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抵达铁之塔的状况跟杰斯预期的全然不同——不过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该期待什么。有警卫押着他吗?人面狮身像用狮掌重踩住他?他完全没料到醒来之际发现自己身在种满鲜花的花园:英国玫瑰、荷兰郁金香,一棵盛开的日本樱花,树荫笼罩了杰斯躺的那张铺上软垫的低矮长椅;空气中有股浓郁、温柔的花香及香草气味,杰斯不断大口呼吸,让翻搅的胃安定下来,感受这从未体会过的平静。
杰斯翻身离开长椅,站起身,感到一阵晕眩——主要来自在罗马受到的重击——然后他看见一位秘法师坐在一旁的折迭椅上。他是一名年长的男子,有着帅气立体的五官,散发东欧国家的气质。可能是俄国。他冷静地朝杰斯点点头。「请放下武器吧。」他说道:「当然,如果能让你安心,继续放在身上也可以——只要不要对着我就好。」
杰斯仍紧紧抓着武器,手指紧张地放在扳机上,但男子平静自信的态度让他对自己的举动有点羞愧。杰斯把枪口往下移,秘法师看似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请坐吧,有茶可以喝。」
这座花房天花板挑得很高,呈拱形延伸,但顶上没有阳光照入的空间,光线是从四周墙面的窗户洒落。杰斯往窗外望去,见到亚历山大熟悉的市容——这次的视野在非常高的位置,这里是唯一比赛拉潘神殿还高的建筑,可以看见金字塔顶端继续往上延伸了好一段,朝着比此处更高的地方探去。
杰斯身边的花园茂密蓊郁,夹带五颜六色,让他体会到这座高塔的规模有多不可思议。他之前就知道这里很大,但从没想过这么大。
简直是一座城市。
杰斯坐在一张长凳上,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至少现在他的双手够稳定,能够拿好茶杯。喝茶的时候,葛莲来了。她到的时候已经失去意识,浓稠的鲜血从浸湿的制服长裤滴落到长椅。秘法师见状立刻起身;他在杰斯眼中突然变得高大且敏捷。他赶到葛莲身边,按下领口一枚银色图像,说:「传送室需要一名医官,现在就来。」他抱起葛莲——杰斯知道,她可是一点也不轻——把她移到一处干净空地,用强壮的手压在葛莲的腿伤处,减缓失血速度。「其他朋友就交给你协助了,」他对杰斯说:「对了,我是葛戈瑞。」
「杰斯.布莱威尔,长官。」杰斯说:「谢谢你。」这一切实在太诡异。他本以为自己会来到一个阴暗禁忌的世界,里头装满愤怒的士兵,等着押住他们——或至少来到一个不比朱利亚圣堂底下的拷问室好多少的地方。结果这里却有个亲切的男子,有泡好的茶、鲜花,还有医疗团队赶来花园治疗葛莲。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迎接的是一群难民、档案长的眼中钉;也许消息根本还没传到这里。到那时候,大概就会有铁栏杆降下来囚禁他们了。
以防万一,杰斯很快把茶喝完。这杯茶彷佛是几小时来进入杰斯口中的第一口液体,他渴得不得了,身上厚重的制服被汗水浸湿,因为伤口的关系沾染血迹。杰斯手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他拿出野战包,替自己裹上新的绷带。在他绑绷带的时候,卡莉拉到了。她看起来有点晕眩,杰斯也还在适应这个环境。杰斯站起身去扶她来长凳坐下,替她倒了一杯茶。
「这是什么?」她问道,似乎真的无法理解。她的头巾乱了,黑得发亮的发丝落在脸庞。她把头巾拿下来重新别好,没有半点不自在,彷佛杰斯就像她的家人。对此杰斯心怀感激。「我们在哪?铁之塔里面吗?我以为——」
「妳以为这里应该非常阴暗,」秘法师葛戈瑞说道,一边站起身走向他们。「我相信不是只有你们这么想,但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总得尽可能让这地方舒服些。你们有多少人?」
「如果统统都顺利过来的话——还有四人。」在这个当下,达利欧的缺席看起来更为显眼,决定不带上他就离去的决定也显得更糟。他知道卡莉拉也在想这件事,从她沮丧的低垂肩膀姿态就能看出来。「达利欧会没事的,卡莉拉,他这人这么机灵。」
「我知道。」她说:「他跟罗马也很熟,他小时候在那里住过。达利欧的父亲是西班牙大使,」杰斯一直都知道达利欧来自名声显赫的家族,但没料到有这么显赫。「我想,如果他真的惹上什么麻烦,应该会去大使馆。他们至少会先给他庇护,然后送他回西班牙,他的家人就能替他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不过我想他一定会再来找我们。」
「——妳是说再来找妳吧,」杰斯说道:「假如是要参与我的未来,他恐怕连花半毛钱过来都不肯。」
「你误会他了,一直都是,」而杰斯伸手环抱住卡莉拉,她叹了口气,靠在他身上整个放松,但只有一点点。「我很怀念这样一起的时光。你对我来说一直都像哥哥,打从一开始认识时就是这样。」
「竟然,」杰斯说道,但露出了微笑。「我从没对妳有过其他想法,卡莉拉,我喜欢跟真正能够依靠的人相处,就像依靠着妳这样。」
「杰斯,你才不会依靠任何人。」
「我有啊。」杰斯说道:「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也很惊讶呢。」
汤玛士来了,他立刻吐得很惨——不意外,毕竟他在漫长的时间中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葛戈瑞冷静地拿了拖把和水桶替他清理干净,杰斯和卡莉拉则把这男孩移到长凳上,替他倒茶。见他似乎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平复,便扶他躺平。安顿好汤玛士后,沃夫来了,桑堤紧接在后。
而杰斯还在用力盯着长椅,用力到他能感受自己的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快,他在心里恳求着她,快啊,不要拖拖拉拉,别让他们逮到妳!
在一片红色云雾般的鲜血、骨头和肌肉中,摩根的身影慢慢显现,杰斯立刻站起身往她的方向走。当她大口吸入第一口气,杰斯已经来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摩根屈身弹起,躲入杰斯的怀抱,发出可怕且哽咽的哭声,双臂紧紧环绕着杰斯,彷佛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拖走。「不,」她的脸埋进杰斯的衣服,气若游丝地说道:「不要。」
杰斯轻抚她的头发,双唇紧贴她的太阳穴;她的肌肤尝起来咸咸的。「摩根,我在,妳不是自己一个人。」
「你不懂,」她说,在用力呼吸的同时全身颤抖不已。「我不能再来一次了,我一定出不去的,他们会把我永远关在这里,我不能……我不能……」
「没有人会把妳关起来,」杰斯对她说,而他是真心的。「但是我们得先弄清楚秘法部长要我们做什么。相信我好吗?我不会让妳失望,摩根,这次不会了。」
她发着抖,稍微放松了一点——足以让杰斯放开她因惊慌而紧抓不放的手。杰斯扶着她来到长凳,替她倒茶,然后转向桑堤和沃夫;他们正在一旁与葛戈瑞谈话。葛莲的腿伤已经接受了有效的包扎,医疗人员抬她去进行手术,修复受伤的肌肉和血管。在她要出去的路上,杰斯伸手抚过她的指头,她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俐落地对他点了个头。
「我回来之前这里就交给你了。」她对他说。这话有一半是开玩笑,有一半是真心的。
他也点头回应。「我不确定妳到底是要交给我什么,」他说:「但我会尽力——葛莲,妳不准死啊。」
「嗯,」她挤出个虚弱又不自然的微笑。「既然是命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长官。」
他们带走葛莲后,秘法部长从楼梯口现身,身后还跟着超过十二位随行人员,个个都戴着铁之塔的金色项圈。
沃夫的母亲。岁月在她的容貌留下优雅的痕迹,散发出独特的美。她握有的权力就像一件会霹啪作响的长袍,披在身上,即便杰斯远远站在这一头,也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她经过时,每个人都低下头行礼,连尼克罗.桑堤都在她接近时退后一步,点头表示敬意。
然而她儿子就没有这么做了。沃夫瞪着她,彷佛对方是个陌生人。「这是怎么回事?妳打算跟档案长讲价吗?现在是把我们当作妳的筹码吗?」
这话很尖锐。毕竟,现在铁之塔的确拿到了档案长非常想要夺得的目标人物,全都像绑好缎带的礼物一样:沃夫、桑堤、年轻的反叛学者,还有一位图书馆的越狱犯。如果她选择利用这个优势,让那个控制图书馆的人下台,的确是很好的筹码。秘法部长这些年来能一直待在这个位置上,靠的可不是贫弱的政治手腕。
秘法部长伸手碰触沃夫的脸颊——只维持不到一秒——因为他立刻后退抽身。「你真的觉得我会这么做吗?克里斯多弗?你真的把我看得这么低?」
「不,」他说:「我认为妳对这座塔里的人有强烈的责任感。因此,就算万事顺利,我的重要性都只能排在第二;向来如此。」
就算直接拿刀刺她也没有这话伤得重,但她马上就把这件事粉饰过去。她的神情不变,只有眼神稍微一冷。「这座塔里的每个人都是我的家人,」她说道:「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他们也是你的家人,你是在这里出生、长大——没错,送走你让我很心痛,但你不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这么做。我一直守护着你,以后也会这样继续下去。」
杰斯恨不得能想象这番话出自他父母口中,但他办不到。他知道其他的家庭都有这样的爱存在,他曾见过,一如站在寒冷的街道上瞥见温暖的屋内景象。但这种情感对他来说很陌生。他从没体验过这种程度的关怀,直到——在他不是很情愿的状况下——自己开始关怀亚历山大的这群人。
这是他的……家人。
「妳不会帮我们躲档案长,」沃夫对他母亲说,接着停了片刻,又问。「——妳会吗?」
「这是不可能的。我可以拖延他一会儿,」她说:「足以让你们计画下一步要怎么做。我跟档案长不一样,我知道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图书馆——为了图书馆的灵魂。不论你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母亲,我还是会用爱儿子的方式爱你。」
沃夫走进花园,似乎要去查看什么东西——但杰斯心想,他大概是想掩饰突如其来的脆弱。秘法部长用温柔而哀伤的神情看着他,然后转身面对桑堤,对他露出无力的微笑。「尼克,」她说:「我很抱歉。看到你来这里,代表你在今天放弃了很多;你在护卫队里是那么努力才保住这个位置。」
桑堤耸耸肩。「我常会说,如果他和图书馆两方要我选,我会选他,」他说道:「我爱他,这就代表我必须保护他,不是吗?」
「这代表太多意义。我很高兴你没事,对我来说,你几乎跟他一样重要。」这番话一定是冒犯了沃夫,因为他黑着脸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他母亲的视线跟着他移动。「但你竟然带他进入圣堂?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得带着他跟我们一起行动,」桑堤低声说道:「如果我留他在这里,他一定会被逮捕,而且性命堪虑。至少这么做能让他活下来。」
「也许吧,但是肯定要付出点代价,」她说:「我看得出来,虽然他藏得很好。总之,希望时间能够治愈他。」
桑堤想了一会儿,然后用跟刚刚一样低的音量说:「凯莉亚夫人,我很尊敬妳,但如果妳用任何方式背叛他,我会杀了妳——妳明白吗?这地方也给了他不少痛苦,妳也一样。」
他终于刺穿了她的冷静表象,至少刺穿了一点点。她的双眼一闪——那眼睛跟她儿子是如此神似。「你觉得,看自己的儿子受苦却束手无策是很容易的事吗?你不觉得我会希望他能理解——」秘法部长自己打住,让那一小段死寂沉淀,然后说:「好,如果我再背叛他,无论哪种形式,就请你不要客气,杀了我吧。」
桑堤眨眨眼,但什么都没说。她吓到他了,杰斯想。秘法师的视线转向他们这一小群人:卡莉拉、杰斯、摩根,还有把一整张长凳躺满的汤玛士。秘法部长走向他们,摩根一直凝视着自己的脚,直到她的手指点在摩根的下巴,逼她不得不抬起头。摩根没有闪躲,两人视线相接后,她也没有别开,就连秘法部长伸手拿下她颈子上的丝巾、露出她喉部苍白的肌肤时也一样。
「了不起,」秘法部长说道:「我从未见过谁拥有像妳这样的能力——或愚昧。如果妳认为这能让妳从此刀枪不入,那妳就真的不明白其中代价。」
摩根甩开秘法部长放在她丝巾上的手,两旁的守卫登时紧绷,双手探往刀柄,但秘法部长对他们摇摇头。「我不会被关在这里!我不会成为奴隶!不对——我不会成为机器中的无脑零件,坏了就换掉。」
「妳比电动机械更有价值,」秘法部长对她说:「比起诞生在这个世上的多数人,妳更重要,摩根,阿基米德告诉过我们,这世上五种元素中,精华是最珍贵、最有价值的一种,能把平凡之物变得超凡卓越——我们就是精华。这是一项高尚的天赋,就跟其他天赋一样,我们都必须藉此让图书馆更加伟大。」
杰斯想要把她推开,但说也奇怪——是卡莉拉开口了。她的声音跟玻璃一样剔透冷静。「阿基米德说,只有那些抱着纯粹的热爱追求数学美好的人,它才会对他们揭露自己的秘密。但档案长对知识一点也没有爱,他只要权力,而妳,就是他用以取得权力、大力挥舞的那根武器。」
「档案长会来也会走,」秘法部长说道:「下一个会更好。妳不过是个孩子,不会明白的。」
杰斯怒瞪着她。「我们不是孩子,妳也不需要摩根;妳已经有一整座高塔的精华了。」
「他们跟她不一样。」秘法部长轻触摩根的脸颊,她用力转开脸,眼中燃烧着愤怒之火。
卡莉拉站起身,动作迅速,控制得宜。虽然不带威胁,但她眼中的冷酷足以让秘法部长把注意力转到她身上。
「要是我没记错,妳是学者谢芙吧。」
「是的,秘法部长。」
「我听说了不少妳做的好事,我也是有名字,请叫我凯莉亚。」
「我不想失礼,但如果妳再碰摩根、再试图把她带走、关起来,那妳得先杀了我,我是不会轻易让步的。」
「的确,」秘法部长说道:「我看得出来。那你呢,杰斯?你也一样决心犯傻吗?」
「这是我最大的优点。」他温和地说。而她的微笑带着雷击般的力道。
「我明白了。我们晚点再来决定摩根的事吧。现在请容我先帮助这位年轻的发明家。」她边说边移动脚步走向汤玛士。「不要害怕,汤玛士,我们会好好照顾你。」
「虚伪。」杰斯说道:「这段时间来,妳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就像学者沃夫说的,我们都只是妳棋盘上的棋子,为了达成妳的目标,妳愿意牺牲我们任何一人。」
——而若有需要,她也能摆出跟沃夫一样的严厉面孔。「那就请你告诉我我的目标是什么,年轻人,我相信你一定很有概念。」杰斯简直可以想象沃夫口中说出同一句话——连语气也一模一样。杰斯笑了——虽然他本来没打算这么做,还是笑了,笑得苦涩。
「不要去烦他们,」沃夫没转身,直接说:「我完全知道妳有什么计画——母亲,而我也可以跟妳保证,我们之间绝对不存在任何合作可能。」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然后秘法部长移动脚步,往她进来的阶梯走去。「葛戈瑞会帮你们安排住处,」她头也不回地说:「摩根,妳会换上新的项圈,这事非完成不可,请不要因为抵抗而让自己受伤。」
摩根瞪着那女人的背影,彷佛恨不得拔刀插进去。她的手再次紧握住杰斯——她没握到上了绷带的那只手,算杰斯走运。
葛戈瑞走到他们两人面前,露出平静的微笑。「好了,我们和和气气的,好吗?妳可以优雅地接受这件事——或者抵抗失败,最后让妳的朋友全都跟着受苦。」
他伸出一手,另一位秘法师走上前,在他手中放下一只木盒。他打开来,只见里头有一枚金色项圈。杰斯感到摩根打从骨子里吓到狂颤不止,缓缓吸了一口气。「妳不必,」他对她说:「只要妳一句话。」
「不,」她无声说道:「那样做没有帮助,杰斯,我不想要你们受伤。」
摩根站起身,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地让葛戈瑞把项圈套在她颈子上,金色表面的符号亮了起来,开始移动,然后接合处便这么……消失了。
摩根重重地倒坐在杰斯身边,彷佛所有力气都从体内流失殆尽。杰斯环抱着她的腰。「放轻松,」他悄声对她说:「我在这儿。」
他转过头,突然强烈地意识到她的存在;摩根就在他身边,千真万确。虽然被迫分开了好几个月,但她给杰斯带来的冲击并未减少,而且——杰斯心想——他给摩根的冲击也分毫未减。他突然感到忽冷忽热,心里想着我不能让他们带走她,死也不能。之前那次就已经够艰难了,现在,在这个地方,看着她眼中无声而恐惧的绝望和被击败的神情……他总算明白摩根有多厌恶这地方。不论这里看起来多富足、多壮观,都是一样。即使他无法完全理解原因,但这事无法否认。
葛戈瑞轻松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啜饮后做了个怪表情。「都凉了,」他说道:「真可惜。妳知道吗,摩根,至少妳谨慎考虑后做的选择是正确的。凯莉亚.莫宁是世上最有权势的女人。」
「我不在乎她是什么地位,」杰斯说道:「等我们离开这里,摩根会跟我们一起走;我们一定会离开。」
葛戈瑞因为笑得太用力,茶都从杯缘洒了出来。「你啊——小鬼——你真是个狠角色。之后我可能会亲眼看着你翻船,但至少那会是场好看的秀。」他放下茶杯。「来,我带你们去宿舍。好消息是这里空间很大,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坏消息呢?」
「这啊,要是我能估量出它坏到什么程度就好了。」葛戈瑞的声音里丝毫不带感情,也不感兴趣。但杰斯认为这男子肯定是塔内某个重要人物。杰斯发现,众人站起身时摩根仍紧紧握着杰斯的手,一有机会便想办法离葛戈瑞远远的。她不喜欢他,而这就说明了很多事。
「我希望葛莲没事。」卡莉拉扶着汤玛士起身时说。
「她会受到很好的照料,」沃夫说,转身背对他们,黑色长袍像风暴一样扫动。「图书馆会提供铁之塔最高等级的事物。」
「除了自由。」摩根说道。沃夫转身望向她,而摩根的视线向下一飘。
「除了那以外。」沃夫同意道。
葛戈瑞说:「来吧。」便带头走了出去。
杰斯知道自己不该被铁之塔的内装震慑,但他就是这么觉得。宛若第一天来到亚历山大,他有种乡巴佬进城的感受。
铁之塔的中央位置是一间间的房间。花房和传动室(位于所有东西上方)占满整个空间,从这一侧延伸到那一侧;下方是平顺的螺旋楼梯,沿铁塔的外墙搭建。杰斯可以感觉到亚历山大的艳阳照在金属外壳的热力传来——虽然被挡住,却没有全然隔绝。不过建筑物里十分凉爽,这股人造的凉意让他一头雾水,直到感觉气孔盖吹来的不自然冷风。杰斯跟汤玛士提起这件事,他点点头。「就跟冬天用的暖气一样,」他说道:「在这个地方,热空气就跟我们家乡的冷一样惹人嫌。」
「我可以理解暖气,但冷空气是怎么做到的?用冰吗?」
「化学药剂。」汤玛士说道:「有些化学物质能让东西结冰。我想,应该是让风吹过这种化合物,就能达到效果。我之前从没想过这件事。」他似乎陷入了深思,被这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这样很好。他看起来甚至又有了独自爬完楼梯的力气。只不过桑堤仍密切注意着他,准备随时出手相助。
冷空气不是唯一让杰斯瞠目结舌的东西。这里的照明是透明球体里一个发亮的中心点,看起来就像是把星光关在里头……而且到处都是:用链子从上方垂下,或装在桌上的桌灯里。他伸手想摸离他最近的发光玻璃球,手指却像摸到火焰一样被烫了一下。杰斯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这是靠电力的照明。」摩根说道:「高温是附加效果。」
「我不知道电可以拿来做照明!我还以为电只是派对上的把戏,没有真正的用途。」
「这只是许多我们学到的谬误,」她说:「不要被这些奇景所骗。虽然这是一座漂亮的监狱,本质上仍是监狱。」
走在最前面的葛戈瑞已经踏上另一堆没完没了的阶梯,他们加快脚步跟上。卡莉拉看起来跟杰斯一样折服于眼前的景象,不过倒是没打算冒险拿自己的皮肤去做实验。她慢下脚步与汤玛士聊天,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那个神奇的方形移动装置,感觉上很像装了轨道的小房间,能够上上下下移动,载着人从塔里的这层楼移动到那层楼。杰斯从他们俩激烈的专业讨论得知,那也一样是由电力驱动。杰斯已经很习惯永不停息的蒸气帮浦声,那是伦敦不停歇的心跳,就连在亚历山大,这声音也总在不远处回响。但这里……这里的人使用的能源只有一片古怪又平和的静默。
他们来到接近铁塔中央的一层楼,葛戈瑞带着他们穿过一扇紧闭的门,门后是一条笔直的中央走道,把圆形空间一分为二,两边各有更多大门深锁的房间。「到了,」他说道:「每个人一间,自己选吧,每一间的设备都很完善,搭配全套卫浴设备和一张好床,而且每间房间都有窗户,不过我不建议各位试图开窗——也不要想打破窗户。」
「我们是要被关起来了吗?」桑堤问道。
「当然不是。你们随时可以自由进出,在塔里到处看看,只要别老想着离开。」他的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杰斯身上。「楼下有人面狮身像守着,我们的电动机械是不能关机的,抄本也不能被改写;它们的行为模式都已经蚀刻在金属骨架上。」他往厅堂中央望了一眼——两个房间之间的壁龛里有个华美的时钟。「晚餐一小时后在楼下提供,摩根可以帮各位带路。你们的房里都有呼叫铃,如果需要任何东西,拉一下就行。不论什么时候,都会有人待命。」葛戈瑞露出微笑,然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失去了友善。这个改变一点都不讨喜。「摩根,晚餐后,我希望妳就回自己房里去。」
她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他们看着这位秘法师离去,踏上下楼的楼梯,直到身影完全消失。杰斯走向刚刚众人进来的门边,把门关上。门上没有锁可以阻止葛戈瑞进来,而他一点都不意外。
「摩根?」沃夫看着她,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我认识葛戈瑞,我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妳想跟我谈谈吗?」
「不。」她说:「毕竟你也帮不了我,不是吗?」
他思考了一下。「这我们可以再看看。尼克?你想选哪一间?」
「选个不在这该死的塔里的房间,你说如何?」桑堤随便挑了一间,用力打开门。他停下来,露出重新考虑的表情。「嗯……其实应该是可以接受的。」杰斯探头望去,意识到这房间超大又超豪华;那张床比他见识过任一张床更豪华舒适,就连帝王肯定都没睡得这么好。
杰斯打开长廊另一头的房门,房内的景致跟另一间宛若镜射,同等华丽。房里的布织品是低调的金色和赤红,地上铺的地毯之柔软,杰斯不禁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枕头上。
摩根说道:「房间都很不错,关于这点,他没骗人。」
杰斯转身,发现她已经走进房里,并关上了房门。
独处、独处。杰斯突然像是肚子被揍了一拳,瞬间意识到自己能跟摩根独处,而他们的朋友大概也能理解,会给他们留点隐私。
但也可能不会。
门上没有锁,杰斯发现这让他非常苦恼。他四处寻找能把门堵上的工具,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等他转过头,摩根已经无声地走进他的怀抱。她没说话,所以他也没开口,就怕破坏了两人之间脆弱的停火期。然后她哭了起来。
杰斯抱紧她,用带着保护感的拥抱包覆她的身子。她的哀伤像场风暴,在耳中听来痛苦又无助,一直持续到杰斯开始担心她会迷失其中。「嘿……嘿,妳现在很安全,知道吗?摩根!」
「不,」她边说边伸手抓住脖子上的金项圈内缘,突然开始猛力拉扯。杰斯看见项圈在她肌肤上的勒痕,不禁皱起眉头。「我被困在这里了,你看不出来吗?——你当然看不出来。你只看得到那些漂亮的鲜花、美丽的房间,但这都只是金玉其外。我宁可死也不愿失去自由意志、成为他们之一,杰斯,我并不怕死!」
她是说真的,杰斯登时受到震慑。他仍抱着她,只觉如履薄冰,不知该如何化解。「是什么事让妳这么害怕?能告诉我吗?」
「他们——」她好像想要回答,但杰斯能感觉到她的挫败,彷佛找不到适当的描述方式。「我不觉得你会了解。」
「说说看。」
「他们会检查,」她说,杰斯感到她因回忆此事产生的颤抖。「记录我们的周期,然后,等到他们觉得我们准备好受孕,就会……」
杰斯的喉头一紧,瞬间涌上满腔炙热的怒火。她说得对:这个领域他很陌生。成长过程中他没有姐妹,母亲在他生命中也只像是远方的访客。他对这类事情没有实际的经历。「他们会帮妳配对吗?」
「会,」她抬头望向他。「我跑去见你,就是要逃避他们帮我做标记、送去配对。但是杰斯,下一次我就逃不掉了。」
「那妳可以反抗啊!」他对她说:「妳从来不怕反抗!」
「我看过反抗会落得什么下场。我的朋友……」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憋住、再吐出。「对不起,杰斯,我不是故意……我只是很愤怒,而且很害怕。」
「我不会让妳出事。」杰斯说。这话很傻,单从她脸上的表情(半是感激、半是同情),就可以看出她自己也清楚。
「别这样,」她伸出手放在杰斯脸上。「别这样,杰斯,你只要说你会在这里陪我就好。」
「我会。我就在这里。」
「那吻我。」
他照做了。杰斯尝到她嘴唇上的泪水和甜蜜。这一吻很漫长、很温柔,不全然是一时激情。
摩根突然打断这个吻,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这个瞬间把杰斯扯回现实,让他感到一阵真实的疼痛,彷佛有人狠狠捅了他一刀。她往后一靠,双眼凝视杰斯的眼眸——这让他更痛。杰斯没有动。他们已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曾找到彼此,却又被言语或举动硬生生分隔,他不想要这情况发生。别是现在;别在今晚。
他的指尖停在她的秘法师项圈上。这可怕又美丽的物体摸起来像血液一样温热,是因为她的体温,还是混金里头有什么运作机制?杰斯不知道。「摩根,」他说:「妳不必做这个选择,妳不必非在我跟铁之塔之间选一个。妳不必——不必假装爱我,好让我帮妳离开这里。」
「什么?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吗?这是在报答你?」她生气了,双颊上热烫烫的印子令她的脸色一沉。现在她完全放开了杰斯,站起身,两手在身旁握起拳。「你觉得我是把自己出卖给你?我还以为你很懂我,杰斯,我以为你懂我的感受!」
他举起双手,希望求和。「我只是说妳不必委屈求全、选一个其实并不想要的选项——即便我很想要。」
「你真是个白痴!」她抓起床上的枕头往他一扔。
杰斯一把接住。「我想我真的是。」
「我才不会为了不要在铁之塔里被配对就跟你睡,如果你是这样想,就给我好好听清楚!」
空气中的死寂简直震耳欲聋。沉默过后,他盯着她突然睁得老大的双眼。
「那样做有用吗?」杰斯问道:「如果妳这么做,就能——」
「你出去!」摩根对杰斯大吼,拿起另一颗枕头。
「摩根,这是我房间——」
「出去!」
杰斯太愤怒、太难受——愚蠢的自尊心已经满到顶上,于是不愿再跟她争执。
所以他甩上门,走向汤玛士的房间。
汤玛士站在门边,只看了杰斯一眼,就后退一步让他进房。
「下棋怎么样?」他说道:「房里有棋盘。」
对杰斯来说,这简直是解决烦恼最接近完美的解答。
即时内容内容来自摩根.霍特的私人日志——
我每一件事都做错了;每一件事。现在一切都将崩解,都是我的错。我以为我能让大家安全,我以为杰斯……我以为我们能修补两人间的差异,再次找回彼此——虽然大部分的隔阂都是我造成的,但那只是因为我怕再次受伤。
但他一点都不了解我,我甚至伤害了席比拉。我答应要帮她,最后却抛下她不顾。我逃跑的时候,完全没想过这对她代表什么意义。我逃到杰斯身边,却不敢靠近他,现在……现在一切都毁了。
我会被困在这里。也许我该接受命运为我写下的路;也许多明尼克会是个好伴侣;也许有天我会跟罗莎一样,安于现况,过得枯燥乏味,对我们面前落下的所有谎言深信不疑。
我希望,在我被变成一头配种母马那样无用的存在前——因为图书馆不肯放下过往荣光——他们先杀了我。
该死,杰斯,都怪你害我做了白日梦,以为一切能有所不同。
但也谢谢你。
我还是爱你,即便这是如此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