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Ⅰ-4
在一个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如春天般温暖的一天,弗拉巴斯特宣布说道:「明天,就是明天了!我们要离开城市,踏上旅途。」
方庆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所有的事巴瑞安先前就知道,穆哈满意地擤了擤鼻子,而盖兹娜则是神秘地微笑着,只有我一个人板着脸,像个在婚礼上最后才见到新郎的乡下新娘。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前往酒馆饮酒作乐,开心享受着春天和即将到来的旅程。而我坐在角落,喝着酸酒并看着桌子。
当弗拉巴斯特用特别强壮的手臂挥舞着要大家去睡觉,酒馆还是客满的,这时天还没亮。大门将在黎明打开,马路不会对做着白日梦又爱抱怨的懒人屈从,只会爱那些天黑就踏上路途的人。
我走在所有人的后面,弗拉巴斯特稍稍落在我前面,我叫了他一声,说道:「弗拉大师!」
也许他在等我动作,神情紧张地回过头,甚至带着些许不安地说:「呃?」
我说:「我不去。」
整个晚上,我痛苦地想着这句话。整个晚上,我不敢想象要怎么面对弗拉巴斯特。然而,因为巷子很黑,我因此没看到他的表情。
停顿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声音、盖兹娜的笑声、穆哈沙哑的男低音在街上传开。
「他抛弃了妳,」弗拉巴斯特平静地说道,「他将抛弃你并忘了你,妳会了解作为任何店的仆人,一生都生活在洗地板,听人骂脏话中。而当臃肿的老板将你挤在某个小仓库,你会想起自己曾经是高贵的骑士并吞下泪水……」
我觉得冷,他淡淡地说,同时坚信自己像是个预知者。
「也许那时妳会想起我,妳说着自己那泪湿的稻草枕,结果,老人家说的是对的……妳急忙追了过去,但只是白费劲,唐塔莉。因为这不是可以被原谅的,绝不。」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半死不活的站着。
「妳知道,」他讥笑道,「二十年前我自己能成为一个老板,并获得一窝的孩子……但天份不是抹布,是某种偶然的厚爱改变它。有一个好人发现并跟我解释这些……而我终生感激他,妳明白吗?」
我沉默着。
他从咬着的牙缝吸入空气:「现在告诉我,妳是在开玩笑,我们结束这个谈话。」
在我们头上的某个黑暗处,风向旗咯吱咯吱作响。闲晃的猫尖声叫道,回应另一只猫,牠撞到了栅栏门,带着诅咒的脏水有一半溅到了爱哭嚷叫闹的孩子,又再度安静下来,现在声音被从屋顶上流下的小河破坏。
我很想要消失在地底,因为我的答案是预设好的。当前我只需要知道:没有舞台和剧团我能否存活?但我肯定没有路偃尔我是活不下去的。可是弗拉巴斯特不了解这些,我在他的眼里……我不敢多想,在他的眼里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在孤儿院因猩红热病死可能还比较好。
猫的演唱会在附近的屋顶继续,弗拉巴斯特在黑暗中发出响亮的呼吸声。
「我不会去。」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屋顶上的风向旗发出悲惨的颤音。
「随妳的便,」弗拉巴斯特闷声地回应,「再见。」他一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中。
2路偃尔站在广场中间,春风摇曳着他,像一棵树般。
久病之后他觉得自己终于像一个人,他依稀记得马路、中毒、神经错乱,然后是冰水,不知为什么又登上了勒胥塔楼、法院前挂有一个被处死的娃娃的广场,在这同一栋大楼的地下室,他被成形了……
他惊讶地意识到,他很高兴回来。此外,追求圆坠项链的过程中,现在回想起来像是一个夜间说的床边故事。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把手塞进怀中,感谢老天,圆坠项链还在原地,而且很棒的是现在就放在他的手里,再一次渴切地检视细节,但是不行……
路偃尔不知何故非常害怕把咒符放到偶然陌生人的视线下。
他不舍地放开了圆坠项链,此刻把它挂在自己的胸前,把斗篷裹得更密实。然而,广场一如往常,对路偃尔的秘密一点也不感兴趣,人们仍然讨价还价并漫步。四个穿着仆役制服的仆役紧张地用鼻子急喘着气,无声地抬着装饰华丽的轿子直行过去,肥胖的手从覆盖蕾丝的窗户伸出来,对着脸红的卖花女孩打招呼。衣衫褴褛的发疯老头,在塔楼脚下徘徊。几个看起来像是村庄里爱看热闹的人盯着他看,就像看着奇怪的东西般。附近的小贩引起买家的注意力。狡猾的街头顽童技巧地用手掌钩上来,顺手抓起掉在桥上的圆形面包,并安静地溜到岸边喂着一群鸽子。鸽子飞上天空,拍击翅膀还在广场落下了鸟粪,市民皱着眉头,清除身上新鲜的鸟粪,路偃尔阴沉地笑着。
喜悦中夹杂着一些烦恼的他回来了,在这之后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现在,他已经回来了,还发现自己在一开始的地方。再一次在同样的地方,同个时针,就像同一只老鼠在一个木制的车轮跑着……
现在,他站在大学的建筑物前,路过的学生认出了他,并向他打招呼,但徒劳无功,因为路偃尔并没有看到他。他的目光正盯着图书馆的窗户,两面大的彩色玻璃窗,其中一面窗户微启。
下意识地,他又再次把手放进外套里面。他想,圆坠项链在手掌中跳动,虽然,最有可能是路偃尔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跳动。
不可能毫无止尽地与自己捉迷藏,不可能不想妻子……想那位总是经常从这些图书馆的彩色玻璃窗挥手,笑着跟坐在父亲肩头的小男孩挥手……是的,总体来说,在一个完全陌生、之后被命运欺侮之人的肩上,在自己真诚的情感中被凌辱……
路偃尔苦笑,能怎么办?很难在怀中维持炽热的木炭……
手握紧圆坠项链,像从烫手处紧抓住。怀里炽热的木炭,想起……金色炼条上炽热的木炭。
在饭店里他用钥匙锁上,用窗帘遮住窗户,拿出咒符并把它放到桌上,在破旧的天鹅绒布的桌上。薄片笔直地躺着,黄金的表面没有光色地闪亮着,路偃尔慢慢地、有兴致地研究切口轮廓的细节处,努力不去注意在那上头的褐色锈斑,在无光泽的黄金表面生成许多。
东西将会灭亡,沿着水面投掷石块的老人如此说道。就是这样,「东西」会灭亡,跟我们一起,跟世界一起……
实在是有太多的疯老头了,路偃尔想。穿着勒胥使徒破烂服装的老人在塔楼周围徘徊游荡,他也喜欢对世界末世做出预言。有什么是不会从疯老头那听到的……但锈蚀的黄金?路偃尔习惯性的认知,黄金是不会腐蚀的。
他用手掌包住圆坠项链,在所有的细节处都把它弄得很干净,一尘不染……他收回手。小锈蚀并没有消失,看来,它变得更大了。
那时候在河边,在感情冲动不可抑制及狂怒的状态,某个人说了什么,路偃尔之后感到诧异。某些话像是「我,是先知」……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是这样说,行吧,那么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他比起所有的疯老头还要更疯狂。
金链子躺在破旧的绿色天鹅绒,就像是草丛中沉闷的细水流,随着每一分钟路偃尔更加感到不安,咒符放在他里面实在是太久了,而他必须经常感觉胸口的圆坠项链。
莫名的恐惧消失,之后咒符回到自己的位置。路偃尔苦笑,我不知道谁是谁的老大,他对这块黄金薄片的特性一无所知,他只是怀疑链子比他的新主人要强得多,然而路偃尔谦虚地希望有一天能与它并驾齐驱。
没有人问,累积了如此多的问题,但是疯狂的保存者轻易抛弃圣物,不给解释宽恕。现在,路偃尔与圆坠项链变成一对一,而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就是院长罗偃—他的爷爷,为丰厚的智慧之书奉献了长久的生命。
3父亲的书房让朵莉亚遗忘。
接连数日,她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直盯着前方,什么都不想。任何人在那段时间走过她的办公室门口,都会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踮起脚尖走路。无论是幼稚的大学生或是校长先生本人。「安静点,朵莉亚女士正在工作。」
她确实是在工作,朵莉亚经常在夜里留下来,在书前弯着腰,努力做着笔记、备课,偏偏这是不需要做的。她清楚知道,她到系上去或眼睛看见他们所有人她会很奇怪。
她没有强调哪些是「他们所有人」。他们只知道,她放弃她的儿子,也许他们知道她为什这么做。那个演喜剧的女孩,莫名其妙地突然接近她,确实所有的人都知道……然而,以前朵莉亚就不会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某些时候她用感觉捕捉在心里生根的自我判断。
书房感觉不到日常琐事与指责,不相干的念头无法渗透进办公室,朵莉亚相信自己在这里只会想到重大的历史事件、战役、王国、祭司和将军……还有她的父亲—罗偃院长。
她绕了很长的弯路,好不容易在办公室里找到那个时候父亲所接触的东西……她在图书馆里面搜集了所有他的手稿,好几个小时盯着书籍,不看内容,只欣赏笔迹,《法师史》一书中所有的章节本身早已根深蒂固、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在自身周围建立了不够牢固、但也不足渗透的世界,不平静却营造一种平静的假象,几天后的某日,兴奋的仆人顺便到办公室看看,竟使这一切全崩溃了。
「我的女士!」他高兴地喊道,「路偃尔先生莅临我们这里,这真是太好了,他在图书馆,你们可以…… 」
不过仆人急忙躲开,因为他看到了她的脸如何的变化。
她以不带情感的声音表示感谢。她在仆人离开后锁上了门,猛地推开第一本掉下来的书,坐下工作,这么难以建立的防线瞬间倒塌,拿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眼睛茫然地看着,耳边轮流响起费基瑞温柔取悦的嘲笑和那女孩响亮的喊叫声:「我绝不放弃我的儿子!」
她站了起来,差点没把扶椅弄倒,手掌紧抓住父亲办公桌的边缘,像是在请求协助及庇护般,既没等到这个,也没等到那个,她打开门锁离去。
路上遇到她的人大吃一惊并惊恐地打了个招呼,但朵莉亚早已离去。她沿着走廊走,神情冷淡,但内心的恐惧、羞耻相互冲突纠结,她懦弱地想逃避这一切令她畏惧的控诉,还有一种感觉,她一直以来无法辨识出来,就算辨识出来,她也无法相信。
她很想见他,她应该要见他,长久的不眠夜里,许多次出现了有关他死亡的念头。在呓语时,她几乎期待过这个死亡,而现在她很开心,她黑暗的意念没有伤害他,至少他还活着……
她走到图书馆的大门口,退了又回,石造的浮雕脸孔用着跟她一样冷漠的眼光看着周遭。与她相会的学生敬了礼,犹豫了一下,学生好像有什么事情要问,但立即逃跑,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
门没发出声音地关上了。
在她看来,图书馆是空的,窗户下干瘦、捕捉老鼠的猫舔着毛皮,黄眼珠对朵莉亚嗔目而视一段时间,之后回到牠自己的事情上。
她感受到了瞬间的放松,而那时有个人在最近又高的架子下动一动并叹了口气。
她抑制住想要逃跑的愿望,她站着,缓慢、如履薄冰地,走着一步又一步。
他坐在梯脚边,书本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堆成一堆,朵莉亚只看见他伸出穿着磨破鞋底的高筒靴的脚、下垂的肩膀及金发覆盖住的脸孔。
朵莉亚默默地哭了,路偃尔他坐着,就像平时一样,同样的姿势,同样一簇掉在眼前的金发……
她的呼吸紊乱,坐在地板上的人听见了其他人的存在并抬起了头。
年轻的费基瑞用冷淡、清澈的眼睛,从金色头发下看着朵莉亚的脸庞。
从架上被翻倒的书纷纷掉落下来。她在心中默默地喊叫,冲过挡住前方的架子,越过道路,用手摀住嘴,匆忙地离开大学并跑回家去,被咬破的手掌正流着血。
就在同一天,她急忙把艾拉娜和什么都不知道的奶妈叫来,朵莉亚.梭尔夫人便离开前往了乡间别墅。
4舞台上南方人褪色的遮阳棚鼓了起来。观众站成一个马蹄形,不时爆出捧腹大笑,我混进了人群最里面,绝望地看着一出接着一出的戏。
哈尔把棍子弯折起来,每一秒钟他都想要取悦非常容易满足的观众,有时他会演得十分粗俗,其中一出闹剧,他们把铲狗屎搬上舞台,在一连串骂人的对话之后,把一大堆有香味的东西倒在愚蠢喜宝的光头上。
群众捧腹大笑,到处有扒手乱窜,所以绑好绳结的东西只好紧紧地贴在胸前。我的耳朵因为羞愧而发红—不知是因为自己、哈尔、还是光头的喜宝?这不会很久的,我对着自己说,路偃尔很快就会回来了……
我几乎没剩下什么钱,老实说,我最好到酒馆去做侍女。没有人会记得,弗拉巴斯特离开后,我似乎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会记得,我到哈尔的剧团并不是为了好的生活,这说明是一种倒戈。哈尔自己决定要我倒戈,他真的诱惑了我……而且有哈尔在的地方,八卦就在。我这会儿相信,这就是所谓的麻烦。「我倒戈了……」
这意谓双重的背叛,还是去酒馆做侍女比较好……
但关于酒馆的想法,在我心中引起一种莫名的恐慌。我立刻想起弗拉巴斯特,「一辈子都要清洗被吐满口水的地板和听着骂人的话……」
我冷到哆嗦,人群突然大大减少,闹剧换成了一出悲剧,彻底的无聊,哈尔不会编剧,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编剧……
之后我明白他们在注意我,在布幕后,就在那个地方,可以发现某些动作,我想,我甚至看到洞里眨动的眼睛。他们从在舞台中间的夹板木盯着,这些演员在自己中场休息时,对我投以不满、嫉妒的眼光。那个涂满臭狗屎的喜宝、带着份外刺耳幼稚声音的老太婆、有着圆如鼓般脸庞及淫荡目光的英雄情人、任性带有凸嘴唇的美丽女主角……
他们是我未来的旅伴,我将和他们一起住在同一屋檐下,与他们分享面包、酒、金钱,和骂脏话……
南方人有个非常大的剧团,大约十人左右,绝不少于这个数字。他们不太可能因外来人、异己份子及对手而开心……
演出结束了,盘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且装满了,我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计算别人的收入,不是盘子,而是整个脸盆,并且满到上头,我们通常无法得到这么多,哈尔知道如何取悦观众,观众是愚蠢的。
观众向外扩散离开,而我也想离开了,就在我走了几步,这时哈尔的手抓住我的肩膀说:「哦,亲爱的天才,我终于找到发光的天才,那么,亲爱的,妳脚跟要往哪?所以,亲爱的?或者妳只不过是在散步呢?」
他的长嘴微笑着,但眼睛是严肃、锐利同时又使人痛苦的。用刮胡刀小心剃完的下巴,覆盖难以计数的黑点。从哈尔身上闻到香粉和昂贵的古龙水味,假如我回答「我散步」,这是名副其实的装傻,弗拉巴斯特的剧团已离开了城市,早就传到哈尔那边。
「妳觉得演出如何?」在他的声音里滑出像保护者般的语气。他彷佛在为我高兴,怎么样,总算是很荣幸见到真正的艺术吧……
我没勇气称赞演出,但也怕被骂。
「哈尔先生没打算上路吗?」我反问道。
他轻笑说道:「妳担心这个?别担心,不论是艰苦或是贫困,哈尔剧团都不会在路途上体验……此外,我还想留在这边几个礼拜。」
他习惯性用「我」而不是「我们」。在此他总是满足自己的存在,我温柔地想起弗拉巴斯特,他也是个暴君、小气鬼、和恣意妄为的人……
理解一切的哈尔,用手掌拍拍我的物品上的绳结,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肘:「走吧,孩子。」他用平常对商人说话的音调说着:帮我把「这个」包起来。
我跟着他走了。
新剧团用我应得的方式迎接我。
我立刻想起在孤儿院的情景:肩膀后斜斜的笑容,小声地说着八卦,无止尽的欲望想要碰或是掐,即使是用言语或是含情的眼光也行。所有的这些人像木偶一样都是隶属于哈尔,但跟木偶又不完全一样,他们还会为了属于他的整个权利吵架。
第一个晚上,我躺在分配到的窄小床垫上睡不着觉,我总是想象着我们的货篷车沿着哪些路走去,弗拉巴斯特在做什么,巴瑞安和穆哈对于我的脱队说了些什么……想到这就很难过,于是,我闭上眼睛,开始想路偃尔。
他会回来的,然后我会告诉他真相。我会说,我们再也不分开,就算被看不起,假使他母亲诅咒他和继任权被父亲剥夺。因为他的缘故,我做出了空前的背叛,这是否意味着我不能没有他?!
还有,我要请求他把这本《法师史》书给我弄到手。我既没能来得及读完关于第一先知,也没能读完关于疯狂的勒胥,但现在不知道为何,我认为,它是非常重要的、必须读完并记住……
阴沉的早晨来临,善于管理的哈尔着手安置自己的新财产,那就是我。因为这事,他决定从使用的喜剧中更新一些旧的、演出过的。
我的新老板神圣地坚信,没有什么比在台上掀起某人的裙子下襬、踢屁股和洒面粉更可笑的,东西拿来抹谁都无所谓,只要够厚就好。我怎样都无法理解我的角色的意涵,哈尔很生气,骂我笨牛,他打了个响指,要求所有人全部从头来过,剧团的人开始嘲笑。
在第三次或第四次的重复后,我停止愤怒及紧张,一切对我都没差别,只要让路偃尔回来……
彷佛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哈尔宣布排演结束,鼓励般地拍了拍我的背脊,并宣布说虽然我生性虚弱,但是女主角还是要让我当。
我开始沉默了起来。
剧团中负责生意的老太婆,从某处取出一堆脏破布并命令我洗干净。当我提着水在洗衣盆里翻动顽固的粗麻布并在底部抓到滑落的肥皂,有着凸唇的女主角和胖呼呼的同志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嗑着坚果并不断地笑出声,窃窃私语并盯着我瞧。
我都忍住了。
晚上有演出,我被安排收集赏钱到盘子里。我贪婪地环顾舞台四周人群的面孔,突然我想到路偃尔回来了并找寻着我……但群众像哈尔的闹剧一样,胖脸蛋、鼻子下垂、愚蠢且粗俗的……当然,我有可能是夸大了。相反地,在那一刻我认为任何一个愚蠢和粗俗的人都不是路偃尔……
时间停了下来,在我看来,每天夜晚的到来都是同样漫长又乏味。
两或三次排练后,哈尔决定养我养够了,该是上台赚钱的时候。他有一个从布幕后观察演出的可怕习惯,并直接在表演过程中低声评论,其中包括所有演出中最有说服力的「愚蠢的笨牛」也一样。在剧团表演完后,哈尔通常会召集团员,羞辱其中一人并称赞其他人,之后他们就会发生内哄,因为受到侮辱的人就会紧咬住被称赞的人的脖子,指控他们的阴谋。到时候我就像是置身事外观察着这群野兽,某个美好的一天,因为到了适当的时机,哈尔决定夸赞我。
我知道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有趣事情,所以我必须躲开老板。我,无能的婊子,应该是用尽一切力气努力地在「哈尔面前摇尾乞怜」,因而才进入了全世界最好的剧团。但我也仍然像是一个傻瓜,一下子没明白进入到剧团,不代表能在里面站稳……我的脚是弯曲的,不过这个已经跟这件事无关。
只有发生过的荒谬事情才有可能让我十分冷漠地听完所有的长篇大论。我询问是否一切都说完了,却得到了鄙视的沉默回应,我张开嘴并用尖锐、凶残的诅咒咒骂自己新伙伴,谁知道这诅咒是从我辞汇里面的哪里生出来的,而且我的舌头竟然能够把它讲到完。
任性的女主角,她圆脸的女伴及偶然同一时间出现在附近的老太婆脸都变了,轻蔑地看着错过的战场,我走了开,骄傲且战无不胜的。
晚上我在床垫上发现了一个又粗又斜的大头针。我和一个「铜门饭店」的女仆交上朋友,她每天都跟我报告新来的旅客,我认为路偃尔将回到这间熟识的酒店,因为那就像是回家一样,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幸福的夜晚……日子一天天地过了,我买了蜂蜜蛋糕给女仆,并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读着写下住客大名的簿子。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了憔悴又变得苍老的朵莉亚.梭尔,她的样貌变得很奇怪,像是躺在棺材里的死人。她去了自己的大学,她的背挺直得很不自然,彷佛是穿着石制的紧身衣。幸运的是她没有看到我,即便我几乎是站在她的旁边了。只要一有空闲,我都站在大学前,我在等路偃尔。
我终于等到他了,他跟在一群学生后面离开大学,我的双脚钉在了人行道上,有多少次我想象着我们的会面,几乎都要停止相信了。
他朝着我直直地走过来,用垂下的手中的书本随便挥舞一下,他又更成熟了些、达到成熟年龄,干净又冷淡的脸、有着坚硬折痕的嘴角,线条分明又中年的折痕,以前这些没存在过……他有自信地走着,彷佛重复着许久前熟悉的方式。他不像是一个刚从外地归来的人,比较像是一个旁听生在大学里上着例行课程。他的眼睛投向里面,他的眼中没看到任何街道及行人,他没看到我直到我挡住他的路:「你好!」
有一段时间他试图回想是谁站在他面前,他没有特别开心地点了点头说道:「嗯……好……」
那时我忍不住抱住他,我抱着并用鼻子蹭着耳边,吸着微微可闻的气味,立刻唤醒了我脑海里壁炉燃烧的漆黑房间及路偃尔头往后仰时脸上的那个神秘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挣脱开,他叹了口气:「对不起。但我很忙。」
「我也是,」我严肃地说,「我的自由就在眼前。我要嫁给你。」
他没评论我的玩笑:「对不起……以后……」
他继续走他的路,而我像条狗似地跑在他的旁边:「路偃尔,你知道吗,我已经离开剧团了,为了好等到你,你何时回来了?」
他想着自己的事情,心不在焉地低咕道:「那不重要。」
我打乱了步伐,随后匆忙赶上:「不重要?」
他已经恼火地看着我:「有事情……更重要,请不要打扰我。」
他沉默地走过街区,他用走的,我小碎步地跟着他的大步伐调整,而且还不相信这所有的一切。又来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希望,他从克斐隆回来后是严肃且疏离的,但那时我们还不是夫妻,当时疯狂的夜晚把我们在被风吹着的货篷车里连结在一起,但现在因为他,我放弃了以前我所拥有的一切。
「路偃尔,你再也不需要我了吗?」
他皱起眉头:「不是现在。」
他将抛弃并忘记妳。
瘦小的春草在鹅卵石的路面间冒出,我一个人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