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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杰斯.布莱威尔出入宿舍都会经过这座斯巴达战士雕像。这是一台打造得很精美的电动机械,动作流畅且致命。外层是抛光过的铜制表面,它会以动态站姿立在基座上,手握长枪,随时准备掷出。除了装饰作用,还兼具抵御入侵者的用途。
这雕像实在不该威胁属于这地方的人才对。
他走过它身边,雕像头盔阴影下的双眼一闪,变成炙热的红色。这名斯巴达战士转过头来追踪他的行迹。杰斯感到那焦灼的视线跟着他,但没有看回去。只要一瞬间,那雕像就能转过身,以长枪射穿他的身躯。他能感觉到那把长枪会刺入什么位置,就像一颗红色的瞄准点正搔着他的背。
不要在这种时候!杰斯冒着汗,绑在胸膛的皮制走私背带的存在感突然变得特别强烈——还有藏在里头那本薄薄的原版书。冷静、冷静点。这真的很难,不只因为有电动机械的威胁,还加上他心底熊熊燃烧的怒火。他一边走开,背上那个痒痒的点变得热烫,他默默地等着一阵骚动和长枪刺穿身子的感觉……但他走出一步、两步,攻击始终没有成真。
等他回头看,雕像已经恢复成待机模式,空洞地盯着前方,看来很安全,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杰斯.布莱威尔在亚历山大图书馆是靠忍耐和运气度日。如果他有好友汤玛士.史莱伯一半聪明,现在肯定已经想出办法解除那些东西的设定……
不要想汤玛士。汤玛士已经死了。你得接受这件事,否则绝对撑不过去。
这条地道从斯巴达战士的入口通往杰斯宿舍所属的辖区,较为宽敞、阴暗而凉爽。杰斯在此停了一下。这里没人盯着他,地道两头没有其他行人,电动机械也看不到他。在这里、在这获得遮蔽的片刻,他就能允许自己有些情绪。
他的体内被愤怒烧得炙热,使他的肌肤发烫、肌肉紧绷,双眼充满愤怒与伤痛的泪水。你说谎,艺作部长,他心想,你这个说谎、残忍又邪恶的混账。那本贴在他胸膛、以背带固定的书就是过去六个月来他一直盼望的证据。但盼望是残酷又锐利的东西,长满尖刺和利刃,转过来就把他弄得一身是伤。盼望就跟恐惧一样凶狠。
杰斯把脑袋往身后的石墙敲,一次、一次,再一次,直到能控制住这股愤怒。他把怒气强压进一个黑盒子里,深深塞进去,然后用意志力做成的锁链固定好,最后抹了抹脸。不过大清早,曙光才刚从地平线探出,而他却已精疲力尽。杰斯已经连续好几个礼拜追踪这本要走私的书;他放弃吃饭、牺牲休息时间,终于让他找到了。他用尽整晚的睡眠,什么都没吃,只有大概八小时前在希腊街的摊贩那里买了一份烤肉胡乱果腹。剩下的时间,他都躲在一栋废弃建筑里,把那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三次,直到所有细节都刻进脑海。
疲惫感使杰斯全身瘫软无力、饿得发抖。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得把真相告诉葛莲。
他一点都不期待这件事。光是想到必须这么做,他就又往后撞了一次头——只是这次比较轻。杰斯撑起身体,检查了一下脉搏,确认跳动的速度再次恢复稳定,才走出地道、进入内院——这里没有电动机械站岗,不过人面狮身像会定时在各处漫步,他很庆幸没在这时遇上。他接着左转走向自己的寝间。
他先停下来狼吞虎咽吃了点面包、喝了一整壶的水后,才继续移动,并且避开厅堂中每个想来点社交的早起之人。比起各种形式的对话,他更想冲个澡,然后什么都不想地睡一场。
可是他两者都得不到。才开门走进房里,杰斯就发现葛莲.薇森(好友、活下来的伙伴、同学兼长官)大剌剌地坐在小书桌旁的椅子上。这个高个儿女孩有一身精实的肌肉,他绝不会用漂亮来形容她,但她就是散发一种舒服、放松又踏实的感觉——就这过去这几个月的生活来看十分难得。也因此她在某些光线下看起来几乎可算是美丽。这大概就是所谓个人魅力吧。
这名威尔斯女孩正冷静地在阅读,不过他进房关上门后,她也阖上了空白书册,放回他的书架。
「别人会说闲话的,葛莲。」杰斯说。他现在没有心情搞这些。他必须——他非常迫切地需要把这个发现告诉她,但同时也快控制不住情绪。而所有人之中,他最不希望让她看见自己失控的模样。他想先休息过后、神清气爽了再面对她。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崩溃暴怒,或……单纯的崩溃。
「身为女孩,从小就知道一件事:说闲话的人怎么样都会说,不论你做什么都一样,」葛莲说:「当男生一定很愉快。」她的口气很酸,很搭她脸上的表情。「你去哪了?我差点要叫搜索队去找人了。」
「妳应该很清楚最好不要那样做。」他说。如果她要待在这里,可以,他完全不介意直接脱掉制服夹克、解开上衣。大家还在沃夫课堂上死命求生的请愿者时期,就看过彼此的各种模样,护卫队也不是个能让你害羞半天的地方。
——但他一定是累得脑袋罢工了。上衣的扣子开到一半他才想到,这样她就会看见他身上的背带;他还没准备好跟其他人分享这个秘密。「给点隐私吧?」他说。她挑起深色眉毛,但还是站起来转过身。杰斯一边脱衣服,眼神持续盯着她看,伸手解开绑着胸前的书的皮革背带。「我需要的是睡觉,不是聊天。」
「可惜,前者你是得不到了,」她对他说:「我们半小时后就要训练,这也是我到处找你的原因。这道命令是在你半夜溜出去后传来的。杰斯,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杰斯。好,所以他们现在不是以军中同僚身分对话,虽然他原本也不这么认为就是了。他叹了口气,放下背带,换上一件干净的上衣。「妳可以转过来了,」他把扣子扣好后说道。她转过身,双手背在背后,用一种过度观察的眼神盯着他瞧。
「如果你在那边装害羞是为了让我分心,没注意到你身上有某种走私装备,那你失败了,」她说:「你又回去帮家族企业做事了吗?」
布莱威尔家族在伦敦书籍交易市场中位居压倒性的高位,他们透过各种手段,触角遍及全世界每个黑市。杰斯从没告诉过她,但不知怎么,他并不意外她早就知道了。葛莲喜欢摸透身边人的一切,这策略很聪明。他对她也做过一样的事:一个生意普通的商家独生女,为了让她取得图书馆职位,差点全家破产。她是跟六个哥哥一起长大,虽然一样有着健壮的体格和差不多的身高,但她的哥哥没有一个从军。葛莲这人里外如一:年轻女性,强壮、有能力使用暴力——而她只在乎自己的能力,不在乎外表。
「身为布莱威尔家的人,永远不可能完全脱离家族事业。」说完后,他在床边坐下。床垫陷了下去。杰斯恨不得能伸伸懒腰,投入床的怀抱。可是他知道,如果他这么做,几秒内就会立刻睡着。「妳冲进来不是只为了确认我是不是还活着吧?」
「不是。」她听起来很乐,神态也再次放松。「我得问你件事。」
「嗯?妳说我们只有半小——」
「现在又更短了,」她说:「毕竟我们都聊了这么久。那个黑色档案馆——你知道些什么?」
这问题让杰斯无话可说。他以为她会问些别的,例如……军队的事。而他疲惫的脑袋实在得花点时间才能消化这个新主题。最后他说:「我只知道那是空穴来风。」
「真的啊——」葛莲的语调中带了讽刺。她往后靠向墙面。「那如果我跟你说,有个我信得过的人告诉我黑色档案馆不是传说呢?」
「那妳小时候上课肯定都在睡觉。」他哼起一段幼稚的童谣。「大图书馆有间档案馆,里面放的书——」
「——最怕的不是火或剑,也不是洪水或战争——」葛莲把歌唱完。「我跟你一样也记得一些童谣。但是我说的是其他档案馆——禁书档案馆。」
「黑色档案馆只是拿来吓小孩的故事,就这样。说什么里头放了许多危险的书,好像真觉得书很危险似的。」
「有些书可能真的是这样啊,」她说:「而且达利欧好像不觉得那只是传说。」
「达利欧?」杰斯说:「妳哪时候相信起达利欧.圣提亚哥说的话了?他为什么会跑去跟妳说话?」
她朝他露出深远又费解的微笑。「也许他只是想知道你在干么吧,」她说:「回到正题。如果那就是他们收藏危险资讯的地方,那我认为,如果想查清楚害死汤玛士的原因,就得去那里。你不觉得吗?」
汤玛士。听见挚友的名字被大声说出口,杰斯的脑海立刻浮现出他的模样:讨喜又乐观的天才灵魂,住在德国农庄男孩的体内。杰斯很想念汤玛士;他总是那么温暖、那么体谅地待人,这是杰斯没有的特质。我不能想他。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真的对她吼了出来,又或是哭了出来,不过最后还是想办法稳住了声音,说:「如果黑色档案馆这种地方真的存在,我们要怎么进去?我希望达利欧有好点子,因为我可没有。」
「你也知道达利欧——他永远都有好点子,」葛莲说道:「我们有大致方向,总之是可行的。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想知道汤玛士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了什么而死。」
「档案长已经告诉我们原因了,」他说:「汤玛士涉入与图书馆敌对的异端事宜。」算我拜托你,快把你知道的事跟她说啊。这念头在他脑海里造成猛力冲击,像个捶打牢笼的囚犯。但他还没准备好。杰斯不知道亲口说出那些话、让那些话成真,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这种话我一点都不信。」葛莲轻声说道。她的深色双眼望向远方,看起来很伤心。「汤玛士绝对不会说出——或做出任何会落得这种下场的事。他原本是我们里面最顶尖的人。」
快告诉她吧,她有资格知道啊!
他终于挤出足够的勇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抬头望着她的双眼。「葛莲,关于汤玛士——」
他的话声被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声音听起来很紧急,杰斯从床上跳了起来,冲过去应门。由于话题被打断,他有点松了口气……直到打开房门,看着他的队友塔瑞克.欧度亚挤过他身边,走进房里;他手上端着两个冒烟的马克杯,把其中一杯塞给杰斯后说:「我以为你还在赖床咧……」但他马上看见葛莲站在墙边,便没把话说完。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尽可能摆出自然的姿势,但塔瑞克还是挑起了眉毛,咧嘴一笑。「看来你是刚起来!」
「少说点话,」葛莲说,无论表情或声音都没有掺杂半点幽默。她走上前,把第二个杯子从塔瑞克手上接过来喝了一口,一点都不在乎那杯可能是他自己要喝的。「谢了,现在你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士兵。」
「乐意之至,队长。」他说,然后做了个搞笑的敬礼手势。技术上来说,他们现在都没在当班,但他这行为等同走钢索。杰斯看着葛莲的表情,想知道她是不是打算沉默以对,让他因为失敬的态度落入万丈深渊。
然而她只是小口喝着热饮,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塔瑞克,直到他走向门边。
「新兵欧度亚,」塔瑞克跨过门槛时,她说:「我想你应该明白,如果我听到任何人用任何暗示的方式谈起此事,我会把一拳把你打晕,送你离开小队、离开护卫队。」
他回过身,行了个正式的礼,帅气的脸庞已换上冷静的面具。「是,队长。我明白。」
离开后,他关上门;杰斯则大口喝下咖啡,松了口气、闭上双眼,等咖啡因开始起作用。「他这人不坏,不会随便乱说话的。」
葛莲用力对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真的跟他不熟对不对?」
事实上,杰斯的确跟他不熟。整个小队之间的感情虽很紧密,但他一直刻意让自己跟大家疏远。请愿者时期,他与班上同学建立了紧密的友谊——然后看着其中一些朋友遭到退学、受伤或死亡。他不打算再让自己经历一样的痛。
可是他仍认为塔瑞克是他最接近朋友的人——除了葛莲以外。他信得过葛莲。
制服夹克还很干净,杰斯穿上夹克后把咖啡喝完。葛莲不发一语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刚才本来有话要跟我说。」
「晚点再说吧,」他说:「等训练结束后。这样可以讲长一点。」
「好吧。」在杰斯停在镜前检查自己的制服时,她翻了个白眼。「已经够好看啦,布莱威尔。」
「队长,妳能这么想我真是高兴。妳今天也满帅的。」帅这个形容词很适合。葛莲为了方便,把一头深色发丝剪了,他认为这发型很适合她,也很适合这副专为耐力和力量打造的身躯。他们对彼此没有吸引力,但存在着尊重——现在更胜以往,他想。有些人——比如欧度亚——可能会以为这是别的情谊,而她的担心可能也是对的。杰斯看着她镜中的双眼。「当然,这句赞美就留在这里吧。」
她点点头。虽然姿态俐落,但他觉得她的双眼可能流露了些许感谢之情。「不要再打扮了,走吧。」
两人一起离开他的寝间。好在走廊上没人。小队成员已在长廊尾端聚集,彼此闲聊,不过在葛莲接近时便停了下来。杰斯无声地去跟其他成员站在一起,葛莲带着众人快步走到阅兵场。虽然累得一身汗,他仍心怀期待。此时此刻,那深埋在心中、紧锁在箱里的愤怒就能稍微释放出来。毕竟他不用担心任何意料外的事件,这只是寻常训练罢了。
然而,他竟错得这么离谱。这个错让他付出了代价。
漫长的训练进入第十个小时。杰斯从眼角余光瞥到一闪而逝的动静,但他被一层层衣物和伸缩盔甲绑住手脚;他动作太慢,也太累,结果什么都晚一步。
一发子弹正中他身后。
他倒在地上,仰望亚历山大被热气刨得发白的无情天空,无法呼吸。痛楚使得他的肺里没了空气,在那瞬间,他不禁怀疑情况是否不太妙,安全机制失效了之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掉……但接着原本僵住无法动弹的心口肌肉突然松弛,他大吸了好几口气。
一道身影挡住刺眼的阳光,他看见剃到短得像鬃刷的头发,认出葛莲。杰斯用力眨了几次眼睛后,看见葛莲朝他伸出了手。他不顾自尊心的接住,让她拉他一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布莱威尔,说说自己哪里做错?」她问道,口气里没有半点同情。他摇摇头,还在努力把空气吸回肺里。「我跟你们每个人说过:注意后方。你都没在听。如果这些武器里装的是真正的火药,你现在就成了一堆等着清掉的残渣。」
反正他也觉得自己像是去了半条命。大图书馆护卫队使用的训练武器可不是玩具,那撞击相当真实,瘀青更是不假。「对不起,」他喃喃说道,然后晚了那么一秒才补上。「长官。」
现在的她不再是挡住阳光的一道剪影,他便能看见她眼中的警告意味。我们在这里不是平辈。他老是记不住这件事,而这是他个人必须克服的愚蠢行为——而且要快。她不能让这件事拖太久,否则会像是在鼓励队上的人不守纪律。
友谊一旦成了习惯,就很难打破。
现在队上其他人都聚集在做为训练场的假建筑物转角。天气热到无情的地步,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每个护卫队同袍都跟他一样精疲力尽、狼狈不堪。葛莲不耐地用袖口往脸上一抹,以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量吼道:「告诉我你做错了什么,士兵!」
「队长——长官,我没有顾到后方。」杰斯说,语气听起来很紧张,而且也从那依旧热烫的痛感得知,他即将获得一大片美丽如夕阳的瘀青。「可是——」
她的神色坚定如铁。「你现在是要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吗?布莱威尔?」
「不是,长官!」他瞥了塔瑞克一眼。他正大剌剌地咧着嘴笑。「这枪是被战友打到,长官!」
「噢,老实说,我也不完全算是战友啦,」塔瑞克说:「我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杰斯望向葛莲。她的表情跟身后的墙壁一样难懂。「所以是妳下令要他从后方朝我开枪吗?」
葛莲的表情一点也没变。「在真实世界里,对朋友最好跟对敌人一样防备。盟友可能会在你最没设防的时候背叛你,我希望背上的瘀青能提醒你这一点。」
他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这个道理,她很清楚。杰斯不是笨蛋,他从小到大就不相信任何人。信任对他来说,完全是最近才在朋友和其他请愿者同伴间习得的技巧。他就跟葛莲一样,而她是想提醒他,不要去依赖这种事。
杰斯咽下满嘴苦涩的愤怒。「我没有任何借口,长官。反正塔瑞克在我眼中本来就老是鬼鬼祟祟。」
「那你这自作聪明的家伙为什么放下了防备?」塔瑞克说:「我承认我是满喜欢扮演十恶不赦的反派啦,长官。」
「只是演的吗?」队上有人低声说,塔瑞克一边大口喝水,一边往她的方向比了根指头。要不是因为太痛,杰斯肯定会笑出声。但葛莲给的教训已经很明显了……而且很有道理。我不能放松,他心想,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葛莲只是要提醒我。很不幸,这个提醒是透过葛莲招牌的低调手法来实行。
「好了。」葛莲断然说道。瞬间,众人中再也无人质疑——就算有,也只维持一会儿。杰斯自己当然也不会。「我们的训练快结束了,」她对他们说,脚步轻盈地在他们面前来回走动。「我们一定能够领先。要是有任何人搞砸,我会一掌把你们打出这个队伍;我的手劲会强到你祖宗十八代都感觉得到我的手印,明白没有?」
「明白了,长官!」众人一同回答,话声俐落又整齐。他们已在漫长又痛苦的几个月前学会如何同时动作、异口同声。这就是葛莲。她早晚会成为护卫队指挥官……或是丢了性命。但她永远不会对不完美妥协。
「我很想让你们再跑一遍,」葛莲说,人群中有一阵微乎其微的哀号。她没有理会。「但你们今天已经够辛苦了。虽然表现不差,但下次最好再进步。洗澡、喝水、吃饭、休息。解散。」
就是这个,杰斯心想,这就是她厉害的地方。一整天下来,她把他们逼得非常紧,几乎到崩溃边缘,但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给鼓励,而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哪时候该停手。所有人——连他在内——都没有被扛进医药部的帐篷里过。有很多不及葛莲手下队伍优秀的队伍可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他们周围这片护卫队的训练场几乎没有其他人了。这里原本是留做实习生测试场。晚餐的钟半小时前就响过,其他人早已收工。杰斯一认真去想这件事,肚子马上激烈地咕噜叫了起来。早餐早就在几小时前消耗殆尽了啊。
他跟在郑诗和塔瑞克身后,却被葛莲一句「布莱威尔,我有话跟你说」给挡下了脚步。
其他人对他露出同情的眼神,但没有人停下。他站定转身时,大家就绕过他身边继续向前走。葛莲还在来回踱步,而且是在大太阳底下。她从不把亚历山大的炙热高温放在心上,而阳光对她也是「疼爱有加」。经历几个月的曝晒,她的肌肤已成了温暖的木褐色。杰斯也在这样的温度下度过一样久的时间,却只是在好几层难忘的晒伤后换得近乎透明的淡淡晒痕。「长官?」
她盯着他肩膀后方,往地平线望去。「桑堤队长稍早传讯来,他要我告诉你……不行。」她突然把目光转过来,凝视着他的双眼。「不行什么?杰斯?」
「葛莲——」
「队长薇森在问你话,不行什么?」
「我提出跟沃夫谈谈的要求,长官。」
「为什么?」
虽然这是逃避,但他说出的是自己想跟前导师克里斯多弗.沃夫见面的第二个原因。他就是在他们还是请愿者时令大家留下难忘的炼狱生涯的人。「我想知道他晓不晓得黑色档案馆的事。」
她眨眨眼,一改神情——虽然还是充满怀疑又阴沉,但新添了极大的担忧。「今天早上你才跟我说你觉得那只是传说,可是你这提问肯定是几天前提出的。」
「没错,而我的理由跟妳一样。如果黑色档案馆真的存在——我没说我这么觉得——那么,要调查汤玛士之死就得去那个地方。」他低下头。「我收到一封他父亲寄来的信,说谢谢我当他的朋友,然后问我知不知道他儿子实际上是怎么死的。」
葛莲什么都没回答。但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你不想要我去调查这件事,因为你已经开始调查了。」
「他们都在监视我们,葛莲,」杰斯说道:「每个人。」他多想告诉她实情,但他知道——他知道她会作何反应。而他真的太累了。他想在自己状况好一点的时候再告诉她,他想等一个并非不断在倒数的情况。如果有训练得做,她比他还需要专注……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这也让我们知道一点:离沃夫远一点。你很清楚这不安全——对他或你都一样。」
「我不会再提出这种要求了。」
「那就解散吧,布莱威尔。我们晚点再谈。」
他点点头,小跑步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然而,关于沃夫没有亲自发讯,而是让尼克罗.桑堤转达,他心中有着疑问。不过老实说,他们的导师从一开始便是个带着刺的谜团。
沃夫不是多亲切的人,也不是天生当老师的料,但为了救自己的学生,他尽了全力。虽然这样的举动并不代表他就是朋友,但沃夫一定也会想知道关于汤玛士的真相。要是他知道……难怪桑堤队长希望我离他远一点,杰斯心想。沃夫绝对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就跟杰斯一样。等到他告诉葛莲,也会是这样。好在他还有点时间可思考。至少打草惊蛇之前,他得先有个计画,不是吗?
杰斯的背很痛,高温和训练令他头痛不已。他吃晚餐的速度就跟早餐一样快,全给囫囵吞枣地吃进了肚子。然后他在床上短短地倒了几小时——远远少于他真正需要的时间——便拖着身子起床。他还有不能公开进行的事得做。
他洗了个澡,换上平民的衣着,在交谊厅随便吃点东西,然后溜出了护卫队营区,走进亚历山大被海洋冷却的宜人夜色里,漫步于散布闪亮星子的黑蓝天空下。
这事儿最好暗中进行。
即时内容摘录自秘法师葛戈瑞.沃达斯塔制作给秘法部部长凯莉亚.莫宁的报告内容——
……关于新来的这个问题孩童摩根.霍特,我没看到什么改善,只有更多令人忧心之处。我以为在铁之塔进行六个月的密集训练和监督,多少能锻出一些改变,但她仍旧固执、狡猾,而且聪明得令人生畏。今天早上,我让她去写一些基本的具象公式,好用来修改法典,结果却发现她编出了一套系统,可伪装登录纪录——其效果是能将纪录隐藏起来;我又给她一个简单的任务,要她用炼金术准备一杯黄金,结果她却利用这个机会混合水银、硫酸盐、食盐和卤砂,制作出剧毒混合物,拿来融穿自己的项圈最薄处。当然,她没有成功,也因为烧烫伤被送去接受治疗,但令人担心的是,她竟差点发现能够成功作用的混合物。
我派她去工作,在旁人监督之下进行无聊的内容,把官方讯息转换到书籍中,但我不敢让任何人在她身边待太久。这个小罪犯太清楚如何令人放下戒心。我发现,让她接触部分讯息可能会过于危险,就我看来,她仍对学者沃夫和同学保持忠诚。但相信我,让她拿着纸跟笔,能造成的伤害比去操作炼金术小得多。
看在荷鲁斯女神的分上,一定要想办法让她离任何传动远一点。只要想到她有可能让自己透过传动离开这里,我们要怎么控制她……我就不禁全身打冷颤。
她仍持续在抵抗塔的管理,但我相信,透过适当的资料和分析,培训她的理想时机很快会来临。我没有先预告她这件事,因为——天知道她为了闪躲自己的责任会干出什么行为。
秘法部长,我知道妳对这件事很敏感,所以请原谅我这么直白,但我仍觉得妳在这件事上给这些女孩太多自由,竟让她们能拒绝三次才进行强制手段。
当然,她早用掉了这三次机会。
您忠诚的仆人,葛戈瑞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