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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Ⅰ-3

  他孤独地度过了早晨,一如从前。前夜亦是如此,还有前夜之前的早晨。梭尔家的狂欢酒宴逐渐式微。他不愿履行前来招唤、率领驻军对抗匪徒的军职,如此奇异的行径,对于克斐隆城的居民来说已是公开的事实。克斐隆城的匪徒听说异常蛮横、残酷。城市,一如从前,活在蜚语谣言之中。然而,谣言并非亘远流传,有人已经失去了兴趣,有人耸肩不以为意,有人直接将伊葛.梭尔称作变节的懦夫……

  对此他抱以冷笑。城市居民以为梭尔并不太在意他们的看法。然而,他们绝对无法想象对于这些谣传蜚语他其实是多么地嗤之以鼻。他坐在窗前漠然地看着屋外:雨中的水洼冒着泡,狗儿在庭院游荡徘徊,标帜着高傲徽记的马车不时地在马路上发出喀啦震响。

  有人迟疑地敲了一下门。忧愁的仆人将他圆圆的小狮鼻伸进门缝中说道:「主人……那里……有人在问……」

  伊葛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他对于来访的客人毫无兴趣。

  仆人离开了,一分钟后又回来了,有点忐忑地说道:「主人……她说……有重要的事……她要……」

  「她是谁?」伊葛很惊讶地问道,毕竟鲜少会有女士前来造访他。

  仆人迟疑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位姑娘,我的主人。简言之,是一位…姑娘。」

  伊葛端详着窗外的雨,思忖着。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出门访友,因此他推断这位神秘访客应当是想要见上他一面。

  「让她进来。」他丢了这句话给仆人。

  仆人又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她……湿淋淋的,我的主人。脏兮兮的,会把地毯弄脏……」

  「那你不能把前来的脏鬼打发走吗?」伊葛冷冷地问道。

  仆人忧虑地说:「那就……赶走她,是吧?」

  伊葛叹了一口气起身。

  女孩在门外等着。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刚从泥浆里游出来的刺猬,黑色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像冰锥一般垂挂着,脚底下的破鞋整个都进了水。伊葛因此并未马上认出她来,直到她走到他面前,带着感冒、有一点沙哑的声音含糊地说:「梭尔先生……我前来是为了……路偃尔。」

  这个名字彷佛她说不太出来。不提起这个他也能清楚地记得在某个秋天节庆去看了一场巡演剧团的表演,那个让全场观众捧腹大笑、博得喝彩的女喜剧演员,还有穿着勒胥修会门徒灰色斗篷的儿子。在他的记忆中,这名叫唐塔莉的女孩总是让人联想到震惊、恐惧以及痛苦的根源,所以他此时皱眉蹙额,犹如遭受苦痛般地问道:「什么?路偃尔?」

  她开始眨着眼,不时忐忑不安地吞咽口水。然而他冷淡的反应与敌意彷佛给了她出其不意的一击,此刻她拚命地思索着如何说一些讨好他的话语:「路偃尔他……我想跟您谈谈。梭尔先生,我有罪,偶然间我知道了一切……」

  在梭尔背后的仆人好奇地竖起耳朵听着,梭尔也没要打发他下去的意思。

  「一切指的是?」他刻意大声地问,以便向自己和仆人证明他多么不在乎世上所有的秘密。然而,在内心深处他相信那女孩所知道的一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事。

  她调整了呼吸,瞟了一下仆人,然后轻声低诉地请求:「请您低下身来……我再告诉您……」

  他耸了耸肩,把头低了下来。她将冷到发紫的嘴唇靠近他的耳朵,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道:「他有个项链圆坠……他去了坟前悼念……但他是无辜的。他那时在勒胥修会塔楼……他将变成费基瑞那样。无法……为何您要遗弃他?」

  仆人什么也没听清楚,用鼻孔吐出受屈的闷气。伊葛站了起来,忘了挺直身躯,因此女孩红肿的双眼感觉就跟他的眼睛在同一水平面上。她那湿润的双眼透露出对自己鲁莽行为的担忧,她恳求道:「梭尔先生……我当然无权……但是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请您谅解……」

  他一时难以把麻掉的腰背伸直,恢复到身体正常的状况。在楼梯的柱脚旁他回头问道:「妳应该饿了吧?」

  她静静地没答话,看起来像是被人追捕,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她也不知道,她对他该有何期待。

  他挤出微笑说:「就这么办吧……妳先吃些东西,我们等一会儿再谈。」

  她匆匆地点了一下头,但他没看见她还想要说些什么,而她却是想说却又拿不定主意。

  「怎样?」他回头问道。

  她若断若续地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否……盥洗一下。」

  据她的说法,到达克斐隆城全程要花上「很多天」。到底需要多少天,她也说不清楚,因为在中途的某处她就已经数不清楚了。伊葛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身形枯瘦,如今改变很大,她长大了,原本的开朗活泼丧失了一大半。然而在热水沐浴及一顿饱餐之后,她整个人重新注入活力。伊葛瞥见她随手将餐巾纸放在饭厅内一座装饰雕像的弯曲手肘上,使得这座牧童铜像看起来像个旅馆侍仆。

  伊葛带她到书房里,让她能仔细看看壁毯上的野猪以及正门口男孩画像中的妇女。之后她在扶椅上坐了下来,那把座椅正是数个月前路偃尔所坐的地方。伊葛压抑着忧伤的情绪。

  她一开始有点难以启口,克服了胆怯之后便一股脑儿地开始畅谈起来,而此时令人诧异的是她的声音会随着故事主角的不同而有相对应的转变。当从这个不算熟识女孩的双唇清晰地发出路偃尔说话的语气时,伊葛的背脊感到一阵冰凉。她讲述故事时,一一投身在众多人物的角色中,娴熟地操控着听者的注意力。而他看着她闪烁的黑色双眼,心里想着在她身上有着朵莉亚的影子,犹如少女时期的朵莉亚—那时候的她尚未遭受失去未婚夫的痛苦,仍醉心于科学研究与谈情说爱……当然,唐塔莉的面貌、习性一点也都不像朵莉亚,然而她双眼中闪烁的那种神采正是……

  他告诉自己要放松。稍微地松开那使他与世界隔离的武装盔甲,想起年轻时的朵莉亚、她颈上的胎记,还有忠贞、严肃的路偃尔他的新婚之夜……

  多么幸福的日子!在这几个月里小男孩都有人伴陪。

  2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了。也就是我告诉他所有我认为必要的事,所有我觉得他应该知道关于路偃尔的事情。某些细节,我也当然没说,可是却被抓到小辫子,毕竟伊葛.梭尔并非傻子。

  他起身走向窗户。看着他宽大的后背,我脑中思绪杂乱、头晕目眩:想到他接见了我而且与我平等对话;想到我坐在他的椅座上,在他的地毯上暖脚;想到我跟他一对一谈话。对我而言,他原本是个遥不可及的人物,就像是树立在座台上的雕像一般……

  我阖上了双眼。当妳坐在板车上轻松地随车摇晃,当朋友与妳在一起,总是有丰盛的晚餐可用,这样的漫游之旅是愉快的。这比踽踽独行好得多,也比在颠簸的道路行走,还有那些吃不饱、睡在围篱下的日子……好得多。

  ……我微笑了一下。好心的乡下孩子给我钱想看看「驴蛋」的样子。我走到第一个小孩面前,为了铜钱表演了一下《驴蛋耍宝》的桥段。那个小孩家境贫苦,但仍旧好奇地想一睹驴蛋蠢样,所以我就小秀了一段,表演一下弗拉巴斯特教我的把戏:鼓起腮帮子,摆动双耳,最后来个耍宝的驴蛋表情……就像无厘头的杂耍那样。

  那些非常想要看杂耍的小孩子和年轻人呼朋引伴而来,有时候我可以拿到一大把的铜币,但最后发生了一件事:一个魁梧的男人驱赶我,抢走那天还有之前所有我赚来的钱,甚至连面包都被他拿走了……

  我的笑容消失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梭尔从窗前转过身来,窗外依旧下着雨。我们眼神交会过后,我领悟到那些我所略过不说的,其实他全都了然于心。

  「是啊!」我大声地说,试着用大剌剌失礼的言行来压制内心的胆怯和害怕。「是啊!我就是爱他!那又怎样?」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接受了我的自白,苦笑地说:「我可不爱,谁会爱他呀?!」

  我焦急了起来,不知如何回答。

  他又再次转过身去,说道:「最后一次我在这儿被人指责……不是未履行军职,就是抛弃儿子这两件事……实际上不是儿子,而是……不管如何是该归咎于我的,那就听天由命了!」

  我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双膝下跪,说道:「这样吧,您打我吧、赶我出去吧……我全都明白了。有关于朵莉亚女士和您……这本来就不关我的事,但是路偃尔他是无辜的,那究竟为什么……他真的是无辜的,他被生下来,为什么他必须……要是他现在出了什么事……就会是您的罪过。您现在可以打我了……再把我赶出去……」

  他打量我全身许久。然后他弯下腰,用手指生硬地抓住我的腋窝,甚至我的魂魄也被他紧抓着。就像抓小猫那样,把我从跪姿拉起,停在空中。我的脸感觉跟他的脸齐平。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好一段时间,而这期间我都不太敢呼吸。

  「好,」他叹了一口气,把我放下站在地板上,「要很有勇气妳才敢跟我说这些。现在我也

  ……展现勇气。妳坐下……」

  听从他的指示,我顺势坐回了椅座上。他在房里踱步着,心里在思索着些什么。当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不安地站了起来。

  「妳坐着……」他轻轻地推了我的肩。他站着思索,然后叹了口气说:「朵莉亚.梭尔二十出头的年纪……那时她还是个年轻的新娘,跟着未婚夫一起来到克斐隆城……当时的未婚夫并不是我,而是一个名叫狄纳尔.戴伦的大学生。」

  他静默下来,观察着我的反应。当然,我很惊讶,但觉得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并不适当。他似乎很满意我的自制力,呵呵一笑,接着继续说道:「他们为了某个科学研究来到克斐隆城……很不幸地在这里遇见了我这个克斐隆城的头号战将暨情郎。朵莉亚的美貌的确也让我非常动心……我狎昵的言行激怒了大学生狄纳尔,他向我发帖决斗……我把他击毙了。」梭尔又在房里踱步了起来,斜着眼看我如何欣赏这番自白。我坐在那里,惊吓个半死。有个声音告诉我,从前没人承蒙伊葛这般开诚布公地自述。我因此更加害怕,这是我的荣幸还是惩罚?

  「我把他击毙了,」伊葛重复地说,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真可怜,连拔剑都还不会……事情似乎应可就此了结,但是当天克斐隆城有个人目击了这场决斗……而且认为我犯下蓄意杀人的罪行,虽然他的看法没错,」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而且这个人他向我下决斗战帖……」

  梭尔停顿不说话。我看着他再次回想,不,是经历接下去发生的事,那显然是段沉痛的过去。

  「他对我念了些咒语,」梭尔低哑地说,「于是我的脸上出现一道像是被剑砍过的伤疤,」他在自己的脸上以手指用力地从太阳穴往下划到下巴,皮肤上留下一道泛红的痕迹。「就像这样的伤疤……懦弱之咒。我成了极度怕事的胆小鬼,迷失了自我。这个丑陋的懦弱印记操控了我,我怕黑、惧高,也怕疼痛、流血……我害怕受辱,一旦让人知道了,这污名就难以洗刷,因为众人都鄙视胆小之辈。」他喘了一口气。

  「伊葛先生,」我轻声地说,「也许,您不该?」

  他明了我要说什么。他苦笑地说:「应该的,唐塔莉……我要妳明白……」

  他终于坐了下来,把脚横在另一只脚上,脚掌放在膝盖上,说道:「嗯……我不得不放弃原来的生活,逃离克斐隆。我经历了苦痛、诽谤还有耻辱,直到上天引领我来到了罗偃任职大学院长所在的城市,而朵莉亚啊,正是他的女儿……我想再次逃离,但院长却不让我走。他给了我一线希望,能见到那个对我下咒的人,并向他祈求宽恕……」

  窗外的雨不再那么滂沱,此刻飘着蒙蒙细雨,雨丝落在窗户的玻璃上。伊葛静默不语,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

  突然间他微笑着说:「我想,路偃尔现在应该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吧?妳应该很欣赏他吧?」

  他这突然的一问让我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我的双耳、颈子和脸颊泛起一阵温热的绯红。我垂下双眼,低着头,想要闪避伊葛的视线,却没能得逞。

  他将手放到我的颈背上,问道:「那么……为什么妳会害羞到不敢看着我呢?」

  我愣住了,不敢把头抬起来,也不敢随意地把他的手拿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我的后脑杓,走到了窗边。

  他继续说着,在我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别人生活艰苦的想象。我看见了二十岁的伊葛.梭尔第一次登上宏伟大学门廊的样子;看见朵莉亚年轻时沉浸在自己的伤悲中而无视于周遭一切事物的脸庞……有太多的伤痛。这两个人走过了漫长困苦的路之后,开始享受幸福的生活,然而这样的转变彷佛是为了要让勒胥修会有机会来破坏他们的幸福。末日、空墓、黑荒疫在狂妄的修会召唤下应运而生……说到这儿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我那苍白、满脸脓疱的舅舅,他总是被人欺负,用着高亢、歇斯底里的声音和我母亲争吵……这情景仍历历在目……当我听着伊葛说到罗偃院长,我彷佛亲眼看见这位用自身生命去化解黑荒疫的魔法师,一瞬间我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

  伊葛突然不说话了。眉头深锁,双唇紧抿。他急促地转身面向我说道:「费基瑞。那个人叫费基瑞。他强迫我当叛徒……我生性胆小,无能制暴……当修会的计画启动后,众人将一切都归咎于罗偃,事实上是他使用了巫术招致黑荒疫……还有朵莉亚,她也被逮捕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眼前出现那监狱和酷刑室的场景,还有路偃尔亲生父亲的那个男人喊着:「咒符到底在哪里?」

  「咒符?」我反射性地重述了一遍。

  梭尔似乎没听见,继续说道:「……而控诉者的证人是我……更正确地说,是我的怯弱。应该说费基瑞对我有所期望……因为我怯弱的力量胜过自身。他使我成了他的奴隶……费基瑞知道。」

  他又坐了下来,手指蜷曲,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当她走进法庭时……」

  我瞇着眼。每走一步,酷刑的痛楚在残害的身躯里凌迟着……而法庭上的群众黑压压的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眼里全是憎恨的目光……在一阵喧嚣、怒吼之后一片沉寂静默……证人将步上的讲席台……坐在长桌后的法官和那把给遭控诉妇女坐的板凳……

  梭尔喘了一口气,说道:「她也知道,我将会回答:『是』。是,审判官大人,您是好人;是,罗偃和他女儿召来了黑荒疫;是,我那时就在现场,全都看见了……是的,是她强迫我的。就是这样。」

  他眼中闪过一道骇人、阴郁的目光。我摒住呼吸。

  「我不知道如何……」伊葛用低哑的声音说道,「但我说的却是『不』。不是,这不是事实,不,不是……」

  他靠在椅背上,揉一揉自己的脸之后说道:「……就在此时咒语消除了,唐塔莉。而且伤疤也消失了……一切都……好转了。因为……带着尖柄的钳子……刺进他胸膛。那时候我没有任何武器,而他却有一把下了毒的三棱匕首……都结束了。埋葬了,遗忘了……」

  他的手从额头移开,灰蓝的双眼还有深色的眼眶,带着疲惫与伤痛。他说道:「一切就是这样,唐塔莉。路偃尔出生之后……朵莉亚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她没能再生下其他的孩子,彷佛费基瑞死前对她下了诅咒一般……我们都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一直到艾拉娜出生。就这样,现在妳知道了……」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老旧壁毯上的野猪说道:「我的生命中有过无数美好幸福……而今所遭受的报应我觉得也是应得的。朵莉亚……她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心中的伤痛……她……有如被亵渎的宝物,无法完璧归复。妳要知道我说的这些……没跟别人说过……全说给妳听了,妳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此刻我觉得自己应该要用双膝跪下。

  「还有一个人,」他无意识地用手指在野猪嘴上的獠牙滑蹭了一下,「他……我若是能把他……而这又另当别论了。他清楚一切……毕竟是他对我下了咒语,在我脸上留下疤印……他毁了我的生活……赠予了我……赏赐了我……」他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我很怕他。我与他谈话从未像现在我与妳说话这般自在。」

  「他是谁?」我轻声地问道。

  「他的名字是流浪者。」伊葛说了出来,但我感觉到他其实不太愿意说,「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他是个老人……,不是魔法师,但却……」

  「能下降诅咒?」

  「是啊,他……没人知道他是谁。罗偃院长认为他是卸职的守门者,被赋予看守造化之门的职务,尚未踏进第三元力的世界……他被元力所烧伤,留下了印记……噢,对了,妳还不知道这些……守门者、大门……妳不清楚。其实我也不是全部都知道……一年一次,在欢腾节那天他就会出现在城里……我们就会跟他在鼹鼠酒馆碰面。我从来不敢跟他说话……两人面面相觑,把酒饮尽之后,他便离开,而我继续留在酒馆里。」

  他闭上双眼,回忆着。他微微抬起嘴角,继续说:「这二十年来他一点也没变……永远是我认识的那个样子。真是奇异……身为一个人……谁晓得啊,他……那漠然的双眼彷佛说着全世界都与他无关……他的眼皮上没有睫毛。真不知有哪些我们人世间的事情能使他产生兴趣……他似乎什么事都不在意……然而欢腾节那天……他总是会到城里来,而且一次也没迟到过。」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们两个听着窗外的雨声。

  「咒符,」伊葛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说道,「路偃尔拿到了咒符……那费基瑞多么渴望的东西。罗偃院长把它收在书房里……院长死后,朵莉亚把它藏到其他地方,以免我这个懦夫在严刑逼供下把它交出去……而她……也没告诉……他。在围城之前……我们交出了项链圆坠,把它给了流浪者,因为我们知道他可以收藏得很好……所以这表示路偃尔见过了流浪者,也表示他给了路偃尔项链圆坠,同时路偃尔应该已成为了真正的先知……」

  以前我脑中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唯有透过伊葛亲口说出,这个想法才终于由大胆的假设转为定论。

  「那么现在呢?」我低声问道,「他……我想他心里有些计画。他决定一旦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是费基瑞的儿子,那么他就要当他的儿子……现在究竟怎么办才好,伊葛先生?」

  他笑了一下,说道:「姑娘,我毕竟不是魔法师……我也无法将时光逆转倒回至过去。妳究竟要做什么?」

  我鼓起了勇气,说道:「我希望您能回去,找到路偃尔……还有您能向女士……朵莉亚祈求原谅。她现在过得……并不好。」

  「妳还是不明白,」他若有所思地说,「如今木已成舟,妳以为还能改变什么吗?」

  于是我动了怒气。尽管一般人该有的常识窸窣地对我发出惊吓的警告:「别说了」,但是愤怒一巴掌打在我脸上,让我满脸通红地说道:「您……您只要……您抛下了受伤的人。可能是致命之伤。您护卫着自己的伤痛……而您让他们……陷入更深的孤寂中。您不必寻找理由,您没有借口……为什么您要留下朵莉亚,彷佛在当时您该这样做……」

  「闭嘴。」他冷冷地说,在他的声音中泄漏出某件事,因此原本我要说出的话停在舌尖。终究我失去了理智。忘记我在跟谁说话,我在向谁开导。愿上天保佑我能跟梭尔上校沟通。

  我把头垂在肩上,看着地板,疲惫地思考着:我的任务就这么结束了,惨遭滑铁卢,而今又将踏上归途,又要搞《驴蛋耍宝》,忍受风雨还有冰冻寒夜。之后将跟我碰面的是年轻的费基瑞,而不是路偃尔。到时候只能悄悄地逃开他经过的路……

  窗外暮色降临。在灯光昏暗的房间,我只看到了伊葛一动也不动的剪影,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有如石头般地坐着,而我也不敢起身离开。

  「妳的剧团现在如何?」他突然轻声地问道,「我无法想象妳离开后剧团会如何……」

  我的喉咙卡住了,没办法回答。

  「是因为路偃尔吗?」他仍然小声地问道。

  我点点头,期盼他在黑暗中没能看清楚我在点头。

  然而他却看见了,并说道:「永远不回去了吗?」

  「伊葛先生,」我轻声地说,「我应该走了。请您见谅……我要走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桌子前,点燃蜡烛。在暗黑阴影中先被照亮的是他的手掌,然后是他的脸。出乎意料的是他一脸平静,甚至没有强烈的情绪。我跳了起来,拉整裙子,然后说:「那我要走了,可以吗?」

  「妳坐下,」他要求道,眼神望着烛火,「现在跟我谈谈妳自己吧。」

  我踌躇了许久,本来打算编个故事敷衍过去,然后再以惯用的结语嘟囔地说「一切就是这样」。然而,我的良知提不起足够的勇气对他说谎。我思考了许久,无法相信他会对我的事情感兴趣,而后我内心深处的犹疑消失了,决定告诉他用以报答他对我的开诚布公。我从头交代了自己童年、孤儿院的生活,还有怎么遇到弗拉巴斯特和路偃尔的经过……我告诉他我如何在板车里度过了第一晚,然后说了关于铜门旅馆的事。这次我什么都说了,不管是令人羞愧或不堪的事情。我陶醉在自述的故事当之中,有如旅行者抵达最后一个绿洲那般欣喜。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为何那些在孤儿院爱哭的女孩特别喜欢告诉我她们的人生故事……

  「是啊,」当我说话停顿下来时,他这样说道,「我觉得时间并未流逝太多……从我跟路偃尔解释男人与女人有些什么差异的那个时候算起。」

  他讪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许久,似乎示意着他期待我能微笑回应。

  「妳……是个好女孩,唐塔莉。真可惜……一切都……变成了这样。真是可惜……」

  楼下的门砰啪响了一声,听见有人说话。我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仆人轻轻地敲门,说道:「伊葛主人……急使者,他们……卫兵大人们又传消息来了……」

  伊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整个人瞬间变老,驼着背。他把脸转向漆黑的窗。

  「伊葛先生,」我尽力让自己的说法有说服力,「我们一起走吧,伊葛先生……走吧,我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回去……」

  这种蹩脚的理由刚刚才从我的脑袋里冒出来,我就欣喜地又强调了一次:「真的很害怕……路上还会遇到土匪……伊葛先生。」

  仆人把他的头,还有拿着蜡烛的手伸进门缝中,说道:「主人,那要怎么做呢?有请他们吗?」

  伊葛缓慢地转向我说:「唐塔莉……等一会儿……妳离开吧。」

  我跟着带路的仆人,听见了在门廊等待的急使者们紧张、急促不安的声音,然后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和靴刺的叮当声,然后我到了一间小客房,仆人为我送上晚餐。

  * * *

  面包店门口上方装饰着黏土做成的长条面包,还有一把巨大的木刀插在面包上头。路偃尔等到排队的顾客从店铺离开之后才进去。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约十二岁男孩,看见了路偃尔之后,他习惯性地投以微笑,但却也带着真诚。他问道:「先生,您需要什么呢?小圆白面包、心形甜饼条,还是热腾的黑面包……」

  路偃尔犹豫了一下,思忖着是否要买个小圆白面包回家,然而他具有召唤桥下疯癫老人的超应能力就已经证明了他握有权势。

  「我想要见特拉克坦。」路偃尔对男孩说。

  男孩感到困惑,端详着路偃尔,耸肩说道:「这里只有阿克坦先生……也许您搞错姓名了吧?」

  「是呀,」停顿了一下之后,路偃尔说道,「我弄错了。」

  男孩喃喃自语地说着抱歉,走向店铺内部的烘焙室。

  「爷爷!」微弱的声音传到了路偃尔的耳里。「爷!外面那儿……找你……可是我不知道是谁……」

  面包店走进了一位谨慎的客人,她显然是常客之一。男孩出来招呼她,不久后门檐边出现了一位面色赤红的面包师傅,身材高大、圆滚滚的。他穿着白色围裙,全身都是面粉,真像朵蓬松的云。他问道:「嗯……小鬼,这谁?」

  男孩指着路偃尔,面包师傅诧异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说道:「嗯……对不起啊,年轻人……面团发好了,就不用再等了……究竟你要……」

  路偃尔的超应能力轻轻提点了他一下,于是他说道:「您好,门徒特拉克坦。」他低声地说,然后整整一分钟看着他通红的面色转变为一整片苍白。

  常客买了一整篮的面包走了。男孩感到惊讶,不安地盯着爷爷看。路偃尔等着,终于面包师傅张开了嘴,有如鱼一般,吸了一口气说:「我……」

  「我不是您的敌人,」路偃尔冷淡地保证,「但我想跟您谈谈。」

  面包师傅不由自主地将双手在围裙上搓了一下,之后又搓了一次,彷佛想要把手中难堪、骯脏的东西给弄掉。他突然想到,环顾店铺四周,然后喃喃自语地跟小男孩说了什么,并对路偃尔点点头。他说:「是,嗯……跟我来……」

  在狭窄、幽暗的走廊中弥漫着浓郁的面包香味。在大桶边缘发着和好蛋奶的白面团,如枕头一般。面包师傅停了下来,显然他不知道继续该往那儿去。他又再一次在围裙上搓搓手,说道:「您打哪来的……」

  「不重要,」路偃尔打断他的问话,「虽然……您再更仔细地看看我。」

  面包师傅紧瞇着噙泪的双眼,往路偃尔的脸靠近一些。走廊上一片漆黑,因而面包师傅花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才感到惊吓,打了个哆嗦而后倒退一步,额头上冒着汗珠,而路偃尔却感到一阵失望,原来他一直默默期望着特拉克坦这个前教徒无法认出他是谁。

  「您……是谁?」特拉克坦勉强地挤出一句话。

  「我是他儿子,」路偃尔漠然地回答他,「我有几个问题要问您。」

  面包师傅驼起了背。他手中紧抓的围裙早已被他用不由自主的手揉了又揉,成了一片灰黑、骯脏的皱褶。他说:「我想……永远不再……我老了,还有自己的家庭……有儿孙……我早已改名……我想一切都结束了……我的罪过是……」

  「我没怪罪于您。」

  面包师傅惶惶不安地说:「这些年……我活了下来……虽然我还会带着圆锹……到山丘那里……我也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我想勒胥……」

  他摀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环顾四周,从店铺那头传来男孩殷勤招呼客人的声音。

  「谁下的命令?」路偃尔问道,「是谁下令开挖山丘的?是大祭司,还是费基瑞?」

  面包师傅摇晃全身地说道:「没人下令……是勒胥的意志。他们……不让我知道秘事……我不是受封门徒……为何您要知道此事?!」

  「你要知道有多少百姓死于非难。」路偃尔若有所思地说道。

  面包师傅再次环顾四周,然后双手紧握恳求地说:「请您离开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忘掉……我无罪,您明白了吗?在塔楼那儿也失去了……我本来也会死,但是上天让我活了下来……我的孙子……都不知道……您究竟是谁,为何来此而且……您究竟是谁,您要……」

  他停顿了一下。路偃尔冷笑地说:「我是他儿子,明白吗?」

  面包师傅畏缩着,就像泄了气的球。他恳求地低语:「请您离开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路偃尔站了一会儿,仔细端详着这张瞬间苍老、皱纹满布的面庞,然后叹了一口气后,说了声再见。在门口跟受惊的男孩点头后,转身离去。

  他在街上漫步地晃荡着,在他还没到家之前,上锁的储藏室里,面包师傅笨重的身躯挂在短皮绳上晃动着。

  * * *

  我在梭尔家待了五天。这段期间他从没对我说「好」或「不好」。没有同意跟我一起到城里去找路偃尔,却也没拒绝我坚决的要求。我感到疲惫不堪。

  梭尔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空洞的眼神望向窗外,犹如无主的躯壳在街上游荡着,而他的魂魄徘徊在云端的某处,在天上的幻境那儿一片纯白,宁谧详和、静寂漠然。在那儿他是怎么描述流浪者的?「全世界都与他无关」。从他随口说出的叙述中我了解到,有个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访的卫兵使者当面叫他懦夫,这逗得他很开心。他也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就现今我对他的了解,我明白他并不是在炫耀,也不是装腔作势。

  第六天,我潦草地写下了一些简单的笔记,把小包袱内塞满了食物之后,我就离开了。我不想,也没有气力再继续留在这不确定的寂静里。

  我带着恶劣的心情离开了,尽管骚动的春季就要结束,夏日即将降临,但是我脑中挥之不去的悬念并未厘清多少。我有如行走在花坛中的蚂蚁,四周百花盛开随风摇曳,花粉洒落植种播散,虫鸣鸟叫,生意盎然。我深深地呼吸着,生机蓬勃土地的芬芳彷佛从鼻子传送到了脚底。

  在我停下来休息的第一个村落,和人聊天的话题只有匪徒。

  附近有一座农村被烧毁了,存粮被掠夺,在下一次收成前村民仅能吃荨麻果腹。那些反抗的人被吊死,且匪徒下令一个星期后才能把尸体放下来。要是期限未到之前有亲友擅自抬下尸体,当他们回来时,这些人也会被匪徒吊死……

  有个黄头发的年轻人声嘶力竭地问道:「夜枭,他就是个笨蛋。什么叫有作为,他应该跟农民友好才对,他这样一搞会惹毛所有人,村民不会把土地多丈量一些,就这样给卫兵队……」

  众人忧心地制止他说道:「别说了……队长……已经砍了十来个匪徒了……」那座村庄早已灰飞烟灭。卫兵队离得太远了,是该唾弃卫兵队,就算不唾弃他们,他们也该把夜枭抓起来,森林这么大……

  头上绑着皮绳、发怒的爷爷质疑地问道:「夜枭手下的匪徒正在出没,这是真的吗?生活都这么疾苦了,到处都有不同的帮派,夜枭到这来干什么?」

  众人制止他说道:「夜枭把所有……谁要是嚼舌根,之后就会被吊在树上……以前匪徒帮以兄弟相待,而今……现在局势严峻,他凌驾众人之上,一人称王。他会剥夺你的权力、惩治你,所以就乖乖闭嘴吧……」

  坦白说,这些对话打消了我独自旅行的念头。在犹豫了一会之后,我问了驿站老板,他是否知道有无部队或车队将要出发到城里去?或是他这里有想要继续旅程的旅人?对此老板只有摇头回应说:「时间不对……时局不稳,而且要担忧的事情太多了,春天……怎么旅行……」

  我的意志全消。躺在别人四轮货车下的席垫上度过一晚,我无法充分休息。然而早上阳光晴朗,我于是决定继续踏上路途。我终究不是一只有钱的肥羊,不用劳驾匪徒先生为我从熊皮座上挪移尊驾……他们座上的东西……也许就已经价值……

  在空荡荡的交叉路口遇见一位路人时,我这样推论着,并试着鼓舞自己。

  他是个高大的老人。我才刚从另一头走到这条路上,现在我和他正往同一方向前行。我停下了脚步,习惯使然我和他打了声招呼,他点头回应,他的双眼让我感到诧异。圆溜、透亮、没有睫毛的双眼,漠然的神情彷佛说着「全世界都与他无关」……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就算梭尔那时告诉了我关于喷火龙的事,当我真正遇到时也会吓一跳。第一个遇到的同行者就让我觉得他就像是身披鳞片、七窍生烟的喷火龙那般奇异。

  老人并不急着赶路,他伫立着,仔细地打量着我,彷佛瞧着被钉针固定的蝴蝶那般,同时我也像被钉在针尖下的蝴蝶那样自若。随后,我有点恼怒,也不愿服输,于是开始打量起他来。看不出来他年纪多大,他满布皱纹的脸像是一张木制的面具,长长的鼻翼颤动着,彷佛一直在嗅着什么,望进他的双眼却有如看见两座冰山。然而,最令人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腰间佩有一把长剑,插在昂贵的剑鞘,这是乡下少见的贵族兵器。我原本还怪自己太多疑,但瞬间我打了个寒颤,相信他不是我幻想出来的。他应该就是梭尔讲的那号人物—支配梭尔命运的神秘流浪者……

  或许不是。他也许只是一个严酷的老人,要去隔壁村儿子家,患有痛风,不喜爱媳妇……

  我微笑了起来,最后一个推论让我克服了胆怯。为了维持压制住胆怯的胜利状态,我笑得更开怀,并说道:「请您见谅,高贵的先生……如果我们顺道而行的话……您是否愿意与可怜的女子相伴,我十分害怕自己一个人行走……」

  他的嘴唇微动冷冷地回答说:「妳搞错了。两人以上同行是最危险的……一个人走才是安全的。」

  我眨了眨眼,试着理解他的想法。

  此时,他的脸上有一点儿变化,我惊觉他微笑着说道:「虽然说……我不觉得我们已经同路了……」

  当我试着理解这句话究竟是同意还是拒绝的时候,他突然向我伸出手来,以一种粗率又带有骑士风范的手势,我因此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这只手,但内心却责骂着自己轻率鲁莽和厚颜无赖的行径。

  他走一步,我几乎要走两步。

  从田里飘来畜粪的味道,而从某处传来烟味,不像是农民烧旧物的味道,也不像匪徒放火烧村的烟味……跟着奇怪的陌生人我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而思绪也起起伏伏,就像行走在毁坏车轨上的四轮货车那般。走了没几步路,我已经确信自己的臆测完全是无稽之说,不是他……而后我侧目地看着这张漠然、充满岁月痕迹的面庞,我的双脚发软,脑袋充满「没人知道他是谁……他下咒语……」的想法。

  上天啊!跟这个会施咒语的长者携手同行,这已经够我受的了吧!我的罪过随时都可能会被他发现……就算我身旁同行的只是一个要去儿子家,患有痛风,不喜爱媳妇……的严酷老人,也求上天保佑我不会得罪或激怒他。能不能少一些……

  「妳怎么想……」他先开口说话。我已经习惯了他的静默,突然间被他所惊吓,我的手几乎就要从他的肘上滑落下来。我的双耳立刻泛红,有必要这样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恐惧吗?

  「妳怎么想……」停顿了一下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他继续说道,「人为何要有名字?取名字是为了叫人吗?欸,你!这样叫的话……是为了在街上有人叫『欸』的时候才不会混淆的吗?」

  这样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默不作声,期望他不会要我回答;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当没人需要叫人的时候呢?没人想要叫人……要名字做什么呢?『怎么称呼……』要是没人称呼,就没有名字。被遗忘了。」

  我还是保持沉默,但心里很紧张,试图要想出一个客套、无关紧要的回答。

  「每只狗都有名字,」他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所有的狼在天地间奔驰,但没有名字。」

  我有了个想法,回答道:「要是一只狼想要喊另一只呢?牠该如何叫唤牠呢?」

  我的双脚被愚笨的脑子气坏了,一连被绊了三次。我的同伴含糊地发出「哼」的一声,之后就又静默了下来。我们沿路往前行,骄阳笼罩着大地,灼炽的土地冒着热气。剑鞘有节奏地敲打在老人的长筒靴上,此时我在想这位武装的先生应该更习惯骑马旅行。

  不过他很快地就证明了自己步行的耐力更胜于我:和他同行时,我一开始气喘吁吁,然后满身是汗,最后走路一跛一跛的。当我身体外侧感到极为刺痛时,他却依然从容而轻松地行走着,有时漠然地看一下四周万物丛生的美景、绿意盎然的田野和远处的树丛。我张口呼吸着,尽力压低急促的呼吸声,连吭都不敢吭一声,而他却一直走着。很多次当我想跟他说话时,我都很想咒骂他。

  他问了某个奇怪的问题,我理解他问问题的语气,但是耳里的噪音使我一个字都无法听进去。他没听到我的回应,就转身向我,然后停了下来。不是用一种讶异的眼光,而是疲惫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早已口干舌燥,于是只能狡猾地摆出祈求怜悯的笑容。

  「我实在不知道。」他吸了一口气说道。他放开了我的手,走到一旁的路边,在半埋土里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我那累坏的双脚颤抖着,我勉强地抖了过去,走到路旁,在离他有一点儿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坐在我自己旅行包袱上。

  「妳不太可能阻止他的,」他依旧漫不经心地说道,「但值得一试。」

  我的后背湿淋淋的,彷佛有一条毒蛇在上头爬行着。我抬头看着他,只见到一双神情漠然、透亮的眼睛。

  「我还没决定……」他缓缓地继续说道,「妳是另一回事……妳试试看吧。」

  不知打哪儿飞来的亮黄色蝴蝶在他尖凸的膝盖上盘旋了一下,然后停在剑柄上。他没看着我,他望向穹苍,张开鼻孔呼吸,颤抖地说:「我不跟人一块儿同行的……也没人会叫我。要是没人叫喊,为何要有名字呢……」

  一直等到蝴蝶飞走之后,他轻盈地站起身来,然后继续往前行走,而我坐在自己的包袱上,颤抖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3他不再讶异于自己的好运。然而,仅仅是好运能让他在废弃的塔楼找到他所要的那一间密室吗?难道他能发现密室纯粹是偶然吗?仅有好运能使他得以和老疯汉交谈吗?是机遇引领他来到前勒胥门徒的面包师傅—特拉克坦所住的地方吗?他在另一条街上完全不同的地点找到了肉铺,而老板的名字就和费基瑞另一个战友的名字一样,这难道又是因为好运吗?

  可是所谓的好运气从未让事情完全交代清楚。不论是疯汉还是面包师傅都无法跟路偃尔解释,为何二十年前勒胥修会从墓地招致巨大的浩劫,让黑荒疫造成铺天盖地的灭亡,还有为何费基瑞要夺取先知咒符。路偃尔无法理解圣魂的动机,这些动机背后的目的可能正是大祭司所想要的结果……或是费基瑞所要的,不知为何他觊觎着那个项链圆坠……抑或是某人想要的结果,而关于这个某人,路偃尔一无所知。

  肉铺门口上方画了一只闷闷不乐、浅红色的猪。路偃尔用力推开歪斜的大门后,走了进去。肉铺里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挂在铁钩上渗血的生肉,还有铁条后眼神空洞、被剁下的小牛头。

  很小的时候路偃尔就不喜欢屠夫和市场里的贩肉摊,现在他发现自己能无动于衷。以前动物的头会让他感到害怕和嫌恶,而今它就像放在角落的空桶,或像是丢在柜台下的一块取井水的卷桶锁链残片,就只是环境细节的一部分而已。

  「老板!」路偃尔喊道。

  等了很久都没人应答,之后从店铺里面传来微弱的骂人声。屠夫的身材矮小,肩膀宽大,像是一个橡木柜,从柜台幽暗的门后走了出来,他问道:「买啥?」

  路偃尔沉默地打量着他。屠夫约莫五十岁,宽大的双手刻画着做粗活的痕迹,然而他脸上没有呆滞、冷漠的神情。路偃尔觉得应该所有的屠夫应当都是这样的面相:粗壮、苦命人才有的暴躁恶面。

  「欸!」他气冲冲地说道。

  「您好,门徒科夫,」路偃尔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您,嗯,过世旧识的儿子。我想与您谈谈关于家父的事情。」

  屠夫向前移动了一下,鼻子哼了口气说:「您的眼睛瞎了是不是?您看不懂中文啊?店门口招牌上写的是『肉铺』!我是卖猪肉的,不是跟人哈啦的。您要是不买肉,就出去吧……」

  「眼睛瞎的人是—您,」路偃尔冷冷地抛出了这一句,「看好您的舌头,仔细地看看我,老兄!不然在您的『肉铺』上可能会发生让人遗憾的事。」

  屠夫立即从柜台后方蹦踏两步跳了出来。他比路偃尔矮一个头,但是身体却是他的两倍宽,他的拳头看起来只比路偃尔的头小一点而已。他说道:「兔崽子,你现在要不自己滚到街上去,还是……等我打断你的牙你再滚到街上去!我把你……」

  一阵咆哮之后,屠夫突然不说话了。路偃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收缩的双眼,他眼里似乎显露出对自己应有的认识。要是它们认出他后,该怎么做呢?!

  屠夫喘了一口气,把细薄的嘴唇贴在一块,做出一种有如冷笑般的表情,然后走回柜台后方,用平常的口吻问道:「那这样,你要猪胸肉还是里脊肉?」

  「我是他儿子。」路偃尔带着疲惫的口吻说道。

  「知道,」屠夫嘟囔地说,他全身靠在柜台上,那上头的血渍干涸后成了黑褐色。「我知道不是女儿……只是我没叫你,兔崽子。没什么可以吓唬了我的,尽管你可以在大街小巷中吼说……你可以出去大叫:『老科夫是勒胥修会的门徒!』喊吧,让所有人都知道……吼吧,我不觉得丢脸。」他吐了一口口水在地板上。「修会曾经是……社会支柱!如果变成了……王位!它就会是……要是没有你父亲这个恶棍的话。他是……个制造麻烦的叛徒。他觊觎着……权势!他想要……像是卖身的少女!权力!而圣物……我呸!」他又吐了一次口水,充满着激动和恶意的神情。「你到底要什么?他……畜生、西洋剑老师……我本来可以……结果呢!结果就这样,你就尽管向全城叫喊吧……向我吐口水吧!」然后他吐了第三次的口水。

  「有人派了……杀手到他那儿去?」路偃尔身体向前倾,他的视线没离开屠夫布满血丝的双眼。

  屠夫呼吸沉重地说道:「杀手……有杀手那时就会宰了……应该要……让西洋剑老师倒地身亡……」

  「谁派的?」路偃尔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是大祭司?」

  屠夫颤抖了一下,抓着他的衣领咆哮地说:「出去。你马上……我不怕。就算……从坟墓爬起来,我也不怕!我会告诉他……因为他,一切都是因为他,修会才会瓦解!」

  「为何要挖掘墓地?」路偃尔低声地问道,低下头温情地看着他的脸,「为何要招引黑荒疫,你可以告诉我吗?」

  屠夫未理会他。他的眼中第一次显露出恐惧的样子。他说:「你……这个狡猾的败类。离开吧,求求你!」

  「谁在找项链圆坠呢?」路偃尔几乎是温柔地笑着问道,「是费基瑞?还是大祭司?是这两个之中的谁?」

  屠夫转过身去,路偃尔听到他低声地说:「我不知道……没有……不要来找我……你要想问就去……找……夜枭。他现在叫这个名字……是门徒特芬。夜枭,这样一个匪徒……我不知道……」

  他又转过身去,而路偃尔讶异地看着他,他眼中泛着恨意之泪说道:「要是没有费基瑞……我现在也许就……毕竟卖肉……毕竟……畜生!」

  路偃尔耸了耸肩,然后离开了。小牛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是第三个寡言的谈话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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