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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分崩离析

  路克大半个晚上都在看着月亮跨过「公约大殿」的透明屋顶,有如一枚银币从洁净的玻璃桌面滚过去。像现在这样接近满月的时候,他的视力与嗅觉就会变得很敏锐,即使他仍维持着人形。例如此刻,他可以闻到带着怀疑的汗味,以及刺鼻的恐惧感。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狼人群在布洛斯森林里担忧不已,在树下的暗影中等候他的消息。

  「路西恩。」阿玛提丝的声音在他听起来很低却又刺耳。「路西恩!」

  路克惊醒过来,努力将疲倦的眼睛专注于眼前的景象。一小群不甚整齐的人愿意至少听听他的计划,人数比他希望的少得多。许多是他从前在伊德瑞斯认识的人──潘哈洛夫妇,莱特伍夫妇、乌斑夫妇──以及他刚认识不久的,例如管理里斯本『学院』的绿山夫妇,他们说话时夹杂着葡萄牙文与英文。还有面容严肃的纳斯琳‧乔赫瑞,她的墨绿色纱丽上面画着繁复的银白色符印,每次她离得太近时,路克都会本能地缩一下。

  「真是的,路西恩。」玛蕾西‧莱特伍说道。她那张白色的小脸上带着疲倦与悲伤。路克其实没预期她或她丈夫会来,但他们一听他说就立即答应了。他想自己应该感激他们来,即使玛蕾西由于悲伤之故脾气变得比较坏。「是你要我们来的,至少你也应该注意听一点。」

  「他一直在听。」阿玛提丝像女孩般把脚缩到身体下面坐着,但她的神情坚定。「我们这几个小时以来一直在绕圈子,这并不是路西恩的错。」

  「我们得一直绕圈子绕个不停才会想出解决之道。」派屈克‧潘哈洛语带怒意地说道。

  「恕我直言,派屈克,」纳斯琳带着口音说道,「这个问题可能没有解决之道。我们最多只能希望有一个计划。」

  「一个不牵涉到集体奴役的计划或者──」派屈克的妻子嘉嘉咬着嘴唇,没有把话说完。她生得修长漂亮,跟她的女儿爱兰非常像。路克想起当年派屈克跑到北京后跟她结婚,在当时算是一件丑闻,因为他应该娶的是他父母在伊德瑞斯替他挑选的一个女孩。但派屈克向来不喜欢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现在他这个特质倒颇令路克感激。

  「或者跟异世界人结盟?」路克说道。「恐怕没有别的方法。」

  「那不是问题所在,你也知道的,」玛蕾西说道,「问题在于『议会』的席位。『政委会』绝对不会同意的。你知道,一共四个席位──」

  「不是四个,」路克说道,「仙灵、月亮之子与莉莉丝之子各有一席。」

  「有巫师、精灵与狼人,」绿山先生扬眉说道,「还有吸血鬼呢?」

  「他们没有承诺我任何事情,」路克说道,「我也没有承诺给他们什么。也许他们不是那么想加入『议会』,也不是太喜欢我这种人,更不喜欢开会与那么多规定。但是如果他们改变心意,这扇门总是会为他们而开的。」

  「玛拉齐他们绝对不会同意,而如果少了他们,我们在『议会』那边可能就不会有足够的票数。」派屈克说道。「此外,如果没有吸血鬼,我们还有什么机会呢?」

  「一个非常好的机会,」阿玛提丝说道,她对路克的计划似乎比他自己更有信心,「有很多异世界人愿意跟我们合力对抗,而他们的力量确实很强。单单是巫师──」

  绿山太太摇摇头,转而对她丈夫说:「这个计划太疯狂了,绝对行不通的。异世界人不可信任。」

  「在『起义』的时候就行。」路克说道。

  这个葡萄牙女人瘪起嘴巴。「那只是因为华伦泰用儍瓜当大军,」她说道,「不是恶魔。而我们现在怎么知道他的『圆环会』旧部不会一听他号召就跑过去了呢?」

  「妳说话要小心,夫人。」罗伯‧莱特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多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开口。整个晚上他多半都是动也不动,似乎悲伤得麻木了。

  路克发誓三天前他的脸上并没有那些饿纹。他僵硬的肩膀与紧握的双拳明显地表露出内心的痛苦。路克向来不太喜欢罗伯,但是见到这个大块头男人在悲伤的打击下显得如此无助,令他看起来于心不忍。

  「如果妳以为我在麦克斯死后还会加入华伦泰──他谋杀了我的孩子──」

  「罗伯。」玛蕾西摸着他的手臂低声说道。

  「如果我们不加入他,」绿山夫人说道,「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可能死。」

  「如果妳这么想,那妳为什么来这里?」阿玛提丝站起来。「我以为我们同意──」

  我也有同感。路克感觉头痛。他心里想着,他们总是这样,走两步退一步,完全不明白那跟与异世界人作战一样。或许他们用战争解决问题后都会好得多,就像狼人族群──

  他眼角瞥见大殿门口有一个影子闪过,只是瞬间而过,若非碰到满月,他可能根本看不见,也不会认出快速走进来的身影。一时之间,他以为那是自己的想象。有时候他累到极点时会以为自己看见乔瑟琳──像光线投射到墙上的一个影子。

  但这次不是乔瑟琳。路克站起身。「我要去透透气,马上回来。」他感觉他们在看着他走向前门──每个人都在看,连阿玛提丝也在看。绿山先生对妻子用葡萄牙语低声说了几句话,路克听出「狼」这个字。他们大概以为我是要到外面对着月亮狂吠乱奔。

  外面的空气清新冰凉,天色铁灰,东边天际渐红的曙光使得大理石台阶变成淡粉色。杰斯在阶梯中间等着他,身上的白色丧服使路克感觉有如挨了一记耳光,使他想起他们在这里失去了那么多人,而且很快还会再度面临死亡。

  路克走到杰斯上方几级阶梯处停住。「你在这里做什么,强纳森?」

  杰斯没有说话,路克心里不禁暗骂自己健忘──杰斯不喜欢别人叫他强纳森,通常听到就会反应激烈。不过这次他似乎不在意,抬脸看着路克的神情跟大殿内的大人一样严肃。虽然根据「律法」,他还差一年才算成人,但他至今这么短的生命中所见过的糟糕状况,已经远超乎大多数成人所能想见。

  「你来找你父母吗?」

  「你是指莱特伍夫妇?」杰斯摇着头。「不是,我不想跟他们讲话。我是来找你的。」

  「是为了克莱莉的事吗?」路克往下走几级,站到杰斯的正上方。「她还好吧?」

  「她很好。」提到克莱莉似乎使杰斯浑身紧绷,连带着也触动了路克的神经──但如果克莱莉不好的话,杰斯绝对不会说谎。

  「那么是什么事呢?」

  杰斯看向他身后的大殿前门。「里面怎么样了?有没有进展?」

  「不算有吧,」路克承认道,「他们虽然不想向华伦泰投降,却更不喜欢让异世界人进入『议会』。而如果他们不答应给我们『议会』的席位,我的族群就不会出战。」

  杰斯的眼中闪烁一下。「『政委会』会恨死这个想法。」

  「他们不是一定要喜欢,只要认为那样比自杀好就行了。」

  「他们会拖延。」杰斯对他建议道。「我要是你,就会给他们一个期限。对于有期限的事,『政委会』的效率会好一点。」

  路克忍不住笑了。「我所号召的所有异世界人将在黄昏的时候抵达北门。如果『政委会』同意跟他们一起作战,他们就会进城来,不然,他们就会打道回府。不能再晚了──如果要在半夜之前到达布洛斯林,这样的时间已经太赶了。」

  杰斯吹一下口哨。「真戏剧化。是希望见到那么多异世界人能够启发『政委会』,或者吓倒他们?」

  「大概两者都有一点吧。许多『政委会』的人都跟『学院』有关系,就像你,对于见到异世界人已经习惯了。我担心的是本地的伊德瑞斯人,见到异世界人跑到门口来,可能会让他们惊慌起来。另一方面,提醒他们一下自己有多脆弱倒也无妨。」

  这话似乎在提示杰斯,他抬眼望向已成废墟的加德,像山丘上的一道黑症。「我不确定他们还需要人提醒这一点。」他转回头看路克,眼神清澄严肃。「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而我希望你能守密。」

  路克掩不住惊讶。「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不找莱特伍夫妇?」

  「因为事实上这里是由你在负责,你也知道的。」

  路克迟疑着。杰斯苍白疲倦的脸也使疲倦的路克感情起来──除了同情,也很希望让这个饱受大人出卖与利用的男孩明白,并非所有大人都是那样,有些人还是他可以信赖的。「好吧。」

  「而且,」杰斯说道,「因为我相信你知道怎样对克莱莉解释。」

  「对克莱莉解释什么?」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杰斯的眼睛瞪得很大,曙光照在上面,使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我要去找赛巴斯钦,路克。我知道怎么样找到他,然后我要跟踪他,让他带着我去找华伦泰。」

  路克惊讶地吁了一口气。「你知道怎么样找到他?」

  「我在布鲁克林住在马格努斯家的时候,他做给我看过怎么使用追踪咒,想用我父亲的戒指找到他,结果没有成功,但是──」

  「你不是巫师,应该不能用追踪咒。」

  「那只是符印,就像上次我去船上见华伦泰的时候审问官监视我的办法。我只需要一个属于赛巴斯钦的东西就行。」

  「但是我们在潘哈洛家已经试过了,他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他的房间完全净空,大概正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找到了一样东西,」杰斯说道,「一根线,上面有他的血,不多,但是够了。我试过,结果见效了。」

  「你不能自己去找华伦泰,杰斯,我不会让你去的。」

  「事实上你不能阻止我,除非你要跟我就在这里打起来。你也不会赢的,你知道我的能力。」杰斯的语气带有一点奇怪的意味,综合了自信以及自我憎恨的感觉。

  「听着,不管你多坚决想扮演独行英雄的角色──」

  「我不是英雄。」杰斯说道,声音清晰平和,彷彿在述说最简单的事实。

  「想想那对莱特伍夫妇有什么影响,即使你没有出事也一样。还要想想克莱莉──」

  「你以为我没有想到克莱莉吗?你以为我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家人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以为我不记得十七岁是什么样子吗?」路克答道。「自以为能够拯救全世界──不只是力量问题,还有责任。」

  「看看我,」杰斯说道,「你看着我然后告诉我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十七岁男孩。」

  路克叹一口气。「你从来不是普通人。」

  「那你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说我的想法无法完成。」见路克不说话,杰斯继续说下去。「听着,你的计划很好,至少到目前为止,把异世界人找来,从艾岚坎迪的大门长驱直入去跟华伦泰作战。这比乖乖躺下来让他从身上走过去好得多。但是他会料到的,你没有办法出其不意进攻。我──我能让他完全料想不到。他不可能知道赛巴斯钦遭到跟踪。这至少是一个机会,而我们必须把握住。」

  「话是不错,」路克说道,「但这样对任何一个人都太过分,即使是你。」

  「可是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件事只能由我来,」杰斯说道,语气逐渐急切,「就算华伦泰感觉到我在跟踪,他可能还是会让我接近得──」

  「接近得能够做什么?」

  「杀死他,」杰斯说道,「还能怎样?」

  路克看着站在阶梯上的这个男孩,真希望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乔瑟琳──就像他看克莱莉一样,但杰斯只是他自己,向来如此──内敛、独来独往,与人保持距离。「你做得来吗?」路克说道。「你真的能杀死自己的父亲?」

  「能。」杰斯答道,听起来象是遥远的回声。「你是要告诉我说我不能下手,因为他毕竟是我的父亲,而弒父之罪是不可原谅的吗?」

  「不是,我是要告诉你,你必须确定自己做得到。」路克说道,同时讶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一点接受杰斯要去做的事了,甚至还会让他去做。「你不能这样把自己跟这里的联系切断,单枪匹马去找华伦泰,到头来功亏一篑。」

  「噢,」杰斯说道,「我做得到。」他移开目光,望向昨天早上还停满尸体的广场。「我父亲让我变成这种人,所以我恨他。我能够杀他,这也是他造就我的。」

  路克摇着头。「不管你的出身如何,杰斯,你都已经克服了。他没有腐化你──」

  「对,」杰斯说道,「他不必那样。」他抬头瞄一眼天空,上面纵横着蓝白色条纹,广场边缘的树梢上响起鸟儿的晨鸣。「我得走了。」

  「你有什么话要我告诉莱特伍夫妇吗?」

  「没有。不必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发现你让我去,他们会怪你的。我留了纸条,」他补上一句,「他们会明白的。」

  「那又为什么──」

  「我要告诉你这些?因为我希望你知道,希望你在拟定作战计划时记在心里,记住我已经上路去找华伦泰了。如果我找到他,我会传讯给你的。」他的笑容一闪即逝。「要把我当成你的备份计划。」

  路克伸手握住男孩的手。「如果你的父亲不是那个人,」他说道,「他会以你为傲的。」

  杰斯一时显得很惊讶,脸也红了起来,就如他将手抽回去一般快速闪过,「如果你知道──」他又咬住嘴唇,「算了。祝你好运,路西恩‧奎马克。祝福你,别了。」

  「希望不会真的别了。」路克说道。此时太阳升得很快,杰斯抬起头,皱眉看着突然增强的光线。他的脸上有一点令路克深受感动──某种结合了脆弱与顽强的傲然神情。「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未经思考就说道,「我多年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我知道,」杰斯说道,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让你想起华伦泰。」

  「不是,」路克用惊奇的语气说道,但是杰斯转过头去,那股相似的神情就不见了,往日的模糊记忆随之抹去,「不是──我根本没在想华伦泰。」

  ❖

  克莱莉一醒过来,即使还没睁开眼就知道杰斯已经走了。她的手仍平伸在床上,但手中已空,没有手指回应她捏握的压力。她缓缓坐起身,胸口发紧。

  他离开时一定又把窗帘拉了回去,因为现在窗子是开着的,一道道明亮的太阳光照在床上。克莱莉奇怪为什么这光亮没有让她醒来。由太阳的位置看来,现在一定是下午了。她的头感觉昏昏沉沉的,眼睛模糊。说不定这只是因为她昨天晚上没有做噩梦,而这是许久以来她第一次身体状况与睡眠相符。

  她站起来之后才注意到床头几上有一张纸条。她嘴角含笑将纸条拿起来──原来杰斯留话了──纸底下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匡当掉到地板上,她惊讶得跳开,还以为那是活东西。

  她脚边有一团明亮的金属东西。她在弯身捡起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了,是杰斯脖子上挂的鍊子与银戒,他家族的戒指,她很少没见他戴上。一股恐惧感突然涌遍她全身。

  她打开纸条,匆匆扫视前几行: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无法想象这枚戒指永久去失的情景,就像我也无法忍受永远离开妳。两者之中虽然有一件事我无法选择,但至少我能选择另一件。

  纸条上其余的字似乎都变成无意义的模糊一团,她得一看再看才明白意思。等她终于搞懂之后,就呆立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纸条随着她的手发抖。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杰斯要对她说那些话,为什么他说一个晚上没有关系。如果你认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一个人,你就可以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都倾吐出来。

  梢后,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如何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找衣服穿上,但总之,她匆匆走下楼时,身上已经穿着闇影猎人的装扮,一只手抓着纸条,银戒鍊挂在脖子上。

  客厅空无一人,壁炉里的火已经变成了白灰,但厨房有聊天的声音与光线,还有烹饪东西的味道。煎蛋饼?克莱莉讶然想着。她想阿玛提丝不会知道怎么做。

  她想得没错。克莱莉走进厨房,立即瞪大了眼睛──伊莎贝站在炉台前,光亮的黑发在颈后打成一个结,腰际系着一条围裙,手里拿着一根金属汤匙。赛门坐在她背后的桌上,双脚跷在一张椅子上,而阿玛提丝不仅没叫他下来,反而还极感兴趣地靠着流理台看着。

  伊莎贝举着汤匙对克莱莉晃晃。「早,」她说道,「妳要不要吃早餐?不过我猜比较象是午餐吧。」

  克莱莉无言地看着阿玛提丝,她只是耸耸肩。「他们就这样跑来说想做早餐,」她说道,「而且我也必须承认,我并不是好厨子。」

  克莱莉想起伊莎贝在「学院」做的那个难喝的汤,好不容易才把一股颤栗感按捺下去。「路克呢?」

  「在布洛斯林,跟他的族群在一起。」阿玛提丝说道。「有问题吗,克莱莉?妳看起来有一点……」

  「吃惊的样子。」赛门帮她把话讲完。「妳还好吗?」一时之间,克莱莉无言以对。他们就这样跑来了,阿玛提丝是这么说的。这表示赛门一整个晚上都在伊莎贝那里。她瞪着他,而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没事。」她说道。现在可不是为赛门的爱情生活操心的时候。「我有话跟伊莎贝说。」

  「那就说吧,」伊莎贝说道,一面戳着煎锅里一团不成形的东西,克莱莉担心那大概就是煎饼,「我在听。」

  「单独说。」克莱莉说道。

  伊莎贝皱起眉头。「不能等吗?我就快好了──」

  「不行,」克莱莉说道,而她的口气至少使得赛门坐直了身子,「不能等。」

  赛门从桌子上滑下来。「好吧。我们给妳们两个人一点隐私。」他说道,然后转头看阿玛提丝。「也许妳可以把妳刚刚说的路克的婴儿照片给我看看。」

  阿玛提丝跟赛门走出去时,回头担心地朝克莱莉看一眼。「我想我可以……」

  他们把门带上之后,伊莎贝摇一下头,脖子后面有一个东西闪着亮光,原来是一把精巧的小刀像簪一样将她的头发卷起来固定住。不管这厨房场景让她看起来有多贤淑,她依旧是一个闇影猎人。「听着,」她说道,「如果是关于赛门──」

  「不是赛门,是杰斯。」她把纸条塞给伊莎贝。「妳看看这个。」

  伊莎贝叹一口气,将炉火关掉,接过纸条坐下来看。克莱莉从桌上的篮子里拿起一颗苹果,伊莎贝与她隔桌相对,默默看着纸条,克莱莉也默默削着苹果皮──她无法想象自己真正把这个苹果吃掉,或者事实上她也无法想象自己再吃东西。

  伊莎贝抬起头,眉毛扬得高高的。「这好像有一点──私人性质。妳确定我应该看吗?」

  大概不是,克莱莉现在根本不记得里面的话了,换作别种状况,她绝对不会把它拿给伊莎贝看,但此刻她因为杰斯而感到的惶恐超过一切。「妳看完就是了。」

  伊莎贝继续看下去,看完之后,她将纸条放到桌上。「我想过他可能会做这种事。」

  「妳知道我的意思,」克莱莉吐出一连串话来,「但他不可能离开太久或者太远,我们应该去追他,而且──」她突然住口,脑子终于把刚才伊莎贝说的话消化完毕。「妳是说,妳本来就认为他会做这种事?」

  「我正是这么说的。」伊莎贝将一绺头发撩到耳后。「自从赛巴斯钦失踪后,每个人都在谈论要怎样去找他。我把他在潘哈洛家的房间都搜遍了,想找找看有没有东西可以用来追踪他──但是什么都没有。我早该知道杰斯如果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他就一定会迫不及待去找赛巴斯钦的。」她咬着嘴唇。「我只是希望他应该带亚历克一起去。亚历克会不高兴的。」

  「那妳认为亚历克会想去追他囉?」克莱莉问道,一丝希望重新升起。

  「克莱莉,」伊莎贝听起来有点气恼。「我们要怎样去追他?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一定有办法──」

  「我们可以试,不过杰斯很聪明。他一定会想办法防止我们追踪。」

  克莱莉的胸口翻搅着冰冷的怒火。「妳究竟想不想去找他?妳究竟在不在乎这简直是一项自杀任务?他不可能独自面对华伦泰的。」

  「大概不可能,」伊莎贝说道,「但我相信杰斯有理由──」

  「什么理由?想要死?」

  「克莱莉,」伊莎贝眼中突然冒出怒火,「妳以为我们其他人都很安全吗?我们都在等着要死还是要当奴隶。妳真认为杰斯会这样坐着等坏事情发生吗?妳真的明白──」

  「我只明白杰斯跟麦克斯一样都是妳的兄弟,」克莱莉说道,「而且妳也关心他会碰到什么事。」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伊莎贝的脸色泛白,彷彿被克莱莉的话漂白了。「麦克斯,」伊莎贝强忍住愤怒说道,「只是一个小孩子,不是战士──他才九岁。杰斯是闇影猎人,是一个战士。如果我们要与华伦泰开战,妳认为亚历克不会参战吗?妳以为我们每个人不是随时准备要死,在必要时为大局牺牲?华伦泰是杰斯的父亲,杰斯可能比我们都有机会接近他──」

  「华伦泰如果必要就会杀死杰斯,」克莱莉说道,「他不会饶过杰斯的。」

  「我知道。」

  「但他能不能光荣牺牲才是最重要的事?妳不会想念他吗?」

  「我每天都会想他,」伊莎贝说道,「终我一生都会。让我们面对事实吧,要是杰斯失败了,我们大概也只能活一个星期。」她摇着头。「妳不懂这个,克莱莉。妳不明白生活在战争中是怎么样的情形,怎样在战斗与牺牲中成长。我想这不是妳的错,只是因为妳成长于──」

  克莱莉举起双手。「我懂。我知道妳不喜欢我,伊莎贝,因为我在妳眼中是个蒙迪。」

  「妳以为那是为什么──」伊莎贝说不下去了,令克莱莉惊异的是,她明亮的眼睛里包含的不只是气愤,也还有泪光。「老天,妳真的什么都不懂,是不是?妳认识杰斯多久了,一个月吧?我认识他七年了,而这么些年来,我从未见过他谈恋爱,甚至从未见过他喜欢任何人。没错,他会跟女孩在一起,女孩总是爱上他,而他却从来不在乎。我想这正是为什么亚历克以为──」伊莎贝停了一下,静静坐在那里。

  她是在忍着不哭出来,克莱莉惊讶地想着──伊莎贝,似乎从来不哭的伊莎贝。

  「我一直都很担心,我妈妈也是──我是说,什么样的十几岁男孩会从来不恋爱呢?就好像他对别人总是在半醒状态。我想或许是从前他父亲做过什么事,对他造成了永久伤害,结果使他永远都无法爱人。我真希望知道他父亲的事──但我大概还是会有同样的想法,对不对?我是说,谁碰到那种情形不会受伤呢?

  「后来我们认识了妳,他好像大梦初醒。妳看不出来,因为妳没见过他的别种状况,但我看出来了,霍奇也看出来了,亚历克看出来了──妳以为他为什么那么恨妳?好像从我们认识的一开始就那样。妳以为妳能看见我们是很神奇的事,但我认为神奇的是杰斯也能看见妳。他在回『学院』的路上一直在谈妳,然后又要霍奇让他去找妳,把妳带回去之后,他就不希望妳离开了。无论妳在房间的哪里,他都会看着妳……他甚至还会嫉妒赛门。我不确定他自己有没有发现,但他确实是那样,我看得出来,嫉妒一个蒙迪。后来赛门在派对上出事,他又愿意跟妳去杜蒙旅馆,违犯了『律法』,只是为了救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凡人。他是为妳做的,因为要是赛门出事,妳就会伤心。妳是我们家之外的第一个人会让他关心,因为他爱妳。」

  克莱莉的喉间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但那是之前──」

  「在他发现妳是他妹妹之前,我知道,而且我也不怪妳,妳不可能知道的。我猜妳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与赛门交往,彷彿妳不在乎的样子。我以为一旦杰斯知道了妳是他妹妹,他就会放弃然后释怀,但是不然。我不知道华伦泰在他小时候对他做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现在这样子的原因,或者是他生来如此,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忘记妳,克莱莉,他做不到。我开始讨厌见到妳,讨厌杰斯见到妳。这就像染上恶魔的毒液──妳必须放着不管,让它自己复元。每次妳把绷带扯下,伤口就会又裂开。每次他看见妳,就象是把绷带撕了下来。」

  「我知道。」克莱莉细声说道,「但妳知道我又是怎样想的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妳的感觉,妳不是我的妹妹。我不恨妳,克莱莉,我其实还很喜欢妳。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杰斯能跟妳在一起。但我希望妳能明白我说的话,如果奇迹出现让我们有机会活下去,我希望我们家会搬得远远的,永远都不再见到妳。」

  泪水刺痛了克莱莉的眼睛。这样好奇怪,她与伊莎贝坐在桌前为杰斯而哭,却是为了非常不同又奇怪的原因。「妳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妳怪我不想保护杰斯,但我真的想保护他。妳以为我为什么在妳突然出现在潘哈洛家时会那么生气?妳的态度就好像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妳只是站在场边,但其实妳是的,妳是这里的中心。妳不能一直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小演员,尤其因为妳是华伦泰的女儿,因为杰斯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妳。」

  「因为我?」

  「妳以为他为什么甘愿去冒险?妳想他为什么不在乎自己死活?」伊莎贝的话如针尖刺入克莱莉的耳朵。我知道为什么,她想着,因为他以为自己是恶魔,以为他不是人类,那才是原因──但我不能告诉妳,不能告诉妳这个能够让妳理解的原因。「他从前总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现在,因为妳的缘故,他又认为自己永远都遭受诅咒。我听见他跟亚历克说的话。如果你不想再活了,冒一下险又何妨?如果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会快乐,去冒生命危险又何妨?」

  「伊莎贝,够了。」门无声无息地打开,赛门站在门口。克莱莉几乎忘了他现在的听力有多好。「那不是克莱莉的错。」

  伊莎贝脸红了起来。「别插嘴,赛门,你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赛门走进厨房,将门在身后带上。「妳们说的我大部分都听到了,」他正色说道,「即使隔着墙。妳说妳不知道克莱莉的感觉,因为妳认识她不够久。那么,我认识她很久了。如果妳以为只有杰斯在受苦,妳错了。」

  接着是一片沉默,伊莎贝脸上的厉色渐渐淡去。克莱莉彷彿听见远处有敲门声,大概是路克,或者是梅雅给赛门送血来。

  「他离开不是因为我。」克莱莉说道,心脏狂跳起来。现在既然杰斯已经走了,我能把他的祕密说出来吗?我能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他不顾生死的真正原因吗?她不自主地吐出一串话来。「杰斯跟我到威兰庄园的时候──我们去找『白书』的时候──」

  厨房门打开,把她的话打断了。阿玛提丝站在那里,脸上神情怪异。一时之间,克莱莉心跳停了一拍,以为她在害怕。但阿玛提丝的脸色并不是害怕,而是像上次克莱莉与路克突然出现在她门口时一样,彷彿见到了鬼。「克莱莉,」她缓缓说道,「有一个人想见妳──」

  她话未说完,就有一个人从她身旁走进厨房。阿玛提丝退一步站开,克莱莉这才第一次看清楚来人──一个身形修长的黑衣女人。起先,克莱莉见到的只是一身闇影猎人装束,几乎没有认出对方,直到她的视线移到那个女人的脸上,她感到胃往下一沉,就像上次杰斯骑摩托车载她从杜蒙旅馆的十楼顶上飞跃下去的感觉。

  是她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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