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5
深夜时分,当路偃尔在大学现身时,没人拦阻他。在穿过黑暗走廊的这段时间,有个目光紧盯着他,然而这一次没人敢站出来阻挡罗偃院长孙子进入那间被封禁的书房。
他关上身后的房门,把头抵在双手上,在黑暗中坐了许久。他能让自己不去想那个他多年来视为父亲的人;他学会了如何斩断心中被封禁的念头,可是却还不会拆解不连贯的字符串连:图像—气味—回忆—关联……
他懊悔自己还称不上个男人,称不上是个战士……也称不上是个魔法师,因为他似乎应该是一个魔法师……
木头地板洗刷出新鲜的原木气味,白色牛奶的汁液流散一地。夜晚,有一顶草帽,而帽子里有一只蜷缩成圆形的刺猬,牠的刺彷佛就像一颗颗葵花籽……是啊,牠不会喝你的牛奶。放了牠吧,要是换成是你被人抓到的话……
……跨太大步的进击,太拖泥带水、平庸的进击……饭厅里,被移到放置在角落的椅子围绕着一张宽大的桌子,甚至在技击馆那儿这样的进攻法是不容发生的错误……
为何他……那个人……从没有在母亲面前击剑呢?!男人通常以此为傲……这种挥舞兵器的漂亮姿态……
……费基瑞不想要姊姊生下孩子。
路偃尔抬起头来,看着窗外那个相同的下弦月,月亮如今变得更大了一点。他用力动了一下,然后起身,把包裹留在座椅上,站在窗户旁边,脸颊触碰着温暖的窗帘,接着把三根蜡烛熄灭了。
很可怕。毕竟他应该只是一个半吊子的魔法师而已,否则他为何会感到害怕?他所读到的那些魔法师都十分热衷于各种施行魔法的历程,而路偃尔他却感到莫名的重物压在紧缩的喉头上。但是他仍然去做,因为无法不做,否则他会窒息……
那费基瑞把两个姊姊、弟弟、母亲和侄子葬在同一个墓里,他有何感受?
……亲自动手拷问?
蜡烛稍微弯曲,形成了三根黄色火牙。路偃尔伴着呜鸣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从怀里拿出了项链圆坠。
又一次因为这个东西。老天爷啊,帮帮我……
阳光射进他的双眼。炙热的太阳、烧烫的石头,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红褐带白的群山、下午时分、矮短的荫影,彷佛像是丝绒般黑布的碎片散落着……
天气炎热。这般的酷暑……艳阳发威,像是在蔚蓝的天空中突出的一只眼睛,可是水井距离遥远,在下方……
在峭壁旁下方的小石头地上站了一个人。路偃尔认出了在他身后空荡、发烫的天井,在更远处是一间房子。而奇怪的是大门之下的轮廓很熟悉……
那是一个男孩。十四岁左右。而双脚旁是一整桶的冰水,水面晃来晃去,几乎要溢出来了……
「帮帮我。」路偃尔低声地请求。他的双唇因为紧张而麻痹了。
男孩缓缓地摇摇头,示意着:我不能……
「帮帮我,」路偃尔再次请求,「你是……罗偃……」
这个名字帮他摆脱了困境,他又说了一次,感受着每个音节的兴味。
「罗偃……」
男孩垂下眼睛。在他脚旁桶子里的太阳裂成一块一块的,示意着:我不能……
「为什么呢?!」路偃尔绝望地吶喊,「难道我不是你的孙子吗?难道在你面前我有罪,因为我是费基瑞的儿子?!」
男孩头顶上的天空突然裂了开来,像是一张损毁的破布,边缘都卷曲了,示意着: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是守卫者。」……(男孩的示意)
太阳黯灭,峭壁消失,还有被太阳晒到发烫的天井也不见了,路偃尔闻到了土地的味道,并感受到脸上湿润的泥土,彷佛意味着:我是守卫者……永永远远……
路偃尔的身体摇晃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有如水晶般透明的地球上,看见地球里的深处有丑恶的生物、死亡的骷髅头、黑荒疫的化身,还有一个在囚牢门前的守卫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用手掌遮住脸,示意着:不要,孩子……不要看……
路偃尔叫喊着往后退缩,而土地不再透明可见,变成了比平常更黑的颜色,犹如大木箱的顶端被盖上了那般。
项链圆坠掉了出来,悬在链子上,路偃尔看见自己头上的高处有个拱形天花板,然后疲惫地阖上了双眼,昏厥过去……
不幸的是他的知觉并未丧失。
曙光在天花板上愈益大胆地爬行,走廊上有人走过,发出敲踏声,而小广场上传来幽微的小孩子的喊叫声:牛奶—……
「为何会有这一切?」躺在地上的路偃尔思忖着。
犹如在炭火上行走,每走一步都将会带来新的痛楚。
12一个越过小溪赶着放牧那躯体浑圆、红褐色母牛的男孩,惊讶地斜瞟着高大、白发苍苍的老人,他那时正涉水而行,可是一旁有小桥,他却不走。
老人走近过来,男孩却十分畏惧,因为陌生人浑圆的双眼热切地望向遥远之处,而双唇张动着,老人彷佛在自言自语。
老年人经常这样做。然而,这个更加神经兮兮的男孩往后退,躲在自己牛的后面。这是白费力气,因为陌生人完全没注意他的存在。
他只是没看见牧童,就像他没看见小桥,也不看路一样。他的双脚会自动踏上无止尽的路途,而思绪却被其他的事情所占据着。男孩幸运地将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
老人行走着,用紧盯凝视的双眼直视着自己的前方。
他已经很久没感到害怕了。而今,他却打了一个寒颤,极力加快急促的步伐行走,他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具有人性了。他老了,没什么可以让他害怕的,然而他是个人,所以他害怕……
因为看着生锈的项链圆坠,超然地思考世界的命运是一回事;感受到异样的眼光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可预期到的情况。这种熟悉的嘲笑在脑袋里面刺痛着……
(你很幸运,玛蓝恩。)
是的,这是我名字的一部分,他激动地想着。是的,我很幸运……可是我却从来都不幸福。反正我就快死去了。老糊涂一个,只会自言自语……
(别欺骗自己,你老早就发疯了,就在你拒绝我,反抗任务的那个时候。)
再次发出笑声。他觉得就算是用跑的穿越,他仍然无法离开此处,只会离开地面,有如水中的水母一般,而他那短小、黯黑的影子贴在道路上……
他强迫自己放慢步伐。他咬紧牙,完全静止,然后看见了远方的小溪、成群蜜蜂盘旋其上的荞麦田,还有牵着一头红褐色母牛的男孩。
(就这样了,卢亚尔。就在瞬息之间……你已经老了。而你再也不适合当守门者了。)
真是可惜,他带着讽刺的笑容想着。
(我也觉得可惜,卢亚尔……你真是个笨蛋。你又输了。)
不知从何处投射而来的眼光压迫着,就像是石磨一般。老人咧嘴猛笑着。
「我不跟你玩了!」他清楚而明确地说,此时他吓到了小心翼翼的牧童。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玩。任何一个想要存活的人,都被卷入游戏之中……而游戏的规则大家都一样。不幸者感到痛苦,失败者将离开局盘……你输了,可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啊,你这个多话的老哲学家。」那个叫做卢亚尔的若有所思地这样说道。
笑声。
(是啊,卢亚尔……我要跟你说话。首先得有人为我开门,我就可以进来了。)
「你不能进来!」他凶恶地抛下这一句话。
(我会进来。新的守门者比你强……他不怕。)
「那就去跟他说。」卢亚尔张动牙齿提出建议。在他的意识底层微燃着一股希望:疾病、狂热和妄语,这一切都过去了。
笑声。这一次几乎是带着善意的笑声。
(我可不想吓着他。他还年轻……他也该成熟了。)
「他会成熟的,而你将会用手杖打跑他。」卢亚尔冷冷地说着。
(是啊,他将会为我开启大门。)
在卢亚尔头顶上的云形成了一个妇女脸型的轮廓,立即又再度杂乱地堆迭在一起,云朵相互汇聚在一起成了一块一块的……
「你会怎样?」他缓缓地说道,「要是我找到他,然后把他杀死的话。」
停顿。沿着道路满是刚结穗的田野,在风吹拂之下,麦浪一波接着一波。
(你试试。试试看,卢亚尔。有很多人都想杀死他……他妨碍到所有的人。你的想法不坏,要是他也妨碍到你的话。)
太阳从灰白的云枕中挣脱出来,阳光有如巨大的柱子,右边的稳固地矗立在田野上,而在前方的则耸立在道路上。圆圆、黄黄的,像是一根根的蜜蜡蜡烛,或是强健有力的大手指……
「我可怜他。」卢亚尔缓缓地说道。
(你只是找不着他。你很强大,可是并非是万能的。)
「的确……但我可怜他。他跟我很像。」
(他跟你相反。连名字也是。)
「我知道……但我也同样可怜着这个世界。」
笑声。
(你只是害怕罢了。)
那目光离开了。消失得如此突然又无影踪,这使得老人在路上环顾四周,彷佛在寻找遗失物,惊恐地向自己问道:是不是你从脑袋里把它撵走了?
红褐色的母牛在路边若有所思地啃嚼着青草。小牧童躲藏在沟渠等待着,等着这个奇怪的路人离开回家去。
老人又再环视了一遍,然后勉强地挪动双脚离去。
* * *
这些黄花不需要照料,它们会像杂草一样压制着其他的草类植物,路偃尔知道这一点,所以当还是春天的时候他就把一株枯萎的黄花树苗种下。如今树林间一片深红,有如一张狐狸皮,因此坟墓如同铺上一张地毯,树丛里黄色的山丘,也许某个人将会注意到,即便……没禁止任何人在原来没有花朵之处种植这些黄花……
他双脚交叉坐在草地上,身旁摆着灰斗篷。
在经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享受着这般的心静,如果这并非是心静,它至少是一种心静的幻觉。他和他所不了解的父亲曾经待过这,还有一群蝗虫、一只长长的有如裤袜般的青色毛毛虫。远处—安葬荣誉市民的墓地栅栏内,有一位戴着蓝色头巾、垂到肩上的美丽姑娘站在某人的墓前。
路偃尔把爬到他衣袖上的蚂蚁抖掉,因为这个放松的疏忽动作,他衣衫里的项链圆坠晃动了一下。
花蝴蝶停伫在灰斗篷上。一幅美丽的景象—夜晚的篝火,而且蝴蝶群扑,燃烧成灰……
现在已是白昼,蝴蝶不再受威胁。他感觉这块灰布有如巨大、布满尘灰的平原……
路偃尔用手指抚平皱褶,蝴蝶飞走了,有如糖纸般被风儿带走了……
事实上,他很久以前就想做这件事了,在书房那儿他不敢做。那间作为他家的小房间内也有镜子,可是他却羞于在镜子前穿上这遗物,因为它看起来庸俗可笑……
这块布滑了下来。双手滑顺地穿进了衣袖里,衣服的高度、肩膀的宽度都刚好合身;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套上了兜帽。繁花盛开的世界犹如被封闭在框架之中,而那铁灰的框架就是以遮住面容的布料所做成的。5
路偃尔站着感受风儿懒洋洋地拖曳着宽阔的大地。衣服恰好合身,伊葛.梭尔彷佛见到了这个情景……
黄花的味道闻起来有点不同。金色的花萼沾着褐色的蜂蜜结块,而土地边缘所在之处是黄色的地毯,接合着一片棕绿色的大地—那里是费基瑞坟墓之所在,它像是一只生锈的项链圆坠……
薄片就在路偃尔的手中。他自己记不得何时把它拿出来的。太阳照射进隙缝里,咒符在其掌中形成一块小阴影,其正中央处有个斑点—一个形状复杂的亮光点……
他瞬间感到一阵晕眩,双膝跪了下来,伸出了手,连看也没看,因为他的手掌里有一只被激怒的蜜蜂正狠狠地螫着他。
「痛吗?」
在路偃尔脸上慢慢地滚落一颗斗大的汗珠。
「别挖掘不存在的问题!」
路偃尔缓缓地瞇起眼睛,在红色的黑暗中燃烧、散布着三把黄色火焰的光点。在手掌中灼烧痛着,因为对话者的出现是这般清晰,有如太阳和蜜蜂一般。口中夹杂着铁的味道……
「别问。答案终将自己被解开。」
「但我还是必须得问,」路偃尔低声说道,手握拳把咒符紧紧抓着,因而疼痛更加剧烈。「我需要……」
「所需要的一切,你都已经有了。你拥有它……」
「它生锈了……」
「对啦,替我求求情吧。」
路偃尔摇晃了起来。宽松的兜帽垂下遮住他的双眼,蓝色的天空变成了灰色,在他眼前出现了新的地平线。在这另一个、突如其来的世界中路偃尔看见了一栋高耸、带有侧房的屋子,在房屋的阶梯上站立的人就是他自己,身穿华丽的外套,其样式剪裁不太熟悉,戴着无帽缘的高礼帽,腰间佩有一把长剑。影像突然急速地靠近,彷佛路偃尔本身就像是一片秋叶,飘落在阶梯上那位青年的脸上。飞越过伫立人物的同时,路偃尔明了了,不是,那个人不是他,那个另有其人……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低矮的天花板,天花板下有个胖呼呼的老人,手里拿着一组刺青的针具,而自己的手摆在老人眼前的桌上,衣袖拉高至手肘处,手放松地摆着,然而预期的疼痛却仅是有如「起鸡皮疙瘩」一般的感受。庆幸的是,在这地下室里面很冷,如此一来便可以塑造出自己是因寒风刺骨的潮湿而变成软弱无力的假象……老人挑起眉毛说道:用长剑来谋生很高尚,可是你不是杀手。孩子啊,你是教击剑的老师……而现在你属于行会的一员,拥有完全的权利……
老人的外貌改变了,一瞬间头发花白,因而他的头看起来像是内部被挖掘开来的月球。这个有着新面貌的老人,用他那黑色的小眼睛盯着人瞧,就像两支钻子似的。不过,他双眼的底部却存在着恐惧;当路偃尔的眼神跟穿着灰斗篷、头发灰白且有灰色眼珠、手腕上有标志着行会特权的刺青者交会时,他也会感到害怕……
「回答我,」路偃尔无声地喊叫着,「为了什么?为何你要召唤黑荒疫?为何你要找寻咒符?回答我,在刑讯室创造了我的你,是不是你也会抛弃我?!」
站在他面前、胸膛被钢钳刺入的那个人产生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的意志有如铁钳般刚强。路偃尔向后退缩,被意志冲击到身体瘫软的那个人说道:「我不会留下你的。」
「那就回答我!」路偃尔无声地喊叫着,「或是我该诅咒向所有人下咒的你?」
他人的攻击减弱了下来,他说:「我没做坏事。」
「你?!」路偃尔咧嘴笑了。
「我没做坏事,你会明白的。」
他用麻木的脸颊感觉青草的触碰。兜帽滑落了下来,他的脸面对着太阳,以及他人的目光……
然而,他的身旁并没有其他人。
只有在远处,在城墙的旁边、密荫底下站着三、四个愁眉苦脸的男人。他们瞇着眼睛观望着一个身穿灰斗篷、孤单的身影,听着墓地看守人前后不一的说明。
可是路偃尔却没看见他们。
13几天之后,我十分确信再过不久理智将轮替成为主导的力量。
在我到来之前,居住在这栋偌大屋子里的三个生灵—小女孩、女人和老妇,我认为他们的疯癫程度有所不同。我从门缝中仔细观看着朵莉亚.梭尔,我最好不要这么做。以前我就有些害怕路偃尔的母亲,而今她挑起我最直接的恐惧。
奶妈坚持说夫人已经无法分辨事物了,可是我却看见她对于我的出现并非没注意到。无论我人在哪里、做什么事,朵莉亚.梭尔幽幽的身影都在观察从上锁房间走出来的我,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当我的视线瞥见任何阴影,我就会因为听见极其微弱的沙沙声,然后急速转身。
一开始我蜷缩在他们拿给我的床垫上哭了数个夜晚。床很好,对我而言,这张床可说是奢侈品,可我却一刻也没睡,只是听着沙沙声响、凝视着黑暗之处、吞咽着泪水。难道这就是结局?!一个拥有美丽、坚强女人的结局,她没能撑过这场悲剧,如今也让黏着自己的无辜女儿受苦……
女儿—艾拉娜,有时候让我觉得比朵莉亚更令人费解和害怕。在天亮以前,我经历过了各式各样的恐怖状况:小女孩野性十足,没有理智,丧失了人类的性格,而今每天在夜晚来临之前必须把她用链条拴住关在畜棚里,就像是我曾经有一次在市集看见过的某个怪物那样……那个怪物形体不定,应该是一个很年幼的生灵,有一张动物的脸、一双邪恶、受迫的眼睛;摊子的主人收取铜钱让人观看……
我咬了咬自己的手指。不可能!艾拉娜看上去仍是有理性的,她可以重返人类的世界。要让她返回,就算不是为了拯救朵莉亚,也该为了孩子本身……
而奶妈也是有一点儿疯癫。她过于尽忠职守,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要不是早就抛下一切和所有人(这是最坏的状况),就是把小女孩带到城里,并决定在那里继续寻找她的生父直到找到为止……
在这几天的夜里我可以告诉伊葛.梭尔所有关于我对他行为举止的看法。我想当伊葛亲自出现的时候,我应该不怕当面对他重述这些……
可是他没有出现。
我白天的时间都被工作占据了,但令人诧异的是在我来到这之前,生病的老妇人是独自一人完成这些事情的。如今奶妈可享清福了,不时地让自己休息,唯一一件她没叫我去做的事情就是照料朵莉亚。
奶妈用托盘盛装饮水和食物给她。每一次都是满盘端去,几乎原封不动地拿回来。奶妈揉着红肿的双眼说:「要不了多久……她就会饿死了……」
「她终究会死的,姑娘。」有一次她手握拳状顶着脸颊这样说道。我迅速地把眼光投向窝在角落的艾拉娜,小女孩似乎无动于衷。
「她会死的,」奶妈不断叹息,重复说道,「而我……请原谅我这个笨蛋。我想……她不会感到难过的。立刻就会……」
我勉强吞咽了下口水。从空荡荡的屋里漫延出一股恐惧的氛围,犹如一个湿答答的袋子,覆盖在我头顶上。
第二天早上,我在她上了锁的门旁花了整整一个钟头的时间,朵莉亚感受到了我的存在。我踮着脚离开,然后再度折返回来,我想起了以前在梭尔家的秋日节庆,我们在书房里碰面时所说的话:「我是混蛋?!我可没有遗弃自己的儿子!」
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丢出的话不是像一块被抛进池塘里的石头,只会在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在底部扬起一朵淤泥云雾,像两条被丢中的小鱼猛然跃起,有如飞溅出的水珠……如此而已。然而,当你把话抛了出去,丢向一个你不熟悉、黑暗、伤痕累累的心灵,没有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走到院子里,在被劈砍的木柴上拔出一把斧头,然后就拿它来劈砍柴薪,木柴四分五裂,可是斧头的刀刃卡在缝隙里。现在在我双手里这一个高贵的劳动工具有如一只脸上罩着长袜的猫咪。当我笨拙地试图把斧头跟柴薪分开时,我注意到在裂开桶子的影子下艾拉娜那张阴郁的面孔。
小女孩看见我的目光之后便钻进了她的窝里。把斧头弄出来之后,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晾衣物的地方,然后从绳子上把奶妈那一件花花绿绿的大披巾拿下来。
这是一个用一种特殊方式接缝衣物的老套魔术,我把自己的手肘撑开,当作瘦长生物的肩膀,在脑袋之处装了一个小无花果;用这个模样迈着碎步快走走回柴堆那里,而无花果惊讶地瞧着周遭的一切,点点头、动动「鼻子」。
「这素啥么,蛤?」终于无花果用老太婆般颤抖的声音问道,「这素—随便乱放的柴堆,素吗?」
透过披巾的缝隙我可以看见裂开桶子的那头,不过艾拉娜并没有现身。
无花果耸了耸肩说道:「我不—懂……妳横躺在阮七八早的地方,唉呀呀……」
桶子后面发出微弱的咯咯笑声。精神振奋的无花果认真地点了头,说道:「哎呀,我要召唤吃木材的大火炉来……肚子饿扁扁的它,想要大口大口吃你们的木柴,唔嘛—唔嘛—唔嘛……」
艾拉娜探头出来,忘了要小心提防,我也没记住她笑起来的样子。只看见她缺了好几颗门牙,因为她正在换牙……毕竟……
「有瞎咪好笑的呢?!」无花果生气地说。
艾拉娜笑了起来。清亮、细细的笑声,我的喉咙卡住了。
「妳笑什么?!」我把手放了下来,用自己的声音问道,「我们留在这里没柴可烧……那我们要怎么煮麦片粥呢?」
「这又不是真的,」艾拉娜声音沙哑地说,但却说得十分肯定,「这就是一场戏而已……我知道。」
14伊葛.梭尔已经好多年没有因为如此的挫败而难以平复伤痛了。
驻军内部弥漫着羞愧和沮丧的氛围;在最后一次征战中失去丈夫的寡妇们诅咒着夜枭,而梭尔更是她们咒骂的对象。幸免于难的卫兵们发着牢骚;满是归咎、指责的氛围,甚至在梭尔的背后愤怒、难堪的耳语也未曾止歇。
伊葛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房里饮食、睡觉,躺在残破的地图上无法成眠。偶尔有特派情报探员在他那儿出现,捎来贫乏、不可靠的消息,情报探员害怕涉入村妇们的口舌是非太深,会说出太多流言……经过长久的努力他们终于逮到一个性情急躁、粗心大意的年轻匪徒,然而在把他带回城里的途中,他企图逃脱,打伤了一个后卫兵,因此他立刻被后卫兵愤怒的队友们杀死了。没有气息的尸体被拖到伊葛面前,可是能够审讯尸体的人这世上应该没有……
在伊葛的眼里自己像是一只憔悴、生病的啄木鸟,愚笨固执地啄着石头,日以继夜,弄伤了自己的喙,因为他期望自己不要停下来,完全不想要意识到自己的耻辱和害怕他的儿子—别人的孩子与他拔剑相向,站在杀人犯那边……
城里又死了两个小孩子,在一如往常的暗夜声中,市民似乎听见了卷桶锁链的声响。伊葛坐在自己的桌上拱着背,不想听闻,也不愿思考。
夜枭……夜枭在夜晚的时候现身,夜枭与路偃尔勾肩搭背,夜枭笑着,时而把玩着锁链的残片。蜡烛周遭萦绕着夜蛾,牠们巨大、深黑的圆眼珠有如猫头鹰一般……
成群的猫头鹰。天空满是猫头鹰……
甚至伊葛自己也变成了夜枭,在几近狂躁的状态之下带领自己的部队在地图上显示的道路中、森林里搜寻着。他采购军粮、储存饮水,在驻扎地燃起营火、编组哨兵到各处巡逻。他不再是从前的梭尔上校,他变成了乖戾的土匪,燃烧着摧毁殆尽的渴望……
在另一个梦里,他正在教路偃尔击剑。路偃尔感到十分挫折,把手中的长剑丢到一旁,然后他安慰、劝说着,让路偃尔重新再来过……
梭尔上校在夜里起身,拿着兵器不断地挥动着一连串成套、复杂的剑法,接着用剑刃切割烛火,缓慢地沿着蜡烛蕊芯把蜡烛分解,直到桌上的蜡烛变成一滩扁平的残蜡,犹如一枚硬币……
夜间的巡逻卫兵看见了一个穿着斗篷的人。那个人没有听令止步,之后便彷佛像是沉入地里般消失了。鲍尔中校把锁链的残片交给梭尔上校当作战利品。议论仍然沸沸扬扬,城里流传着蜚语,一则比一则更骇人听闻,而在梦里伊葛从儿子手中打落长剑……
从费基瑞的儿子手中。
伊葛也曾经在地图上坐了一整夜,而后当他把手指戳进清晨残烛之焰时,他恢复了思索的能力。这种情况在围城之役时也曾出现过……
可是当时的他正在护卫着自己的妻儿。
市政大法官在日落时分前来,可能他精密地推算过,因为此时是伊葛状况最好的时刻:最平静,也是最理性的时刻。大法官是自己要来的,没有麻烦上校出具邀请,鲍尔中校却是战战兢兢,因为他是全城最可怕的一号人物。
伊葛起身迎接,在伸出手的同时,他也在猜想大法官会以一个老朋友或是官方代表的身分前来。大法官的手指粗硬、冰冷。
「你对自己太严厉了,」大法官坐到为他准备的扶手椅上,「就让我们的敌人一辈子看起来都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莫非你一直操心着战略,没时间睡觉?」
「日后我会有时间好好补眠的,」伊葛含糊地回应道,然后补了一个微笑说,「那么,我们的人都好吗?……」
大法官点头说道:「是啊,我的朋友……但是夜枭会比我们早点上床睡觉,对吧?」
他突然笑了,如此开怀而又放松,伊葛的心里如释重负。
他与市政大法官有着长久而复杂的交情。在围城之役,这个叫做安邢的人是梭尔的战友,珍贵的伙伴。伊葛有着异于常人的勇气,可是当必须对众多土匪、强盗公开执行死刑的时候,他却没了勇气。
在市民眼中,行刑的暴力是英勇的,也是权力的伸张,可谓一种荣勋,然而梭尔只要一想到在他迈向胜利的道路上必须学习刽子手砍头的技艺,即便不是自己亲自动手,他也全身冒着湿黏的汗水。
而当时站在他身旁的安邢静默地把这件脏事揽在自己身上。他亲自下令,并且监督死刑的执行,伊葛只有咬紧牙根不让他们被赦免。如此一来梭尔自认保有清白,而在市民眼中他也是个良善之人。他全然了解安邢是为了他才如此做的,而后安邢成为市政法院的助理,之后又当上了大法官。他明白安邢知道伊葛受恩于他,但他们两个人在谈话中却一次都没有提到这件事。伊葛只能猜测多年前的那个死刑对于自愿为他承担的助理而言算是什么,是牺牲?债务?抑或是小事一桩?试验?还是精神上的愉悦满足?安邢是否意识到自己陷进了脏污里,让高贵的伊葛得以保持衣服的洁净?还是他自觉是一个英雄,从胜利者的手中攫取了权力中最甜美的那一颗果实?
安邢微笑了一下,碰了一下梭尔的双手说道:「不,伊葛……我不会让你受苦太久,让你瞎猜我前来的目的……时局艰困,老友啊!比起……那时更加恶劣。我担心……给你带来了坏消息会让你痛苦。你有心理准备了吗?」
「对于这样的历程,我已经习惯了,」停顿了一下,伊葛回答说,「你说吧!」
大法官往后靠在椅背上说道:「伊葛……首先呢,我是你的朋友。我知道你并非这样思考着……不要赶尽杀绝。在你听到重要的部分之前,要明白,我是你的朋友。」
伊葛感觉到有一股黏稠欲知的渴望往上爬升至他的喉咙,他说:「好……你说吧!」
大法官噘起嘴,呵呵一笑,揉着苍白的脸颊说道:「嗯……伊葛。我们不知道被杀害孩子的确切数目……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偶然发现尸体的人把它藏了起来,以免自己被人怀疑……有数十个孩童。很多水井都没了卷桶锁链……就这样,你知道的。」
伊葛点了头,试图咽下那一块卡在干燥喉咙里的东西。
大法官交叉手指说道:「杀人犯穿着斗篷,正是勒胥修会门徒穿的那一种……你应该记得很清楚。」
伊葛又点了一下头,颤抖了一下。
「那个疯汉、老人……因别人的罪过被人误会而被打死。他死后,仍旧有孩童被杀……」
伊葛沉默不语。
大法官那细长、苍白的手指,有如篮子的枝条般,复杂地交织着,他说:「那么……告诉我,伊葛,现在路偃尔人在哪里?」
梭尔看着大法官双手复杂的手势变化。迟早……一切应该会真相大白。只不过不是现在。不是安邢……
「伊葛,」大法官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明了有一些细节……可是我真的必须要知道。请告诉我。」
「我不知道。」梭尔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路偃尔在哪里。」
「在夜枭那里,」他害怕地这样思忖着,「要是在夜枭那里的话,老天爷啊……」
大法官又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想同我说吗?」
「我不知道,安邢,」伊葛看着桌子回答道,「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大法官停止玩弄手指,锁住不动。他说:「嗯,那……朵莉亚人在哪里?她跟小女孩住在郊区的乡间别墅里,她们身边的仆人只有一个奶妈,她们离群索居的日子并不是无忧无虑的夏日假期……嗯,梭尔。从职权中我知道更多你想要知道的事情……伊葛,其实不需要担任市政大法官,也可以清楚你家庭中所发生的悲剧。除非当一个瞎子,才可能不知道你家的事……」
伊葛缓缓地点了头。很难去否定那些清楚可见的事物……大法官是对的。
「你知道的,安邢,」他缓缓地说,「要是我们能……日后再谈我家的事,我会感激你的。当我……把夜枭搞定之后。」
大法官愁苦地摇摇头说道:「不,伊葛。因为事情刻不容缓……你知道你儿子定期到费基瑞的坟前去吗?」
梭尔缓缓地将双眼抬起来。
安邢从遥远的远方看着他,从他暗黑、屈着身体所坐的地点说道:「是的,伊葛。他去了坟前,在墓地栅栏后,那里甚至连块墓碑都没有……而他—路偃尔却在那里种了花儿。」
梭尔的手指缓缓地在破旧地图上缠结的路径中游移,然后紧握成拳,压皱了树林和田野,还有一条小溪和村庄,他说:「我……会诅咒他。亵渎神灵的行径……我会诅咒的。」
大法官猛然张开了口说道:「还没完呢,梭尔。不久之前你儿子去造访我们共同的朋友—市长……敲诈了他,而且我所知道的比……他迫使那个可怜的家伙为他打开通往塔楼的门,你应该猜得到我说的是哪一个塔楼吧?根据目击证人的指证,路偃尔在那里待了超过一小时,然而他在里面做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大法官突然身体往前倾,再度用指尖碰压梭尔的双手说道:「等等吧……不要如此……把话听完。」
梭尔点了头,但没把头抬起来。在他的眼前显现一道下弦月,树枝暗黑的阴影纠结着,有如大法官的手指,而这个脸色苍白如月的男孩举起长剑,从他—伊葛的双脚下……
有一回他把男孩抱在手上。连续好几晚……
大法官再度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道:「是啊……大家也知道路偃尔.梭尔先生陆续走访了一些人,这些人我认为他们以前是穿着灰斗篷的那一群……有人通报说看见路偃尔出现在夜枭那里,可是这一点我不敢断言,因为这事态严重,而且很快便会有流言蜚语……」
梭尔担心自己的眼神或是肢体表现会泄漏出自己的心思。是安邢在耍把戏?还是他知道了在被踏平的篝火处所发生的搏斗事件?他现在有几分真心诚意?
「伊葛,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大法官小声地问。
「你为何沉默,」费基瑞问道,「勇敢又诚实的梭尔……解释给你的老朋友听听,你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眼睛抬起来说话……」
「你为何要知道,安邢?」伊葛轻声地问道。
接着在一阵停顿之后,大法官的拳头轰的一声敲在桌面上,差一点把烛台弄倒。他说:「您不明白我说的话吗,上校?!或是您在假装?还是要把某家脖子缠着上锁链的小孩尸体带到您面前?!」
令人诧异的是他对伊葛的吼叫反倒使伊葛感到轻松了一些;他甚至认真地想着,在谈话结束之前,他是否该让自己也同安邢那样叫嚣,如此一来坐在警卫室的那一群人将记得的不是「大法官对上校大声叫骂」,而是「他们彼此吵架」……
大法官吸了一口气。他又搓了搓脸颊,几乎是用悲哀的语气问道:「伊葛……别强迫我……你就像一个对医生隐瞒病情的病人。」
梭尔仰头大笑了起来,用双手遮掩着脸说:「安邢……我的老朋友啊……要是你能够把我医治好……要是这世上有谁能够恢复……我发誓我就将自己所有的财富都给他,我所有的荣耀、直到最后一秒的全部生命,还有我最后一滴的鲜血……可是一切都无法改变,而且没人有兴趣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原谅我,就算是严刑逼供,我也不会说。你问任何其他的问题,我都会回答,我发誓……」
大法官愁眉苦脸地盯着梭尔那一张激昂、刚毅的脸看着。他又再度把手指交缠,嘴角低垂地说道:「梭尔。我是有根据才会认为你儿子的理智蒙上了一层阴影。也就是他—你儿子被证实在具有心智的状态之下,犯下了那些骇人的恶行,使全市的人民陷入惊恐之中。」
伊葛起身走到窗户旁。暮色时分,不远处年迈的点灯员爬上了自己的梯子,伊葛彷佛觉得可以听到他吃力的呼吸声。
那么现在该如何?大法官期盼梭尔要有什么样的回应呢?而梭尔他所期盼自己的回应又会是什么?微笑、坚定地说:「不,不是。」或是愤怒大喊:「不,不是。」还是假装无法理解,因为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
那个男孩在夜枭的巢穴那做了什么?!他为何要卷入这场搏斗……而且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敢去整理照料那个人的坟墓……
「伊葛。」大法官在他背后叫道。
……那个折磨他母亲的人。刽子手和强奸犯……难道亲子关系、血缘,难道这如此深厚关系,对那些人而言,所有其他的一切都不具任何意义了吗?
……而伊葛他自己呢?是什么样的力量迫使他排斥那个曾经是他生命一部分的儿子?为了儿子,他也曾不假思索,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难道那些不是血缘的关系,仅仅是支离破碎、曲解、玷污的关系?
「伊葛,」大法官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身后。「昨天有人在费基瑞的坟墓那里看见他,而且他穿着斗篷……」
「这表示说他已经在城里了?」梭尔脱口而出。
「那你在城外见过他?」大法官立刻兴致勃勃地回问道。
点灯员终于把路灯点亮了,在昏暗的街道上泛着朦胧温暖的灯光。伊葛沉默着。
「我想,他病了,」大法官轻柔地说,「如果我所说的一切是真的……伊葛,我之所以来这儿找你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我想请你把路偃尔带来,要不然他会被众人所杀,就像那个被砸死的老疯汉……因为群众不是瞎子。」在最后一句话里,伊葛隐约感受到大法官指责的意味。
「不会是他,」梭尔沙哑的声音回答,「难道不能派人跟踪他……以证明他并不在犯罪现场?!」
大法官叹了一口说:「在他背后……是无法跟踪到他的啊,梭尔。你的儿子……展现出奇异的特质。他会突然消失,然后有如从地底般冒出那般……他每天都去大学那儿,到罗偃院长的书房那儿去……」
伊葛咬紧牙接受着这新讯息的冲击。
大法官点点头说:「是啊……路偃尔现在乌云罩顶。市民正等着施予报复……为了这些死去的孩童。老人是无辜的,却也死于非命……我想,市民不会去查明事情的真相。会查明真相的人是我,而你呢,去把路偃尔带来。事情刻不容缓。」
「夜枭,」伊葛用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明天我就出兵逮捕夜枭。」
他突然下了这个决定,因为此时他说服了自己,出击侦查的日子已经决定提前了,而且没有退路。
大法官在有些昏暗的房间里踱步,停伫之后,皱着眉说:「要是这段时间内又发生新的命案……」
「不会是他!」伊葛低声地喊道,「夜枭……每天都在掠杀,路偃尔……不是杀人犯。你会相信的。我会把他抓来……在我出兵归来之后。」
大法官犹豫不定。
「不会是他,」伊葛竭尽全力说服着大法官,「一切将会像你说的那样……我会把他抓来,把他关起来,而你将会明白……可是不是现在,我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要抓夜枭……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要做的,没别条路可走……你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就再等几天吧……别碰路偃尔,我亲自来……」
大法官一脸狐疑,然而看着伊葛的双眼,过了一会儿的时间,他勉为其难缓缓地点了头。
15午夜过后,塔楼前的广场空无一人,因为这几个月来城里笼罩在闇黑传闻和杀人事件之中。这些消息驱使居民返回家中,巡逻队很少出现,带着木槌守夜的更夫也不愿靠近那里,因此路偃尔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以不引起他人注意地走到紧封的大门那儿去。
他的右手死攥着脖子上所挂的项链圆坠。异常雪亮的双眼从深暗的石墙中辨识出十个新亮的石砖,那个地方曾是一个裂洞,之前路偃尔无法进到里面去……
他瞇起眼睛。项链圆坠吸附在紧张、牢攥的手掌中,使他感到疼痛。
……因为服侍它便是奥秘所在……
他觉得那里—在那座石墙后面有许多声音在交谈着,不是可怕的暗夜之声,而是日常活生生的声音,犹如在阳光明媚的广场上所听到的那样……
从前他身旁从未出现过异象。
……奥秘具有涵义,其余的东西将随着时间的到来为你们揭示……
现在他彷佛看见那座石墙因为岁月和雨水而变暗黑,在其中心处有一个不好看的浅亮斑点……明显证明出市长是毫无原则的,他……
……不行与新门徒们谈论勒胥深藏的秘密……可是在这世上有更崇敬的祈祷吗?!
路偃尔绕过石墙走了进去,因为实际上大门是开放并完全敞开的,而且从里面还传出了声音。
他走在亮灯的走廊上,罩着灰色兜帽的人群在他面前低头恭敬地行礼之后就分散离开。他点头回应,随后绕过阶梯和通道继续前行,因为在前方矗立着一个人,而他不想耽搁到时间……
从木栅式的窗户那儿传来了广场的声音和气味,路偃尔直接地经过,急忙跟上自己的引路人。一瞬之间—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道厚重的丝绒布幕,并且浓厚的香料让他的头晕眩了起来……下一秒钟散发出了烟味,因为在一大幅黑色丝绒的中间有一个起火点沿着四面燃烧了起来。
路偃尔看着黄色的火舌吞噬着厚重的布织物,火焰以环状的方式扩散,把圆形的破洞扩得更大了,在破洞中似乎站着一个小孩,穿着红色的衣服,手里拿的既不是漏斗,也不是管子的东西,从那东西的深处不断丢出一团团冒着烟的香料……
随后传来了一个声响,使路偃尔打了个寒颤。那声音像是从巨大废墟中一只古老怪兽所发出的叫声。
丝绒布幕上那个炙热的破洞转变成金色薄片上的孔洞,而穿着灰色骯脏粗布衣的小老人,摇动手指威吓着某个躲在阴影下的人说道:「不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所有人是没有过的事……留下你生锈的玩具。你无法拦阻……」
燃烧的丝绒无声地掉落。
……一件件垂下的斗篷,兜帽下一双双闪烁的眼睛,遥远、低声的吟唱……降临了、降临了……苍天撕裂皮囊。而水将浑稠如黑血……大地将张开众坟之口吶喊……从外面……从外面来的……我祈求,别开……
穿着斗篷的人分开了,灰白的小老人蹲着,他的手上有一条滑溜、凸眼的大鱼,牠的内脏被清除了一半。
「不是为了所有人,」大鱼说,「为了那些菁英份子……再度。全都是新的……注定了将要打开。」
「勒胥……」斗篷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勒胥……奥秘,服从奥秘……」
其中一个镜子破裂,锯齿状的碎片掉落下来。裂洞中站着一个身高不高、黄色脸孔的人,他举着拳头,从拳头中垂下一条金色的锁链。
「确实全部都存在,」他高声暗讽地叫喊道,「那些不存在的都是假的……事实就如同铁锈是真实的存在着,像你的门闩也生锈了……在勒胥之名下诅咒蔓生滋长。而权势……」
取出内脏的大鱼翻了个白眼,死了。
「谁来终结?」穿着灰色粗布衣的老人问道,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低沉。「谁来终结权势?它要进来,要来服侍我。」
那个站在碎裂镜子框里、黄色脸孔的人放下了手说:「傻瓜,不是它。是你。」
穿着下襬黏住鱼鳞斗篷的老人,他喊道:「只有一个主人!」他巨声地叫喊,扎实的音波一记重击在路偃尔脸上。「只有一只手能统治世界……我的手,新收成的首批成果……」
「傻瓜,」那个黄面人说道,「它的手。别开。」
「勒胥,」斗篷下发出窸窸窣窣声,「勒胥……胥……奥秘……势力……权力……」
「我是它的主人,」灰白的老人平静地说道,「勒胥。」
「不!」黄面人回答说。
路偃尔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厅堂消失了,镜子也消失了,他看见自己成了野兽、昆虫、微小生物,由下往上看着一扇巨大深暗的城门。上锁的门闩像是一根攻城撞槌……
然后,布织物带着撕拉声被撕裂了,路偃尔明白自己早就躺着,躺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他转过头去,几乎因恐惧而喊不出声音:他的下方是一堆半腐烂的尸体,堆积成山的尸体,如一座温热果冻般的山……
他惊恐大叫的声音和灰白老人低沉的喊叫交织在一起,老人拔着自己从兜帽冒出来的鬃须说道:「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
「这样。」黄面人说。被恶臭脏乱所包围的路偃尔用牙齿刁住金色的项链圆坠。
……一片黑暗、寂静。他再度躺下,这一次是躺在硬的东西上,在潮湿的板子上,没闻到香料的味道,也没有尸体的腐臭味,但却闻到一股荒凉的湿气味道。
「游戏,」费基瑞说,「所有的游戏……不是我们在玩。是他们利用我们在玩,路偃尔。」
他站在旁边:一张不再年轻、疲惫的脸,瞇起的灰蓝双眼形成一道冷漠的眼缝,随意垂挂在肩上的兜帽。
「也别害怕……一开始很可怕,不过……之后便将只是另一场游戏。为了你……而且不是那个把灯熄灭的人有罪……而是虚构出夜晚那人的错。不是那个打开门闩的恶棍有罪,而是那个架设大门的人……我也不想要灾难。权势……要幸福。不要评判我……去做吧……去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