我则每天看着,同时一点点死去?」
「不会的,你到时候就不会在乎了。」她说道,但即使这么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杰斯不在乎。她没有像他想得那么远,而现在她试着去想象看着他爱上别人,跟别人结婚,她根本无法想象出那幅画面,只有一片无止境的黑暗。「求求你。如果我们什么都不说──如果我们只是假装──」
「没有什么好假装的,」杰斯坚定地说道,「我爱妳,我会一直爱妳到死,而如果有来生,我还会一直爱妳。」
她屏住呼吸。他说出来了──这些话无法再收回。她努力想答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妳认为我只是想跟妳在一起──证明我是怎样的一个怪物。」他说道。「或许我是怪物,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的是,即使我体内有恶魔的血,也还有人类的血在里面。我不能以自己仅有的一点人性爱妳,因为恶魔想要妳,但他们不会爱妳,而我──」
他倏地用力站起来走到窗口,神情失落,就像那天他在大殿里抱着麦克斯的尸体时一般。
「杰斯?」克莱莉骇然说道,见他不答话,她爬起身追过去,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继续望着窗外,玻璃上反映出他们俩近乎透明的影子──两个鬼影,一个高高的男孩与一个较矮的女孩,她的手焦虑地抓着他的衣袖。「怎么了?」
「我不应该跟妳说那些话,」他说道,眼睛没有看她,「很抱歉,大概不太容易消化。妳好像很……震惊。」他声音紧张得像吊着钢丝。
「我是很震惊,」她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在猜想你会不会恨我,而今天晚上见到你,我相当确定你恨我。」
「恨妳?」他重复道,神情困惑。然后他伸手摸她的脸,轻轻摸着,只有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我说过我睡不着,而明天午夜我们将不是宣战、就是接受华伦泰统治。这可能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夜,而且勉强算是平静的一夜,是最后一夜我们能够像平常一样睡觉然后起床。而我想的只是希望跟妳共度。」
她的心跳停了一拍。「杰斯──」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道,「我不会碰妳,如果妳不要我碰的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老天,大错特错──但我只想跟妳躺在一起,然后一起醒来,就这么一次,在我生命中就这么一次。」他的语气绝望。「只有今天一个晚上。有那么多大事情发生,一个晚上能算什么呢?」
因为想想看到了早上我们会感觉怎样,想想看在共度一夜,即使只是睡觉之后,再当着大家的面假装我们毫无关系,那情形会有多难受。那就像只吸一点毒──却只会使你渴求更多。
但她发现,这正是为什么他告诉她他的感觉。因为那对他并不是真的,事情不会更糟,也不会更好。他感觉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而她真的能说自己就不同吗?而且即使她希望有可能,即使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因为时间、或者理性、或者心神渐耗而不再有同样的感觉了,那也不重要。她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今晚与杰斯在一起。
「那就把窗帘拉上然后到床上来,」她说道,「房间太亮我会睡不着。」
他脸色突然亮起来的变化简直不可思议。克莱莉讶然发现,其实他并没有料到她会答应,他立即把她拉到怀中,将脸埋在她睡得乱蓬蓬的发际。「克莱莉……」
「上床吧,」她轻声说道,「很晚了。」她推开他的怀抱,回到床上将被单盖到腰间。不知怎么的,看见他这个样子,她几乎可以想象此刻他们是在许多年之后,已经在一起好久,这种事已经做了几百次,每天晚上都是属于他们俩的,而不是只有今晚。她用手撑着下巴,看着他伸手把窗帘拉上,脱掉白外套挂在椅背上,里面穿着一件浅灰色的T恤。他解下系武器的腰带放到地板上,双臂上的符印在黑暗中闪动。然后他脱下靴子踩到地板上朝床边走来,非常小心地躺在克莱莉身旁。他平躺好之后,转过头来看她。一道细细的光线从窗帘边缘照进房间,正好足以让她看见他的脸与眼底的闪光。
「晚安,克莱莉。」他说道。
他的双手平放在身侧,手臂紧贴着身子。他简直不像有呼吸,而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呼吸。她将手沿着被单伸过去,手指与他轻轻相触──轻得她几乎不觉得碰到了杰斯。她的指尖神经微微发痒,彷彿在小火上微烤。她感觉他身体紧绷起来,然后又放松了。他闭上了眼睛,睫毛在颧骨上投下纤影。他的嘴角带着微笑,彷彿感觉到她在看他,而她猜想着他在早上会是什么样子,应该是头发蓬乱,眼睛底下有睡痕吧。其他事不管,光是这个想法就使她兴起一股幸福感觉。
她的手指与他交握。「晚安。」她低声说道。然后黑暗中两人的手指相握,像童话故事里说的一样,她在他身旁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