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上帝之脸
在森林里,梅雅一路上几乎都很沉默,低着头,偶尔左右瞄一下,皱起鼻子像在专心嗅着。赛门不知她是否在凭气味找方向,后来决定虽然这有一点怪异,倒也是一种很有用的本领。他也发现,不管她走得多快,他都不必加快速度就能赶上她。即使到了通往森林的一条踩出来的路上,梅雅开始飞奔起来──迅速,无声,贴近地面──他一点问题都没有就可以配合她的速度。这是他可以老实说自己喜欢当吸血鬼的一个好处。
但是太快就结束了,树林开始变稀,他们穿行于粗根的大树间,地面积着厚厚的落叶,上方的树枝衬着星空交织成蕾丝般的图案。他们离开树林,来到一片空地,上面散布着巨大岩石,像白牙般光洁。其间散落着一堆一堆的树叶,彷彿有人用大纪子扫过一般。
「拉斐尔!」梅雅用手圈着嘴巴喊道,声音大得把树梢的鸟群都吓飞起来。「拉斐尔,出来吧!」
一片静默。然后那些黑影发出窸窣声,接着是轻轻的拍打声,象是雨水敲在铁皮屋顶上。地面上的落叶盘旋飞起形成小龙卷风。赛门听见梅雅在咳嗽,双手举起,彷彿要把脸上和眼前的树叶拂掉。
风突然吹起,也突然停止。拉斐尔站在距赛门几呎之前,身边围着一群吸血鬼,苍白静立如月光下的树。他们的表情冰冷,只看得出一副敌意。他认出几个是来自杜蒙旅馆那里的:娇小的丽丽,以及金发的雅各,他的眼睛瞇起如刀刃。但其中大部分他都从来没有见过。
拉斐尔走上前,他的皮肤灰黄,眼睛周围一圈黑影,但是看见赛门时他露出了笑容。
「昼行者,」他说道,「你来了。」
「我来了,」赛门说道,「我到这里来了,所以──成交了。」
「成交还差得远呢,昼行者。」拉斐尔看向梅雅。「狼人,」他说道,「回到妳的族群领袖那里,谢谢他改变心意。告诉他说,『暗夜之子』会到布洛斯林平原跟他的人并肩作战。」
梅雅紧绷着脸。「路克没有改变──」
赛门连忙打断她的话。「没事了,梅雅,走吧。」
她的眼睛好亮好悲伤。「赛门,想想吧,」她说道,「你不必这么做。」
「我必须做。」他的语气坚定。「梅雅,非常谢谢妳带我来这里。快回去吧。」
「赛门──」
他压低声音。「要是妳不走,他们会把我们两个人都杀死,这就变成白跑一趟了。走吧,拜托。」
她点点头,转身走开了。她就在转身的时候开始变身,本来是一个瘦小的人类女孩,系着珠饰的辫子在肩膀上弹跳着,下一刻她就四肢着地,变成一只动作迅速而安静的狼。她冲到空地外,消失在暗影之中。
赛门转身面对吸血鬼──然后差一点大喊出来。拉斐尔就站在他面前几吋之处,近看之下,他的皮肤上露出明显的饥渴痕迹。赛门想起那天晚上在杜蒙旅馆──一张张脸从暗处冒出来,还带着阵阵笑声与血的味道──他不禁发起抖来。
拉斐尔伸手抓住赛门的肩膀,虽然他的手看起来好轻,抓起来力道却像铁箝。「把头转开,」他说道,「看着星星,那样会比较容易。」
「所以你要杀死我。」赛门说道。令他自己也讶异的是,他并不感觉害怕,甚至不会激动,每件事似乎都放慢速度,变得清明无比。他同时也感觉到树梢的每片树叶、地上的每颗石头,以及每双盯着他的眼睛。
「你认为怎样?」拉斐尔说道──似乎有一点悲伤,赛门想着。「这非关个人,我跟你保证。正如我从前所说──你太危险了,不能让你继续这样子下去。要是我早知道你会变成──」
「你就绝对不会让我从坟墓里爬出来,我知道。」赛门说道。
拉斐尔与他目光相接。「每个人为了生存都会做必须做的事,在这方面而言,我们就跟人类一样。」他的尖牙出鞘,象是细利的刀片。「不要动,」他说道,「很快就好。」他倾身向前。
「等一下,」赛门说道,见拉斐尔咒一声退开,他又说一遍,而且更为用力,「等一下。有一个东西我要给你看。」
拉斐尔发出低低的嘶嘶声。「你最好不是为了拖延,昼行者。」
「不是的。我认为有个东西你应该看看。」赛门抬手将额前的头发撩开。这样感觉象是一个很儍、甚至有点戏剧性的姿势,但是他在这么做的时候,眼前彷彿看见克莱莉绝望苍白的脸在看他,手里拿着符杖。他心里想着,好吧,为了她,至少我试过了。
拉斐尔的反应惊骇又直接。他往后跳开,彷彿赛门对他亮出一个十字架似的。他瞪大了眼睛。「昼行者,」他斥道,「谁给你弄的?」
赛门只是瞪着他,不确定自己本来预期会有怎样的反应,但绝对不是这样子。
「克莱莉,」拉斐尔自己回答了问题,「当然了。只有她才有能力做这个,给一个──吸血鬼做标,而且是这种标记。」
「哪种标记?」站在拉斐尔身后的金发男孩雅各说道。其他的吸血鬼也瞪着他,表情夹杂着困惑与越来越强的恐惧。赛门心想,能够吓到拉斐尔的东西,也一定会吓坏他们。
「这个标记,」拉斐尔说道,眼睛仍盯着赛门,「不是『灰书』上的,而是比那更早的符印,非常古老,是造物主亲手画的。」他彷彿伸手要碰赛门的前额,但又不太能够真的动手。他的手在半空停留片刻,然后垂落身侧。「这种标记有人提起过,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而这个……」
赛门说:「『既然如此,凡杀该隐的就须遭报七倍。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免得人遇见他就杀他。』你可以试试看把我杀死,拉斐尔,但我不建议你那么做。」
「该隐的记号?」雅各难以置信地说道。「你头上的是该隐的记号?」
「杀死他。」雅各旁边一个红发女吸血鬼说道。她说话带着很重的口音──俄国人,赛门想着,不过也不太确定。「还是要把他杀死。」
拉斐尔的神情夹杂着愤怒与难以置信。「我不要,」他说道,「伤害他的人会遭到七倍的处罚。那就是这个记号的意义。当然,如果你们有谁愿意冒险,我绝对欢迎。」
没有人说话或者行动。
「我想也不会有。」拉斐尔说道。他的目光扫过赛门。「就像童话故事里的恶皇后,路西恩‧奎马克送给我一颗毒苹果。我想他希望我会伤害你,然后让我们得到报应。」
「不是的,」赛门连忙说道,「不是那样──路克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他的态度是很诚恳的,你必须尊重他。」
「那么是你决定这么做的?」赛门心想,这是第一次拉斐尔不是用轻蔑的眼神看他。「这不是普通的保护咒,昼行者。你知道该隐受到的惩罚是什么吗?」他轻声说道,彷彿在向赛门透露一个祕密。「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你将在大地上成为流离失所的人。」
「那么,」赛门说道,「我就会去流浪,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会做我必须做的事。」
「这么做,」拉斐尔说道,「都是为了亚衲人。」
「不只是为了亚衲人,」赛门说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即使他们不想要。」他拉高声音,让周遭鸦雀无声的吸血鬼都可以听到。「你们担心如果其他吸血鬼知道我碰到的事,他们会以为闇影猎人的血也能让他们在白天出门。但那并不是我有这种能力的原因。这是华伦泰做的,一种实验,是他让我这样的,不是杰斯。而且这不能复制,以后再也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形。」
「我想他说的是真话,」雅各说道,令赛门颇为讶异,「我知道有一两个『暗夜之子』喵过闇影猎人的血,可是都没有产生不怕阳光的能力。」
「从前拒绝帮助闇影猎人是一回事,」赛门又转而对拉斐尔说道,「但现在,现在他们派我来你们这里──」他刻意让这句话没有下文。
「别想敲诈我,昼行者。」拉斐尔说道。「『暗夜之子』一旦提出交易,就一定会尊重,不管对方怎么成交的都一样。」他微微笑着,尖牙在黑暗中发亮。「只有一件事,」他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求你证明自己是出于诚意。」他给最后两个字特别加上冰冷的强调语气。
赛门问:「是什么事?」
「不会只有我们这些吸血鬼去参加路西恩‧奎马克的战争,」拉斐尔说道,「你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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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斯睁开眼睛只见到一片银色漩涡,嘴里满是苦液。一时之间他以为自己要淹死了──但是是在干的陆地上。他直坐着,背靠在一根石笋上,双手绑在背后。他又咳嗽一下,盐水涌到嘴巴里。他不是快淹死了,他领悟到这一点,只是被血呛到了。
「醒了吗,小兄弟?」赛巴斯钦跪在他前面,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笑容像出鞘的刀。「很好,我本来还担心自己把你太早杀死了。」
杰斯将头转到旁边,吐一口血到地上。他感觉头里面好像有一个吹胀的气球,压迫着脑壳内部。刚才见到的银色漩涡转速渐慢,最后停下来变成洞顶看到的星光。「你在等什么特殊日子才杀我吗?圣诞节快到了。」
赛巴斯钦若有所思地瞪杰斯一眼。「你的嘴巴挺利的,这一点不是跟华伦泰学的。你究竟跟他学到了什么呢?依我看,他也没有教你很多打斗的事。」他往前凑近一点。「你知道我九岁生日的时候他给我什么吗?一堂课。他告诉我,人的背部有一个地方,如果你把剑插进去,就可以立刻刺穿他的心脏同时切断他的脊柱。你九岁生日的时候得到什么呢,小天使男孩?一块饼干吗?」
九岁生日?杰斯的喉头用力呑咽着。「告诉我,我小时候他把你藏在哪个洞里面养呢?因为我不记得在庄园里见过你。」
「我是在这个谷地长大的。」赛巴斯钦抬起下巴朝洞口比一下。「现在想一想,我也不记得在这附近见过你。不过我知道你的事,我敢说你不知道我。」
杰斯摇摇头。「华伦泰不太愿意吹嘘你的事,我想象不出是为什么。」
赛巴斯钦的眼光闪烁一下。现在很容易看出他与华伦泰的相像之处:同样罕见的银白色头发与黑眼睛,同样细致的五官骨形,如果换在别人不那么强硬的脸上就会显得很精美。「你的事我都知道,」他说道,「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赛巴斯钦站起来。「我要你活着看这个,小兄弟。」他说道,「所以你就看着吧,而且要看仔细。」他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将剑从腰间的鞘里拔出来,那个剑鞘是银色的,也跟圣剑一样发出暗光。剑刃上面有一个由星星组成的图案,在转动的时候反映着真正的星光,像火在燃烧。
杰斯屏住呼吸。他怀疑赛巴斯钦这么说只是要杀他,但是不对,如果赛巴斯钦真的有意杀他,可以趁他昏迷的时候就下手了。杰斯看着赛巴斯钦走到穴室中央,那把剑虽然看起来相当沉重,他拿起来却似乎很轻。杰斯的脑筋在转着。华伦泰怎么会还有一个儿子?他的母亲是谁?也是「圆环会」的人吗?他的年纪比杰斯大还是小?
赛巴斯钦朝中央的巨型红色石笋伸出手。他走近的时候,那石笋似乎在悸动,里面的烟转速加快。赛巴斯钦眼睛半闭将剑举起,口中说着什么──一个厉声说出的恶魔语言──然后挥剑用力划出一道弧。
石笋的上端被他切落,里面像试管一样是空心的,瀰漫着一团黑色与红色的烟雾,这时便往上方盘升而出,有如气球被戳破泄气一般。同时响起一阵吼声──不能说是声音,比较象是一种爆发的压力。杰斯感觉耳朵在爆裂,突然无法呼吸。他想抓扯上衣领口,被紧紧绑在身后的双手却无法移动。
赛巴斯钦半隐在冒烟的石柱后面。那股红黑色的烟不断盘旋上升──「看哪!」他喊道,面容发亮,眼睛发光,白色头发随着上升气流飞舞。杰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年轻时是否也这样:既骇人又迷人。「请看华伦泰的大军!」
他的声音被接下来的声音淹没,一股潮水夹带着各种东西涌出声音,里面有全城的碎骨以及强力的邪恶大军。被切断的石笋上方冒着巨型烟柱,不停扭转拍动,直冲向洞穴顶的开口。烟雾里面夹着嘶吼狂号,张牙舞爪的面孔配上燃烧的眼睛。杰斯想起在华伦泰的船上,周遭的天地与海水都变成一场梦魇,而此刻更糟,彷彿整个大地都被扯开,地狱往外喷涌出来。杰斯的手用力扭转,手腕被绳子割出血来。一股酸味涌到他嘴里,血与胆汁喷着无助的他。终于,最后一批恶魔升起消失在上方,一股恐怖的洪流遮住了星光。
杰斯想自己大概又晕过去一两分钟。在那阵尖厉的吼声消失之际,一定曾有一段黑暗时间,他好像吊在太空里,钉在地球与天空之间,心里充满一种脱离感,而且似乎相当……平和。
但是结束得太快。突然之间他又砰然落回自己的身体上,手腕刺痛,肩膀往后扯,空气中恶魔的力量重得使他的头转向一边,无助地呕吐在地上。他听见一声干笑,于是用力险下喉间的酸液,抬眼看过去。赛巴斯钦跨跪在他身上,眼睛发亮。「没事了,小兄弟,」他说道,「它们走了。」
杰斯眼冒热气,喉咙沙涩,声音低哑。「他说午夜。华伦泰说到午夜才开门,现在不可能是午夜。」
「碰到这种情形,我总认为请求原谅比征求允许好一点。」赛巴斯钦抬头望向现在已经净空的天上。「它们应该五分钟就会从这里到达布洛斯林平原,时间比父亲到湖边短得多。我想看见亚衲人流血,要他们倒在地上扭曲而死。他们在被人遗忘之前应该先受到一番羞辱。」
「你真以为亚衲人战胜恶魔的机会那么小?他们又不是没有防备──」
赛巴斯钦手腕一挥,不让他说下去。「我以为你刚刚在听我们讲话。你难道不懂我们的计划吗?你难道不知道我父亲要做什么吗?」
杰斯没有说话。
「你真好心,」赛巴斯钦说道,「那天晚上引着我去见霍奇。要不是他泄露了我们要找的圣镜就是琳恩湖,我不确定今天晚上能够成功。因为一个人拿着前两件圣器,站在圣镜前面,就可以召唤天使拉赛尔出来,就像闇影猎人强纳森一千年前那样。而你召来天使之后,就能跟他要求一件事、一项任务、帮一个……忙。」
「帮忙?」杰斯感觉浑身冰冷。「华伦泰要叫天使帮忙在布洛斯林打败闇影猎人?」
赛巴斯钦站起身。「那样太浪费了,」他说道,「不是的。他要要求让没有用圣杯飮水的闇影猎人──所有不追随他的人──都失去能力。他们不再是亚衲人了,那样子,他们就会带有记号……」他露出笑容。「他们将变成弃民,成为恶魔轻易捕获的猎物,而没有逃走的异世界人也会很快就消灭。」
杰斯的耳际回响着刺痛的细声,头晕目眩。「即使是华伦泰,」他说道,「即使是华伦泰也绝对不会做那种事──」
「拜托,」赛巴斯钦说道,「你真以为我父亲不会想完成他的计划?」
赛巴斯钦低头猫他一眼,头发象是白色光圈,看起来就像那种会追随撒旦离开天堂的坏天使。「对不起,」他觉得很有趣地问道,「你在祈祷吗?」
「不是。我是说我们的父亲,我是指华伦泰,不是你的父亲,是我们的。」
一时之间赛巴斯钦面无表情,然后嘴角上扬,咧嘴笑起来。「小天使男孩,」他说道,「你真是儍瓜,不是吗──就像我父亲每次说的那样。」
「你为什么一直那么称呼我?」杰斯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说什么天使──」
「老天,」赛巴斯钦说道,「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我父亲到底跟你说的有没有一个字不是谎话?」
杰斯摇着头。他一直在扯手腕上的绳子,但每次一用力就似乎反而变得更紧。他可以感觉到每根手指的脉搏跳动。「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对你说谎?」
「因为我是他的骨肉,我就跟他一样。等他死了,我就会接替他统治『政委会』。」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吹嘘自己像他。」
「又来了。」赛巴斯钦的声音毫无感情。「自己如果不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假装,不会装成很害怕父亲要做必须做的事去救人,即使他们不想要他救──或者,如果你要问我,我会说不值得救。如果你是做父亲的,你会苹愿爱一个以你当他父亲为傲的儿子,还是心里对你怕得发抖又觉得可耻的儿子?」
杰斯说:「我才不怕华伦泰。」
「你不应该怕,」赛巴斯钦说道,「你应该怕我。」
他的口气里有某种意味使得杰斯放弃了挣扎松绑。赛巴斯钦仍拿着那把发亮的黑剑。那把剑真是一个又黑又漂亮的东西,杰斯心里想着,即使赛巴斯钦将剑尖放低,顶在杰斯的锁骨上,正贴着他的喉结。
杰斯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现在又怎样呢?你要这样让我乡着杀死我吗?你那么害怕跟我打吗?」
赛巴斯钦苍白的脸上一丝感情都没有闪现。「你,」他说道,「对我才不构成威胁。你是一个烦人精,讨厌鬼。」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松绑?」
赛巴斯钦瞪着他,全然静止不动。他看起来像一座雕像,杰斯想着,像某个死去已久的王子──被宠坏的早天王子。而那就是赛巴斯钦与华伦泰的不同之处。虽然他们有同样的大理石冰冷表情,赛巴斯钦的神情象是某个毁掉的东西──内部被腐蚀掉了。「我不是儍瓜,」赛巴斯钦说道,「你也唬不了我。我只是要让你活久一点好看到恶魔。现在你死了之后,回到你的天使祖先那边,就可以告诉他们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他们辜负了『政委会』,『政委会』已经不再需要他们。我们现在有华伦泰了。」
「你要杀死我是因为你要我帮你传话给上帝?」杰斯摇着头,剑尖刮着他的脖子。「你比我想的还疯。」
赛巴斯钦只是笑一下,把剑刺得稍微再深一点。杰斯呑咽的时候,可以感到剑尖压着气管。「如果你真的要祈祷的话,小兄弟,现在就快说吧。」
「我没有要祈祷的事,」杰斯说道,「不过倒是有一个讯息要给我们的父亲。你会告诉他吗?」
「当然。」赛巴斯钦圆滑地说道,但说的方式有点特别,彷彿先犹豫一下才说,这证实了杰斯已有的想法。
「你在说谎,」杰斯说道,「你不会帮我传话的,因为你不会告诉他你做了什么事。他从未要你杀掉我,发现之后也不会高兴的。」
「胡说。你对他一文不值。」
「如果你现在杀死我,你以为他绝对不会知道经过。你可能会告诉他说我是打斗而死,或者他只会猜测是怎么一回事。但你如果以为他不会知道,你就错了。华伦泰总是会知道的。」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赛巴斯钦说道,但脸部绷紧了。
杰斯继续说下去,想逼出优势。「你无法掩饰自己做了什么,有一个证人。」
「证人?」赛巴斯钦几乎有点惊讶,杰斯认为这算一种胜利吧。「你究竟在说什么?」
「那只渡鸦,」杰斯说道,「牠一直在暗处看着。牠会把所有事情告诉华伦泰。」
「赫金?」赛巴斯钦的目光往上瞄,不过不见那只渡鸦的踪影。赛巴斯钦再低头看杰斯时,脸上充满怀疑。
「如果华伦泰知道你趁我被绑着无力还手的时候把我杀掉,他会嫌恶你,」杰斯说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入父亲的那种节拍,华伦泰每次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都会这样:轻柔又有说服力,「他会骂你是懦夫。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赛巴斯钦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杰斯,嘴唇扭曲着,眼底的恨意有如毒药。
「帮我松绑,」杰斯轻声说道,「帮我松绑,然后跟我打。只有这样才行。」
赛巴斯钦的嘴唇再次扭曲起来,很用力的,这次杰斯以为自己逼得太过分了。赛巴斯钦将剑往后高举,月光迸发出千百个碎星星,跟他的头发是同样的银色。他露出牙齿一剑往下咻地尖叫着挥过夜空,划出一道弧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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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莉坐在「公约大殿」讲台的阶梯上,手里抓着符杖。她从未感觉这么孤单过。整个大殿空无一人。等所有要上战场的人都通过「门户」离开之后,克莱莉到处找伊莎贝却怎么也找不到。爱兰告诉她说,伊莎贝大概回潘哈洛家去了。爱兰与其他几个十几岁的同侪要照顾至少十几个儿童,劝克莱莉一起去,但克莱莉拒绝了。要是她找不到伊莎贝,她宁愿一个人也不要跟陌生人在一起,或者至少她本来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坐在这里,她发觉安静与空荡变得越来越有压迫感,然而她还是没有动。她努力不去想杰斯,不去想赛门,也不去想她母亲或路克或亚历克──而她又发觉,不去想的唯一方法就是动也不动地瞪着地板上的一块大理石砖,一遍又一遍数着上面的裂缝。
一共有六道。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五道,六道。她数完之后又数一遍,从头开始,一道──
上方的天窗突然爆裂开来。
或者至少听起来是如此。克莱莉仰起头看向透明的大殿屋顶。刚才天空还是暗的,现在则是一团烈燄与黑色,其间还夹着丑陋的橙光。有东西在逆光移动──她绝对不想见到的可怕东西。幸好那片黑暗遮住了她的视线,那些东西只要瞥一眼就已经够了。
那群恶魔经过的时候,透明的天窗波动着往下凹,彷彿受到极大热度而弯曲。最后,随着一个枪响似的声音,天窗上出现一个大裂痕,如蜘蛛网般展延出无数裂缝。克莱莉双手抱头躲开,碎玻璃如雨似地落在她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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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快到战场的时候,出现一阵巨响划破夜空。前一分钟树林还是又静又暗,接着天空就亮起地狱似的橙色光芒。赛门踉跄着差点跌倒,他扶住一根树干然后抬起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他身边的其他吸血鬼也瞪着天空,苍白的脸孔像夜间开放的花朵,抬起头迎向月光,却见到梦魇接连不断地飞过天际。
❖
「你一直昏过去,」赛巴斯钦说道,「真是烦人。」
杰斯睁开眼睛,头痛欲裂。他伸手摸脸──发现双手已经松绑,手腕上还拖着一截绳子。他放下手,在月光下看见上面沾着黑色的血。
他环视周遭。他们已不在洞穴内,而他躺在山谷的软土草地上,距离那座石屋不远。他可以听见溪流水声就在附近,上方纠结的树枝遮住了一些月光,但仍然相当明亮。
「起来,」赛巴斯钦说道,「给你五秒钟,不然我就当场杀死你。」
杰斯缓缓站起来,心想这样应该可以免除一劫。他仍然有一点头昏,为了保持平衡,他将靴跟用力踩到土里以增加一点稳定性。「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两个原因。」赛巴斯钦说道。「其一,我喜欢把你打昏;其二,把血弄到穴室的地上不太好,相信我。我是打算让你流很多血的。」
杰斯摸一下腰带,心往下一沉。不是赛巴斯钦把他拖过隧道时弄掉了,就是更有可能的,赛巴斯钦把他的武器都丢掉了。现在他只剩下一把匕首,而且是短刃的──太短了,根本不能跟那把剑相比。
「那不算什么武器。」赛巴斯钦咧嘴笑着,黑暗中他的牙齿被月光照得白森森的。
「我不能用这个打。」杰斯说道,同时刻意让自己表现得紧张得发抖。
「真可惜。」赛巴斯钦笑着朝杰斯走近,手中很轻松地拎着剑,故意摆出夸张的不在乎样子,指尖在剑柄上面轻轻敲着拍子。如果要等对方松懈的话,杰斯想着,现在大概正是时机。他的手臂一挥,尽可能用力朝赛巴斯钦的脸上打过去。
对方的骨头在他的指节下断裂。他这一击将赛巴斯钦打得趴下,在土地上倒滑着,剑从手中飞出。杰斯接过剑就往前冲,瞬间就握着剑站在赛巴斯钦上方。
赛巴斯钦的鼻子在流血,在脸上形成一道红色条纹。他伸手将领口拉开,露出苍白的喉头。「动手吧,」他说道,「你要就快杀我。」
杰斯迟疑着。他不想迟疑,但是要他杀死一个无助地倒在地上的人似乎总有那么一点勉强。杰斯想起华伦泰曾笑他,在瑞尼克那里,挑衅着要儿子杀他,而杰斯办不到。但赛巴斯钦是一个杀人凶手,他杀死了麦克斯与霍奇。
他举起剑。
赛巴斯钦从地上跃起,动作简直快得肉眼难以追上。他彷彿飞向空中,表演一个优美的后空翻,然后优雅地落在不到一呎外的草地上。而他才刚落下,就伸腿踢出来,正踢到杰斯的手,把杰斯手中的剑踢得旋转飞起。赛巴斯钦笑着将它在空中接住,接着就是剑刃一挥,朝杰斯的心脏直刺过来。杰斯往后一跳,剑刃就在身前划过,将他的上衣前襟割破。杰斯感觉一阵刺痛,血从胸口的一个浅伤口中流了出来。
赛巴斯钦咯咯笑着朝杰斯逼近,而杰斯则往后退着,一面摸索着腰际那把可怜的匕首。他环视四周,一心希望能找到其他可当武器的东西──一根长棍,什么东西都好。但他周围只有草地、流经的河水,以及在上方枝桠形成绿网的树。突然之间,他想起审问官用「马拉基结构体」将他困住的时候。并不是只有赛巴斯钦会跳高。
赛巴斯钦再度挥剑朝他击出,但杰斯已经跃起──纵身跳到空中。最低的树枝高度大约二十呎,他伸手抓住,身子晃一下就往上翻,然后跪在树枝上,看见赛巴斯钦站在地面转过身抬头看。杰斯将匕首掷过去,听见赛巴斯钦喊出声。他喘着气站直身子──
赛巴斯钦突然出现在他旁边的树枝上,苍白的脸气得通红,执剑的那只手臂流出一道血迹。显然他的剑已经落到草地上了。现在他们变成势均力敌了,杰斯想着,因为他的匕首也不在手上了。他得意地看着赛巴斯钦第一次显露出怒意──既生气又惊讶,彷彿以为很乖的一只宠物竟然咬了他。
「很有意思,」赛巴斯钦说道,「但是现在要结束了。」
他朝杰斯扑过来,抓住他的腰,将杰斯撞落。他们一起从二十呎高的树枝上跌落,同时两人仍彼此紧揪着撕打──然后重重落到地上,杰斯摔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抓住赛巴斯钦的伤臂,手指用力掐下去。赛巴斯钦喊出来,手背甩过杰斯的脸上。杰斯的口里满是咸咸的血,他含在嘴里,两人在地上边滚边打。杰斯突然感觉一阵冰凉,他们同时从斜坡滑落河中,半躺在水里。赛巴斯钦惊喘一口气,杰斯乘机抓向对手的脖子用力掐住。赛巴斯钦急呛着抓住杰斯的右腕往后一拉,力道强得骨头都足以折断。杰斯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彷彿发自远方,而赛巴斯钦乘势狠狠扭转那只断腕,直到杰斯松手倒在冰冷的泥水中,手臂痛不可当。
赛巴斯钦半跪在杰斯的胸口,膝盖用力顶着他的肋间,面带狞笑看着他,眼睛从染着泥与血的脸上露出凶光,右手上有东西在闪烁,是杰斯的匕首,一定是他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的,此刻正直指着杰斯的心脏。
「我们又回到五分钟前的地方,」赛巴斯钦说道,「你本来有机会的,威兰。有什么最后交代吗?」
杰斯望着他,嘴角渗出血,眼睛被泪水刺痛,现在他只感觉到心力耗尽。他真的要死了吗?「威兰?」他说道,「你知道那不是我的姓。」
「你姓威兰就跟姓摩根斯坦一样。」赛巴斯钦说道。他往前倾,将身体重量压到匕首上。匕首尖刺到杰斯的皮肤,一股热意透入他的体内。赛巴斯钦的脸离他只有几吋,声音如嘶嘶的细语。「你真以为自己是华伦泰的儿子吗?你真以为像你这样爱哭的可怜虫配当摩根斯坦家的人,当我的兄弟吗?」他将白发往后一甩,头发已经被汗水与溪水浸湿。「你是换来的,」他说道,「我父亲剖开一个尸体将你取出来,拿你当他的实验品。他试着将你当儿子养大,但你太软弱,对他没有用。你不能当战士,你一无是处,毫无用处。于是他把你塞给莱特伍夫妇,希望你稍后或许能派上用场,当作他的诱饵或者圈套。他从来没爱过你。」
杰斯眨着灼痛的眼睛。「那你……」
「我才是华伦泰的儿子,强纳森‧克里斯多夫‧摩根斯坦。你从来就没有权利拥有这个名字。你是一个鬼,一个冒牌者。」他的眼睛闪着黑光,像死昆虫的甲壳。这时杰斯耳际突然响起母亲的声音,彷彿在梦中──但她并不是他的母亲──在说强纳森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他连人都不是,他是一个怪物。
「是你,」杰斯呛着喉咙说道,「有恶魔血的是你,不是我。」
「这就对了。」匕首又往杰斯的肉里刺进一公厘。赛巴斯钦仍在狞笑,而且龇牙咧嘴像骷髅似的。「你是天使男孩。我必须听所有关于你的事,你的漂亮天使面孔,你的优美态度与灵敏纤细的感情。你连看到一只鸟死了都会哭,难怪华伦泰会以你为耻。」
「不对,」杰斯忘记了嘴里的血,忘记了身上的痛,「是你让他引以为耻。你以为他不肯带你去湖边是因为他需要你留在这里等到半夜开鬼门?彷彿他不知道你会等不及似的。他不带你去是因为他羞于让你面对天使,让天使看见他做了什么好事,看见他制造出什么东西,看见你。」杰斯抬眼看赛巴斯钦,可以感觉到自己眼睛里闪着可怕的得意加上怜悯的光芒。「他知道你没有人性。也许他爱你,但他也恨你──」
「闭嘴!」赛巴斯钦将匕首刺下,扭转着刀柄。杰斯惨叫着弓起背部,痛楚像闪电由眼中射出。我要死了,他想着,我要死了,就这样结束了。他不知是否心脏已经被刺中。他不能动,不能呼吸。现在他知道蝴蝶被钉在板子上的滋味如何了。他想说话,想说出一个名字,但嘴里吐出来的只是更多血。
然而赛巴斯钦似乎由他眼睛看穿了他的心思。「克莱莉,我差点忘了。你爱她,是吗?那种恶心的乱伦冲动带来的羞耻一定让你生不如死。真可惜你不知道其实她并不是你的妹妹。你本来可以跟她长相厮守的,要是你不是这么愚蠢的话。」他俯身将匕首更用力推下去,边缘碰到了骨头,然后他凑在杰斯耳边用轻柔细语说着。「她也爱你,」他说道,「你死的时候记住这一点吧。」
黑暗由杰斯的视野外围涌入,像颜色洒到相片上,使影像模糊起来。突然之间,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就连赛巴斯钦的体重都无感,彷彿他在飘浮着。赛巴斯钦苍白的脸在他上方游移,衬着黑暗的背景,手中举着匕首,手腕上有一个明亮的金色东西,有如戴了一条手鍊。但那不是手鍊,因为那个东西在动。赛巴斯钦讶然看着自己的手,匕首掉到泥地上发出一个声音。
然后他那只手就与他的手腕分了家,也掉落在匕首的旁边。
杰斯惊奇地瞪着赛巴斯钦的断手,只见它弹跳两下停在一双黑色长靴旁边。靴子的上面接着一双细致美腿,以及修长的身体和熟悉的脸孔配上瀑布似的黑发。杰斯抬起目光,看见伊莎贝,她的鞭子上染着血,眼睛紧盯住赛巴斯钦,他则张大嘴巴骇然瞪着自己冒血的断腕。
伊莎贝冷笑着。「这是为了麦克斯,你这个浑蛋。」
「婊子,」赛巴斯钦咬牙嘶声说着──然后就在伊莎贝的鞭子再次挥来之际,他以惊人的速度跃起,一闪身就不见了。只听得一阵窸萃声──他一定镇到树林里去了,杰斯想着,不过痛得无法抬起头去看。
「杰斯!」伊莎贝跪在他上方,手中的符杖闪烁着,眼睛里闪着泪光。他一定看起来很不妙,杰斯想着,因为伊莎贝的神情说明了这一点。
「伊莎贝。」他想说话,想叫她离开,快跑,不管她有多棒多勇敢──她也确实如此──还是无法与赛巴斯钦对抗。赛巴斯钦不可能让断手这种小事情阻止他。但是从杰斯口中吐出的只是咕噜的声音。
「别说话。」他感觉她的符杖尖端在烧灼他胸口的皮肤。「你不会有事的。」伊莎贝发着抖低下头含笑看他。「你大概会奇怪我跑来做什么,」她说道,「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不知道赛巴斯钦告诉你多少──但你不是华伦泰的儿子。」疗伤符印快画完了,杰斯已经感觉到痛楚在消退。他微微点头,想告诉她:我知道。「总之,我本来也不想来找你,因为你在字条里说过了,而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不能让你到死都还以为自己有恶魔血统,也不能不告诉你你根本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老实说,你当初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愚蠢的想法──」伊莎贝的手抽动一下,她的手僵住,不希望把符印画坏。「而且你需要知道克莱莉不是你的妹妹,」她更轻柔地说道,「因为──你需要知道。所以我请马格努斯帮我追踪你。我给他用你给麦克斯的小木头兵。我不知道马格努斯通常会怎么样,但就说他的心情超乎寻常地好吧,而且我本来也打算告诉他说亚历克希望他帮忙──虽然不尽然是真话,但是他也要稍后才会知道。我知道你在哪里之后,呃,他已经设好『门户』,而我又非常善于偷溜──」
伊莎贝尖叫起来。杰斯对她伸出手,但是抓了个空,她已经被举起来抛到旁边,鞭子也脱了手。她爬起来跪在地上,但赛巴斯钦已经站在她面前,眼中冒着怒火,手腕缠着一块染血的布。伊莎贝想冲过去拿鞭子,但赛巴斯钦的动作更快,一转身就踢过去,靴子用力踢到她的胸口。杰斯彷彿听见肋骨断裂声,伊莎贝被踢飞开,笨拙地侧倒在地。他听见她喊出声──伊莎贝从来不会喊痛的──赛巴斯钦又踢她一下,然后抓起她的鞭子挥甩着。
杰斯将身体侧翻过去,快耋完的疗伤符印已经发挥效力,但胸腔内依然很痛,他隐约知道自己会咳血大概是因为肺被刺穿了。他不确定自己能争取到多少时间,或许只有几分钟。他摸索着赛巴斯钦掉在他手边的匕首,然后踉跄着站起来。到处都是血腥味。他想起马格努斯曾预见的景象,整个世界都变成血染一片,不禁用沾血的手握紧匕首柄。
他往前走一步,然后再走一步,每一步都感觉象是拖着脚走在水泥里面。伊莎贝尖声咒着赛巴斯钦,他则笑着用鞭子抽打她的身体。她的尖叫吸引着杰斯像鱼儿上钩似地前行,但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整个世界也像旋转木马般在他眼前晃着。
再走一步,杰斯告诉自己,再一步。赛巴斯钦背对着他,注意力放在伊莎贝身上,大概以为杰斯已经死了,而他确实也差不多死了。再一步,他告诉自己,却做不到,无法移动,无法再拖着脚前进一步,眼前的黑暗范围开始蔓延──比睡眠时的黑暗更深更黑。那种黑暗可以将他所见的一切都抹消,让他获得绝对的休息。平和,突然之间他想起克莱莉──上次他见到她熟睡的情景,头发披散在枕上,手托着一边脸颊。当时他认为自己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平和的一幕,但当然她只是在睡觉,就像每个人都会睡觉。令他惊讶的并不是她的平和,而是他自己的。跟她在一起时他所感觉到的平和,是他前所未知的一种感受。
一阵剧痛沿着他的背脊往上升,他讶然发现双腿竟不自主地又往前走出关键的最后一步。赛巴斯钦的手臂后举,鞭子扬起,伊莎贝倒在地上瘫成一堆,已不再尖叫,也不再动弹。「妳这个莱特伍家的小姨子,」赛巴斯钦说道,「我上次就应该乘机用那个榔头打烂妳的脸──」
杰斯举起手,抓紧匕首,刺入赛巴斯钦的背部。
赛巴斯钦踉跄往前一步,手中的鞭子掉落地上。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杰斯,杰斯恍惚地骇然想着,赛巴斯钦搞不好其实不是人,根本杀不死。赛巴斯钦面无表情,但脸上的敌意已消,眼中的黑暗火哉也已不见,不过他看起来不再像华伦泰了,而象是──害怕。
他张开嘴巴,似乎想对杰斯说话,但双膝已经开始摇晃,随即颓然倒地,身体随着跌势沿坡滑到河里,脸孔向上,眼睛视而不见地瞪着天空,水从他身边流过,将他的血带入激流中。
他告诉我,人的背部有一个地方,如果你把剑插进去,就可以立刻刺穿他的心脏同时切断他的脊柱,赛巴斯钦曾经这么说过。
我猜那一年我们都得到同样的生日礼物,哥哥,杰斯想着,对不对?
「杰斯!」是伊莎贝,她挣扎着坐起来。「杰斯!」
他想转身朝她走去,想说什么,但他的声音不见了。他滑跪下去,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在肩上,土地似乎在向他召唤:下来,下来,下来。他几乎听不见伊莎贝在喊他的名字,任凭黑暗将他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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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门的沙场战争经验丰富。这是说,如果把他打「龙与地下城」电玩的时间算进去的话。他的朋友艾瑞克是军史迷,常设计这套游戏的战争部分,在肉品包装纸上画一个战场,用几十个人形小兵摆起阵队打起来。
所以他总以为战斗──或者至少电影里面都是那样,就是两队人马在一片平地上相互逼近,排成一直列,整齐划一地前进着。
现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里一片混乱,一场夹着吶喊与动作的混战,场地不是平坦的而是一团烂泥与血肉混杂成难以站稳的浆糊。赛门本来想象中「暗夜之子」会走到战场上,然后由某个负责的人迎接,他以为他会先遥望一下战场然后双方才开始冲杀。但是结果没有迎敌,也没有双方。战斗就从黑暗中爆发,彷彿他不小心走到一条黑街上,闯入时报广场上的暴动中──突然之间,就有一群人朝他拥上来,伸手抓起他就往旁边抛以免他碍事,这群吸血鬼就一头钻入战斗,连回头瞄他一眼都没有。
还有那些恶魔──到处都是恶魔,他从没想到它们能发出那种声音,那种厉喊号叫与咆哮,更糟的是那种撕扯咬割与吃饱的满意咕噜声音。赛门真希望自己能把听觉关掉,但是没有办法,那些声音有如刀子刺穿他的耳膜。
他绊到一个半躺在泥里的身体,然后转头看是否对方需要帮忙,发现是一个肩膀以上部分已经不见的闇影猎人,白骨衬着黑暗的地面更显森白。尽管身为吸血鬼,赛门竟觉得恶心。世界上一定只有我一个吸血鬼见到血会觉得恶心,他想着,这时他的身后遭到重击,他倒下去,顺着泥坡滑到一个洞里。
那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人。他翻过身来,只见一个恶魔伫立在上方,好像木雕的中世纪死神──一副会动的骷髅架,骷髅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斧头。他往旁边一闪,斧头落下来时从他的脸旁几吋擦过去。骷聪发出失望的嘶嘶声,再度举起斧头──
一根满布球结的木棍由旁边打过来,骷髅顿时像装满骨头的容器破裂开来,发出劈哩啪拉如手响板的声音后消失在黑暗中。
一个闇影猎人站在赛门前面,赛门从未见过对方,个子高高的,留着胡子,身上血迹斑斑。他俯看着赛门,用脏手抹一下额头,留下一道黑印。「你没事吧?」
赛门惊愕地点点头,一面想要爬起身。「谢谢。」
这个陌生人弯身伸出一只手要帮赛门站起来。赛门握住他的手──立即从洞里飞出来,落在洞口边缘,脚在湿泥地上滑了一下。陌生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对不起。异世界人的力量──我的搭档是狼人,我还不太习惯。」他瞄着赛门的脸。「你是吸血鬼吧?」
「你怎么知道?」
对方笑了,笑容疲倦,却毫无敌意。「你的牙齿。你在打的时候就会露出来。我知道是因为──」他没有说完。赛门可以帮他接下去:我知道是因为我杀过很多吸血鬼。「无论如何,谢谢你帮我们打仗。」
「我──」赛门想说他还没开始打,也毫无贡献。他张开口,才说了一个字,只见一个长着爪翼的巨大东西由天上飞掠下来,爪子抓向闇影猎人的背部。
闇影猎人连喊都没喊,只是惊讶地头往后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抓住他──然后他就不见了,随着一阵牙齿与翅膀发出的声音没入灰暗的夜空中,棍子跌落在赛门的脚边。
赛门没有动。这整件事,从他掉到洞里开始不到一分钟。他木然转身瞪着黑暗中挥动的刀剑、抓甩的恶魔爪,还有如萤火虫飞舞于落叶之间的闪光此起彼落──然后他才明白那些光点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天使刃发出来的光。
他没有看见莱特伍家人或者潘哈洛家人,或者路克,或者任何他认识的人。他不是闇影猎人,然而那个人却谢谢他帮忙打仗。他先前对克莱莉说的话没错──这也是他的战争,这里需要他。不是需要人类的赛门,不是那个见到血就讨厌的温驯怪胎,而是吸血鬼赛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太认识的生物。
真正的吸血鬼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拉斐尔这么说过,但赛门不觉得自己死了,他从未感觉这么有活力。他转过身,又一个恶魔出现在面前:这个长得像蜥蜴,全身覆鳞,牙齿像老鼠的怪物,正伸爪朝赛门扑过来。
赛门跳起来打到那个东西的身上,指甲用力掐下去,鳞片被他穿透。他的尖牙咬上恶魔的脖子时,自己额头上的符印一阵阵悸动着。
这个血的味道难喝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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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掉完之后,屋顶出现一个大洞,足足有几呎宽,彷彿被陨石打穿似的,冷风从洞口透进来。克莱莉打着颤站起来,刷掉衣服上的玻璃碴。
大殿里的巫光灯都熄了,现在里面也变成一片黑,满是暗影与灰尘。外面正在消退的「门户」光芒,隔着前门仍隐约可见。
克莱莉心想,再待在这里大概不太安全,她应该去潘哈洛家找爱兰。她走过大殿一半的时候,大理石地板上响起脚步声。她的心脏狂跳,转身看见玛拉齐的长长身影在黯淡的光线中走向讲台。但是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不是应该跟其他闇影猎人一起作战吗?
他走近讲台时,她注意到一件事,使她不禁掩起嘴巴忍住惊呼。有一个黑色东西栖在玛拉齐的肩膀上。是一只鸟,精确地说,是一只渡鸦。
「雨果」。
克莱莉躲到一根柱子后面蹲下。玛拉齐走上台阶,不时转头偷瞄,神色鬼祟。他显然很得意没有人看到他,然后从口袋掏出一个发亮的小东西套到指头上。是戒指吗?他转动着那个东西,克莱莉想起霍奇在「学院」的书房里曾将杰斯手上的戒指取下来……
玛拉齐前方的空气微微闪烁,似乎还在发热,里面冒出一个声音,非常熟悉,冰冷文雅,还带着一点烦躁。
「什么事,玛拉齐?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闲聊。」
「华伦泰大人,」玛拉齐说道,话里平日的敌意变成了恶心的谄媚,「『赫金』刚才来找我,带来一个消息。我想你已经抵达圣镜那里了,所以牠才来找我。我想也许你想要知道。」
华伦泰的声音尖锐。「好吧。什么消息?」
「是你的儿子,大人。你的另一个儿子。『赫金』追踪他到谷地的洞穴那里,他很可能还跟着你穿过隧道到湖边。」
克莱莉抓住石柱,指节泛白。他们在说杰斯。
华伦泰哼一声。「他见到他的哥哥了吗?」
「『赫金』说牠离开的时候两人正在打架。」
克莱莉感觉胃好像翻了出来。杰斯,跟赛巴斯钦打?她想起在加德那里赛巴斯钦举起杰斯丢开的情景,彷彿像举着一个没有重量的东西。一阵恐慌使她耳际嗡嗡作响。等到眼前旋转的大殿恢复清晰时,她已经错过华伦泰的答话是什么。
「是那些年纪够画标记但不够上场作战的人,我在想的是他们,」玛拉齐说道,「他们在『议会』做决定时并没有投票,所以要像对那些去打仗的人一样处罚他们似乎不公平。」
「我考虑过这一点。」华伦泰的声音低沉。「因为十几岁的闇影猎人画的标记比较轻,要比较久的时间才能变成弃民,至少要几天。我相信可以逆转过来。」
「而我们喝过圣杯水的人完全不受影响?」
「我很忙,玛拉齐,」华伦泰说道,「我说过你们会很安全的。我用自己的生命担保这项过程,你要有信心。」
玛拉齐垂下头。「我非常有信心,大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忠心,默默为您服务。」
华伦泰说:「你会得到报偿的。」
玛拉齐抬起头。「大人──」
但那团空气已经不再闪烁,华伦泰不见了。玛拉齐皱起眉头,然后走下台阶,朝前门走过去。克莱莉缩贴在柱子上,希望他不会看见她,心脏在怦怦跳。这是怎么一回事?弃民是怎么一回事?答案在她心底隐现,却恐怖得令她无法思考。即使华伦泰也不会──
一个东西飞到她脸前,一个旋转的黑色东西。她只来得及伸手挡住眼睛,手背被那东西拍到,然后听见凶狠的乌鸦叫声,牠的翅膀扑打着她举起的手腕。
「赫金!够了!」玛拉齐尖锐的声音喊着。「赫金!」又是一阵呱呱叫与重击声,然后才安静下来。克莱莉放下手臂,看见那只渡鸦动也不动地躺在执政官的脚边──不是昏了就是死了,她看不出来。玛拉齐咒着将渡鸦踢开,大步走向克莱莉,满面怒容。他抓住她流血的手腕,将她拉起来。「笨女孩,」他说道,「妳在这里听多久了?」
「久得够知道你是『圆环会』的人,」她驳道,一面扭着手腕,但他抓得紧紧的,「你跟华伦泰是同一边的。」
「只有一边。」他咬牙嘶声说道。「『政委会』太蠢了,又受到误导,迎合那些半人半怪物的东西。我只想让他们纯净一点,回复昔日的光荣。这个目标妳以为每个闇影猎人都会同意,但是不然──他们竟儍儍地听妳与路西恩这种儍瓜与爱恶魔的人的鬼话。现在你们把亚衲人菁英送去打一场荒谬的战争,让他们去送死──这一切都是徒劳。华伦泰已经开始做仪式了,天使很快就会现身,亚衲人将变成弃民,除了少数受到华伦泰保护的人之外──」
「那是谋杀!他要杀害闇影猎人!」
「不是谋杀,」执政官说道,声音充满狂热,「是大清扫。华伦泰要创造一个新的闇影猎人世界,一个没有软弱与腐化的纯净世界。」
「软弱与腐化的不是这个世界,」克莱莉驳道,「而是人,而且永远都会这样。这个世界只是需要好人来保持平衡,但你们却想把大家都杀死。」
他讶然看着她片刻,彷彿她强力的语气令他很惊异。「从妳这么一个背叛父亲的女孩嘴巴里说出这种话倒是不错。」玛拉齐用力扯动她流血的手腕,将她拉过去。「或许我们应该看看华伦泰会有多在乎我教妳一点──」
但克莱莉没有机会听见他打算教她什么。一个黑影冲到他们之间──伸着翅膀与爪子。
那只渡鸦用爪尖抓住玛拉齐,在他的脸上划出深深的伤痕。执政官喊一声,松开克莱莉,举起双臂。但「雨果」绕着他飞,拚命用喙与爪子攻击他。玛拉齐踉跄退后,双臂乱挥,结果用力撞到一个凳子,凳子匡嘻倒下,他失去平衡也跟着倒下去,发出一个勒住似的喊声──很快就停了下来。
克莱莉跑过去,只见玛拉齐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身边一滩血。他倒在一堆碎玻璃上,有一片插到他的喉咙上。「雨果」仍在玛拉齐的身体上方盘旋,克莱莉瞪着牠,牠发出得意的叫声──显然牠不喜欢刚才执政官的踢打。玛拉齐应该很清楚不该攻击华伦泰的瓶物,克莱莉想着,这只乌跟牠的主人一样不会宽容的。
但现在不是继续想玛拉齐的时候了。亚历克曾说湖边有防护罩,要是有人用「门户」到那里,就会发出警报。华伦泰大概已经在镜湖那里了──不容许她浪费时间。克莱莉慢慢退开渡鸦的前方,转身冲向大殿前门,朝着外面闪亮的「门户」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