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桑堤一行人之所以这么晚才到，纯粹是谨慎所致。他们远离可能会被注意到的地区，吃了一顿漫长的午餐——这倒是让杰斯想起自己快要饿扁。葛莲默默递给他干粮和水，并让汤玛士享用其他人的三倍量。虽然比不上其他人吃的冷肉和起司，但就目前来说，还过得去。
很显然，葛劳迪诺对于自己行动受限一事已失去耐心——这也是可以理解。他们被关在那狭小的空间三个多小时，就算有葛莲给的食物和水，状况恐怕不会太好。三人再次开始用力敲门，说威胁他们会受到可怕的罚责。芙劳克缩在角落，转头发出低吼。虽然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杰斯还是默默有点高兴。有个致命武器跟他们同一阵线，感觉还是挺不错的。「那，他们怎么办?」葛莲问桑堤。
「把他们绑起来，但是不要塞住嘴巴;等他们醒来爱怎么大声求救随他们。」
「醒来?——噢。」葛莲点点头。杰斯跟她一起走到橱柜门前，瞄准后点点头示意她开门。镇暴子弹打中的是挑选过的位置;先击倒葛劳迪诺，然后是另外两位。他们把那三人拖出来，将瘫软的手臂和脚踝绑在一起。杰斯和葛莲把囚犯安置在墙边。过程中，杰斯转向沃夫。
「我们还是没有撤退计画，」杰斯说：「对吧?」
「你们有啊。」摩根说道，走到他身边，伸手放在芙劳克坚硬的金属鬃毛上。「如果你们能带我到罗马的传动室，我就可以把你们送到任何想去的地方——让我帮忙吧。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确保你们能安全脱身。」
「——也因为妳要逃出铁之塔。」沃夫说道。她看了他一眼，他耸耸肩。「我不怪妳，我比谁都能理解。」
「但这计画有个问题：传动室现在一定被护卫队重重包围，更不用说通往传动室的每一条路。他们一定知道这是我们最有机会的撤退路线。」达利欧说：「他们对我们瞭若指掌。也许杰斯的罪犯亲戚能想出更好的主意——毕竟他们都是卑劣的歹徒嘛。我宁可在马车后面度过漫长又疲累的旅途，也不想进朱利亚圣堂的牢房。」
「现在讲这个太迟了，」杰斯说道：「我亲戚的工作可不是逞英雄。我们家的准则就是：要是被抓，就当你死了。」
「你的家人真是好亲切呢。」达利欧说：「好吧，也许我们可以用钱买到出路。肯定有人会愿意收钱不要问太多问题的吧。」
「还有另一个选项，」桑堤绑好失去意识的囚犯，站起身说：「我们可以去他们料想不到的地方。罗马不只一座传动室，而是两座——摩根?妳是从那里来的对吧，沃夫也是。妳是把它摧毁了，还是只有拆解?」
桑堤说的没错。如果朱利亚圣堂所有警卫人员都出动在外搜查，他们还是很有机会直冲敌方的堡垒中心、从那里逃脱。
「然后呢?」卡莉拉说道：「假设我们真能逃脱——要去哪里?哪里才安全?我们能撑多久不被图书馆抓到?」
「不会多久，」达利欧说：「除非我们先找到盟友。杰斯不愿出头，总得有人这么做。」他望向桑堤，朝地上那些失去意识的人点点头。「他们还可以昏多久?」
「顶多一小时。」桑堤说：「你有什么点子?」
「我不想解释太多，给我半小时吧。」达利欧说：「如果我没回来，就让杰斯去争取他那罪犯亲戚的协助，或往朱利亚圣堂跑。但我可能最有办法找到同盟和安全地点。」
「达利欧!」卡莉拉抓住他，但这个自大的西班牙男生动作快多了;他抢先拉住她的手，举到唇边一吻，然后举起手背，压上额头，做了个鞠躬。「别走。」她说。
「为什么每次去大冒险的一定得是杰斯?」达利欧朝他露出个自信的咧嘴笑。「半小时。废物，开始倒数吧。」
然后他就走了。
「我们不能——」卡莉拉看着桑堤，然后望向沃夫。「我们不能就这样让他走啊!」
但他们就是这么做了。
达利欧.圣提亚哥没有回来。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他们努力地等，葛莲低声建议可以再用镇暴枪摆平葛劳迪诺和他的员工，但桑堤摇摇头。要是再射一次，可能就会造成真正的伤势，甚至导致死亡。今天的他不打算弄出任何尸体，除非已别无选择。
「他知道我们的计画，」桑堤说：「我们得往朱利亚圣堂移动。黄昏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大家会回家，或是出来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要找出我们会变得比较困难。」
「不!」卡莉拉从他身边——或说从所有人身边退开，一路退到工作室敞开的大门旁。「不，我不会留下达利欧，杰斯——」卡莉拉想让杰斯看着她，可是他办不到;他不愿意。「杰斯!」
「队长说得没有错，」杰斯不情愿地开口：「我们不能等了，对不起。他没有说要去哪里，我们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他。」
「至少试试看啊!我们是为了汤玛士回来的!不能就这么抛弃达利欧!」
她端详每个人的表情，然后出其不意冲向门边——不过杰斯早就想到了——他的动作更快，伸手把卡莉拉揽入怀中，她用惊人的力量挣扎，又猛又准确的拳头打得杰斯差点放开了手——但只是差点而已。他尽可能保护自己不要受伤。「住手!住手，他不会有事的，卡莉拉!」他望向葛莲寻求协助，她却只是双臂环胸。这家伙。
「不对，他不会没事，你知道他不会!他跟你不一样!他只是想要让你知道他可以跟你一样聪明、一样敏捷、一样……」她又发动攻击——这次是用膝盖直接往杰斯的宝贝踹——他放开了手。「……一样残酷无情!如果你再碰我，杰斯.布莱威尔!我绝对会杀了你!」
「我不怀疑。」杰斯喘着气，死撑着不要痛到弯下腰，结果失败了。他尽了力，于是卡莉拉再次往门边去的时候挡住她的人换成学者沃夫。
她没有用攻击杰斯的方式攻击沃夫。当沃夫伸手放在她肩上，用阴郁又温柔到诡异的口吻说话，她便不敢出手了。「我们会找到她的，卡莉拉——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只能先管好自己。」
「学者——」卡莉拉的声音颤抖着。「我不能抛下他。」
「妳没有抛下他;他知道风险。他绝对不会想看妳贸然行事，他会希望妳好好思考，这是妳的强项、妳的天赋、妳的力量。」
卡莉拉缓缓发着抖，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她的表情很可怕，双眼有如黑暗深渊。卡莉拉点头的时候目光不跟任何人交会。「那我们就开始逃吧。」她说，声音里除了愤怒外什么也没有。「逃跑、躲好，就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要是躲在暗处，要怎么改变世界?他们会把我们一个一个解决掉，达利欧只是第一个。」
「我们会把他找回来，」桑堤说：「达利欧很聪明，也很坚强。他一定能安然度过。」
也许他的确能安然度过，但有可能不会回来了。这个念头令人作呕，但杰斯是个很实际的人，他没有卡莉拉的理想主义，对达利欧的看法也没有被爱蒙蔽。也许他出卖了我们。如果是这样，我们移动的速度最好再快一点。
话说到这儿，已无以为继。杰斯把痛苦往后一抛。他得随时做好逃亡与战斗的准备;这个逃脱计画没有任何保证。就算我们到了传动室，然后呢?我们要去哪?伦敦?他想。这算是个半直觉的答案——他可以回家;但同时也很实际。他在伦敦就能使用家族的资源，也有不少藏匿点和避难所，如果他和汤玛士让卡伦.布莱威尔得知印压机计画，他父亲肯定会是第一个看出其潜力的人;重制书本有可能让黑市交易量上涨一万倍。
这样他就再也不是家里的害群之马;他们会张开双臂迎接杰斯，图书馆再也碰不了他们一根汗毛……卡伦虽不赞同纵火手的理论，但也不是个会鄙视好盟友的人。而纵火手对于印压机和利用这机器挣脱图书馆的压制，绝对也会感兴趣。这一切非常可行。
——只要他们逃得出罗马。
「芙劳克，」汤玛士说，只见那头狮子立刻四脚并用地站起身，锋利的尾巴一抽一抽。「跟上。」
一行人鱼贯走到店铺前厅，杰斯回头，往葛劳迪诺的工作铺看最后一眼。里面仍放满静止不动的电动机械;而他看着芙劳克无声跟在汤玛士身后，经过那些恍若死去的电动机械多胞胎，那画面实在古怪。下回他闭上眼睛肯定会因此做噩梦。
然后他们便来到了店铺外头，关紧了店门口，往杰斯最不想再面对的地点去。这个计画的逻辑听来合理：护卫队一定会把每条通往城外的路都搜遍，拦阻每一辆马车和交通工具，还会有重兵守卫守着中央罗马传动室。
——但在他们的权力中心反而不会。此外，他们一定早就发现摩根让秘密传动室失效。那间传动室在他们眼中很可能已经没有用处了。
在这种时候，没有用处的地方是不会有人看守的。
「我们得从公共区域那头进入，」学者沃夫说道：「赛拉潘神殿后方有一扇工作人员专用门，能够通往圣堂。那里现在可能已经有守卫了——但不会太多。他们不可能想到我们会去那儿。」
「阶梯上的狮子怎么办?这时它们一定都知道得注意我们了。」摩根说。
汤玛士叹了口气，回头望向芙劳克，她正踏着大步前进，双眼闪闪发亮、头抬得高高，跟着他们。「抱歉，芙劳克，但我想我们有自己该尽的责任。」他看起来瘦得跟稻草人一样，全身上下只有大大的骨架与棱角，再加上现在头发剃短，看起来比杰斯记忆中苍老好多。然而他还是一样那么温柔。
他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杰斯无法想象。他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乐观的个性，只能勉强记得那是什么感觉，而他甚至没有经历过被关在可怕又阴暗的角落这种事，也没被拖进那间拷问室过。
汤玛士看起来没什么状况，但杰斯知道这种力量是很脆弱的，全凭肾上腺素和期望撑着。等到那股力量退潮，黑暗的重量就会压到他身上，一如沃夫所经历过的。杰斯知道，等到黑暗降临，他得好好看着自己的朋友。
夜幕盖下，怪的是罗马却显得一如往常。天色从蓝褪成蓝青;星星先是害羞地一点一点冒出，接着便华丽地布满天空。杰斯一行人经过亮着光的餐厅，闻到烤肉和鱼的味道，杰斯的肚子不禁咕噜咕噜叫。
由于芙劳克跟着他们，情势有不少改变：人潮会让路给他们，有些人甚至尊敬地低下头。毕竟葛莲、杰斯和桑堤显然是护卫队的一员，其他人除了摩根外都穿着学者长袍。摩根走在沃夫身边，像老师的好学生，或是受父亲溺爱的女儿。
至于走在他们身后的狮子芙劳克，则有如无声又谨慎的守护者，连支持纵火手的人都不敢挑战。怪了，背后有这样一股势力可任意使唤的感觉竟这么好。杰斯没有很喜欢;这太容易让人上瘾了。
不过这的确让他们在广场上行走的效率大为提升。
他们站在墨丘利神像脚下的阴影中，正是两天前纵火手死去的位置。沃夫和桑堤评估了朱利亚圣堂的情势。正如他们所料，这地方看起来确实十分平静。人潮在赛拉潘的公共区域进进出出，大多数电动机械都在更远的下方巡逻;赛拉潘敞开的门边趴了一头狮子，扫视每个进来的人。
「你能把他关机吗?」桑堤问杰斯，杰斯点点头。
「如果有东西让它分心就可以。」
「交给我。」桑堤说。
「尼克——」沃夫想抗议，但桑堤打断他。
「我是比较好的选择。他们全都把我放在名单第一位，毕竟我就是那个背叛自己人的家伙。」虽然他是这么说，杰斯仍能看到桑堤脸上闪过痛苦神情，又很快把这股情绪赶到心中的阴暗角落。桑堤队长热爱护卫队，热爱那些受他指挥的男男女女，以及负责保护学者性命安全的责任。
「杰斯，把它关机是你的工作，声东击西就交给我负责。」
杰斯点点头。汤玛士小声地说：「芙劳克可以帮忙。」他的意思是芙劳克可以跟另一头狮子一对一打斗，但杰斯很清楚，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情况就会瞬间急转直下：狮群会赶来，芙劳克一对多撑不了太久。
他们也一样。
「靠近之前，大家聚得近一点;我会把狮子引开。」桑堤说道：「杰斯，你知道该怎么做。其他人就直接进入室内，不要等我们。」
杰斯点点头，转向汤玛士。「叫芙劳克跟着你，在我们之中，他们最想抓的可能就是你。」
汤玛士也很清楚。他一头短发的新造型衬托瘦弱苍白的脸庞，在那冷静的外表下，似乎正极力抵抗想要蜷缩成一团的冲动。他伸出一只手放在芙劳克的鬃毛上，她发出金属呼噜声，他似乎因此好过了点。「我知道，」他说：「我不会回去的，杰斯，我做不到。」
他宁可死。沃夫也一样，杰斯心想。
「会成功的，相信我。」杰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正向积极，鼓励着他，好像事情已经成功了。因为汤玛士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我当然相信你。」
正当桑堤往前方带队前进，摩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不行，」她说：「让我来，它会认出我的秘法师身分，同时也表示它会遵守严格的规定，不可以伤我一根寒毛。」
「妳确定吗?」
「非常确定。它不敢。」
一行人开始踏上大理石阶梯，杰斯只希望她说得没错。她抬头挺胸的模样自信又大胆;美丽、脆弱又勇敢。她走在阶梯上，杰斯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那头狮子低下头，凝视眼前慢慢接近的这群人。
摩根吸了口气，加快脚步走到他们前方，原本蹲踞的狮子站起身。
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母亲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连忙赶着孩子进入赛拉潘，杰斯很高兴她这么做了，因为下一秒，狮子的眼睛便亮起了红光，开始低声怒吼。
「快走!」桑堤喊道，葛莲抓住沃夫，先把他赶进去，再一次展现出她内建的「优先保护学者」机制。卡莉拉跟汤玛士一起，杰斯回头，看见汤玛士没有照计画行动，他在等，而且不顾卡莉拉扯着他的手臂，想要他快点走进入口。芙劳克在他们身边焦虑地走动，也开始低吼。
图书馆的狮子现在朝着摩根走去，低吼已经变成了恫吓的龇牙咧嘴。摩根缓缓后退，杰斯闪到一旁，企图趁着狮子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时绕过去。她绕着圈，后退上了阶梯，狮子就跟着她移动。摩根让狮子把她逼到墙边，狮子仍继续前进，把她困住;那口尖牙利齿只离她几英寸远。
只见狮子发出一阵诡异的吼叫，杰斯从没听过这种声音。这一定是求助的讯号，杰斯发现他们的时间和运气都要用尽——他冲上前，伸手往狮子下巴的开关按，但狮子已经看见杰斯靠近，立刻改变方向，用身体把他挡住——就像以全速冲撞一面石墙，杰斯被撞得滚下大理石阶梯。但翻滚的速度一慢下，他立刻翻身站起，再试一次。这回杰斯一个滑步来到狮子摆动的脚掌之间，正当他伸手要按开关，狮子把头往旁边一甩，这次的攻击正中杰斯身躯。
杰斯滚下阶梯，痛得喘不过气。
他用力眨眨眼，想赶快把眼前的红光逼退，同时间看见一个身影经过他身边，听见狮掌重重踩在阶梯上，然后一个跃步跳开。不!不——它要去追汤玛士了!可是那不是把他推下阶梯的狮子;那是他们的狮子。
芙劳克扯开喉咙，发出狂野的怒吼;她攻击图书馆狮子的力量之大，听起来有如两台蒸气火车相撞。杰斯勉力站起身，但眼前的画面好像在摇晃、模糊不清。有人扶着他——是卡莉拉——汤玛士跑来扶着另一边。不!不要!杰斯想开口，却做不到。他还不太能理解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摩根在门边蹲缩成一团，双手护着头，两头狮子就在她正上方打成一团。杰斯看到一阵骚动，眼睁睁看着更多狮子赶来加入这场打斗。
汤玛士和卡莉拉半扛着他走到门边，打斗的狮子就在他们身边翻滚飞越、不断嘶吼;狮爪抓破铜制外皮、金属碎片四处飞散;电缆线被咬破，发出迸裂的巨响，空气中都是洒溅的液体气味。其中一头狮子身子晃动，一条腿不听使唤，几乎像能感到疼痛一样发出金属巨吼。
「芙劳克，」杰斯说，受伤的狮子把头转向杰斯。「杀了它。」
她立刻双眼一凛，亮起刺眼的白光，低吼一声，冲进打斗中。这是她赢不了的打斗，他也知道这会让她跟着丧命。杰斯觉得自己等同禽兽。
汤玛士把他拉进入口，往芙劳克看了最后一眼，只见她正咬住另一头狮子的狮掌，用力狂扯;金属脱落、电缆碎裂、引擎四散。深色的液体像鲜血一样四处喷溅。她要赢了，杰斯心想，但下一秒——另一头图书馆狮子的双眼亮起地狱般的光芒，落在芙劳克的背上，爪子深深往下一扒。
苦战的狮子往芙劳克的喉头一咬。
杰斯别开了视线，但阻止不了金属碎裂的铿锵、液体喷洒的嘶嘶声，或金属的尖锐嚎叫传入耳中，那不可能是动物的痛苦哭喊，但听在杰斯耳中就是这种感觉，就像芙劳克死去时感受到的痛。
然后他便被带进了建筑物，再也看不见战况。他听见惊慌失措的尖叫，意识到赛拉潘里头满是无辜民众，而有更多狮子正在赶来。
沃夫冲到门边拉动控制把，只见门开始慢慢关上，就在最后一刻，一头狮子把狮掌伸进门缝。金属吱嘎作响、变了形，大门没办法完全关上。狮子用身体往门上撞，大门开始不停震动，撞击接续不断。
「让开!」桑堤对民众说道：「去靠着墙!它们进来的时候不要挡路，只要不挡住它们，你们就不会有危险!」
民众已经开始按照这高明的建议移动脚步，躲在角落或书架旁。狮子又是撞门、又是抓门，尖吼在大理石墙回荡。沃夫带队跑过宽敞开放的中央大厅，往赛拉潘深处移动，而杰斯只觉得身边经过的所有画面都一团糊，他的身体终于再次有了感觉(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逼双脚凭自己的力量移动——好险没有任何地方骨折，只不过明天他会全身痛得半死就是了。杰斯隐约看见一座大厅，空间宽阔，大圆柱和一排排书架林立——那整区都是珍贵的原版书籍，被玻璃封住，只有有权限的学者可以使用;另外还有开放式书架，上面放满预先下载好内容的空白书页，以及还没载入内容的空白书页;高台上安放的是永久载入的大部头法典。一座座罗马雕像装饰着壁龛，在那恐怖的一瞬间，杰斯以为那些大理石少女少男像会走下来抓住他们。不过好险，那都只是雕像而已。
沃夫跑到门边，但门上装了厚重的锁。杰斯挤到前面，掏出身上的工具包。他脑袋仍一团混乱，似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指尖才开始感到金属锁扣的震动。
幸运的是，即便情势十分紧张，其他人仍忍着不对他大吼。杰斯很庆幸自己可以专心做事。好不容易，他感到锁扣在指尖「喀啦」弹开，门随即往内一沉。杰斯走入门内，替其他人撑着门，保持走道畅通，赛拉潘另一头的某扇双开门发出尖声巨响、一晃打开，一头罗马电动狮冲了出来，脚掌在大理石地面上向前滑，它放声嘶吼着。
「快点!」杰斯喊道。不过其他人其实不太需要他的催促。桑堤最先穿过门，已经准备好对所有镇压武力开枪，但大厅目前还空荡荡;葛莲最后进门，仍面对着赛拉潘的长廊，看狮群挤进室内。当领头狮的红色双眼锁定他们的方向，杰斯用力把门关起、上锁。
然后他们跑过朱利亚神殿空荡荡的大厅。杰斯勉强能不靠协助跟上众人，不过他能感到摩根就跟在身边，当他脚步不稳，她便焦虑地撑住他。「我没事，」杰斯对她说，而摩根只是气喘吁吁地回以一个不太相信的表情。「狮子的事情妳说对了，我很抱歉没有——」
「不是你的错，」摩根握住他的手;那温暖的触感稍微把痛楚压低了一些。「加油，杰斯，只剩一点路了。」
桑堤带着他们穿过迷宫般的长廊，避开护卫队巡逻人员受召前往赛拉潘的路线，杰斯这下认出他们在哪儿了：这里距离他和葛莲开始巡逻的地点很近——那感觉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这里会有人看守。」他对葛莲说，葛莲点点头。「不论来者是谁，开枪都不要犹豫。」
「我不会犹豫。」语毕，葛莲加快脚步，跑在桑堤身边。他们转过最后一个转角，大厅的中间便是普鲁托雕像和其后的秘密入口，前方站了五名士兵。
蓝狗队——他们所属的小队。杰斯认出那位留了胡子的英国人，还有其他几人，不禁涌上一阵强烈的反胃感。
有人大叫出声，蓝狗队的士兵全都转过来面对他们，其中一人扣下扳机，但子弹完全失准，在上方和身后的石头表面上留下弹孔。桑堤和葛莲开枪回击，杰斯也取出了武器;两名士兵立刻倒地，下一秒又倒了一位。剩下两人抛下开放的厅堂，跑到一旁寻找掩护。「葛莲、杰斯，跟我来!」桑堤喊道，三人快速前进。接连不断的攻击落在他们身上，这次可没有失准，瞄准的是慎选过的目标位置，十分准确地击中葛莲大腿最坚实的地方。葛莲大喊出声，随即倒地。她原本站的位置墙面上喷洒一片血迹。杰斯把她拉起来，往朱诺女神像后头推，接着跑向桑堤。他正在启动普鲁托雕像后方的秘密入口。杰斯急煞脚步，瞄准已站在桑堤背后的士兵。
有人开了枪，结果没打中，但可不是杰斯——两名士兵都应声倒地。
桑堤看起来既愤怒又反感。「把他们带过来，」他说：「照顾好葛莲。我们还得拿下传动室，那里可能有更多人看守……」他的话声突然停顿，视线往杰斯身后的地道深处望去。
杰斯听见一声震耳欲聋、回荡不休的吼叫。
他一转头，只见一头罗马电动狮——在救援汤玛士的途中被他关掉的狮子——正全速往他们冲来。尖锐的狮爪凿入地面，随着奔跑的脚步掀起碎石块。杰斯的武器对它起不了作用，根本毫无影响。从那吼叫的音量和双眼的红光看来，这头狮子的目的可不是要抓他们做囚犯——它会将他们粉身碎骨、大卸八块，让他们模糊的血肉沾满石头地面。
杰斯听见桑堤在他身边低声叹了口气，意识到其中的无可奈何。他放弃了。
但杰斯可不。
他放下枪，在摩根和卡莉拉合力扶着葛莲、伏身走进地道口时全速往狮子的方向奔去。这次不会出错，他心想，这次我不会再失手。他不能失手。他们都在这条路上了，狮子会把他们全部撕碎。无论是学者、秘法师，或护卫队员。他们现在都成了敌对的那一方，而敌人是没有安全可言的。
就是现在——
杰斯纵身一跃，缩成一团向前滚，在狮子经过他的时候用双脚煞车，然后在狮子跑过后在它背后站起身。
「杰斯!」摩根尖叫。她以为它踏过了他——其实也很接近了。杰斯感到其中一只狮掌挥过肩头，留下大片瘀伤;但他还活着。他抓住这头电动机械正在摆动的尾巴，小心闪过尖锐的刀刃，爬上它宽阔雄伟的后背。
感觉就像骑乘一场风暴。狮子感到重量，立刻做出反应，不断扭动、向墙面上撞。杰斯躲开后方不断朝他甩来的尖锐尾巴，手臂环抱狮子巨大的颈部，接着靠双腿的力量把自己甩到正面。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这么挂在狮子身上，头靠在狮子下巴底部，避免被一口咬下。
现在——
他放开手，坠落的同时用力将指尖往开关处探。开关发出尖锐的喀拉声，狮子张嘴，朝杰斯加快速度;而他撞上地面，手脚并用地往后退。
离杰斯不过一个巴掌距离的地方，狮子冻结了动作。
「Dio mio(我的天啊)!」桑堤说道，一瞬间按耐不住用母语义大利文惊叹，片刻才恢复镇定，一个箭步冲上前抓起杰斯，把他往后一扯，让他站起身。队长静静地看着他，露出赞赏的神情，然后转头说：「我们得去传动室，动作快。」其他人开始移动脚步时，他对杰斯说：「我还以为我们都死定了。」
「我也是。」杰斯承认：「我只是想，就算是这样，我也宁可放手一搏。」
桑堤往他被狮子踩得瘀青的肩上一拍。「我挺欣赏你的，孩子。」
杰斯情不自禁咧嘴一笑。「大家都很欣赏我啊，我很有魅力。」
「闭嘴快走。」
杰斯走到摩根身边时，她几乎是疯狂地拥抱他——但也只有一瞬间——然后他们便跟在沃夫和卡莉拉身后奔跑。「葛莲呢?」他边问边回头，只见汤玛士扶着跛脚的葛莲——他从黑色学者袍上撕下一段布条，裹住她腿上的弹孔，但她仍沿路留下血迹。
「我们得找帮手，」摩根说道：「她流太多血了。」
「葛莲太强悍，绝对死不了。」杰斯说，但摩根没有露出微笑。她的表情严肃又恐惧。杰斯想，她会这样也很合理。他们能活过这天的机会眼看越来越渺小：目前他们失去了达利欧，葛莲受重伤;他自己的颈子才刚与狮子尖牙以毫秒之差错过。
在他们脱身之前，很可能会有人先送命。
传送室就在长廊尾端，是一座极简的开放式凹室，周遭跟杰斯见过的其他空间一样是圆形的。他这才发现，这里跟下方监狱放满机械器材的空间非常相似，唯一的差异只有用途。这间房间一样也镶满神祇和怪物、国王与战士图样的马赛克砖;中央放了一张古罗马风格的大理石长椅，旁边的头盔让杰斯想起古代军团。此处就跟德尔纳的传动室一样，显得十分空荡——不对，这里更有光秃荒凉的感觉，连给可能会吐的人用的桶子和水槽都没有。
更值得玩味的是，这里没有警卫，也没有秘法师。
「妳能做到吗?」他问摩根，伸手指了指长椅和头盔。「能把机器开机吗?」
「可以，」她说：「我们要去哪里?」
「伦敦。」杰斯说，望向桑堤和沃夫，等他们的确认。沃夫用力摇摇头。
「有传言说威尔斯人已经在那里了，」桑堤说：「他们正快速击溃英国的防守，我们可能会被卷入战争——你怎么确定你家人没有撤退?」
杰斯转向摩根。「妳能在不让其他人看见的状况下传讯息给我父亲吗?我可以把内容用加密的方式告诉妳。」
「应该没问题。你想说什么?」
「跟他说我在仓库跟他碰面，这样他就明白了。如果他不在城里，就会警告我们不要去。」
「我需要一本法典。」摩根说。卡莉拉跑回长廊，从倒地的士兵身上取来一本，杰斯在一张从葛劳迪诺那儿拿的碎纸片上草草写下加密内容，摩根快速把讯息复制在传讯页面上。杰斯发现，她的文字甚至不会出现在页面上，彷佛墨水在她沾到纸面的同时就会自己消除。
他们紧张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卡伦.布莱威尔的回复便以尖长又急迫的笔迹写下：路上小心。
「他还在伦敦。」杰斯说。
「我们还有个问题：赛拉潘有守卫。」沃夫说道。
「没你想的那么麻烦，」桑堤说：「护卫队都去镇守防线了，伦敦护卫队正忙着对付威尔斯人，我们有三人穿着制服——这样已经足以混淆视听，让我们奔向自由。我知道传动室在哪，我们可以出得去——只要你父亲能在那之后送我们到安全处。」桑堤以冷酷的视线凝视杰斯。「他会这么做吗?这次不能再回我半真半假的答案。」
「他会。」杰斯说道，勉强咽下口水。「但有代价;得拿东西交换。」
「东西?」桑堤重复他的话。「比方说?」
「我不知道，」杰斯说道：「我会找个什么来换。」但其实他心里清楚。他父亲一定会很看重将电动机械关机的资讯。如果这样还不够，杰斯也可以把他替汤玛士翻译的那本与电动机械有关的珍稀作品给他。这个价值足以换得他们所有人的活路——十倍有余。「我们也没太多选择了，不是吗?」
桑堤看起来不太高兴，但还是点点头。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任何延误都可能代表被逮捕、被囚禁，还有死亡。
杰斯倒卧在大理石长椅上。「我先去，」他说：「我来跟他们说护卫队在罗马被偷袭的故事，让他们分心。下一个送葛莲来。」
「我不确定这是明智之举。」卡莉拉说道：「她受伤了。」
「所以她才得第二个来，」他说道：「我先自己在那里说故事，接着她出现……」
「……就证明了你的故事。」桑堤点点头。「好吧，摩根，如果妳办得到，最好马上开始。」
此时此刻也没有其他选择。摩根把头盔放在杰斯头上，杰斯惯常地低声说了句「祝好运」，等着野狼撕咬身躯的感觉……但那股咬噬感却始终没有降临。他感觉得到摩根手的压力，可是没有能量涌上，也没有让他觉得四分五裂的力量。
他歪头望向她。「怎么了?」
摩根的双眼圆睁，看起来非常惊吓。「我不知道!好像——我好像被隔绝在那条路之外，它不让我把你送到伦敦去!」
「是故障吗?」沃夫以命令的口气问道：「我们可不能留在这里，摩根。」
「我也知道!可是它就是不……能量还在，可是它只让我去……」摩根的双眼阖上了一会儿。这次杰斯有了一点点感觉——一股微微震动，像是静电涌上。摩根倒抽一口气，悄声说：「不——噢，天啊——不要!」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杰斯坐起身，把头盔扯下。摩根的双眼满是泪水，举起颤抖不已的手掩住嘴。当她与他视线相交，泪水就这么涌出眼眶。「摩根!」
她压下惊慌的情绪，望向杰斯，然后沃夫;勉强放下的手握成了拳。
「对不起。他们一定——他们一定发现了我们要这么做，就让我只能把你们从这里送去一个地方——」她说道：「就一个地方。」
「哪里?」
「亚历山大，」她用气音说道：「回去铁之塔。」
沃夫凝视着她好一会儿，一双黑色眼眸一片空茫，然后他抬头，向桑堤使了个眼神。「这是我母亲做的好事。」
杰斯用力把头盔往地上一扔。「我们不能回去亚历山大;我们得跟他们战斗。」
「那我们就会死。」桑堤口气平板。「葛莲也撑不过这伤势，除非她能尽快获得救治;我们可以放弃，或赌一把。秘法部长没有誓言效忠档案长，她的忠诚属于图书馆，这是有差别的。」
「微乎其微的差别。」沃夫说道，但还是摇摇头。「这都不重要。尼克说得对，我们得赌一把——如果不赌，就是在抵抗中挂掉，或者——」他没必要把最后的选项说出来，他们在下头的牢房都亲眼目睹过了：那座拷问室。
「不能选铁之塔，」摩根悄声说道，只说给杰斯听。「我不能回去那里，杰斯——」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妳可以，」他说道：「我会陪妳。我保证，我不会离开妳。」
「杰斯!」摩根脸上无言的恳求让杰斯心如刀割，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答应她的请求。他摇摇头，看着她眼中的光芒暗去。又一次，他背叛了她。
「都同意了吗?」桑堤问道，众人一一点头，连摩根也一样，虽然她苍白的脸色超越言语能表达的一切。「走吧。」
杰斯戴上头盔，感到摩根颤抖而有力的手压在上头。这一次——In bocca al lupo——闪电临到，将他劈成碎片，一面尖叫一面落入黑暗。
即时内容节录自秘法部长凯莉亚.莫宁的私人日志(强制收录于黑色档案馆)——
我一直想这么相信，一直都是。
当我发现，不过三百年，前秘法师还能跟一般学者享受同样的自由，铁之塔只是工作和做研究的地方，不是这镶了金的监狱，我选择相信这些改变单纯是为了要保护我们。
接着，我在黑色档案馆读到纪录，两百年前，那些跟我们一起被监禁的人的家人掀起的反抗行动，遭图书馆无情镇压——我们的孩子、爱人、丈夫和妻子;我们所爱之人惨遭杀害或驱逐。档案长还订立了新规则——更残酷的规则。我们不再有权保有家庭，甚至连孩子也不能留下，除非他们也是天生有能力的秘法师。
我的曾曾祖母还记得她跟丈夫孩子一起住在这里的回忆，那场反抗活动让她失去了没有秘法能力的孩子。这改变并不是多久以前。这是恐怖、残酷而不择手段的举动;是档案长为求紧握住慢慢流逝的权力做出的决定。
如果我不是读过这么多文献，如果我知道的没有那么多，我也不会把我们的处境看得这么绝望，但我认为事实正是如此。因为害怕失去控制我们的权力，图书馆干脆决定压制我们。也许，具备精华能力的婴孩数量减少，正是图书馆以强权逐步摧毁我们的征兆;图书馆的未来也不久矣。
就我而言，我不该让他们把我的儿子带走，也不该允许他们带走其他人的儿女，我们至今仍在哀悼。担任这座监狱的狱卒的每一刻，我都恨之入骨。我更憎恨的是自己必须遵守这些规则，否则就会有比我更残酷的人接手。
我向自己的命运投降。然而，不论代价为何，最终我一定会想办法端正此事。
凯莉亚.莫宁
秘法部部长
希望这是我在铁之塔中最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