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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Ⅰ

  我们终究赶上了!幸运的是城门在我们一进入后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原本城门可能会在我们抵达前就关上,弗拉巴斯特还因此怒斥,咒骂了一整路。我们会迟到是因为轮轴坏掉,而轮轴会坏掉是因为昏昏欲睡的穆哈没有看见路上的坑漥,穆哈会昏昏欲睡是因为弗拉巴斯特叫我们通宵达旦地排演……这样的结果就是我们必须跑一趟铁铺。弗拉巴斯特嘶哑地和铁匠议价,他吐了一口口水之后,还是付了钱,然后又打了穆哈好几下。

  由于时间已近夜晚,当然没人还有力气高兴我们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的这件事。这里早就开始了庆祝活动,街上人潮汹涌,明天也会是如此……我们没有人会抬头看着挂在高耸屋顶上的那金色风信旗,只有穆哈例外,他不时张开小嘴惊奇地看着城里的新事物。

  主广场看来已经全被机灵参赛者的马车和帐棚占满了,在激烈的抢夺下我们占到了角落的位置,十分勉强地停放了三辆我们的四轮货车。我们的左边是四处漂泊的马戏团,疲惫的熊在室外的兽笼里沮丧地咆哮着。右边驻扎了木偶戏团的演员,他们打开箱子,里面有大型木偶的木制双脚,看来有点可怕地直立着。对面则搭建着我们熟识同行的帐篷,他们是沿海地区的杂技演员。有几次我们在一些市集里和他们偶遇,那时候他们可是抢走了我们为数众多的钱币。而南面所有的通道都搭建了舞台。弗拉巴斯特变得阴郁了起来,我绕到另一头好偷偷噗哧地笑:哈—哈,莫非老头以为我们在这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团体?显然在欢腾节期间从任何地方前来的人,即使是最遥远的地方都可以任意在此驻留,但先决条件只有一个。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但也非常奇怪的条件。节目的第一幕必须要有砍头的表演,任何人或形式都可以。市绅们的品味实在怪异,哪怕拿个滑稽的木偶上绞刑台、把头吊在法院前作为装饰,这样也行。

  庆祝活动在黎明时分便开始了。

  我们甚至有点疯狂,毕竟我们是漂泊的表演者,而非一群无依无靠的乡下孤儿,我们的人生都在节庆或嘉年华会场合表演。这是一个富裕之城,居民富有且自满。穿着镶金边制服的仆人站在镶金四轮轿式马车踏板上,骄傲至极,小贩扛着奢华稀有的贵重物品很吃力地站着,城市居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在小提琴和铃鼓的伴奏下在广场那儿翩然起舞,甚至连流浪狗似乎都有人照料,而且都有股高傲之气。1

  流浪歌手相互抛掷着高温的火把,走钢索的演员在叮当作响的高空架上跳舞,他们腾空而下,完美地落在观众围成的圆圈里。在绳索架上,某个穿深黑针织紧身衣的人看起来像蜘蛛、又像苍蝇(顺道一提,穆哈1从摊子上拿了某个东西对着弗拉巴斯特自夸,弗拉巴斯特就是那个一直揪着他耳朵在红白卫兵群众中钻来钻去的人)。

  接下来轮到我们了。

  第一幕剧是木偶搏斗—只是用来表演砍头给人看的,木偶表演不过是出极短、毫无意义的滑稽剧码。头从主角身上飞了出去,有如软木塞从香槟酒瓶飞离一般。看起来像是挨饿的消瘦女孩拿着帽子绕着人群来回走动,但打赏的人很少,看样子观众不喜欢这个表演。

  一旁的熊发出吼叫声;身材魁武、穿着肉色针织紧身衣的盗贼扭转着小伙子那颗如橡皮般的小脑袋瓜子,最后假装把他的头拧开了。在此关键时刻小伙子被折成一半,那一瞬间我胆颤心惊,谁知道这些杂耍演员……

  小伙子鞠躬谢幕,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熊看起来像只老狗,不情愿地用后脚站立绕了一圈,递出的帽子很快地就装满了钱币。

  南方人让我们先上台演出,握了握弗拉巴斯特的手,说道:「开始吧。」

  为了欢腾节我们准备了个游戏,叫做「胆大的欧拉勒与不幸的玫瑰」。想当然尔,不是我扮演不幸的玫瑰,而是盖兹娜。她必须要对她心爱的欧拉勒说出大量独白,接着要为他的去世而哭泣,因为剧中套着肥厚外套的刽子手砍下了男主角的头颅。剧本是弗拉巴斯特写的,但我怎么也不敢去问他:为什么要特别去折磨高尚的欧拉勒呢?

  扮演欧拉勒的人是巴瑞安;他吃力地担任着我们剧团里所有情人的角色,但这不应该是他该扮演的角色,他已经老了不太合适……弗拉巴斯特面带阴郁地答应让他尽快改演优雅父亲的角色,但试问,又有谁同情剧中的盖兹娜呢?穆哈是目前演出情人角色的人选,可是他仅仅十五岁,他只到盖兹娜的肩膀……

  我透过布幕看过美丽的玫瑰,她戏服的下襬及松开的头发神灵活现地摊开在舞台木板上,对着观众控诉着为何给了欧拉勒这种残忍狠毒的结局。美女盖兹娜老是用丰满的胸部、细致洁净又瑰丽的脸孔,还有那陶瓷娃娃似的湛蓝双眸获得观众的垂青,那时她搬出演员的看家本领,激昂的喊叫声,伴随着令人怜惜的啜泣,撼动了群众。其实也不需要太多,只要为剧中爱人之死,成功地挤出两、三滴泪水就可以了。

  正因为现在盖兹娜睫毛上闪烁着这两滴珠泪,观众沉静了下来。

  在后台彷佛可以听见刽子手沉重的步伐—弗拉巴斯特穿上自己那件肥厚外套,故意尽可能地将顿足声放大。高尚的欧拉勒头放在断头台上,刽子手摆弄着带有缺口的巨大斧头好吓唬美丽的玫瑰,而后他扬起手许久,当他的武器落下时巴瑞安的首级也伴随着落下。

  按照弗拉巴斯特的构想,断头台有小帘子遮住—因此观众只能看见处决者的肩膀以及刽子手挥刀砍人的动作。然后某个人—这个人就是我—从布幕的缺口中递出被砍下的首级。

  哎呀,这算什么头颅!弗拉巴斯特持久热情地用制型纸塑造出这颗头颅。这颗头十分像巴瑞安,只是整颗颜色为红蓝色,脖子带有血水痕和黑色锯痕;真可怕,这才不是颗头颅。当刽子手弗拉巴斯特扯下那块铺在托盘物品上的方巾,抓着头颅上头发的垫圈展示给观众看,女士中的某人有可能因此扑通一声栽倒晕过去。弗拉巴斯特可是对自己这个点子非常引以为傲呢。

  总之,弗拉巴斯特抬手扬起斧头,而我准备将放有可怜欧拉勒头颅的托盘递给他;没想到一瞬间呈现在我脑海、落在我身上的道具,像是为了贪婪牧女准备的恶作剧。

  一颗大白菜球茎。

  我的天,哎呀,为什么我做了这种事?!

  好像谁抓住了我,把可怕的纸头颅放到一旁,我稳妥地把白菜球茎放在托盘上并在上头摆上头巾。美丽的玫瑰用手掩面痛哭失声,观众前巴瑞安可见的身体抽蓄几下后安静了下来。

  刽子手于断头台前弯腰致敬—而我看见了弗拉巴斯特伸长了的手,已经来不及用什么将它换掉,我把托盘递给了他。

  这一分钟是怎么过的啊?!我被炸成了有两个同样强烈感觉的两半—来自弗拉巴斯特鞭刑的恐惧和渴望看到现在舞台所发生的……不,第二种感觉看似比较强烈。我紧贴着布幕颤抖。

  美丽的玫瑰痛哭着,刽子手将托盘展示给她看,严肃地看向观众……然后撤下方巾。

  我的天。

  这广场是如此安静无声,看来,他们是不明白今日自己所看见的素材。紧接着安静无声之后突然爆发一阵大笑,而许多风信旗上习以为常的市鸽因此腾空飞起。

  没有人看得见弗拉巴斯特的面孔—它被刽子手的红色面具盖住。这点我承认我早就考量到了。

  美丽的玫瑰把自己漂亮的樱唇张到了极致,体型不大的乌鸦都可能自由地飞进飞出。在她的脸上冻结着如此真切又无比气恼的讶异,身为一个平凡演员的盖兹娜这辈子是绝对不可能演得出来的。很多人因哈哈大笑而长嚎;对手警觉的面孔从所有帐篷和简易的小戏台探了出来,心想:这些吹毛求疵老练的市民们是发生了什么事?

  而此时弗拉巴斯特能做的事只有急忙抓起白菜球茎的部分,并满是激烈地将其穿到头上。

  ……好不容易退到了幕后,盖兹娜揪住我的头发:「这是妳干的?妳干的?妳干的?!」

  弗拉巴斯特缓缓费劲地脱下刽子手的斗篷,他的脸看起来完全毫无畏惧。

  「弗拉团长,这是她做的!唐塔莉毁了我的舞台生涯!她毁了我们的剧目!她……」

  「安静,盖兹娜。」弗拉巴斯特不太高兴地说道。

  容光焕发的穆哈现身了—整个盘里都是赏钱,钱币堆得像座小山,而且它们不时微微发亮。

  「冷静下来,盖兹娜,」弗拉巴斯特说着,「我准她的。」

  轮到我托着下巴。

  「是吗?」巴瑞安冷静地重问了一次,「正如我所见,我很喜欢……」

  没料到会这般……观众爱极了,是吧,穆哈?

  盖兹娜满脸通红,嗤地一声后走开了。我开始同情她了,大概不该开这个玩笑。盖兹娜她太严肃了……现在她将会气上许久。

  「我们走吧。」弗拉巴斯特对我说道。

  当我们放下马车的帘子,他重重地揪住我的耳朵,而且用力扭转。

  可怜的穆哈,如此搞了一整天!我的双眼因疼痛而一片灰暗,当我再度看见弗拉巴斯特,看起来像是我眼泪婆娑地看他。

  「妳说,有准许妳这么干吗?」我的折磨者问道并又再度拉扯我的耳朵,我尖叫一声随即跳开。

  「尽管再试试看,」他从齿缝中回应着,「再试一次看看……扒了妳的皮。」

  「可是观众很喜欢啊!」我啜泣起来,吞声饮泣,「赏钱更多了……」

  他走向我—我住了嘴,把背缩进防水布幕里去。

  他抓住我的另一只耳—我瞇起眼睛,他扯着它,彷佛沉思般,而后放开说道:「妳再变花样看看,我就把妳卖到马戏团。」

  他走了,而我想了一下:就这么容易脱身了?这可是可能会招来鞭打的……

  不过,弗拉巴斯特假若没有面具遮住他惊吓瞪大的双眸,他是怎么都不可能饶恕我这出乎常轨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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