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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Ⅰ-2

  出发前,伊葛集合了自己的部队,打算做个简短的宣誓。

  他原先想在这艰难危险的战役前夕鼓舞一下自己的士兵们,然而一见到他们不是愁眉苦脸就是一脸漠不关心的模样,忍不住动了怒,以至于他的发言完全朝着另一个方向转去。

  以前梭尔上校还会以嘲讽方式表达,但此刻他正在气头上,刻薄的言语和残酷的责备字字鞭笞着部下们,不断地挖苦羞辱,最后还痛苦懊悔当初在围城时为何没和那些可敬的战士们以及城市驻军一同捐躯……那些没能活到今日、不必面对这奇耻大辱的人真是幸运啊,而他们的后辈—这些现在手握兵器的人,只适合拿来传宗接代和调侃、说嘴罢了……

  此时,上校突然有了一个新的念头,他誓言将对市长提出建议,把那些较为怯懦、愚钝的卫兵除籍,以免豢养更多无用之才。三个行为随便、老是紧黏驻军的交际花目睹了梭尔的演说,冷冷地相视而笑。卫兵们汗流浃背、不时面目憎恶地偷瞟他们的长官,避免不断相互对看。

  总算梭尔缓和了下来,鄙视地打量着这一支双颊泛红的军队,然后下令出征。城门的卫兵向要出征的战友们鸣礼致敬,梭尔闭上眼睛,想象着流言如丝缎般随着队伍从城门流窜而出……甚至于超越到他的前面。流言之网,有如水上涟漪,带有夜枭情报的差使与密探,冲破一村又一村……

  梭尔紧咬嘴唇,要是说他身后的队伍是由凶猛的熊群所组成,那么夜枭的下属便是凶横的黄蜂群。军队别无他法,不攻则死,况且第二项选择优于第一项,因为死掉的梭尔恐怕无法再回到城里亲手逮捕「自己的儿子」……那个如此被认定将近二十年的人。

  他无来由地快马加鞭,士兵们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加紧脚步追赶。太阳总算穿过罕见的乌云探出头来,照亮了摊在上校面前的战略图:远处小树林、交错十字路口以及远方村落。伊葛此时甚至不用闭上眼睛便可以看到地平线后隐藏着「绿色丝绸上所绣的矮林和田野、树木及村庄、河川和溪流、荒林形成的高墙」,那里是匪徒聚集之处……

  伊葛再一次以为自己分裂为二:一面朝决死之役前进,而另一面藏匿于黑暗之中,收集情报,等待猎人出现……

  伊葛沙哑地喊着,并再次踩了下马刺。在他身后的那群人不断咒骂着世上所有发狂的上校们。

  想也没想过要躲藏的夜枭很快便现身了,他知道在这世上仅有一个猎人—就是他本人。伊葛的军队行进至下午的时候,嗅到了一阵烟味。

  柴火的气味并非如此,烟囱升起的烟味也非如此,愁眉苦脸的梭尔军队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路,前往那已烧成一片焦土的火灾现场。

  村庄坐落于叉路路口上,只有几户人家和辽阔的农场,发狂的狗儿在马蹄声下狂吠、乱窜,鸡群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般地在践踏过的菜园里持续觅食,慌张的小牛带着落在脖子上的树枝四处乱绕,斗大的畜棚顿时一空,空荡院子里的风拨弄着脏兮兮的麦禾残谷。

  屋子仅烧毁了一半,不知为何大火饶恕了它而未把它摧毁殆尽。主人的遗体挂在窗前树上,哪里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啊!伊葛望了一眼便马上移开了双眼。

  村民—全部不过就几十位,站在沉默汇集的人群中,他们的家园和生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望着被火烧到残缺不全的遗体,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钱财、牲畜、面粉、储粮以及其他财产的损失,只有一位中年妇女,在一位年约十六岁的女孩身旁用头磕地,身形瘦小的女孩瞪大双眼,在她那残破的裙襬上还留有红褐色的血迹……

  梭尔的军队停了下来,队伍及和铿锵作响的武器全碰挤在一块。村民们静默不语,不信任地望着,这些新的苦难有哪些值得期待能够得到解决?

  街道上妇女嚎啕大哭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始听到慵懒的蚱蜢在草地上唧唧作响。

  妇人在街道上抬起了脸,在某一瞬间当中伊葛彷佛感觉到他们彼此的眼神交会,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此时的妇女眼中根本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事,而全副武装的梭尔部队对她而言跟那些蚱蜢没两样……

  村民们望着卫兵、妇女、随着马啼声暴冲的狗儿以及那具焦黑不成形的尸体。

  此刻,伊葛.梭尔上校将手高举至头上,调转马头,领着自己那麻木不仁的军队,寻着新的足迹急奔而去。

  深夜为追击画下了句点。

  夜枭正毫不掩饰地讪笑着,而伊葛很快便确认了自己在追赶的那个人就是夜枭。匪徒们四散而去,被带走且数量多到可以容得下一个庄园的牲畜从各大大小小的村落里莫名地消失,但是居民们却信誓旦旦地说这辈子见都没见过任何的盗匪。凶狠的伊葛赏了魁梧的青年一记耳光,显然他撒了谎,眼神飘来移去。那青年哀号了一声,流了血,抱怨似地开始大声哭诉起农夫、庄稼人的命运,人人老是想欺负他们……

  部队依然摸黑进入了森林,但黑暗甚至掩盖掉了梭尔侦察兵所搜寻到的匪徒薄浅足迹。此时上校只好咬紧牙关,下令停止搜寻,让军队歇息。

  渐渐熄灭的篝火里,由树枝所烧成的焦黑木炭劈啪作响。伊葛似乎看到某人手拿尾端闪烁火花的细长木棒翻动着木炭。此刻他突然以为是从前那个喜爱夜晚篝火、带炭灰柳树条及瞬间悬挂在暗空中红色火花……的路偃尔同他一起坐在火堆旁。

  伊葛抬起头,年轻卫兵接触到他的视线,腼腆了起来并转向一旁把树枝丢进火堆去。

  这次的扎营意外寂静,没有任何一句说话声,仅有夜晚独自低喃、嬉戏,哨兵踏过火堆的劈啪声响。从远处得以瞧见夜晚的营火,夜枭又一次比梭尔上校获知了更多讯息。他再度掌握主导地位,也不枉在那片黑森林中与他同名、战无不胜之枭鸟如此厉声啸叫……

  伊葛在床头架上马鞍,盖上斗篷躺下。在他上头悬着一层层的幽暗—乌云遮蔽了毫无星斗的天际、看不见的树冠及神秘的夜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大地与森林的气息,此时他的手指僵硬痉挛,紧紧抓着潮湿的草皮。

  蚂蚁彷佛置身于一张以丝绸所针绣的夜间森林,在没有标示路径或步道,随处可见肆意摆放如同火红篝火头般的大头针之庞大地图上……村庄屋顶、丝般涓涓溪流延伸至深蓝缎带般的河川处……丝绸桥墩的背后—这里及这里……有渡轮带,有沟壑轮廓,还有地图上所没有的风折木……树枝不断拍打在脸颊上,他人的意志变成了自己的,伊葛.梭尔冷笑,坐在自己的营地中等候着,当清晨一到,认为自己是另一个猎人的伊葛.梭尔便会结束当前这一场毫无希望的追击……说是毫无希望是因为……

  伊葛坐了下来,在不远处蜷着身体的鲍尔中校吓到跳了起来:「啊?!」

  一只熊追赶着一群大黄蜂。非常勇敢,也非常愚笨的熊啊……

  伊葛朝中校点了点头后便再度躺下。在他上方的云层缝隙里,探出了唯一一颗黯淡的星子,伊葛惊讶地发现它不是白色的,而是带点微绿,就像猫眼那般。

  他闭上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俨然像是夜里布满星斗的天空,就像她又细又长的脖子上那一粒粒的胎记……不,现在不能再想了。

  次日清晨,军队对上校的命令感到气恼。伊葛.梭尔不顾常理,下令放弃追击昨日发现的新足迹,急转向北,朝河行去。

  卫兵们抱怨着,他们咬牙切齿,并互相对看了一眼,甚至像怕火一样怕梭尔的鲍尔中校都胆敢有了一种反抗的样子:怎么会这样……那些脚印……那些村庄……上校先生,真是莫名其妙?!

  上校先生咧嘴一笑,拔出剑来,鲍尔中校急忙躲开,但上校只不过是把武器举到头顶,发誓下一个想要对他的命令讨价还价者,将会被吊死在第一根坚固的枝头上。

  鲍尔中校闭上了嘴,然而不满并未平息。此时任何一个跟随梭尔的人现在毫不怀疑,回到城里后等着上校的将是一场暴动。卫兵们难掩气愤,担心着即将到来的溃败,于是他们在梭尔身后拖延步伐,而他却全然疯狂般地策马驰逐。很快地军队疾驰穿越了森林,衣服的碎片勾在树枝上,此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还有时间咒骂,大家把所有的气力用在避开障碍、突破重围,以免分神而撞上树干、弄伤马匹……

  森林渐渐稀疏了起来,发狂的上校放手让自己的马儿尽情奔驰。

  不久,树干间隐约可见天空闪耀,不出几分钟部队便抵达了河流旁的空地。道路沿着河流延伸,在稍远处出现了一个渡河口,宽大的渡轮已经来到河的中央,而且上头超载。超出几十只马匹以及相同数量的骑兵,船夫驶船驶得一点也不轻松……

  岸边还有其他骑兵在等着渡河,伊葛算了一下大约几十人。他觉得这一个场景和那一艘船似乎曾在某个梦中见过,还有那些转向他的面孔,大家的表情似乎都是一模一样,不过从远处也无法看清……

  他的背后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喊,同时间河面上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哨声,而船上的马匹惊慌失措地嘶鸣了起来。

  中了!伊葛在心里诧异地念着。他小时候经常闭着眼睛投掷石头玩乐,有时候(不常发生),偶尔还是能够投进瓶口很窄的陶罐里……这可是不靠眼睛看来的……试过了无数次,总算有了令人开心的惊喜—中了……

  不过这一次他并非没看见。引他到渡轮来的这股感觉在此时此刻,比起任何人的眼睛显得更加清晰了。他早知道会如此,但还是不禁吃了一惊。

  渡轮辛苦地在河中央摇晃着,人们开始奔跑,马儿不安了起来,年长的船夫蹲了下来,双手护住头部。那些留在岸边的人群聚在一块儿,伊葛在疾驰中明白这并不是受到惊吓的人群,而是进入备战状态的军队。很好!伊葛心中兴起了敬佩之意。夜枭出现在岸边……要是没有夜枭,他们早就四散奔逃了。四下寻找空地上的动静吧……啊不,此刻不应该这样,太近了,就像在手掌心上这般,要他们逃跑已经太迟了……

  他一边思索,不需仰赖声音,便一边把手举至头上下达了命令。在他身后的军队改变了方向及队形,马蹄扬起尘土,从刀鞘拔出的金属铿锵作响,即便在疾驰中他仍分析出了敌人的战力,并拟定各种战略方案,但奇怪的是,此刻,无论是他的还是敌方的士兵,他都无所谓了。老天啊,难道路偃尔……

  梭尔不知道万一在这群刺客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他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来。但他第一眼马上就发现到路偃尔并不在这里,其实关于这一点他本来就已经猜到了……所以,安邢大法官。他不在这里,也从来没出现过。我的任务是—夜枭。

  这时,他仔细地端视着渡船边骑兵们那苍白的脸;只要夜枭,我要自己亲手逮捕他!

  匪徒们的人数处于劣势,他们有一部分的人卡在河中间,显然正在思考要上前帮忙还是走为上策。伊葛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船夫倒在甲板上,一只手毫无气息地垂落在水中。这是为了什么?伊葛想着,这群禽兽啊,为何连他都不放过呢?!

  然而,瞬间他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他们只不过是无路可退,习惯生活在死亡边缘的匪徒,相对也惯于杀戮,甚至懂得如何面对死亡。是的,这不是在广场的表演,而是一场战斗,即使是面对强大的敌人,别人的性命能够取走一条是一条……他们一个也不会放过的,哪怕是马匹,最好也能赶尽杀绝,伊葛思忖着。

  而卫兵们……唉,也一样没有退路了。在听过伊葛那个严厉的发言之后,看见路上那个死去的女孩,以及烧成灰烬的屋子窗边那具焦黑的屋主尸体……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只能前进……

  双方人马残酷无情地对战着。

  伊葛涉入这场激战,越来越深、越来越深。他无意识地直接迎向刀刃。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杀戮的刀锋,有一股像是自杀行为般的拉力牵引着,从旁看来就像是非常人所具有的勇气,即使是经验丰富的杀手也不禁感到颤栗。短剑—那个梭尔从来都不喜欢的卫兵武器,却已在此沾满了鲜血。

  他的眼前迅速闪过:马蹄无情踩过满是坑洞的地面;遍布着稀疏卷云的天空;接着是眼睛突出的脸庞,旁边是血淋淋的伤口;然后是另一个脸庞,扭曲尖叫的嘴巴,龃齿清晰可见……接着又是躺置在地面的炼锤;然后是长柄斧头,慢慢地、慢慢地由上落下,以及那惊讶、布满胡渣的面孔;自己握着剑的那只手;一阵强力的碰撞,他差一点从马鞍上滑落;布满卷云的天空……马儿发狂的哀鸣;身体沉甸甸地坠落;嘶吼声;咒骂声;他在最后一刻击退了两个朝着他右肩与右腰袭来、强而有力的连续攻击;绑着锁炼的刺球,转成了一圈模糊的圆,直接从他鼻前呼啸而过,他甚至以为自己嗅到了潮湿的金属气味。

  死亡的味道,鲜血和湿黏的金属;嘴里带着金属的味道和湿咸的血腥味。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无比厌恶。多么地强烈……

  在围城之役的那个时候,他不曾等待过死亡,那时候的他坚决地意识到自己必须活下来救朵莉亚和儿子……还有一起生活的这个城镇,但当时一切都不一样……存在着意义……与目的……

  夜枭!想到这里他突然像被烫到一样焦急了起来,匆忙地将不知是谁的刀刃举起来挥向一边,且想要从战斗者中找出其首领。战役沿着河岸持续着,大家此时都是出于保护自己而战斗着,不过伊葛看到了两个士兵握着短剑追上了一个正在逃跑的匪徒……然后那两个士兵杀了匪徒后就返回,而匪徒的尸体钩到马镫,一直拖在马后面,士兵们也不理睬。

  他阴沉地冷笑了一下。他的人马可是受过训练有备而来的……他们成功激怒了夜枭。不过,夜枭同样也激怒了他们。谁都逃不了……

  死亡世界。若要遏止死亡就必须先消灭大多数人,而且最好是现在,否则后患无穷啊……

  他咬牙切齿,老天爷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股狂怒散发出令人憎恶的气味,这股渴求从肩膀撕裂直至马鞍座下,这比鲜血的味道还糟糕。是什么样的一股厌恶感支配着这群厮杀的人们……

  伊葛大喊了一声,嘶吼出来有助他能掌控自己。身为战士,假若有时候他露出陌生的疼痛及愤怒,那才更糟糕……

  再次投身激战之中,在战斗的吶喊声包围之下,他搜寻着夜枭的身影。某只手突然砍断了连结岸边与渡船的绳索,船慢慢地、不断地被水流冲着走,但没有人能逃得了……匪徒帮里的人逐渐减少,沙石染满深色的斑点,河边站着一匹迷途、空荡的乘骑,望着河流踱步着……

  伊葛避开了攻击,甚至没看攻击者一眼。空荡的乘骑……超过数十匹,惊慌失措地沿着河岸来回奔跑,两侧沾满他人的鲜血……这些纯种、受到细心照料、卓越的马儿啊……

  他再次从激战中脱身而出,像个近视眼似地瞇着眼,用眼睛搜寻着水面。没有?似乎看到了啊,没有吗?

  对岸茂密如织的芦苇草在微风下摇曳,雾气把一切带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而岸边的追捕已然告急……到底是幻觉与否?!

  终于被他等到了。几秒的时间,一颗黑色的头从水里探了出来又再次潜入。空荡的乘骑……

  伊葛知道,他那令人自豪的直觉嚎叫着并请求付诸行动。而每一秒的耽误……

  他马上想起如何游泳,虽然穿着裤子与衬衫并不方便,但他至少想到要把外套和靴子留在岸边,只需带把剑—多余的负担……

  无法靠近对岸。有一、两次他似乎看到在前方的水面上漂浮着一颗人头,而后他呛到水咳了起来,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呼吸,他却也在船的后面被水流冲着。

  梭尔想要用力推着自己的身体以便能穿越略带蜂蜜般黄色的河水,安邢大法官啊……我一定会做到的。你也要做到啊……如果我将他绳之以法带回……而你,要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你会亲眼看到,这是多么荒谬的指控……而我,我会做到的……

  芦苇草墙就在身旁,这时一双强而有力、湿淋淋的手从水底深处伸出来抓住了梭尔的喉咙。

  彩色的斑点在他眼前飘过,闪耀的光线上下来回穿梭闪烁,远离了水面变成了鱼鳔样模糊的薄皮。他脖子上那强健的双手越掐越用力,伊葛感到快要失去意识,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一蹬,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靠近地看到夜枭—他那黑色的头发和胡子有如海草一般地晃动着,而半瞇的双眼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从宽大的鼻孔中,他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气泡。

  梭尔逐渐无力的手摸到了腰间的短匕。

  那幸灾乐祸的脸因愤怒与疼痛而抽蓄着。水混浊了起来,掐着脖子的手也松了开来。他的眼睛正试图冲破黑暗找寻光亮。他急促、呜咽地喘着气,使劲地用鼻子、嘴、毛细孔以及掏空的肺部搜寻着空气。

  下一秒他的手突然抓住夜枭紧握刀刃的手,梭尔看不清武器的样子,只看到在金属上头太阳的折射光—黄澄水里的白色斑点,夜枭外表看来并不是那么的凶恶,黏在脸上的头发让人无法看清……

  有一段时间,他们在沉默中扭打着,一下沉入深处,一下又浮出表面。夜枭体魄强健,而他的对手正是把火钳刺入敬爱的「主人」费基瑞胸口之人。匪徒首领马上认出了梭尔,被梭尔匕首所刺的小伤口虽无大碍,但却激怒了他。就只有河水总是混浊……

  不过伊葛也很强壮,一开始搏斗的前几分钟他十分慌乱,之后被激烈搏斗的狂喜而取代—终于啊!多少个久而空洞贫乏的日子,多少个无结果的无意识搏斗,而此时在他面前的正是真正的敌人—真实、强大,不再需要反复自省,只需听从身体的指令……而他这战士的身体—从小受过训练,天生拥有力量及灵敏,只需要给他意志力……

  伊葛辛苦地扯开喉咙上那只毛发浓密又强而有力的手。此刻整个战斗的目的变成了一件单纯的事:为自己夺得空气,并且不让敌手有喘息的机会,掐住或淹没对方直到把对方甩开。气愤和害怕都会降低胜利的机会,因为冷静沉着又有自信的人才能够憋气憋得更久。此时梭尔所占的优势就是夜枭并不冷静,他非常焦躁与激动,于是会更快地喘不过气来,但夜枭总能在最后一刻挣脱浮出水面,梭尔再怎么做都无法将这个想活命的勇猛大块头压制在下。

  伊葛的匕首和夜枭的屠刀早就沉入河底,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敌手漂流到了浅水区,搏斗在污泥处不断持续着。夜枭巧妙地站了起来,死命抓住伊葛的肩膀,从上方用所有的力量将他压制下去,但伊葛潜到对手下方并攻击他的脚,夺取了他的优势后,便再次沉入暗黑的泥沼中……

  附近的芦苇长到跟人一般高。某个瞬间伊葛失去了对手的去向,正当惊慌失措时,又再次察觉他已爬上河岸。梭尔原本以为敌人脱逃了,然而夜枭只是看到了上校所没发现的东西。在芦苇中卡着一条小船,是一位受到惊吓逃跑的渔夫所遗留下来的。梭尔的双膝没入泥沼里,夜枭走到小船边,抓起放在船尾那支宽可比圆锹、带有厚实把手的船桨。

  双方势力一瞬间失去平衡,夜枭看着伊葛,龇牙咧嘴得意得很。水不断地从黑胡子中分流而下,眼睛闪烁着凶狠且得意的光芒,夜枭不只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和自由,也替死去已久的「主人」报了仇。

  两人的脚都陷入淤泥之中,受惊扰的青蛙一下这、一下那不断地在水中跳跃,温暖的水藻上头围绕着一群小蚊蚋。伊葛感觉到脚趾被柔软的泥土包覆着,一种儿时许久未曾经历的感受,如此诡异而且来得不是时候……

  夜枭冷笑了一下并用船桨刺击—非常内行的刺击,不摇晃,每一下都短而有力。声名远播的击剑家伊葛.梭尔躲开了攻击。下一秒夜枭又沿着地面攻击,但伊葛双脚深陷淤泥中无法跳起,猜到了对手的动作,于是他使尽全力试着躲开,但夜枭还是击中了他。

  船桨击中了伊葛膝盖的上方,那一瞬间他失去了观察和思考的能力,经过了片刻的昏迷,他发现自己背朝下躺着,在很高很高的蓝天中晃动着夜枭的脑袋—湿淋淋、头发散乱、龇牙咧嘴笑着,而一旁的夜枭则举起船桨,迎面打了下来……

  梭尔滚到一旁,于是船桨打向泥沼,夜枭喊了一声,他的脸瞬间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见他咖啡色眼眶里的黑色小圆点:「啊—啊—啊……杀……」

  船桨十分轻易地就架到伊葛的脖子上,伊葛嘶吼着,无助地用手攻击着,右手手掌在泥沼中碰到了一个圆圆尖尖像是玻璃碎片的东西,他紧张地把拾获的东西握在手心。梭尔盲目地朝他脸上方敌人应该身处的位置攻击。

  夜枭咆哮了一声,伊葛持续地攻击着,他手里握着的是一个大贝壳的碎片,一个不规则状的珍珠刀片。夜枭慢慢地松开了手,鲜血从他的脖子流了下来,红色的鲜血从被深深刺伤的额头流进眼睛里,渗入胡须中。

  伊葛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一推,把勒住脖子的船桨推开,用伸出的手将夜枭刺伤,滚到一旁,四肢着地。贝壳裂成了两片美丽却无用如珍珠般的碎片。

  夜枭压着肩膀上的伤口发出低吼。黑色的发柱垂落到他的脸上,透过有如丛密树林的发柱,他那瞪大的双眼流露出极度的疼痛及憎恨。

  「投降吧!」伊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夜枭用力地站起身并举起船桨:「啊—啊—喝喝……」

  他这一击比预计打得还要高,梭尔躲到了船桨下方,抓住了夜枭的双腿并猛力地往自己这个方向拉,匪徒轰隆一声背朝下倒进了混沌的脏水里。伊葛纵身一跳,竟然成功地将船桨的把手反抵住了夜枭的喉咙。

  接下来就简单了。伊葛不断用力施加压力,直到对手的眼神从邪恶变成恐慌、眼睛失焦直到翻白为止。夜枭的声音沙哑了起来,满脸都被漂浮的青苔所覆盖。

  梭尔无力地坐在被翻倒的对手身上好一会儿,然后呻吟着爬了起来,一把抓住夜枭的胡子并用力将他的头拉出水面。匪徒首领已无意识。

  吸吐的空气声穿过紧咬的牙齿,发出吁吁的喘哮声,梭尔跛着脚走到了小船旁,在船底部找到了渔网和一捆绳索。他回到夜枭身边,使劲地将他沉重的身体侧翻,用有如火腿般粗的绳索把夜枭瘫软的双手绑至身后。

  然后从他肩膀上扯下本是白色,而今却看来如海盗旗一般的上衣。梭尔有条不紊地在相对干净点的地方把它清洗了一下,拧干并撕成条状。

  夜枭躺着,环绕他身旁的青苔浸满了血水。伊葛咬牙用力地将匪徒首领受伤的伤口包扎起来,在夜枭血迹斑斑的脖子上晃动着一条丝带,梭尔不加思索地看了一眼那个带在他身上的皮袋子。

  一颗有小孔的石头、一枚毫无光泽的硬币以及一个圆形的扣环,似乎是来自于风衣外套。纪念物?护身符?他一直随身携带着,有如圣物一般?夜枭的圣物?!

  一阵风吹过干燥的芦苇丛,沙沙作响。伊葛打了个哆嗦,冷静下来后,便开始观察对岸的状况。

  战斗早就已经结束,草地和道路上呈现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卫兵们将尸体堆到某辆大车上,活下来的匪徒们坐在稍远的地方,背对背互相倚靠着,有如拄着茅站哨般。漂走的船已经看不见,有一个胖子挥舞着双手,指着河流远处岸边的芦苇、伊葛、夜枭……等等,伊葛从远处便认出那正是鲍尔中校。

  夜枭微微动了起来。他的眼睛重新有了表达意识的能力,而眼神中也同时露出憎恨。如果用眼神能够杀死人,那么夜枭的眼神早就像绞刑刑具般缠住梭尔的颈部使他窒息了。

  「起来。」伊葛面不改色地说道。

  夜枭露出牙齿并稍微动了一下。

  梭尔站了起来并抓住船桨说:「起来,你这死人!听到没?!」

  夜枭坐立难安,试图用力挣脱,却因疼痛而嘶吼了起来;第三次他终于吃力地站了起来,摇晃了一下,勉强站住没有再倒下。

  「上船。」梭尔丢下一句话。

  夜枭用疲倦且阴沉的眼神看着他,在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儿顺从之意,看来匪徒首领并未做好投降的准备。

  伊葛用划桨叶片推着他,然后久久望着被捆绑的夜枭上船、在摇晃的小船上站稳,而芦苇在风下扑簌作响。

  夜枭总算吃力地翻过船侧,摸索着让自己安坐在船底,瞇着眼瞟看梭尔,梭尔把船推进干净的水里之后,爬至船尾,此时他因疼痛而发出嘶喊。

  他受伤的脚稍微肿了起来,变得肿胀、迟钝;伊葛咬着唇划船,缓慢、笨拙地划着,然而小船被水流冲走,甚至连发号施令的鲍尔中校就快要从视线中消失……中校热切地下达着几不可闻的号令,想要但却不知该如何帮助自己的指挥官,应该呈请授予他上校一职的,伊葛无力地思考着。

  他的双掌早已不知是被贝壳还是屠刀割得伤痕累累,夜枭坐在对面,背靠在板凳上,他并没有把那聚精会神、布满血丝的双眼撇开。他的头发、胡子全都纠结成一团,这让伊葛想起某次在克斐隆森林看到的一匹死狼:蓬乱的毛皮……混浊的眼睛……结束了!伊葛想着,任务已然完成,安邢,现在你还能说什么,你还能如何……

  夜枭的眼神稍微有了点改变,瞳孔似乎张大了,而伊葛感到不安,紧张了起来。

  夜枭突然往后一仰,并用双脚攻击梭尔。

  小船摇晃了起来,船的两侧纷纷进水。伊葛痛到弯下了腰,而夜枭趁胜追击,改用头继续攻击。第三次攻击原本是要对梭尔做最后的一击,但此时匪徒首领却失去了重心,边咆哮着边掉入了水中。

  失去大部分重量的小船,有如浮标一般跳动了一下,几乎还翻转了一圈。在被绑夜枭的落水处,水面上冒出了许多泡泡。

  安邢,这下看你还能说什么!伊葛全身都是血冷漠地想着。

  大胡子在溺水时很方便,如果能抓住它的话……伊葛被水呛到并呼吸困难,在原地打着水,直到有人的手抓住他并将他拖到岸边为止,岸上鲍尔中校正忙乱着,年轻卫兵们瞪大眼睛看着,幸存的盗匪们愁眉苦脸的背过脸去,以及草地上静静地躺着五位来不及等到胜利的梭尔战士……

  四个人吃力地抓住溺水的夜枭的脚将他拉上岸。他就像个大水桶一样吐出了大量的水,然后突然咳了起来,此时所有卫兵们也都胜利地大声欢呼了起来。

  伊葛坐在草地上,发呆望着车前被压烂草叶上的红黑色虫子。那个简单却危险的目标现在已经变成了胜利。梭尔将肿起来的脚放好,并对自己承认其实还宁可这个成功是死亡,因为从现在起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不管是在自己面前还是安邢大法官面前。

  只能,直接面对了。

  2路偃尔被书房门外的窸窣喧嚣声给吵醒了。「他在那里吗?」某人低声却清楚地询问。路偃尔勉强抬起头并若有所思地揉了揉发麻的脸颊。昨天他在桌上睡着了,而服侍他的枕头如魔法般在他脸上烙下了温热的印记。

  院长书房门外,人来人往并窃窃私语。路偃尔没有从椅子上起身,直接把手伸向桌边的墨水瓶,不过墨水瓶却被手指尾端碰到而翻倒在地。

  一声巨响随之而来,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路偃尔将身体探过桌子并看着自己手边的工作。

  铜制的墨水瓶横倒在地,而周边的墨水渍令人联想到跳舞中的女人轮廓—舞动的双手和飘逸的裙襬……路偃尔不禁揉起了眼睛。

  他艰难地起身绕过偌大的桌子,朝走廊瞄了一眼,似乎感到有人躲在某处,不过他并没打算追根究底,就让他们继续大惊小怪吧……

  他回到翻倒的墨水瓶旁跪下并开始慢慢地、毫不费力地将黑色水渍吸回铜瓶里,然后地面上跳舞的剪影失去了轮廓并消失无踪。

  为什么呢?路偃尔疲惫地想着。

  墨水瓶又跳回了桌上,接合处的铜盖啪的一声盖上了,路偃尔不知为何变得厌恶起来。

  他稍稍拉开黑色窗帘,把脸凑近温暖的夏日阳光,伫立在窗前许久。学校早已是空城,学生都已放假离开了,只剩下那个无法忍受院长书房竟成了他孙子起居室的年迈大学办事员。

  该是要吃早餐的时候了,但这时的路偃尔打开裹着面包和熏鸡腿的布,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饿。

  皱了皱眉,他努力回想着自己最后一次经历类似饥饿与口渴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却想不起来,只好担心地强迫自己吃点东西。

  欲望被满足后往往会带来愉悦,他一边想着一边用布擦拭着手。糟糕,那万一完全没有欲望呢?无论是暴饮暴食或性欲,什么都不想,甚至连求知欲都迟钝了起来。他勉强自己吃东西,勉强自己看书,大概很快便会发现连活着都很勉强。惯性地羞于过去、惧于未来……

  书房中间的银碗里盛着水。路偃尔沉思着将手伸入其中,费了多少功夫才得到了这样的水镜,带着五个水壶跑了五个泉水,念了两天的咒语,经历了十次绝望,并赶在水面转黑和出现阴影前镇定下来……

  那时他使尽全力用手掌拍打水面。而现在那碗水毫无用处地摆在那,而且水面模糊……

  路偃尔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白纸并折成小船。纸的折边必须对得非常精准,否则船就会倾斜……哎,就像母亲曾经骂他,纸的用途不是这个,你为何要把好好一张纸弄成这样,不要再这么做了……

  上天啊!他是多么地想见母亲、唐塔莉和妹妹。他是如此殷切盼望,为何却幻灭了?!

  魔法书用认真严谨的书背望着他,被炼住的老鼠标本龇牙咧嘴,整个书房有如大法官和主考官一样审视着他。

  「没什么好瞪的,」路偃尔说道,「我还以为魔法会帮助我。去你的,我的老奶妈经常这么念。去你的,还以为我的魔法有多强,不过就跟那老鼠差不多……顶多能在菜市场赚点外快。将溅出的墨水变回墨水瓶里……」在碗里倒入水后的水面变成有如一面镜子般,路偃尔痛苦煎熬着,因为害怕即将呈现出的东西……

  「杂种,你不应该出生的……你占掉了伊葛和朵莉亚儿子的位子,那本是一个善良并带来幸福的孩子……你在这里幸存了下来,你为了出生而害死了他……你身上有个印记,亲爱的,唐塔莉诅咒你,你的母亲也抛弃你,因为她要如何面对一个杀了自己真正儿子的凶手?!费基瑞已经入土了,他就这样与蜱虫被深埋土里……同样的蜱虫已经等着你。将会轮到你的,小禽兽,对,要知道终究会轮到你的,那个善良、亲手做小船给你、将你背在肩上、教你舞剑的叔叔,你还曾经唤他做「爸爸」……

  路偃尔慢慢地将手抽出。

  他的手指紧绷且颤抖着,手指末端跑出一团白色火焰,朝着老鼠龇牙咧嘴的嘴脸喷射过去。

  书房里一阵风吹来,窗板拍打着,玻璃砰的一声碎裂,某人的狗儿咆哮了起来。或许是路偃尔的错觉,标本眼睛闪起了不寻常的恶意,锁链一掉下,包裹着一层空洞腐坏外皮的标本也跟着马上倒了。

  路偃尔跌坐倒地,他的手指颤抖着。他并没有做了什么伟大、可怕、十恶不赦的事情,其实并不是老鼠在跟他说话,哎,不是老鼠,只是他终于告诉了自己实话……大部分的实话。谁知道这个死掉的生物已经在这里躺了几年了,现在又再次被他打死了,这一次将永远都……

  外皮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干裂声,像在火上卷了起来,过了几分钟,锁链中只剩下一团灰烬。窗外比预计还要快地形成了暴风雨。

  「你很强大。」费基瑞敬佩地说道。

  我很软弱,路偃尔如此认为。我很卑微。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窗外闪电闪着浅白的光,稍后而来的雷打得响亮,好似笨手笨脚的主人在厨房里追赶着蟑螂,然后木鞋在一秒之后才打在那长有触须畜生出现的地方……

  「这个世界没有那样的地方,不,或许……」

  雨水敲打在玻璃上,那里已经转变成暴雨。

  「为何你不想成为魔法师?!」费基瑞感到惊讶。

  路偃尔走到窗旁,并把窗帘往一边拉开,在这一边的玻璃世界隐没在一片灰色烟雾之中。现在正是时候坐到火堆边,依偎在温暖的父亲身旁,听着那些曾经的丰功伟业、战役故事、攻击的武器和溃败的敌人……

  「欸,欸,浑蛋。」老鼠的幽灵说着。这些多愁善感到底是为了什么……雨水冲走了泥土,在某个峡谷的坡上,那些前年被狼群咬死的猎人尸骨外露着……

  路偃尔在胸口摸到了一个项链圆坠。

  雷电交加,路偃尔看到天空里的蓝色格纹,并在下一个闪光里看到了自己手中那个曾经几乎遭生锈完全腐蚀的咒符。

  他已经在缝隙中看见下一道闪电。雷声震耳欲聋。

  ……有个人坐在大键琴前,他的手一动也不动地摆在琴键上,而旋律自己响了起来,一首庄严古老的牧羊人之歌。

  「安静点吧!让我静一静。」那个人苦笑着说。

  他的一只眼还看得见并带着阴郁嘲讽的眼神,而另一只眼已然全盲,一动也不动,就像块玻璃碎片。音乐停止了,此刻坐着的人只是用干巴巴的长手指敲着键盘,声音既枯燥又单调,更无旋律可言。

  「问他,他应该知道……他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他还活着……不过这该怎么评估……嗯……不论是迟是早……我都已经赶上了。」男子嘀咕着,心不在焉地将头歪向肩膀,敲打着琴键,发出了完全不谐调的合音。

  「你是谁?」路偃尔问道,但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坐在大键琴旁的男人耸耸肩道:「他们为何要曲解他的名字……还把它给了你。伪善者啊……」他突然间用力盖上琴盖并用手肘压住。路偃尔赶紧躲了开来,而那只看得见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

  「你不要见怪……」陌生人叹了口气,「但是,即使让乌鸦在面粉上滚过,牠仍旧不可能成为天鹅,对吧?」

  「是啊。」路偃尔答道。

  陌生人突然冷笑了起来说道:「难道天空被皮膜遮盖着?蔚蓝色的皮膜?还有血液和脓水?燃烧的书?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但他已走了。是的。」陌生人哀伤地点点头。

  「我要走了。」路偃尔低声说。

  「可没人留你。」陌生人心不在焉地含糊道,再度打开了大键琴的琴盖。

  在他身后是一大片高至天花板的镜子,镜子里映射着一个黑发的悲伤男子,有着一双生病的眼睛。上一个先知—欧文……

  「蜡烛刚点燃。」男子在大键琴旁说道。牧羊人之歌再次高奏了起来,悲戚地如同丧礼进行曲一般。

  ……他睁开眼睛。

  书房里一片黑暗,窗外大雨倾盆。书桌上点着一盏不知从哪来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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