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
以伊葛.梭尔上校为首全副武装的部队有如一头发狂的狮子追逐着大黄蜂。
不论危险与否,伊葛不顾一切地派遣自己的人马往前冲去。然而,每次找到的都是废弃的营地、篝火熄灭后的灰炭、压皱的草地和一堆啃食后的野禽骨头。夜枭机灵地从陷阱中逃脱,就像沙子从指缝间溜掉一般,而梭尔的部队虽浩大但行动却不够敏捷,任何一个有点探听能力的人都可以轻易地打听到他的调度策略,提早因应……
狂怒的梭尔试图把当地居民当作盟友,对他们的讯问十分仔细,但一切都徒劳无功。小农民们害怕可能会遭受匪徒的袭击,在凶恶的卫兵面前浑身发抖。一想到会遭到报复,他们陷入更大的恐惧中,夜枭有仇必报,不用期望他会这么快就被逮捕……
过了一个星期,配给弹尽援绝,士兵们抱怨声起。这些日子几乎从未下马的伊葛脸色发黑。虽然允诺自己人赏罚分明—不是荣誉的奖励,便是军事法庭判决的绞刑,他仍旧严厉斥责又饥又累的部队,把他们带进一种近似作战的状态,而且激励他们孤注一掷,做奋力、绝望的一搏。
……傍晚时分先遣的侦察队发现了夜枭的行踪,出乎意料的是不久前才留下温热的足迹。日落时一个幸运的年轻士兵逮到了夜枭的哨兵:一个,但总共有多少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战火即发的气息,为了这期待已久的气味,梭尔上校张开了鼻孔,有如扬起船帆般。
6第二天早上,一则骇人的听闻震惊了全城:一户良善居民家的窗台下发现了一具卖牛奶少女的尸体,脖子上缠着取井水的卷桶锁链。液体从倾倒的牛奶桶里流泄出来,乳白水洼流向远处,终点处有一只鬼鬼祟祟的猫伸动着牠粉红的舌头。种种迹象显示女孩是刚刚才毙命的。城市居民人心惶惶:有一群人害怕地待在家里,另一群愤怒地待在附近的巷子和大门口。听说有人在街道的尽头看见了一个身穿长斗篷的身影。一个高瘦的人穿着兜帽斗篷……
传言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散播全城。惊恐过度的母亲们用钥匙把孩子锁起来,不幸被监禁的孩子抑郁地透过窗户的玻璃望着外面的自由。当彷佛听到锁链的声响之际,修道院的少年仆役和小贩童挤在一块,害怕地环顾四周内心想着是否那件事又……
过了半天又有了新一波的风声。是呀,如此一阵风声鹤唳之后,人们不久就会忘了传言,还有谋杀事件。勒胥修会塔楼,稳固地座落在广场上的那一栋塔楼,传出微弱、模糊的呻吟,身处塔楼附近的人都听得毛发直竖。有个喝醉又害怕的守卫告知那些好奇者说,每晚当他环绕广场时,他不只一次听见塔楼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大老鼠吱吱喳喳的叫声……
城门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关门。全城都关上护窗板,每一张桌子前、每一间卧室内都弥漫着恐惧的氛围,如果说这不是恐惧的氛围,那就是内心忐忑不安的情绪以及不祥的预感……
罗偃院长的书房内灯火燃烧了一整夜。老魔法师的孙子埋首于一堆奇怪、骇人的书籍中,那些不寻常的书籍,甚至连院长的女儿都不敢碰。
那些没人教过路偃尔的标志和符号堆迭出的并非是文字意涵,甚至堆砌到最后也没有任何具体的认知概念。在巨大的惊恐震撼之下,路偃尔了解到自己骗了自己,这并不是拿来阅读的……甚至在阖上书之后,他将会听见和感受到它的存在,而且符号也不会消失,即使他阖上双眼……
他的外套披在高突的椅背上,白色的衣衫敞开着,在他裸露的胸膛前项链圆坠隐约地闪着光亮。新的早晨即将到来,或许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他已记不清楚时日,困惑着游移在巨大甜蜜的蛛网之中,不知他是蜘蛛还是苍蝇……
院长的书房内有数十双眼睛看着他。现在他想到那些走进书房里看不见的人们,他无法不恐惧。那就让他们维持不被看见的状态吧,院长是有智慧的,他所有的秘密都被藏起来了或是沉睡着……亦或是被关了起来,有如被镣铐的老鼠。路偃尔将不会惊扰祖父的记忆,他要其他的东西,当他有了项链圆坠,为何他需要知道别人的秘密……
金色薄片又带给他一阵灼烧的痛楚。因疼痛而发出嘶哑声后,路偃尔笨拙地站了起来,用眼睛环视书房,然后有如喝醉一般,摇摇晃晃地走进深处的角落。
圆桌上覆盖着一张满是灰尘、粗糙的桌布,桌布下布满着被擦去一半、线条和符号交错汇合的图案。
路偃尔走到一旁,双手环抱自己的肩膀,坐了许久。然后他抽蓄了起来,试图让颤抖平静下来,回想些美好的事物,像是在白雪下生气盎然的小草摆动着、妈妈教他如何跳舞,那个时候光着脚踏在温暖的沙子上……他和妈妈……
一个温暖、风大的傍晚,他们穿越稀疏的小松树丛往某处去,而现在已经记不得谁在谁的后面争着当领头者。他妈妈忽然变成一位像他一样的小男孩,她的行动更为敏捷、灵巧,他哈哈笑着、尖声叫着,一直追着她,想要抓住那件蓝色飘逸的裙子……接着她环顾四周,用手提起裙襬,露出纤细双脚的小腿肚,熟练又轻盈地跳跃过一丛丛的矮树,有如一只母鹿……路偃尔屏息凝视,他不敢做她的跳跃动作,于是赶紧绕道而行。兴奋地奔跑,满脸通红的他飞奔穿过森林,松树耸立,阳光斜射其间,前方某处在风中飘荡、啪啪响着的那件裙子,深蓝有如天空一般……他妈妈跳跃的能力无人能及……
然后他抓到了她。
她站着,将脸颊靠在红褐色的松树树鳞上,一动也不动,有如巨大的树干一般,面无笑容,猜不透的……他不再抓着她的裙襬了,他抱着另一棵树,在对面。男孩和女人彼此互看了许久,路偃尔感受到树脂的气味,而黏液把他的脸颊黏贴在粗糙的树皮上……不,她不是他的玩伴。她是其他人比不上的。
奇怪的是一股陌生的感受出现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仍残留下一丝温柔。此时他在心里发誓,他在死之前都将守护着妈妈,即便要他承受世界上最残酷的痛苦,像是被理发师拔牙……
然后在夕阳余晖下他们两人都看见草地上那只带着羽冠的鸟儿。一只不知名的杂色鸟……妈妈的双唇微动地说:「戴胜鸟。」
她的裙襬勾到了小叉枝:一对松针……
……院长的书房内一片寂静。
路偃尔胸前的项链圆坠正等待着,而在等待的还有那张符号错杂的圆桌。
他站了起来,点燃了三根蜡烛。他的爷爷是个魔法师,难不成路偃尔他现在要施做魔法,这样难道不违反常理?!
当他把蜡烛从烛台上抓下来放在圆桌上时,他的双手在颤抖。更正确的做法是先把蜡烛放好,然后再点燃,可是路偃尔的理智却没作声,让出位置给某个更强而有力、权势位高、无法叫出名字的东西。
其中一支蜡烛倾倒熄灭了。路偃尔小心地把它重新置好,然而从烛芯冒出的烟缕立即使他瞇起眼来。
上天啊!难道一辈子都要活在熄灭的蜡烛气味之下吗?
紧实、强健、灵活的身体。还有线绳,一条在连身衣上,一条在马甲上……在旅馆地板上来回踱步的赤裸脚跟……在冷却壁炉前一只孤独的靴子……
是啊,有一个壁炉。到处布满的黄斑……碰撞到铁架铿锵作响的火钳。寒冷的夜晚,还有一个发光物,偶然在旅馆嘎嘎作响的床铺和路偃尔忐忑不安的身体之间露出来。要是它发射出光芒,不管如何都一样……不但会吓到人,而且还会伤害人……是妳吗?纯朴的女孩?什么?!不懂……
手、肋骨、胸,洋溢着幸福的是嘲笑,还是呜咽……
现在离开吧,混蛋,为何你要出生……
三支蜡烛均匀地燃烧,三根火舌,三棵黑树干的火红杨树……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三根火舌抖动着,同样弯曲着,为了能在桌子的中心碰在一起它们伸向彼此,而最终碰在一块了。路偃尔的后背流淌着斗大的汗珠。
他的手违背其意志摸到了咒符,然后缓慢地把它拿到面前。
……曾有一个丢掷石块的高大老人。路偃尔跟他说了什么?「我是先知吗?」
手最后一次颤抖,路偃尔窥视着项链圆坠上的凹孔。凹孔内燃烧着三重火,它的折射以精确的样貌投映在路偃尔的脸上。
一片静然。项链圆坠的另一面没有烛火,那里……
「是妳吗?!」
薄片掉了下来,挂在项链上,而在它之后倒落在地板上的是路偃尔,无声无息,有如布做的人偶一般。
7夏季的雨哗啦啦地下了一阵,然后就停了。我站在十字路口,脚边有一滩水漥,椭圆的,像闺房里的镜子。
宽广的道路摊开着,像是一条骯脏的毛巾。路的一端往前朝向若隐若现的城墙,另一端在我身后。一条不宽且偏离道路的小径弯向一方,越过田野向远处的小树林延伸,那儿在大雨洗涤之后,郁郁葱葱、生气蓬勃,经历过冬日,迎接夏日的到来。我知道,就在那片小树林后面就是梭尔目前位在郊外的住所。就是那栋屋子,它宽敞的院子对巡演剧团而言是最天然的表演场地……
那是我很久以前犯罪的地方。凶手们都会被牵引到他们让受害者倒卧血泊之处,这说法是真的吗?
我冷冷地笑了。在水漥如镜子般的水面上,照映出我那件被雨淋湿沉重裙子下襬的倒影。裙襬轻轻摆动着,有如窗帘一般,而在水中的裙襬倒影上也映出我骯脏、瘦弱的小脸。诸位先生,我这样看起来就像那些愚蠢的年轻流浪汉。
其实我应该是在期盼着什么吗?是我在那栋屋子里遗失的东西,还是活生生的弗拉巴斯特将与我见面?难道会是期待着路偃尔将走出来迎接我?路偃尔是个孩子,他认真的个性让人感动,但却又粗心大意。他将会出来跟我说:「没关系。那是妳跟我开玩笑的,我记不得了,让我们一起忘了吧……」
我用靴子的尖端在泥泞水洼周边的红褐黏土上磨画着。怎么样,我们就这样算了……当被众人的眼神睥睨为混蛋的时候……当众人驱赶、诅咒……而且不知何故所有的人,连母亲、父亲……甚至连一点关系都不相干的人……要是有人如此直接问我:「为何妳要出生?」,我会如何回答呢?
但他是费基瑞的儿子,追寻费基瑞的踪迹。在最闇黑、腐臭的角落找寻咒符,来吧,谴责他……要是我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亲生父亲跟夜枭一样,是一个杀人凶手的话,我也会好奇不已……是啊,很想知道我会有怎样的行为,如果说我突然想要了解他那刽子手的闇黑灵魂……
我本来要朝水洼吐口水,但是在最后一刻因为我舍不得水洼中蓝天的倒影而作罢。向天空吐口水是一件龌龊的事。难看又毫无意义。吃力不讨好……
我的双脚犹豫了一下,然后有点跛拐地带领我从大路转进半年前我们行经的那一条路。那时我们有三辆货车,弗拉巴斯特是总监,三辆货车有一个带路人—一个青年以学生上课时般直挺的坐姿驾车,他是个年轻人,那时还不了解女人,唯一爱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围城之役的英雄……
刺在我胸口的针又隐约作痛了。那毕竟是根生了锈的针。我想应该一辈子都会这样,双眼漠然地看着一只跑过马路的兔子……
如果不把这件事当作是我自己在耍儿戏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我本来就打算好了要到梭尔家看看。犹如小径不时地引领着我,一切好似时光倒流,彷佛我又将会在院子里看见摆设好的桌子、欢乐的宾客以及大家忙碌地准备戏剧演出,当然是由弗拉巴斯特监导的……
住所从围绕它的树林中浮现出来,打从第一眼看到它我就清楚这里现在没住人。就在我感到如释重负后,我放慢了脚步,此刻我看见了一丝炊烟,稀疏又无力地从其中一个厨房烟囱中飘出来。
是仆人吗?应该是。这里肯定有个守卫驻守,他应该很孤单,精神不振。他应该不会拒绝招待一个迷路的女孩……也许我应该假装是一个正在找工作或是要带消息给主人的女孩,这一点我还没想好,但事情会迎刃而解的……
大门关上了,可是却没上锁。我也想到在当今纷扰不安的时局之下,守卫应该要更谨慎些。
那个唤起我内心无数回忆的宽广院子被弄得骯脏不堪,到处是污水、凌乱的垃圾、动物粪便和马栗子。我想我要是朵莉亚夫人,我就会大声斥责守卫,把他赶出去。
屋内寂静无声。正门被封死了,但后门那里有人住,因为有条小径通到半开的门,小径的阶梯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从里面飘出杂烩的味道。我敲了一次门,而后又敲了一次,接着就走了进去,带着恐惧、冒着风险。
屋子的内部看起来比外面更糟糕,仆役居住的地方满是脏污与蜘蛛网,我感到越来越诧异。当眼睛看见幽暗的侧廊有动静的时候,我好几次胆怯地叫唤想象中的守卫。
不能说我完全都不害怕。老实说,我一开始有股冲动想要悄悄地打道回府。站了一会儿,缓和了心脏急速的跳动之后,我才敢往前跨出一小步,用一只眼睛向里面的门框瞧望。
厨子的房间(还是女仆的,或是某个人的)有稍微收拾整理过,在靠近床边的地上坐着一个蜷缩身体、披头散发的小女孩。
我困惑地站了一段时间,心想要是她是个流浪的孩子,偷偷地跑进来这栋上了锁的房子的话,当我见到她那成年、兼代父职的兄长们时,他们会回应我什么?他们应该在附近吧?还是这是因为守卫的可怜小女孩,于是偷偷地把她带进来,不让主人知道?
小女孩用圆滚、惊恐的眼睛看着我,眼睛充满血丝,有如一只被狩猎的动物。
「不用怕,」我安抚着她,「别怕,我是好人……用不着害怕。」
小女孩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爬到床下的深处。为了能看到她,我不得不坐下来,她扑向墙壁,紧靠着它,快速地舔了一下双唇。她的动作让我觉得有些熟悉。还没猜到以前,我已经全身冒冷汗了。
小女孩轻声地呜咽,像只小狗。
「艾拉娜,」我怀疑地说道,「艾拉娜吗?!」
她安静了下来,但却又陷入紧张。她的双眼现在看起来阴沉又邪恶。
「艾拉娜,小女孩,」我用双唇低语道,「妳怎么了?」
她沉默不语。
我飞奔逃离。
我急忙穿过杂乱的走廊,看着空荡、布满尘埃的房间。厨房里,酸味扑鼻而来,桌上摆着一个罩着盖子、里面有烧焦麦片粥的罐子。应该有人待在这里,我嘀咕地说,手紧握着拳头。我用想象力勾勒出一幅幅骇人、相互冲突的景象:幼小的艾拉娜被俘虏,囚禁起来当人质……死去的朵莉亚,她已经死了,要不然小孩子不会变成这个模样……恶棍守卫、一个疯子、绑架孩子的匪徒……
然后我停了下来。沉重的步伐缓慢地移动,犹如肩上负荷着重担而被牵绊住。前门砰地一声大响。
我像只猫儿无声地前进,然后猛扑上前去。在女佣狭小的房间里已经没人了。那些对于艾拉娜的揣测萦绕心头,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我把丢弃在角落的壁炉火钳拿了起来。要是这个怪物敢碰女孩一下……
阳光照射进门框,在骯脏的地板上横着一条清楚、明亮的光影。我探出头去,闭起双眼,适应白日的阳光。谷仓后的某处有水啪啪的响声,彷佛在水槽里拍打着还没洗好的衣服—唧嘶、唧嘶……水流着,然后又发出湿湿的响声—唧嘶、唧嘶……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
浑圆、驼背的身影遮挡住白铁槽盆,肥皂泡沫从红肿的双手下缘飞溅到地上。阳光照耀过来,落在满是泡沫的水上,一个年老的妇人均匀使劲地在洗衣板上搓洗着抹布—唧嘶、唧嘶……
接着她大叫,转过身来。
奶妈是我的旧识,她老了一些,整个人莫名地肿了,她那浅色、浑浊的双眼突然睁大,说道:「啊,是妳……小姑娘……」
接下来她伏在我的胸前抽噎着,而我恍恍惚惚,犹疑地摸着她软软的弓背安慰着她。
艾拉娜谁也认不得。奶妈吞咽泪水,抱怨着:她喂养的是一头小野兽,小孩子好几个星期没盥洗了,艾拉娜从她的手里挣脱,并且像一只松鼠咬了她,而她—一个年老的病妇无力强行把她推进澡盆里清洗……
艾拉娜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听着奶妈的抱怨,是为了能随时跳起来逃跑。她皱着眉头,小眼睛里不时闪烁着闷闷不乐、戒慎小心的眼神。
在谈论朵莉亚的时候,奶妈用低声的耳语跟我说话,带着一种压抑的呜咽声;奶妈从小就害怕疯子,她十分害怕精神失常的夫人,却也为她感到悲戚,因为朵莉亚夫人曾是一位仁慈高贵的女士。老天爷啊,就了结一切吧,别给这般的苦难了啊……最有智慧的头脑和最纯净的心灵如今却什么也没留下,而朵莉亚夫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了……
我听着,头皮发麻。接着在图书馆的那幅场景从记忆中浮现:她那张充满愤怒又扭曲的脸,然后我喊叫:「我是怪物?! 我没有抛弃妳儿子!」
「哄着她入睡,」奶妈说,「不是哄入睡,就是……清洗所有……我把水带给她,她就会清洗。我觉得,她盥洗一天,另一天……然后……小姑娘,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要是我离开了,那小女孩该去哪……她不会跟我一起走的。留她们在家……我离开她们一小时,只是去村里买面包……当我回来时,心脏就要跳出来,妳知道怎么着?!去城里……小姑娘,上天派妳来就是要引领伊葛先生……他还神智清楚,就让孩子给他带走吧……虽然……」
我沉默不语,用汤匙挖着烧焦的麦片粥。伊葛……他的罪,我的罪……难道这也是我的罪过?
路偃尔说过:「妳去找她,我不能……」
路偃尔,结果你瞧我完成了你的请求……
艾拉娜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块硬邦邦的面包,戒慎地看着我,心里想着我是否想要把它抢走?
「伊葛先生现在离这儿很远,」我慢慢地说,「但是他会前来的……一定会的。」
奶妈叹了口气,摇摇头,好像在说:那将为时已晚……艾拉娜处理着面包干硬的外皮,双膝蜷曲靠近下巴坐着。在某一个瞬间我感到心疼想要把她揽在怀里抱住她,然而当我做出第一个动作时,小女孩便起身,准备逃跑。
「是啊,」奶妈疲惫地点点头,「可怜的孩子……待在孤儿院也胜过……这个样子。」
「妳清楚孤儿院的状况吗?」我心里不悦地想着。艾拉娜愣在门口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不友善的神情,却带着一丝的好奇。
「他们为何要受到惩罚?」奶妈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只是善良……他们只是善良。他们……如此相爱,小姑娘……就遭受如此的惩罚。上天,老天爷啊!……」奶妈吃力地站了起来,哀声叹了一口气,然后抓着装了水的水桶手把,想要提起它放到炉子上。
我一句话也没说,从她的手中接下沉重的水桶。
8大篝火旁坐着一群人,有人起身往黑暗中走去,有人不知打哪儿蹦出来。小篝火只够两个人用,特别指派男孩不时地丢柴火进去。路偃尔此时想到夜枭喜欢安定舒适。
「没有更多了,」夜枭说,瞇眼盯着火光看,「你知道,毁坏了……原本还有两个密室,就这样毁坏了……文件。」
「文件很值钱。」路偃尔冷冷地说道。
夜枭沮丧地发出哀叹声,说道:「金子不会毁坏……而文件嘛……你老爹……那个。也是为了文件啊……」
他迷蒙地瞇起眼睛,仔细端详他那凶恶的脸。路偃尔试图把夜枭年少时的男孩模样想出来:一个忠诚、敬畏的仆人,甚至可说是—奴隶……
路偃尔低下了头。他的双膝上放了一件折迭的灰斗篷和一个树脂袋。
「我一直在想,」夜枭拖长了音说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这般嘴角一边上扬的奸笑应该不止一次使那些跟夜枭谈话、最勇敢的对话者冒出一身汗来,然而路偃尔却无惧而漠然地看着他问道:「什么?」
夜枭慢慢地移开了眼神,说道:「正所谓……乃父之风……遗承……其子,于其死后……」
而现在路偃尔嘴角一边上扬,露出微笑。
夜枭瞥了他一眼,然后错愕不已地说:「你……这……」
路偃尔看着他,脸上已无笑意。夜枭靠在椅背上动来动去,似乎想要坐得更舒适一些,而实际上他在挣扎是否要在这位先生的面前站起来。路偃尔吸了一口气,凝视着火光。
夜枭没提到关于费基瑞的事。费基瑞是「主人」。对于这种阶层的主人,大家都会三缄其口,对于其下一代也会表示敬重,同时也害怕灵魂转世……
他注意到他的手压着怀中温热的咒符。吸了一口气,很放松地把手拿出来,他端详着膝上的包裹。
这件是他父亲的斗篷。这是唯一一件他留下来的东西……
树脂袋,他允诺自己只在城里才会打开。在夜枭和一窝匪徒面前诵读这被视作遗嘱的东西曾让他觉得既愚蠢又不合理,而今他认为不合理的是拖延时间、现在不立即打开袋子……
破旧的缝线解决了他的犹疑,在他手指下的缝线散了开来,密实的纸糊贴边也脱落了。密实织布的外皮有点像是货物登记簿,其中有些书页被撕下了,带有霉菌斑,发黄的内页写得密密麻麻的。
忘了夜枭和匪徒,路偃尔俯身靠近火光;费基瑞把字写得密密麻麻的是因为想要写得下更多的字,而字也写得很潦草,因为他是写给自己看的,而不是要给其他人看的,也不是写给二十年后的儿子看的。他将身受痛苦,当他摘读到这个句段:「支出也是二十……春季一共有三十五、十四、九……第二头母牛是一定要的。要给小家伙的嫁妆—五个要预备好……修补……给肉贩……剩下的总数是六……还有要给孩子的靴子是二……」
手掌紧张地在破旧的书页上抖动着,路偃尔彷佛试着拭去迷雾—当时让费基瑞不对他挂念的谜团;一开始他以为是谈论修会的账目,但马上明白这完全只是一家之主:一个勤俭男主人所负责的收支记账簿。和他住在郊区的有什么人?母亲、一个姊姊和她的孩子们、一个还没嫁的……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来这个人就是负责他们的家庭经济,把所有开销精准地统计出来,以便养活全家人。他也就是那个后来前来,在一天之内埋葬他们全部的人。
一旁的火燃烧着,但路偃尔却蜷缩着,像是受寒一般。为什么召来黑荒疫?他亲手放黑荒疫进来的,他是为了什么而下令的?是为了一座大坟墓?!
他瞇着眼,紧咬嘴唇,浏览了一页又一页,贫乏的家庭收支纪录一篇接着一篇,而这个东西,路偃尔把它看作一种类似日记的纪录,随事件、心情而写,在枯燥文件的空白处写着:「法妮雅昨天鞭打了小男孩……因为他固执、粗鲁,正是所谓……怜悯地看着男孩……要是再一次……这样跟她说话。举起白桦树条打在小孩身上……她不可能明白的。但是她之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接着又是数字和日期,路偃尔翻过了几页,上头写着:「……体面的兵器,但它哪能与那把长剑相比……它的重量不平均,也不锐利,然而它有生命,活生生的东西,形体匀称,有如一只小动物……长剑有如一只猫……我真希望能用一用它,可是修会看见……」。
字句中断了,页面不够写,背后的下一页开头写的是另一个句段:「让新人印象深刻……自信在这儿是不适用的,我们的洁白之花聪颖、慧黠……我不需要有自信,能够等待的人将会赢得胜利……我看起来原本就不是一个威严之人。而且我也没办法喊得很大声……」
路偃尔缩成一团坐着,打算暂时不去消化这些文字,就只是阅读:「……还有一个应该是个好青年。我将在一、两次会晤后得到他……我不愿使用武力。的确修会会看见,而且也没必要……」
远方某处的夜鸟正啼叫着,路偃尔感觉到僵硬的夜枭精神抖擞了一下。有一段时间寂静无声,随后匪徒强而有力的口哨声划破耳际。
匪穴骚动了起来,夜枭露出龇牙咧嘴的奸笑,朝着跛脚的斗牛獒犬低声嘟囔骂着脏话。斗牛獒犬终于找到了牠们的目标,牠们势均力敌,牠们斗志如此高昂。路偃尔皱了皱眉头,不满自己被打扰。
远处在装填火药,劈啪声响。树干间火光疾飞,有人疯狂大叫,应该是被马踩过。路偃尔从容不迫地把留给自己的遗物仔细地收藏进马鞍袋里。
在篝火被踏平之前,他还来得及见到夜枭像一只吃饱的猫那样心满意足,一手拿着宽面短弯刀,另一手则是带绳的三叉钩,接着铁器碰撞叮当作响一团糟,而路偃尔,一个旁观者,在下弦月的亮光照耀下,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战斗……
如果围城之战不算,它完全可以不算在内,因为在一个小男孩的眼睛里,从墙壁中只看见多如蚂蚁的人群来回奔波着,无法理解其意义是什么?
……当时他不为父亲担心。他知道他的父亲将会胜利……
……然而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而他坟上的墓碑适合用来当石弩……
而钩子正是夜枭所需的东西,可以把骑士从马鞍上钩下来。
9在尚未开战以前,显然是梭尔上校前来送死的情势。
他没搞清楚这一点,毕竟只有疯子能够冲锋陷阵,不用等主力军队,便可蛮横地像小孩、野兽那样,左摧右击,不去衡量自己和敌军的火力。而上校幸运的是他不理性的行动打乱了双方的计画:那些先前并未展现特别决心的卫兵们,如今被迫跟在他后头硬闯,而那些匪徒们因遭到前所未有的猛攻而不知所措,本身的嚣张气焰也轻易地消散了。
要是在这个时刻跟伊葛说,他正在拖延自己自杀的时间,他会感到讶异不已。对他而言,他确信他将能达成责任的实践。座骑的马蹄践踏过篝火,火花飞溅四散,手中的钢铁重重地砸在某个人的头上,梭尔就在此刻感受到他的肩膀上紧钩着一把铁爪。
他的身体根据惯性移动着,当他的双手抓住有如拉紧琴弦般的绳索时,理智仍来不及平心静气地理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有如蛇一般闪避之后,梭尔从马鞍上滑了下来,在黑暗中滚到了马蹄下,扯下肩膀上的三叉钩,丢在草地上,它滚着发出沙沙声响,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拿着短弯刀的手,伊葛那穿着厚重军靴的脚重击在那只有武装防备的手腕之上。天上的月亮一动也不动地观看着。伊葛又滚动身躯,让某人的短剑插进他身体刚刚所躺之处。他用四肢的力气,奋力一跃而起,然后用头敲击在某人浑圆的肚子上,肥胖的匪徒承受不住,大叫了起来,伊葛稍微转身瞧了一下身后的战况,随即又跳开不看。他的面前是一个像门那般高大、宽广、集多少残暴于一身的人影;用手把长剑甩出,伊葛挡掉了那一把短弯刀的攻击,把它甩到一旁,接着利用自己兵器的刃长优势,予以攻击。暴徒出乎意料之外轻而易举地逃过了攻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人,他握有一把类似伊葛所拥有的长剑。
伊葛大声喊着—用战斗召声告知其部队,首领还活着,该严厉地跟懦夫们算算总账,并说胜利已经不远了,烈士们将冠以荣耀予以安葬。他此刻的对手行动敏捷又狡猾,伊葛加快速度,期望赶快解决掉对手,然后前去支援其他人马。
为了赶忙解决对手,他为此不时地犯错,在黑暗中梭尔的脚下树根盘枝错节,因此他不时跌跤。他发出懊恼的怒吼,然后再度进攻。匪徒显然有段时间认真地学习过剑术,他不只会舞剑,而且有些技术,然而剑法还不够灵活自若、耀眼出众,缺乏即兴挥洒的能力,而这些剑法都是伊葛.梭尔所娴熟的。伊葛内心想要纠正对手的挥剑招数,却又立即责骂自己在战斗此刻怎么会有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应该要撂倒这个小伙子,然后找到夜枭算这笔烂账……然而,他凭什么说他的对手是个小伙子?
在静下心之后,终于他跨出了一个极大的箭步攫获了敌方的手,挥动自己的剑刃箝制住了对方的兵器,夺取了敌人的长剑,并扔到自己的脚下。此刻他的剑就抵在敌手的喉咙上,然而他却向自己提出一个迟来的疑问:这是为了什么?他本来就没打算要俘虏青年,在这场搏斗中哪需要什么俘虏,应该只要让他受伤,最好是让他 ……
「嗯,好一只狂犬!」他那手无寸铁的对手忿忿地叫喊着,「好一只……」
伊葛手中的长剑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彷佛被灌入了铅一般。战斗的嘶喊声和铿锵声响移开了,只听见在耳边敲击的是自己血液跳动的声音,而在低到难以令人置信的水平面挂着一轮皎洁的半弦月。年轻人站在他面前,死亡的临近没有让他感到窘困,彷佛自己的失败就只是发生在技击馆的一件事而已……
「一只狂犬。」青年带着疲惫、凶恶的语气重复说道。一绺头发沾在他那出汗湿淋的额头上,有如一条哀悼的黑丝带。
伊葛的手终于无法承受住重量,慢慢地放了下来。
「当然,上校,您的剑法技高一筹,」路偃尔带着嫉妒的语气说道,「我从来没有这样……」
耸了耸肩,他弯下腰从伊葛的脚下捡起自己的兵器。伊葛一动也不动。
路偃尔又耸了耸肩,转身向黑暗里走去。手脚麻痹、突然丧失勇气和意志的伊葛看着他跃上马鞍。
马蹄踏击,伊葛的耳朵从战斗声辨认出这个不算轰隆的声响,而马蹄声不久之后便听不见了。
在这之后不久连战斗的响声也沉静了下来。匪徒们撤退了,在战场上留下一些战死的失败者,丧失六人的卫兵们不敢追击他们,更是因为没人下令追击。
不久之前还无所畏惧地拔出刀剑、不屈不挠的梭尔上校,现在看来似乎不知所措、毫无远见。之前那狂暴的坚决已不留一点痕迹,甚至率领部队返回城里他所下的手势变得消沉、不明确。
之所以需要手势是因为在这重大挫败的夜晚,梭尔上校的喉咙莫名地无法发出声音。
10朵莉亚.梭尔身处的世界跟其他人的迥然不同。她周遭的空间类似蜻蜓的复眼,由无数个分割却相连的区块所构成。朵莉亚所在的时间也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日子的运行并无顺序,而是零碎分散地,而深夜之后紧接着的却是傍晚;在当下的时间内却又插入很久以前的过去。从前冻死在雪堆中,遗留给父亲十五岁的朵莉亚的母亲来到了她面前;父亲来到面前,但却是久久才来一次,而且都停留不久,她恳求他留下来安慰她,但都徒劳无功……有时在朵莉亚的世界里尽是一片寂静,于是她长时间处于休息的状态,凝视着烛火,回忆着美好。然而,更常发生的情况是她神智不清和费基瑞袭来时的风暴。
每一次在他造访之后她就会招唤奶妈过来,要求放一缸温热的洗澡水,然后带着病态的狂热,仔细地盥洗许久。在她的世界中老奶妈是一个不可信任也不牢靠的人物,跟其他人一样。
她以为水可以洗去脏污。她以为用水可以洗掉他的孽种。她几乎把自己变得瘦弱的全身洗出血来,她搓洗着每一个胎记、每一根头发。在筋疲力尽之后,她十分费力地从浴缸走出来,此刻她的情绪才能得到短暂的纾解。
路偃尔从没来到她的面前。她说着呓语,哼着歌哄着那些别人的陌生孩子,而他们的眼睛没有生气,是用珐琅做的。
有时候在她的呓语中会提到狄纳尔,一个认真的青年,她的第一个未婚夫,悲剧地死在梭尔的手里。她感到惊讶,因为现在的他这般年轻,当她的儿子也不为过,他跟路偃尔像是同年龄的青年。他的面容看起来如此模糊,多少年过去了,她已经忘了他的模样,清晰可见的只剩下他那双手带着修长、文弱的手指,还有从暗黑的袖口伸出的苍白手掌……
狄纳尔被一位不认识的人转过身去,那是个凶恶的年轻人,他有一张滑稽的小嘴,这个人也是过去曾经出现过的,但朵莉亚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流浪者冷眼看着,他的脸颊上有个伤疤。眼前的景象更迭着,相互交迭着,有如水银珠般散落四处。朵莉亚.梭尔身处的世界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就像是一颗从胸膛挖出的心脏一般:还流着血跳动着,可是将渐渐地失去生命……
然而,有一天她所建构的世界出现了一个疏忽的错误。
一连几天,在空空荡荡的屋子内她彷佛听见巨大的声音;她的房门下方传来有人在低语的声音,还有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出于某种原因让人想起相同的事情:院子中的露天舞台、伊葛苍白的脸,过去的生活全都爆裂瓦解,正如昔日围城战役时火药桶炸开那般……
音乐盒。环环相扣的齿轮和在开口的盒子中跳舞的人偶。朵莉亚看着在露天舞台跳舞的人们,他们的脸被面具遮住了,她期望能阻止,把时间停滞,时光倒回,因为所有的一切即将要崩毁,一切将被揭露,就让路偃尔永远停留在十五岁,十岁更好,或是五岁……
在麂皮裤的膝盖部位有绿色的青草印渍。那是一个冰冻的世界,儿子无法在那个世界里长大。永远将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的儿子……连她—朵莉亚也猜不到。他的靴子将会永远合脚,而他粉嫩、茁壮快速的脚趾也不会突出在凉鞋的前端开口外……
冰冻的世界有如玻璃杯般爆裂。一道宏亮又张扬的声音破坏了和谐。既然她眼前的景象毫无和谐可言,她也习惯生活在有如蜻蜓复眼般的玻璃球里面……
陌生的声音。在她的生活中如今充斥着恼人之事,微小却烦人,就像鞋子里的小石子。然而她却无力抖掉尖锐的碎片;走出房间意味着终于把浅意识的保护膜撕去,打破得之不易的平衡状态。
朵莉亚畏惧着新的苦痛。她假装出来的宁静状态犹如死亡一般,像是抹上油膏的尸体;现在只有当油膏消散之时,她死寂的安息状态才会自动分解,如同其他死去的生物那般。
几日之后,她听到了一个遗忘许久、也因此特别骇人的声音。
笑声。孩童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