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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他坐在浪的边缘,贪婪、饱满的浪珠有时飞溅到他的高筒靴。他坐着并垂下肩膀,动也不动地盯着深蓝色与天蓝色海浪相会的那条细线。他的身后是一座山,以前曾是火山,现在已经没有谁记得这个了。这是座冷淡、哀伤的山,长时间被纵横交错地截断及被风侵蚀,然而他尽力仍可回想起,那是什么样的炽热熔岩,熔岩沿着这坡面平缓、茂盛的刺柏木斜坡流下。

  在他面前躺着一片汪洋,像杯非常大而辛辣的苦酒。没关系,他喝过某个更苦的东西,他的一生没有过什么甜蜜的东西。某些鳟鱼在清澈的溪里,某些蚁群在炽热白沙上交战,眼睛里某人的手,某人的唇……接下去记忆拒绝再回顾,即便他知道,可以逼迫它,能够强制地回想起所有想要一切,只是何必呢?

  它曾是炙热发红的岩浆,活生生的树木因它的碰触而劈啪作响,化成灰烬……之后他又再度恢复成人形并在港口酒吧喝着啤酒,酒能够像这样被喝个精光。此刻熔岩已不复在,但麻烦的是,他既不想要这样,也不想要那样,只是坐在海边,看着延伸到白色天际的地平线并且什么也不想。

  他的一生中没被赋予什么,也不必付出什么代价……他得到的并不是他等待的。长时间的震荡过后,他的生命流淌着,从一个斟倒到另一个,没有惊奇,就像整整齐齐的道路一样……似乎曾有一些生活,这是他第一次偏离生活常轨。

  而现在,也许终点即将到来。他的路被圆环包围,难怪这些闪光、醒悟和几乎一世纪前的回忆,难怪他在这个受辱男孩身上,彷佛看到自己的反射。

  此刻这另一位名字很相似的小男孩站在永恒的环圈里,而他不认识另一位……直到那时。很快所有的一切将会对他开启,而那时候他有可能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圆环变了形状,世界将会改变,亦或灭亡?

  哎呀,厌倦了这些动人心弦的语句。世界灭亡……那么他就不能如此地坐着并看着大海,但用各种方式他都不能,目前很荣幸知道,事实上,他毕竟不是不死的……

  他感觉到了心里不舒服的寒意。而谁知道?要是突然?……

  大海特别强烈地拍击着,他看了自己脚边岩石上凝胶状被压扁的水母,在牠背上有一团软黏的紫色方块,彷佛是小窗般……

  这是关于什么不朽的古怪念头,是的,他已经痊愈了,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他毕竟不是个一般的普通人……可以说是被做了记号的……有印记的……

  新的浪潮没有抵达水母所在之处,海浪呈现扇状袭来。圆环,他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圆环封闭了起来,只是我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个;我奇怪的想着:究竟何时我已不是我……

  水母随着水流出,像是在注满阳光的鹅卵石里一块不很透明的冰。

  真惊奇的事……他也从没期待过之后来自于自己所得到的东西。那是自己得来的,真的……

  他往前走,弯下腰用赤裸的双手拿起那团冰冷又黏腻的东西,等待着袭来的浪潮,他把水母放到水里面,张开手指:「回家去吧。」

  6当前大使馆的人刚巧赶上伊葛将一杯血红色葡萄酒杯一饮而尽。

  梭尔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个人伸手递给他一个被密封起来的包裹,经验老到的卫兵,青年辅导员,在左边眉毛上有一个小伤疤,是个有经验又热诚的年轻人,他在很得意的时候稳重地保持某种姿势,而现在他严厉的脸看起来似乎是愁眉苦脸的。

  「祝福梭尔上校喜乐与胜利」伊葛毫不犹豫地略过前面一般性问候的几行。之后他的目光就卡住了,用心写出的字母仔细地晕开了。

  「然后我要告知一件令人难过的消息……因您突然的离去,亚斯特上尉一肩扛起军队指挥官的责任,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

  伊葛闭上眼睛,亚斯特上尉只有二十岁多一点,他是很有才能的年轻人,充满希望和未来性。

  「……五个商人中只有一个流着血逃了出来,他出现在市长先生面前,含泪恳求将他们绳之以法……若不是城市驻卫军,谁应该为道路及村庄的安全负责?亚斯特上尉燃起了愤怒的火焰,组织了队伍并前去惩处厚颜无耻的盗匪……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盗匪们处置了英勇及荣誉的城市驻卫军亚斯特上尉。以前这些离群索居的恶棍,现在结合成一群狂妄的帮派……亚斯特上尉的队伍遭遇埋伏而全军覆没……我们哀悼殉难者,市政当局正朝向您那边去,梭尔先生,回来吧,上校,请您担任忠诚勇士的领导……否则恶棍肆无忌惮的行为,威胁的不只是驻军的安全,还有周边地区的安危…… 」

  伊葛抬起头,整封信全是指责。

  信使等候着,伊葛久久地看着他疲惫阴沉的脸庞、鼻梁上抽蓄着的眉毛及嘴角僵硬的皱折,信使知道信件的内容,信使也满是指责。

  伊葛叹了口气,把头向后仰,听从自己的心意—不!他没有愧疚,没有忐忑不安,只有隐约的疼痛。无论如何可惜了亚斯特……因为他比其他人都来得优秀!

  信使仍旧候着,没敢明显地表达出不耐烦。

  「我记得自己的职责所在,」伊葛缓缓地说出,「我会尽快出现在驻卫军军队前,」他苦笑了下,「只要允许我做完……不是一般重要的事情。」

  门边的仆人大声地打了个嗝。年长的中尉指责地看着伊葛,他的双眼看透并促使做出决定。

  「不是一般的重要。」索尔淡漠地重复。

  窗边春蝇挣扎着并发出嗡嗡声。

  7母亲到访图书馆一事短暂地让路偃尔脱离常轨,但也只是短暂的。他一点一点地学会控制自己的思维,当中的一些思维遭到禁止,路偃尔虽非即刻,但已学会了服从它。应该想想重要的事情,圆坠项链就是最重要的,而且历史与它相连结。

  除了罗偃院长的书,他认为自己有权将复印本据为己有。在图书馆还有一本重要的文献资料被找到:《先知》,一本难以念出姓名的老魔法师的书。在书本发黄的页面里,路偃尔找到了大部分知名先知的名字及对他们行为描述的部分。他们无一例外全是魔法师,具有一定程度的伟大,这彷佛理所当然无需特别解释。无论路偃尔怎么努力,就是找不到和自己同行但却不是魔法师的先知名单。他被弄糊涂了,他咬伤嘴唇并决定把这模糊不清的情况放到后头。关于咒符,这本厚重书册的作者并没有交代它的用途,只单纯地提到了几次,圆坠项链是先知不可或缺的物品。

  最后一位先知的名字是欧文,在旧典籍中几乎没出现过,但是罗偃院长对他有很多温暖的描写。路偃尔用眼睛扫过关于欧文的部分,目光只停驻在一处:关于他的死亡。「欧文先知之死的见证者」,罗偃院长写到:「似乎是那个时期,两位伟大的魔法师:拉特.雷吉尔及巴尔塔札.鄂斯特。后来两人都对发生过的事情保持沉默。有个众人皆知的间接说法:欧文开始变得大胆起来,他利用咒符好到世界大门前的通道,此时那边有个事件发生,之后被称为『守门者退位』,欧文的尝试悲剧性地结束了,他死了,留下咒符,谁将会出现取代…… 」

  路偃尔的背上爬满了鸡皮疙瘩,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己跟黑暗、不明及可怕的事物关连着。世界大门前……听起来有点吓人,但最主要的,欧文「试图利用咒符好到……」他用什么样的方式「试图」?他的大胆究竟为了什么?什么是「守门者退位」?

  他已经动作习惯地把胸前静止的咒符抓到手中,这个东西从好几世纪前就深入来到,这条链子从有着响亮名字的英雄及魔法师,一直延伸到路偃尔身边,他暂时像……是只毫无力量的小狗……

  他咬紧牙根,心想:会有时间的,我们等着看。

  他数度造访,搜遍图书馆里所有跟魔法师及先知有关的东西(没有那么的多,如果数一数的话,主要「魔法师的」文献都保存在院长办公室里,往那里的方向,路偃尔是被禁止的)。他暂时只在罗偃的著作中看到有关欧文的章节,因为其他的文献中,没有任何一个字写到他。然后,根据主人的身分,他握有祖父的遗产—书籍,他回家去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他并不急着得到问题的答案。

  他在途中遇到了唐塔莉,这真是十分不顺利,他紧张地思索着并害怕失去难以获致的线索,他带着已经读过、彷佛满到容器边缘、轻易就会溢出的记忆,当然,任性的女孩关于这些一点都不想要理解。然而,她很快就落后了,路偃尔同时感到放松及一股隐晦不明的失落感。

  回到了饭店,他把门上的门锁闩紧到极致,坐在窗户下开始阅读。

  〈第一先知〉。下一个章节,「勒胥长老,伟大而疯狂的」。

  路偃尔感觉到有一阵穿堂风沿着他的背部掠过。兜帽的坚硬布料……秘密,如同风中的火焰般颤抖。秘密……勒胥……费基瑞……

  他闭上眼睛,远处的歌声低沉、凄凉又充满宗教意味……芬香烟雾的刺鼻气味,具穿透力的声音,沉闷有力的,彷佛古代野兽的嚎叫……

  原文很难掌握,常被书籍里固定的引文干扰着,他没有读过,关于人们的回忆,他什么都不知道。罗偃院长细心及耐心地搜集了千年前的历史,将其碎块、片段组合起来。他不断地补充说明错误的可能性:「某些内容在某处说过……或者书页里某个地方有某些东西很重要的,院长却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弄错了。」

  路偃尔用左手测量了下书本的厚度,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本书花了院长多少劳力才完成。如果取得每一个章节已经如此困难,那么数以千计的书本,某些人偶然写下的笔记或某些故事……

  「……如我们所见,勒胥确实曾是强大的魔法师,他的星体在一千年前光辉地照耀着,曾如此强大的星体,他的光辉至今仍存在。有极高的机率能证实他曾是一个亲密的盟友,也有可能是其他传说中的第一先知……这些告诉我们如此尊敬的研究人员就像……」路偃尔错过了一段长而详细的引文。

  「……在任何情况下,第一先知与勒胥明显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且几乎是同龄之人。在他们的下半人生,彼此间的关系更加紧张,至少可以推断……」路偃尔揉了揉眼睛。「如此双面个性的人生大事,像勒胥长老……」路偃尔看完了整个长篇表格,里面包含有大致的数据及新的、无止尽提及的陌生人名字。「然而开始做某事变成勒胥长老的主要事业,他随后服侍基地,被称之为……」路偃尔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他用手掌阖起书,有段时间呆呆地盯着窗外。

  「……基地被称之为勒胥修会,或是勒胥圣魂修会。或许在自己死亡之后,他出现在黑暗环境的边缘,长老在那个时候,唉,失去理智,还有一次他以学者中的某人出现,以鬼魂、幽灵的形式,存在一个传说,正是以这种形式传给了信徒某个秘密,成为了修会的基础…… 」

  这些内容让路偃尔发抖不已,为了禁得住颤栗,他紧紧地用双手抱住肩膀。窗外暮色降临,他急忙把灯点燃,不知为何害怕黑暗的到来。

  勒胥修会,这四个诅咒的字对路偃尔而言,更可能意味着某个东西,难道只是一帮狂热份子的印记?他的父亲,费基瑞,因某种强大的思维而有名,这个以破坏黑荒疫坟墓为手段骇人听闻的行动终究不是自杀行为。然而,路偃尔或多或少能够理解,不是费基瑞推动修会的这个行动,不是大祭司之后的第二个人,而正是大祭司本人;有可能,费基瑞是反对的,也可能,盛怒下人们的传说,根本是无凭无据地抹黑他父亲的名字……

  路偃尔蜷缩起来,这里允许与不允许的思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因为他母亲的监禁,在她之前的起诉与审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凭空捏造谣言,他自己是那件事活生生的见证……

  他禁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把力气用在回溯过往事情发展的推论过程上。总之,勒胥修会……发疯的勒胥长老,千年前曾与第一先知交往过。罗偃院长并非总是一位全然公允的历史学家,他将他的个性和态度透露在所描述事件的字里行间。当然,对一个学者而言这是不利的……

  路偃尔坐得离灯火更近些。

  「……这些尊敬的历史学家的证据应该表明,在自己人生的最后几年(而勒胥活得很久,并且看来像是一个长老般停留在我们的回忆里)他专心致志地做着某件使其大大增加他的伟大的事情,之后他发疯了……过了一百年后的编年史,某人的姓名没有被保留下来,他写在自己《无尽之夜》的书里,在勒胥去世前几天他曾到过世界大门,在那和某个里面的人说话,换句话说,在造化之门的后面站着某个人,渴望进入并需要先知的帮助打开门……」

  路偃尔中断了,他揉了揉鼻梁,试着把在某处、在何地听过的故事关键拼凑在一起,他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无法瞄准,他直直地跌落入某个靶子的中心,而现在值得猜猜看,会给他什么样的奖赏?

  他的眼睛扫过句子段落,继续,继续下去,就路偃尔的观点来看,他埋怨罗偃分出注意力在不存在的细节上面,并引导读者从最重要的……

  「…所以,伟大疯子勒胥的最后一个举动并没有实现,他等在门口,但并没有办法进去。不过,长老的『举动』更正确地说,似乎是前所未闻的犯罪,因为没有人知道,为何外来的元力想要透过他控制这个世界,有某一些并不是完全清楚的暗示被记载在世界上所有最珍贵的书之一的《第一先知的遗嘱》里面。可惜,至今没有一件复印本保留下来,而且复印本并没有很多。我们失去了无价的知识文献,而现在我们只能靠某个时候曾读过『遗嘱』人们的文字,所以,从先知欧文的文字,甚至是拉特.雷吉尔,以致于奥朗隐士,众所皆知的关键环结……一个不可动摇的规律性出现,谁站在门后拥有这种第三元力?从先知咒符那边召唤答复,黄金咒符……锈蚀。」

  路偃尔不间断地看着页面,文字段落清晰、不自然的随音乐抖动,然后弯曲,然后在他眼前跳舞,像一条蛇,一行大蛇……

  他的手放在圆坠项链上很久了,他早就知道他将会看见,而且早就不相信这些,他把咒符从衣领拉出来并放到掌中。

  「……因为谁站在了门后,甚至拥有了第三元力,不是第一次来到……而谁知道……」

  路偃尔把书稍微推开,开启的知识对他而言是十分沉重的,他把咒符藏在衬衫下,极力地命令自己不要去想,什么都不要想,因为禁忌的名单空前地增加。至少,不是现在。到明天早上……他必须得休息,他必须……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床去,靠过去吹熄蜡烛,气味在到来的黑暗中散开,提醒了路偃尔那辆被风吹透的货篷车,在他肩上的柔软长发、双手、嘴唇和笑声……晚点……

  他猛然在床上坐了起来,前所未有地,就是此时,当他知道了这些……门槛上有着怪物的深渊,突然有这个可耻、贪婪的欲望。唐塔莉……

  他翻来覆去直到午夜时分,才疲惫不堪地睡着。

  8现在我成了哈尔的木偶了。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我彷佛盲目地沿着泥泞道路徘徊着,所有一切在我生命中值得的东西,都远远地留在背后了,而前方什么也没有。

  我在舞台上的表演,就像是洋娃娃般,哈尔有时称赞我,有时候咒骂,即便没有他,我也知道我的演出很糟,就像其他所有的演员一样,平庸得如同一袋面粉,因为我这样,那些新同伴们开始停止忌妒我。那个光头喜宝总是非常宠爱我,还送我糖果,某种原因他想象自己是个令人倾倒的男人,自我防卫的争夺所有他能触手可及的东西。我对他挥了挥手,像挥一只苍蝇一样。他没注意到我的轻视,深信自己的关心已受到我的敬重。

  我都无所谓,我忘了害怕、高兴及愤怒。

  弗拉巴斯特的话笼罩着我,像是天意,「他将抛弃妳并忘记妳」,第一部分的预言以惊人的速度成真。

  我应该要痛恨背叛者路偃尔,我应该受惩罚,但意识使我的意志力消沉并熄灭了所有任何强烈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除了羞愧及懊悔以外。我不应该搀和进他的命运中,致命性的表演,让整个家庭都毁灭了,这些都应归罪于我,而且不只路偃尔,还有伊葛和朵莉亚都有足够的原因憎恨我……此外,我完全没有力气去想路偃尔。

  想到弗拉巴斯特会更加痛苦,我出卖了他们,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出卖我……

  不只一、两次我想要冲向前追赶过去,我梦见我看到了我们的三辆货篷车在干净的田野间,我奔跑、跌倒,可没办法赶上,货篷车缓慢地消失在地平线后,留下泪流满面且绝望的我。

  我也梦到了路偃尔,我如何在碰到后带回酒醉躺在路中的他,不过他并非醉了,而是死去,即便是些许空气,我都试图灌进到他的胸口,却徒劳无功……

  路偃尔像是劫数的武器,这个想法让我挤出可悲的苦笑,我真的从整个自我最深处的坠落,发现一个奇怪的乐趣:活该、自作自受。

  不知道,我为何要自怨自艾,有次发生一件事,在日常的表演结束后,哈尔并没有赞美我,也没责骂我,而是抬起自己长长的嘴角微笑,他搂着我的腰并把古龙水的味道吹往耳朵说道:「怎样……发育成熟了,嗯?」

  我的心下沉,残酷的命运找到了后援,以便加重我的不幸,显而易见地,我应该在向全世界赎罪的过程中亲身经历这个。

  哈尔黑色、锐利的双眼欣赏我的慌乱,坚硬、洒上香水的手,疼惜地抓住我的下巴:「妳真美,有些稚气,但有自己的好,够辣!我们走吧。」

  他一点都不担心剧团所有的人可以做证说这是个命令式的邀请,女主角脸红得像颗番茄似的,他的情妇在那一剎那间屏住了呼吸,喜宝抬起眼睛看向天空,演暴徒的男主角哈哈大笑,而老太婆则嘴里嚼着东西,显然,他们因为这样而觉得兴灾乐祸。

  当哈尔护送的时候,很难解释我在想些什么,我和他一起走过大屋的院子,他在那里租了间房间,我的脑袋里似乎被塞满了棉花,我的双腿也变成了棉花,而思绪似乎像是个没头没脚的畸形人,不是思维,而是一团碎块:明天,或许他将会尊重这……剧团将会离开城市……或是哈尔……或是……想起并吞下泪水……是你把我推向这的,路偃尔……就让我们所有人都更悲惨吧……你一定会更悲惨的……你自己有罪。

  我有「我要报复叛徒」的想法,虽然这样的想法没为我带来喜悦。

  哈尔牢牢地插上门栓,沿房间走一走,邀请我鉴定他的日常用品及财富,他倒在床上,没有脱去靴子说道:「喂……就像这样转过身来……」

  黝黑的手所做出的权威手势向我解释着该如何地转过身。我想,他习惯随意摆布人像摆布木偶一样,我像是转向买主一样转过身。

  哈尔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啧啧出声:「是的,丑小鸭,妳将会变成天鹅的,我会送妳新洋装、背心、斗篷……妳想要我送妳什么?」

  我麻木无语,这可不妙。

  他皱眉说道:「不吭声?好吧,我按顺序全部都送妳,妳先脱哪一件,就会得到那样礼物,快脱吧!」

  我的内心因为羞愧而抽搐,我悲哀地想着,我的罪过没有如此的可怕,因它付出的代价不论如何都太残酷无情了。路偃尔,你看到没?!

  我的手指已经忙着解开斗篷的钮扣,不要弄脏,我缓慢地想着,并把斗篷丢到椅背上。

  「很好,」哈尔说着并舔了舔细窄的嘴唇,「斗篷,妳得到了,下一件是什么?」

  难道弗拉巴斯特无法原谅我吗?他能,但根本不想,就好像我不想待在他的地方一样……要是能够回到之前就好了,回到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在角落,他要求我说我是在开玩笑……

  然而,一切又再度重复了,因为没有路偃尔一样可以过活,但会异常愁苦,难以承受。

  我松开背心的系带,丢到椅子的斗篷上面。

  哈尔满意地瞇起眼:「对、对……嗯、嗯……」

  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了,我疲惫地想。钻进某一个缝隙里去,闭上双眼并忘记一切。不要看自己眼前这张顺眼、自以为是的脸孔,也不要记得弗拉巴斯特那些话……

  我费力地把洋装从头上脱下,解开紧身胸衣,下半身的裙子躺在地板上,像只死掉的蝴蝶,我把它捡起来,机械式地抖净并小心翼翼地放在扶椅上。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有点冷,不过,使我发抖颤栗的完全是其他的因素。

  ……我们有五个人,五位孤儿院的女孩,没有听从禁令而逃往流浪剧团看表演。盖兹娜当时还是个演着小角色的长腿、半大孩子,穆哈根本还没出现,方庆似乎是现在的两倍瘦,抒情剧目里和巴瑞安扮演夫妻的是朵拉,体型发胖、迷人的女士,几个月后她便离开了弗拉巴斯特的剧团投向富有的贵族。在那城堡里我们住了一个星期……但之后的某一天,这些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张开眼睛及嘴巴忘却所有世间的一切,欣赏并因忌妒而痛苦不堪,这样的生活如此自由又灿烂,面对这样的情况,如此奇妙又美好,面对这样的舞台及这些人,对我而言是特殊且独一无二的,几乎就像是魔法……

  认识之后,已经很晚了,我的同伴们害怕曝光,催促我回到孤儿院去,我偷偷溜进去主要的货篷车里,并在满身是汗、着装一半的演员里找到了弗拉巴斯特。

  我在他面前跪着,哭着请求,答应做最沉重及骯脏的工作,只要他把我带走,我无法再回去孤儿院……

  他耸耸肩,为何?为了什么?他们已经很难养活自己,而且要是孤儿院的督学不喜欢这样,他们会派人追的……在每块土地上都有自己的法律,贫困的巡回演员是不该破坏它的。哪可能啊,小女孩……

  我的同伴们没有等到我就走了,过度的匆忙并无法帮助她们,我们的缺席被发现了,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指着我是主谋,因为只有一个说法,照正确性来说,就是……我们因为偏见在鄙俗的情况下被残忍又尽情地嘲笑,首先是住临时的木板房,我因这般的不公平吞下眼泪,甚至试图辩驳,她们却因为这样更恶毒地嘲笑,而且用法院冗长的诉讼程序,折磨所有犯错的五个人,将当众处以鞭刑。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过来的,不过,很可惜,惩处注定是不会发生。

  到现在仍是一团谜,为什么弗拉巴斯特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他又用什么收买了孤儿院的女督学。金钱?不可能。他留在她的办公室一整夜,到了半夜,他们出现在卧房并让所有人都惊慌起来,这位永远瘪着唇的女士命令我收拾东西,而那时我还不相信自己的幸运,虽然我已经知道,我真正的人生,已经到来……

  哈尔没脱下靴子躺在床上,我穿着一件薄衬衫站在他的面前,哈尔像只饱足的猫瞇着眼睛,看着每天出现在家里听话的老鼠。

  ……那要做什么?老鼠自己钻进捕鼠器里,这就是她现在的处境,必须要适应及存活下来或往哪里去?到街上去?当女仆?清洗吐脏的地板?

  哈尔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微笑着:「来吧……妳已经有满满的礼物了,而薄衬衫将是最后一件……柔软的亚麻布……就像妳的皮肤一样,如此的柔软。来吧!」

  我咬紧牙关,一瞬间他的脸在我的眼前消失,我被滑动的麻布隔开,然后我又再度看到他那满意咧开的嘴,衬衫已经在我的手里了。

  他发出喀滋声响地拽着,一只脚的后跟勾着另一只的鞋跟,偷懒费力地脱下靴子,之后是另一只,解开胸前的外套及衬衫,露出动物般毛茸茸的胸膛。他不慌不忙,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私处,在我看来,在他的裤子下是一条大尺寸的蟒蛇在骚动,他用手指招呼我过去:「哎唷唷……」

  我赤足脚下的地板咯吱作响,我没感觉到寒冷,哈尔沉重地呼吸着,黑发因他宽鹰勾鼻下的呼吸而飘扬:「啊,好女孩……妳会顺从的,会幸福的,妳全都会有的,要什么有什么……来吧。」他的手指些微颤抖,解开了腰上的皮带扣环。

  我站在床边,古龙水散发香气,他意志薄弱地抓住我下垂的手臂,他的掌心就如同熨斗一样炽热:「妳会幸福的……相信我……」

  我听话地躺下,而就在这个非常时刻我的意识怒张,因我无耻的顺从、装傻,意识像只被捉住的野兽般怒号。意识塞给我一幕幕的图像:路偃尔的眼睛、路偃尔的头发、刚睡醒有些嘶哑的声音:「当我五岁的时候,我跌落到装有雨水的桶子里……」在我臀上温热的手掌。路偃尔,我威风的丈夫,我温柔的折磨者……如雨水般的纯洁…… 我的后脑杓躺在他放松的细手臂上,我怕的不是动也不能动,而是呼气,我的身体麻木没有知觉了,但是路偃尔还没有醒来,我把眼睛转向一边,看着他的脸庞……

  有着青渍下巴、出油又保养很好的哈尔的脸孔悬在我的上方。

  我杀猪似地尖叫。

  我从他的手下滑了出去,试图用卷起来的被单包裹,我用两手抱着自己的衣服,奔向门口,像是只在玻璃灯里的老鼠,碰撞的疼痛迫使我想起了门栓,我磕断指甲,从房间逃了出去并急忙奔跑。肥胖的女主人坐在通道处,慌张呛到咳嗽不已。显然,不是每天都有身体全裸而且带着瞪大疯狂眼睛的女孩,在她享有盛名的家中走廊奔跑。

  9市长见到路偃尔是如此高兴又忧心,他立刻就邀请路偃尔坐下并接二连三地询问有关他父母亲健康的问题。路偃尔对于这些问题都准备好了并毫不迟疑地回答:父亲身体健康,而母亲尚未从疾病的侵袭中完全康复,虽然病况已明显好转。路偃尔意味深长地对医生点了点头,医生们开给她安静休养的处方,朵莉亚女王则遵照他们的建议。

  市长略为安心了些,在说了一些不重要的话以后,他小心翼翼地关心道,梭尔上校能多快地回到领导驻卫军的职务。路偃尔对这个问题也有所准备,他父亲会尽快归队,一旦让他安排好祖产等重要事情。这两个字「祖产」,路偃尔巧妙地提及并坚决的暗示是有关:梭尔氏族的古物、贵族傲气和世袭的财富。市长再度满怀敬意并友善问道:说实在的,是什么事情让年轻的梭尔来到了小小官员的办公室。

  路偃尔像猫要跳跃前一样地收缩成一团,表面上看来像是年轻人以私人身分请求的样子,正礼貌地等待眼前这个年龄及官阶较长者,在安顿得更舒适并准备后好听他说话。

  「阁下,当然记得,我父亲在揭露勒胥修会的罪刑中扮演什么角色。」路偃尔开始后暂停了下,市长诧异地点点头。

  「阁下知道,我的母亲朵莉亚.梭尔女士,从事某一些科学研究,她学习历史,延续自己父亲的事业—我的爷爷,罗偃院长。」路偃尔再度做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院长的名字也是项武器,所以要使用这个名字。「最近她的研究需要一些证明文件,就放在阁下管辖的范围当中。」像是要让市长先生预料到会是个令人大感意外的问题,路偃尔倾身向前,「是的,关于……事实上我母亲过着静养的生活,她自己不能……」路偃尔因为突如其来的急切,暗自气恼,他应该举止适当,但并非如此,他像个小学生般嘟嘟哝哝地说着,甚至焦急了起来,因为这辈子他第一次不得不如此长时间且流畅地说谎。除此,他难道还有别条路可走?

  他增强决心,强迫自己镇静地笑着:「是的,非常可惜,我的母亲没办法亲自来到您这,我必须完成她的委托,带着请求来到阁下这里,为了研究报告所需的重要历史证据,请允许我到勒胥塔楼去。」

  如你所见,市长预先为了朵莉亚.梭尔女士准备了有礼的同意,他已经把嘴角咧成微笑状,然而路偃尔最后的话迫使他瞪大眼睛靠向扶椅椅背。

  在经过一分钟又一分钟的沉默,路偃尔等着并观察到市长的脸,是如何交替着张惶失措与复杂纷乱。

  「嗯,」最后市长终于开口了,「假设朵莉亚.梭尔女士……唔,年轻人,您,说实话……您的母亲,当然,有托付给您她亲手写的信吧?」

  「信?」路偃尔扬眉。

  市长懊恼地蹙起眉头:「文件,证明她委托您……之类的。」

  路偃尔气愤地眨起眼睛来:「不过……我从不随身携带记事本好来证实我没有说谎。」

  沉默再度降临,双方在宽阔、堆满纸张的桌子上方看着彼此。

  「那是绝不可能,」市长叹气地说道,「您也知道,已经许多年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到勒胥塔楼。您不行,我不行,任何其他人也不行……有可能会造成危险的神秘设备还放置在那,那里存放的纸张,不是为眼睛而生……最终,那边可能还存有黑荒疫的残迹!」

  路偃尔闭上眼睛:「黑荒疫没存在过一些些。黑荒疫要嘛出现,要嘛没有,二十年前我的爷爷罗偃院长驱逐了黑荒疫并为了它付出性命……」

  这一次市长并没有充满感激之意,他的眉毛严厉地拢在一起:「年轻人您要求着不可能的事情,非常可惜,我必须要对朵莉亚女士转达本人的拒绝……」

  「她会感到伤心。」路偃尔若有所思地说着。

  市长愤怒地晃了晃下垂的脸颊:「很奇怪……如果她不明白……在那边,在那个塔楼里,可能存在……而且几乎确定存在……带来灾难……她不能够像个孩子一样……」

  路偃尔大量的思绪突然急转,就像河流一样,往山上逆流而去。市长语气里的某事,某事在他紧张的眼底,迫使他加快速度地想着。

  他害怕!他是真的害怕,不是神话般神奇的设备和带有灾难的东西,他怕是某种具体有形的东西,允诺不是带给城市或是人类不愉快的事情,而是他个人。脸颊下垂的市长,整体来说,是还不坏的大叔及还过得去的执政者。路偃尔明白了,他只有一分钟的时间能掌握,在这时间内他必须猜对,否则就失败。

  「科学……」他缓慢地开始说,希望能争取时间,「并不是为了邪恶而存在……历史……全部都只描写事件……他们要嘛呈现什么样的……」

  市长坐立不安起来,他的手伸向摇铃,接见时间已经过了。

  勒胥塔楼,勒胥修会,二十年前的市长只比现在的路偃尔稍稍年长一点,而他活过了黑荒疫……他并不是听人家说才知道修会,有可能,他和穿斗篷的人相交过,这些人到处存在,大家都怕他们并尊敬……他们……

  「市长先生!」路偃尔的声音划破他自己的耳边。

  市长抖了下,没听见有礼貌的「阁下」一词,摇铃的手减弱了些,「很可惜,您如此想要看看原始塔楼的原因,完全是不正当的。」

  市长脸色变得苍白,他的眉毛在鼻梁处完全地拢在一起,露出威胁的眼神:「您忘记吧!您……」

  「城里没有很多的家庭能够炫耀和勒胥信徒之间的亲属关系,」路偃尔丢出句子,就像朝野兽的巢穴里丢石头一样,要不扑空,要不急忙跑出并吃掉。接下来的时间里市长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眉毛下滚动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之后身子向后仰并喘不上气来,他开始咳嗽,用嘴大口吸气,路偃尔明白他获胜了。

  「您的秘密,这些只不过是您的秘密,」他轻声说道,「而它是安全的……当然,塔楼里应该保存有信徒的名单。但我将不会从那里面知道任何新的东西……虽然,当然……」他犹豫了下,决定是否激怒市长还有议会,「当然,比较简单的是随便地烧掉它们,以免某只不礼貌的眼睛……」

  「您父亲知道吗?」市长嘶哑地问。

  路偃尔认为这对保护人身安全来说还不差。

  「当然,」他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他知道,而且在他看来这并不是罪过……」他等候着,然后耸耸肩,「即便,当然,大多数市民对修会如此痛恨……」

  市长咬紧牙关,逼视路偃尔:「您打算要敲诈我,小伙子?」

  路偃尔眨了眨眼:「阁下……您毕竟知道,我们家……更多温暖的感觉……请您相信,我从来不敢这么大胆地说……这些令人不悦的东西。然而话题是关于塔楼的访问……这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对您而言是完全安全地。此外……」路偃尔因为突如其来的灵感而开心,「我可以删除文件,把它们染黑……抱歉,对您的家族投下阴影……如果它们在那里的话,我会带来给您,就当作付给您的服务费……正确地说,像是一种酬谢。」

  市长仍旧皱着眉头,但现在路偃尔不怀疑他的回答会是什么。

  「我岳父这该死的。」市长闷声地说出,「因为这个宗教狂热者……最好还是,」他看向路偃尔,「不要沉迷,这个科学不会帮助您的,您永远都无法强使我接受……」

  路偃尔起身致敬。

  「您可以在办公厅取得许可。」市长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守卫中尉将会陪同您前往,并在出口等候您的到来……」他恼火地用鼻子连连哼着,「还有泥瓦匠,好打碎砖墙,之后再把它重新砌造。没有人应该知道……可是,却是如此明显……」他突然大笑出声,凹凸不平整的牙齿露了出来,「而且不要害怕,年轻人,就在那边直接把您封砌在墙里慢慢死去,留在里面?」

  路偃尔笑着答道:「您含蓄地开了玩笑,阁下,可以想象我的母亲将会如何地开怀大笑!」

  市长收敛住自己的笑容,他摇了摇铃招唤仆人,他听而不闻地对路偃尔躬身答礼:「去吧,希望圣魂会活捉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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