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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鼩鼱」小酒馆主人天生就不爱说话。
小酒馆老板记性很好,他知道今天他的客人看上了哪支酒,不过这里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要知道,客人可是城里响当当又尊贵的人物……
小酒馆主人明白在这天客人不想引人注目,一早这张桌子就留给了他,屏风把酒店里欢庆的人潮给隔绝开了。
这位城里的名人已经一连数年来此并坐在这张单人桌,得以从容不迫地啜饮着自己极其讲究的饮品。
老板多年来观察这独特的仪式,清楚地知道下一步他要做什么。
当贵宾的酒杯大约空了一半时,门旁就会出现一位又高又瘦弱的身影。在门框前的陌生人用冷漠的目光环视整个酒馆。陌生人是一个有着如同里海鸥鲤那般晶莹目光的枯瘦老头,不停对酒馆老板点头,他每次都由隔墙后方往桌子那头径直走去,酒店老板了解陌生人需要的是哪种酒—老头的品味跟和他共同进餐的人口味不一样。
酒馆老板可以立誓,这两个人从未开口对话过。城内贵客沉默地喝完自己的半杯酒,老头稍稍抿了一口自己的酒,便起身离开了。客人坐在桌旁替自己又点了一杯酒及道地的下酒菜;假设之前他看起来是愉悦又紧张的,那么老板现在捕捉到他眼底的放松—却同时有些失落。慷慨地付了帐,令人尊敬的城市人离开酒馆时不停地对老板点头告别。
「鼳鼱」主人非常明白,这般不可磨灭的印象要是向邻居提及这事,年复一年重复—总是在欢腾节这日,老板预料消息灵通的长舌妇会很欣喜—但他天生沉默寡言,也可能是因为某件不可思议的事件使得聪颖的老板保持沉默。
3就在那个时候节庆照常进行。
我们的南方对手们献给可敬的观众一部巨大且排场讲究的短篇文艺作品,开演前贴了公告好让所有人可看到《勒胥修会的故事》。
在我们舞台前的群众逐渐倒戈转向对面的舞台—我们也凑热闹地往外瞧。「故事」从巨大破布制木偶砍头桥段开始—这颗头,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用钮扣接在衬衣领子上。之后就成了勒胥神圣的模样—高跷上魁武的小伙子,到眉毛处都被灰斗篷遮盖住。按作者的设计斗篷的边缘被蠕虫蛀坏,这样可以让观众联想到潮湿的墓地,而非一个虫蛾攀附其上的大箱子,下襬处缀上些许肥滋滋的蚯蚓—我的天!这鲜明、精力充沛的景象,似乎就像是在钓鱼场一样……
观众在此时被吓到了。孩童们因恐惧惊声大叫,神圣的鬼魂像五月的猫般嚎叫起来—我敢保证,观众受了这幕影响!假设勒胥的圣魂就同真正看到一样,那到底他从哪来的这群追随者。
我惊讶到来不及思考,勒胥修会的信徒就出现在舞台上了!全部有四人,因为南方人的剧团很大,从前面他们看起来像戴了兜帽的稻草人,而从后面看每个都被画上骨架,这个别具寓意地阐述勒胥成员们散播着死亡。观众们开始鼓掌,据说,市民中充满黑荒疫的目击者,十九年前这场黑荒疫让附近地区半数以上的居民们死亡。根据传闻,这场黑荒疫是被勒胥信徒叫唤出来的……
当时我很幸运地尚未出世;我那消瘦又苍白的母亲喜欢提及我们家族是如何强大、富裕又有名。黑荒疫几天内吞噬了他们:我的祖父和祖母,甚至叔伯、婶婶们,堂兄弟姊妹分配到一个巨大的墓地,他们的房子被火焚毁,而财产被趁火打劫了。整个家族只有我母亲和她弟弟从毁灭中逃过一劫;剩下的庞大家产在十年间逐渐减少,我的童年在偌大空荡的房间度过,里面全是具贵族血统、稀有的狗儿,散乱的书本全杂乱无章……
母亲过世后小叔叔把我监禁在孤儿院。在孤儿院开始我被称作弗拉巴斯特。
……弗拉巴斯特在我耳边大声地吸着气,看来南方人懂得如何获得青睐,而我们必须好好地准备,好吸引愚蠢的看官们到我们这边来。
《勒胥修会的故事》获得空前的回响,双颊绯红的小妞扮演正义代表,在卸下的舱门处灵活地战胜了勒胥兄弟,在那他们还痛苦地呻吟并抱怨着。观众疯狂了般鼓掌,弗拉巴斯特做了个不满意的表情并当穆哈也准备拍手时朝他发出嘘声。
半小时后我们依旧尚未开演,因为就在隔壁展开了鼓手们的对决。双方在耳朵上挂了自己的乐器,还有地上摆了尺寸像水井木架般大的巨鼓。轰隆声停了下来,塞住耳朵;众人时而轻声鼓掌并吹口哨和音,可怜人们拼命使劲让他们的鼓发出怒吼狂嚎,谁也无法压过对方。终于,巨鼓的主人跳跃到鼓上,用脚使尽全力往死里打,脚掌彷佛像燃烧起来而跳动,他获得了如雷般的掌声,随即劈啪一声后消失在巨鼓里面。在声响中决战结束了。
我们表演的时刻来临了,让《公主与独角兽》的剧目演出给观众来评论。
我欣赏这出创作,弗拉巴斯特向某位流浪作家以高价买下它,作品内容描述公主(盖兹娜)爱上了贫穷青年(巴瑞安),但邪恶巫师突然将她的爱人变成了独角兽。说真的,本人认为,假设巫师是如此这般的邪恶,就不要让他变成高尚的独角兽,他可以变成其他东西,污水桶或是有洞的皮鞋……真的,等等试试修改内容,把主角变成垃圾桶……
方庆扮演巫师,我们永远的恶棍,除他没人懂得怎么横眉竖目、嫌恶撇嘴及恶毒咒骂;看在公平分上这么说吧,除了这些外他什么都不会。我们的方庆是个善良又愚笨的人。他就干些繁重的活。
巴瑞安和盖兹娜演唱二部合唱,盖兹娜有着高亢、银铃般的声音,为它失去理智的不只有市集的商贾,甚至也有大人物……说正格的,没有「庄严的爱情」盖兹娜可是不愿意与人接吻的,我的印象中这样的爱情大概有六或七次吧。
表演不好不坏地进行着,接近终场时看倌们开始感到不耐。微调变换舞台的情境,穆哈用力敲打铜盆,弗拉巴斯特挥动金属锡片,而巴瑞安在烟雾团中抽畜(是我在台架下点燃潮湿的麦秸束)。不过没有任何帮助,在我们舞台前的观众看得出越来越少。
南方人龇牙咧嘴地笑着。该想办法挽救局面回来。
穆哈拿着盘子很快地跑向观众,赏钱比一半还少,那边已经开演喜剧《戴绿帽的丈夫》了。又有一些市民加入我们的观众行列—在这里我看见了金发先生。
真是不可思议。他高出观众一整颗头—像是小球在浪潮上。来自四周的人都盯着他的那双美到不可思议的眼眸直看,像是日光下闪闪发光的两块冰。他已不再年轻,不过要称他是老人家也是让人难以启齿的。我的人生中从未遇过如此多的尊贵之人;他就像是栩栩如生的雕像,像是伟大将领的青铜像。现在这尊纪念雕像看向我们这方,看不出来这沉思者是要走还是要留下来。
金发先生,您别走啊!!
我差一点就到了,目前弗拉巴斯特戴着办事员配饰,结束自己的独白,他据说是位冷酷的先生,而他的太太则是美德之光。当我戴着假胸部及翘臀急忙跑出舞台时,他刚好说完最后一句台词。我像是豌豆粒从调皮鬼的烟袋跳了出去,对我来说这个广场上现在只存在一位观众而已。
哎呀,我扮演一个感到绝望的太太,如此有美德,如此善良,或许,善良的男士允许我和「闺密」俩一起做着绣工。
「闺密」穿着细高跟鞋摇摇摆摆地从侧幕走出来。在灯光下有个餐桌大小的纺织架;当我轻柔哼曲的时候:「哎呀,我的好姊妹,多么复杂的针黹,多么漂亮的图案。」从「闺密」身上帽子、鞋子、面纱、洋装、内衣持续地消失……
穆哈只剩下一件裤子。在他们面前凸出一根粗大的红萝卜;设计桥段的人互相交换眼色,我们用织布架上拉紧的床单把「丈夫」和观众围开来。
这一幕可以演个没完没了。
额头彼此靠在一起,我和穆哈发出呻吟和叫春声,喘息的思淫声响起,物品东倒西歪;我不断地从织布架伸出光裸的大腿,穆哈则规律地用自己那干瘪的屁股挤压在拉上的布帘上。我们极尽所能地表现激情,穆哈的黑眼珠燃烧得更炽热了,汗滴流至他的上唇,我怀疑那一刻他无须红萝卜也可以做得来……
弗拉巴斯特那段时间则配着独白,他发出的声音是如此直率、真诚而自信,观众因此发自内心大笑到站都站不稳。
弗拉巴斯特高举双手歌诵般地说道:
道德啊!噢,荒淫!不幸!
腐恶势力无处不兴……
我将解放受缚之犬,
而那邪淫之眼绝非天作美眷得以视见。
在他背后缓缓地拉开小窗帘;观众眼前看不见的巴瑞安躲藏在「丈夫」身后,观众吃惊的是首先弗拉巴斯特头顶上露出尖锐的顶点,之后第一根小树叉,最后是巨大多棻的犄角!
观众突然爆出一阵狂笑,险些没让肚皮破掉。犄角越长越高,停伫一会儿之后,最终在弗拉巴斯特的后脑杓形成特殊的模样。
弗拉巴斯特举起手指说:
要否去见亲爱的一眼?
我家老婆巧织女红,
与社会良妇皆相同;
似雪白鸽偎在纯洁怀抱中。
若小鸟依人,如绒兔柔情。
这兔子完全要了观众的命。
「快去!」某个人从群众里叫了出来,「快去看看,你这个笨蛋只注意自己的兔子!!」
弗拉巴斯特怀疑地紧闭双唇并盘算自己的状况:「工作……工作让我连一分钟都无法分心……」
树冠下他的面孔充满令人敬畏、动容的严肃,甚至我看了这幕二十次,也没忍住噗哧一笑。不置可否弗拉巴斯特是个恣意妄为的人、是个霸王、是个吝啬鬼,但他也是个卓越不凡的演员。
就是如此卓越不凡,因此可以向他请求任何事情……
弗拉做了结尾,我从纺织架织布的小洞终于看见了我的金发先生。
老天,他并没哈哈大笑。他像个配种的种马粗鲁地大笑。脸孔上褪去了贵族般的苍白,开始像蕃茄一样泛红。他哈哈大笑,看着弗拉巴斯特和他的犄角;我是多么渴望跑去前头并对着整个广场大声喊叫:是我,是我想出了这个花招!你们全部笑成一团都是我想出的点子,是我!是我!是我!
当然,我哪都没现身。穆哈穿着歪斜胸衣和好不容易穿上的外衣缓慢地用匍匐而行的方式走出织布架;「丈夫」疑惑地以为我们依旧不停地做着绣工。观众们鼓起掌来。
我们接连三次鞠躬谢幕。
此时我屈着膝做出不合时宜的请安礼,我面向群众惊恐地四处张望:搞丢他了,搞丢他了!!
过了一会儿他出现在舞台下方。我彷佛被滚水烫伤一般,弗拉巴斯特和穆哈早就隐退至幕后,当我的金发先生还未用手把我搀扶起来时,我就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娃娃不停地谢幕着。
一枚沉甸甸的金币意外地落到我手中。他挪动着那完美双唇,面对着我,就正对着我!而我却听不见任何一个字。
神迹十分短暂,瞬间弗拉巴斯特毫无怜悯的手捉住我的衣襬把我拉走了……
整整半天我都带着这枚金币,决定把它视作我此生的护身符。然而,隔天恢复正常,罗曼蒂克的激情念头消褪了,金币护身符先变成了一小撮银币,之后又变成了帽子、洋装的腰部系带及同伙伙伴们食堂庆祝用的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