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4
过了一个星期后我追踪探询到他。
他在广场附近租了一个房间且很少外出,我想方设法也只不过见到他两次,虽然是好几个漫长的日子之后在大门门槛前进行。
在「满足」小酒馆用某种骯脏的工作来喂养我自己,一定不是只有我的衣服,连眼神里也出现了无家可归和不安全感,因为有一次我被穿红白条纹的巡逻队拦下来,受到特别仔细地询问:我是不是已经没有四处流浪了?幸运的是,我能够如此生动且确实地表示被拦查的气愤,卫兵们踌躇了一下就不再打扰我了。我躲到某个缝隙里去,长久地经历过自我的恐惧,和流浪剧团们在城里是不讲礼节的,在这里任何一个乞丐或多或少都有个卑微的栖身处,只有我一个人还在跟命运对抗,不急着做女仆的工作。
而时间也彷佛跟我作对,卫兵的事件强迫我认真地思索未来。这个未来浮现出三种快乐的场景:首先,我能够照弗拉巴斯特的遗训,在某个小酒馆找到一份工作;这个方式,顺带一提,已经没那么糟了,因为一位勤奋的女仆或早或晚都将替自己赚取到新的衬衫、鞋子及百折连身裙,届时就可以碰碰运气,在一间体面的房子里找到女佣的工作,然后在那嫁给一个仆役,自己在饱足和满意中活到年老。第二,这是夏天的事,在农村里,夏天的农忙期到处需要年轻健壮的人手,让不聪明但饥饿、自愿的人从早工作到晚。之后到了秋天,在乡下举行婚礼,再一次,年轻的女工如果她不是斜视及跛腿的,就有机会跟朝气勃勃的农村小伙子结婚……
我喘了口气,第三条路是最令人怀疑的,这条路几乎可以肯定是无处可通,它跟痛苦及屈辱有关连,称之为「为路偃尔而战」。
许多次我和自我争辩,想对自己证明我挚爱的人在心里并没有侮辱我,他没有撵走我、没有厌弃、也没对我说过任何一句难听的话……证据一进门就驳回一切并再度打脸我:他没追上我,他甚至没注意到我。他最好是有幸可以得到一记耳光,这个耳光,至少,哪怕是一些作用力可以停留在他脸上……每一次像这样的争论都是用诅咒及忘却路偃尔的名字做结束,然而过了几个小时后,和自己这样的对话又再度开启。
我回想起我和他在一起那日日夜夜的每一分钟,可是它们的存在已经没有那么多了。我逐一回想我们对彼此之间说过的话,就像个守财奴在自己的大箱子里逐一清点贵重的宝石。我在自己的回忆里重建场景,我永远不是母亲打路偃尔并用诅咒逐出家门的见证人,每一次当我重新想起这一幕,每次我都受同样的良心谴责。
最后,我想到了朵莉亚.梭尔,关于这位奇怪又无法理解的女士,她崇拜自己的丈夫及儿子,但几乎同时失去这两位。在年轻时期经历这些奇怪的考验后,似乎命运能够饶恕……不要在同一个地方被击败两次……
我回想起从自己这边听到自己说:我不会宣布与儿子脱离关系,朵莉亚是如何开始动摇?真有趣,要是知道我和路偃尔的小孩,实际上,比方说是哈尔的后代,二十年后我会说些什么呢?
这让我打了个寒颤,不,这个高傲有钱的小丑怎么也无法跟费基瑞相比……之后,如果不是折磨我。他们没有把我带到地牢,在那边红色炽热的钩子火盆里烧热,他们没有用链子把我锁在板凳上,没有从我身上撕裂衣服……
丰富的想象力使我难堪,我瞇起眼睛并用手抱住头,努力不要去想可怕的事情。不,朵莉亚.梭尔,这是朵莉亚.梭尔……千万不要谴责她。当心,老天爷是见证者……
伊葛,正是他彻底无望地失去了儿子,当这一切发生时,伊葛都还不到十九岁,当时他爱路偃尔,养育路偃尔,乐意为他冒生命危险……在那里、城墙上、围城之时也好,难道这些年全是虚伪?
那比方说,他的妻子有什么罪过?因为她没有在酷刑下死去?因为没有打掉孩子?因为她活到这一天,当偶然、精神错乱的女孩让他—伊葛看清路偃尔的来历?
所有人都有罪,可是路偃尔错得比其他人还要多,他被生出来,这个畜生没被脐带勒死、没有在婴儿时期冻死、没有死于麻疹、没被揍死和没溺死……他们哭泣,一起把秘密埋葬起来,自己继续活在和平与爱当中,带着幸福的回忆……
我咬牙切齿,看来,必须要原谅这个笨蛋,毕竟他疯了,他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是我自己发疯了……
或许,我已经疯了,理智下我甚至没因为国王的王位离开弗拉巴斯特……
然而,所有的眼泪流尽了,如果我不打算嫁给一位仆人、不急着成为红颊小农妇,如果我认真地要为了这个男人跟命运对抗,或是和这个男人一起对抗命运,或者一个人对抗所有的人……拭目以待。无论如何,没啥好久坐的。
听从自己的意志,我一个猛劲抬起腐烂的桶子,丢向通道门中间的某个人。我扯下裙子,坚决地往前行,但只过了两个街区我就意识到要往何处去。
我要去光荣之城克斐隆,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要赶着去跟伊葛.梭尔先生会面。
13女房东称道房间里年轻的大学旁听生,对这位勤奋的青年赞叹不已:他每天听课,有次还在图书馆里度过一整夜。但在那之后,他上课的毅力骤然地改变了,现在他把自己关起来并且整天坐在书堆里,只有在吃女房东准备的餐点时才会中断。
路偃尔确实花了很长的时间在掌握由塔楼窃出的财产,《第一先知的遗嘱》,因自己不理解编码,同时宏伟的规模也让他大为震惊!在火中幸免于难的文本,迫使他思考有关一个巨大的东西,编出从空间和时间来的谜,而同时也是从人类的王朝与家族来的谜。路偃尔读着,他的头发在头上微微颤动,从烧焦的书页散发一般古老的恐怖不安:「而水变得更浓稠,像是黑血般……从天空撕下皮肤……火炉里名副其实忌妒的劈柴……她将成为仆人与全权代理人……」
所有章节看得出来是用符文所写,路偃尔一个字母也不认识。还有图形,大部分被火烧得残破不堪,所以在那上面描绘的生物是不可能辨识出来。这是一本真正神秘的书籍,路偃尔试着只在白天读它,在阳光下,因为在灯光下是没有办法读。
勒胥圣魂信徒的名单似乎显得单调乏味的多,它带来了更多的好处。法尔.费基瑞在所有被称为献身者当中被列在第一位,简短的档案告诉了路偃尔,过去他的父亲曾是一位击剑教师,并在城外有一整群的亲属:母亲、弟弟、两位妹妹及两位侄子。路偃尔因这样的想法打了个寒颤,或许他的姑姑和堂兄弟们安然无恙且他当前需要会见……
在大祭司及费基瑞后的第三人是某位卡厄拉「圣地的守护人」,根据他的名字只存在一个注记「极度地忠诚」。路偃尔好奇地想着,他是对谁忠诚呢?对大祭司本人?修会?对这一个「圣地」?什么样的人,整个档案只存在简短的几个字「极度地忠诚」?此外,是否在费基瑞那里也有「忠诚」?或是大祭司担心他像是个可能的篡位者?什么样的关系与高龄的修会首领及好权的费基瑞有关系?名单读到最后,路偃尔勤劳地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并小心翼翼地条列写下名字和可能的方向标:如何及何处可以找到。二十年,这并不是两百年,某个人应该还存活了下来。
结束了名单,他庄重地开始着手秘密的报告,而且他立刻就开始出汗,弓着背,在拳头里掐住圆坠。
罗偃院长、旁听生梭尔都是多次重复的姓名,在早期至少有学生担任勒胥修会的间谍。修会对院长感兴趣,确切地说,某个「黄金的东西」被保存在他的办公室里面。修会想要什么就不会罢手直到把「东西」据为己有。为此,旁听生梭尔被找来,年轻人接近了院长的家庭,并在同一时间他亦是难以克服恐惧的俘虏,那个时候咒语起了作用。
路偃尔从衬衫里拉出圆坠项链,锈蚀变得更大了,路偃尔闭上眼睛并把脸颊紧贴在黄金薄片上。
他们知道什么了?为什么他们需要先知咒符?他们当时已经下定决心要造成「世界末日」并为此召唤黑荒疫?
路偃尔打了个冷颤,在那里,在地下室里,他的父亲折磨他的母亲好得到圆坠项链。这是个未知数,如果朵莉亚.梭尔没能撑过折磨且给了费基瑞咒符,但她没交出。
妈妈……他非常想要跳起来,翻倒椅子奔向她,在她脚下哭泣,喃喃诉说:「我知道」,等着某个原谅?难道那个刽子手的罪过,在他这个儿子身上?
他用意志力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她没有把圆坠项链给费基瑞,但是「黄金的东西」不管怎样,还是落到了他手里,就在下一代的手里。与命运战斗是毫无意义的,必须要及时了解,命运想要什么并帮助它……
路偃尔试图用指甲刮去金色薄片上头新的锈斑,但徒劳无功。他叹了口气,把圆坠项链藏到怀里,收好有着早期信徒姓名的名单,穿上衣服并离开家。他告知女房东说他要和朋友去参加舞会,善良的女士由衷地替这位年轻的房客感到开心。
「不,」年轻的女人讶异地说道,「这样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这里没有这样的一个人。」
在她的裙子后面藏着一位有着黑眼睛、调皮害羞的孩子。门前毛茸茸的小狗没有发威吼叫,然而链子像条弦一样拉紧。
女人突然皱起眉头想了起来,明显地,那个费基瑞是谁—就是不认识的青年随便问的人。她冷冰冰地对路偃尔点了点头,牵着淘气孩子的手走进屋里。
「不要提及,」男人皱眉建议路偃尔,用磨刀石磨着细铲子,「不要大声地提及,说不吉祥的话会招来灾祸……」
「他们在那里住过!」像筛子一样圆的老太婆费力地从地窖走出,揉着腰部,「在那里……」她不确定地往栅栏后的某个地方挥手。「你,」这次挥向男人,「还很小……所有的邻居都因黑荒疫而死亡……这些人死了,他们的妈妈,一位出嫁的女儿及孩子们,和一个未出嫁的,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完全是小家伙……在一天之内全都死了,而这个,穿着斗篷的,之后来了并自己埋葬他们……」
「你说什么废话,」男人不友好地应声,「他已经,」向着路偃尔点了点头,「问到费基瑞……依您所见,穿斗篷的人,同时就是费基瑞?或是,勒胥圣魂?」
「谢谢。」路偃尔说完,转身离去,他后脑杓感觉到了紧张的目光。
他穿过城市大门附近的广场,他想起几乎不久前这里有三辆货篷车摆放在一起,唐塔莉在其中的一辆里面……他如何递给她手,而她忽然落到他身上,就像一道结冻的瀑布,之后在「铜门饭店」这道瀑布如何变成了火焰……
穿着勒胥信徒斗篷的疯老头坐在拱桥下,神情呆板地看向渠道发霉的水。不要相信命运也不要听信理智,单纯地服从隐约直觉的动机,路偃尔停在旁边并小声地叫道:「卡厄拉信徒……」
路偃尔没准备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老人突然急遽抖动,全身抽搐,慢慢地……慢慢地,顺着头发,他转过身面对胆怯的路偃尔,他浮肿的眼睛像是因为疼痛而扩张:「你……终于……」
路偃尔向后退,「极度地忠诚」……忠诚,确定的定义是什么样的?
「你……」老人声音嘶哑地说着,路偃尔彷佛看到他额头处的伤痕,那是很久以前被石头击打的痕迹。「你……回来了……」
路偃尔真的已经被吓到了,只有奇迹和不可置信的意志力支撑住他想逃跑的可耻念头。
「费基瑞,」老人哭了,「不是所有的……即使不多……很快地……已经……完成。」
「是的,」路偃尔说,他感觉到背后彷佛被冰爪撕裂,「我……很快……很快。」
「我发誓!」老人突然扬起手,「他……没有记忆,你是对的……他不值得……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卡厄拉值得……你是对的,费基瑞,你再次是对的……已经完成!」
「什么?」路偃尔几乎违背自己意愿地低声说道。
老人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是可怕的,如此无力且真诚的,就在同一时间是谄媚的,露出了没有牙齿、斑点很多的牙龈:「你想起了……正确,法尔。不是所有的人……但是卡厄拉值得,对吧?」
「是的!」路偃尔喊叫着说出,转过身并点头跑走。
在那天晚上他站在镜子前面很久,用两根长蜡烛从两侧照着自己的脸庞。
他想要看到那里面老人所看到的东西。他想要知道费基瑞看起来怎样。
14老奶妈,小艾拉娜托付照顾的人,连续好几天都没离开自己的位置。
梭尔的乡间别墅大又舒适,空在那没有仆役,在里面的住户只剩下朵莉亚女士自己、小女孩和奶妈。经济陷入衰退,奶妈跌断了腿,但她努力到处跟上,准备、收拾、喂马、清理牲畜栏,同时还试着照顾每天越来越不听话的养女。艾拉娜舒适的小世界彻底地垮台了,她失去了父亲与哥哥,现在连房子也失去了,因为她童年有人服侍的生活方式跟现在大不相同,就像海岸与疟疾沼泽的差别,使她变得阴郁、任性、愁眉苦脸,像个野兽仔,越来越常用毫不掩饰的无礼行为回应奶妈的关心,善良的女人没打算惩罚她,因为在最后几天里艾拉娜也失去了母亲。
朵莉亚.梭尔夫人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不想看到任何人,奶妈站在门前好几个小时,恳求夫人好歹吃个苹果或是一小片肉,这些提到食物的话题引来朵莉亚的厌恶。她没宣布绝食,只是难以下咽,只有饥渴地喝着奶妈拿来的水。透过门缝看到她,年老的女人长久地劳累和哭泣,朵莉亚老了大概二十岁,她的皮肤紧紧地贴着骨头消瘦下去,白到铁青的脸上,红肿、不健康的双眼忽冷忽热地变白。
有一次,发生在夜晚,当奶妈在厨房喂着艾拉娜冷掉的粥,夫人下来走到她们身边。不真实的脚步直接走过呆住的女人身边,她沉默地用手抱住艾拉娜并猛然地贴近自己,小女孩的眼睛因疼痛而扩张。朵莉亚晃了晃她并挤压,歇斯底里地吻着,手指插进蓬乱的头发里,她呻吟并用稍稍可听见的声音说道:「孩子……我的小男孩……小的……儿子……」之后所有发生的可怕事情轮到艾拉娜,恐惧开始涌出,她扯破喉咙大叫,泪如雨下,彷佛因为这声大叫朵莉亚清醒了一些,她无力地放下手,允许小女孩滑下地板去,转身离去,一句话都没说。
一整晚年迈的女人和发抖的小女孩艾拉娜呜咽及哭泣,彼此紧紧地贴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