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杰斯一睁眼，见到的是一个黑暗无窗的空间，室内有一股霉味和河水臭味。
是河水。不是海。他认得这里。这气味比还黏附在他皮肤和衣物上的淡淡烧书臭气还重。
闻起来有……家的味道。
下一秒出现的是急涌心头的恐惧回忆。只有他在吗?其他人迷失在那可怕而刺耳的沉默里头了吗?但答案是否定的。他听见移动的摩擦声，低低的呻吟，还有带着痰的咳嗽，分别从黑暗四周的各个角落传来。
他听见摩根用气音说：「杰斯?」他立刻往她的方向伸出手。他没摸到她，只是一掌挥在潮湿的石块上。杰斯再试一次，指尖扫过某块布料，底下还有坚硬的尖角。是个包包，装满书的包包。他一个翻身，全身上下每条肌肉都传来阵阵疼痛。他勉强向前爬了一英尺左右，这次摸到了摩根的肌肤。是她的手臂。「杰斯?」
「我在这里。」他哑着嗓子说，嘴里尝到了下水道的味道，他非常想找点水喝，把臭味漱掉。「还好吗?」
她泪崩大哭，扑进杰斯的怀抱，杰斯回抱她，实在不知道谁颤抖得比较厉害，但这都不重要。他们目睹了太可怕的事件，那回忆他们永远忘不掉。
那么多的知识就这样消逝了——还有沃夫的母亲。好多东西都没了。
有人起身，在黑暗中东倒西歪，然后被地上的东西绊倒。
「Scheisse(要命)!」是汤玛士!汤玛士还活着。「杰斯?杰斯!」他听起来很绝望，无庸置疑，毕竟他又再一次身处黑暗。
「在这儿。」杰斯喊道。他放开摩根，不过还是牵着她的手。「汤玛士?」
「这里，」汤玛士说道：「我被绊倒了。」
杰斯伸手到腰间口袋掏出个光球，摇一摇后举起来。只见汤玛士伸长了腿坐在潮湿的水泥地上，绊倒他的是一堆袋子——行李袋，帆布圆筒包。
书。黑色档案馆的书。
最后的一小部分。存活下来的书。
「别急，」摩根说道，跪在汤玛士身边，伸手搭在他背上。「我们在，大家都没事。」她抬头望向杰斯，眼中有着惊慌与疑问。「对吧?」
他没有回答。「卡莉拉?葛莲?」
「在这里。」葛莲低声呻吟，卡莉拉也在几秒后答话。
「我也在。」达利欧低声说道。杰斯把灯光转过去，看到那名西班牙男孩靠着墙发抖;灯光在他的眼眶中发出古怪的反射。
是泪水。
「杰斯——杰斯，停下来。」摩根说，杰斯才发现自己正往他的方向走去，而他要做什么……目的已经很清楚了。「放过他!他也帮过我们!」
「妳要我放过在我们背后捅刀的叛徒?」杰斯仍握着在铁之塔用的枪，他盯着达利欧。这把致命武器握在手里的重量正好。「卡莉拉?」
「先别管他，」她说道：「我们好好看着他就是了。这里是哪儿?」
「闻起来应该是伦敦。」杰斯说。
「伦敦好臭啊。」汤玛士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是听起来比较平静了。「这里不是赛拉潘。」
「不，这里是——」杰斯举起光球环顾四周。「沃夫和桑堤呢?」
「在这里，」沃夫说道：「尼克?」
「这里不是传动室。」桑堤说道，杰斯发现他已经站起身，正在点亮另一颗光球。病恹恹的黄光照亮了这座空荡荡的大厅。只见天花板呈拱顶挑高，设计像是教堂，却又没有窗户可以透光。这在地底下，杰斯心想，离河边不远。
一个粉笔画的符号高挂上方，吸引了杰斯的注意。他举起光球靠近。「这是走私路线，」他说道：「奔流男孩的地盘。」
「你们的吗?」
「竞争对手的。」杰斯说道：「我父亲不是城里唯一的走私者，奔流男孩专长的是书本以外的物品，主要是药物——一群人渣。」
「太迷人了。」沃夫说道。他的声音跟杰斯一样低沉沙哑，应该是吸入太多烟。「为什么她把我们送来这里?」
「到赛拉潘的话我们绝对没有机会逃脱，」杰斯说道：「达利欧告密时一定也涵盖了这个部分。她肯定认得这里——甚至可能来过。」
「不太可能。」沃夫说道：「我母亲——你有没有看见——」
「有，」杰斯说道：「我看见了：我很遗憾。」
沃夫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神木然、没有光芒，十分难懂。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们该找出路。」
杰斯点亮光球，葛莲手上也有一颗，他们分组去探索这个空间。室内很宽敞，什么也没有，本来应该属于奔流男孩使用的出入口，现在已被石头挡死——非常扎实的大石头。伦敦护卫队来过这儿。她把我们大老远送来，却只是让我们死在陷阱里……吗?
「这里。」葛莲喊道。她得把一半重量都压在汤玛士身上，但她脸上表情依旧喜孜孜。「我认为这里是蒸气管道。」
杰斯感到一阵不安。「你们找到出去的路了吗?」
「有向上的楼梯，可是被孔盖盖住了，」汤玛士说道：「焊牢了，上面还有英国狮子的符号。是伦敦护卫队吗?」
「找东西撬开，」杰斯说道，一边开始找。「我们可能没多少时间了。」
「为什么?——这是什么?」说话的是达利欧，他终于从墙边站起。杰斯捡起一段腐烂的木头，丢到一旁，没回答。「杰斯，等等，我可以解释——」
「我没有要听。」杰斯打断他。「去找能够撬开焊接的东西。动作快。」
「为什么?」桑堤问道。
「因为葛莲说的没错，这些地道就是用来排放市区锅炉的滚烫蒸气，我们得离开这里，而且动作要快。」
「排放频率多高?」沃夫问道。
「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啊!一天一次?一小时一次?重点是我们得离开，现在就离开!」
这句话让提问时间划下句点。
但众人到处找不到工具，先想出解决方法是卡莉拉。她发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抢过杰斯的武器，说：「让这东西可以安全使用，快点。」
杰斯照做。他关上保险、抽掉弹匣，然后卡莉拉把枪口塞进孔盖。「好了，汤玛士，我想把杠杆作用发挥到最大的重责大任应该可以交给你。」
「我试试看。」他听起来有点怀疑。但在使尽全身力量后撬开了半数的焊接点，但接着他便走到一旁，气喘吁吁地伸展手臂。「对不起，我还是太虚弱了。」
桑堤走上前去接手尝试，几乎成功。接着两人联手再试了最后一次，把最后的焊接点全顶开。孔盖上生锈顽固的铰链发出尖锐声响，缓缓打开来。
「是梯子。」葛莲阴沉地说：「我最好垫底，我只会拖慢大家。」
卡莉拉摇摇头。「妳跟我一起，」她用肩膀抵着葛莲的肩膀下方。「我们不会丢下妳，所以不要乱想了。」
两人爬了上去。达利欧往梯子的方向移动时，杰斯用力把他往后拉。「先等等——」他说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
达利欧一阵咳嗽，吐出黑色灰烬，抹抹嘴。「什么为什么?我就去了大使馆，以为可以跟父亲求助，结果大使馆却打给了艺作部长。」
「——然后你就出卖了我们，一点犹豫也没有。你这懦夫。」
「不对，」达利欧生气地抹抹双眼。「就算要我牺牲性命都可以，但他抓了卡莉拉的家人啊，杰斯，我不能让他这么做……我告诉他你们可能会去哪——就是伦敦，但你们没出现。他问我你还可能去哪，我说你可能会想要去找黑色档案馆。杰斯，我真的不知道档案馆就在铁之塔里。」
杰斯不发一语。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认为达利欧出卖他们，为什么?达利欧实际做过什么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事吗?如果换成是他，面对卡莉拉的家人被抓的状况，他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吗?
达利欧哽咽地吸了口气。「我带他去找你们——这就是你想听的吗?是!我本意并非如此，我也不想这样，但我就是这么做了。」他哭了起来，泪水像炸弹一样炸开。「来啊!揍我、揍我啊!」
如果可以让他不要再讨拍，杰斯还真的想出手揍人。但他从眼角余光发现转角处有动静，立刻举起光球确认。
天花板上的开口出现一团卷卷淡淡的白色雾气，慵慵懒懒，发出嘶嘶声从远方传来。
有东西开始震动，嘶嘶声也越来越大。
「我晚点再揍你!」杰斯说，然后把达利欧往前推上梯子。他突然感到一股热浪冲向他，像黏答答的皮肤一样湿。他手忙脚乱爬上梯子，差点从湿滑的楼梯失足滚落。滚滚蒸气从下方冒出的速度开始加快，滚烫云朵在他呼吸时烧灼他的肺。
在最后几阶的地方，达利欧抓住他，把他往上拉到外头，杰斯跪倒在地的同时，浓密的白色蒸气在他身边猛地往空中喷发，宛若一场大爆炸。
然后这蒸气就这么化为热热的水珠，在风中散去。街道上只有被水珠沾湿的地方留下痕迹。
杰斯抬头望向达利欧，那个当下，他一点也不气了。也许愤怒晚点会再来，但不重要了。
他点点头，达利欧也点头回应，然后转身走开。
桑堤跪在杰斯身边。「能呼吸吗?」
「可以。」杰斯说道。虽然有点痛，但他想应该没有本来担心的那么严重。他的皮肤被蒸气烫过后有点敏感，但不比在亚历山大的晒伤糟。「我没事，长官。」
「那就好。」桑堤往后一蹲，环顾四周。「我们在哪?」天上乌云密布，简直是标准的伦敦天气，灰色云雾让一切看起来如此阴暗古老。杰斯马上就认出了建筑物的外形和宽阔的大桥，但这景色看起来比原有的模样更暗沉，四周烟雾弥漫。
「伦敦。离泰晤士河畔不远，」杰斯说道：「在黑衣修士桥附近。」
「离赛拉潘多远?」
「走路吗?还不够近。」杰斯环顾四周。大桥离这里有点距离，但他看到上头满是移动的人潮。怪了，大中午通常不会有这么多人要过桥才对。他听见远处传来蒸气马车的喇叭声。
摩根取出放在裙子口袋里的法典。鹅毛笔存活了下来，她打开用衬垫保护着的墨水罐，很快地蘸蘸笔尖、振笔疾书。「我在跟你父亲说我们在哪，」她说道：「叫他的人不要去赛拉潘。我们没有要去那里，没必要让他的人冒险前往。」
远处传来大笨钟的洪亮钟声。「他怎么说?」杰斯问。
「还没，」摩根焦虑地咬着嘴唇。书页上开始浮现字体时，杰斯立刻看见她松了口气。「啊，来了——他说去仓库，你知道在哪儿吗?」
「知道。」但杰斯并没有松懈，完全没有。他父亲把仓库保护得很好，他们八人简直像是活靶。为什么他要派图书馆的头号通缉犯到门禁最森严的藏身处?
他不会这么做。这不是善意之举。
「问他黎安在哪。」杰斯说道。
「什么?谁是黎安?」
「问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摩根念出回复。「他说他在仓库，」她说道：「为什么这样问?」
「黎安是我哥哥，」杰斯说：「他已经死了。所以这表示妳不是在跟我父亲对话，我们也不会去仓库。」
杰斯坐在他们家屋子外头的阴影处，吃着一个热派，盯着门口。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小时，整个人缩在一张臭呼呼的破毯子下，脚边放着一只几乎喝干的琴酒瓶。天气很冷，还起雾;现在他明白黑衣修士桥为什么如此交通繁忙，每个转角都有流浪儿在叫卖报纸，他们卖给他的复用纸不断更新消息——战争的消息，写手在某处的伦敦办公室振笔疾书。报纸上有张画得很不错的图片，从路牌和店面橱窗判断，士兵应该是在一个很像康登镇的地方。他们高举威尔斯龙旗，朝着建筑物放火，伦敦人则害怕地到处逃窜。几名身穿伦敦护卫队制服的人被追着跑到图片角落。虽然那只是图片，却效果奇佳。看来混乱已经从牛津快速蔓延开了。伦敦虽然是座大城，但某些时候却显得小得出奇。看见熟悉的街道名称和店铺起火的图片，一股不安在杰斯心中油然而生。
如果威尔斯人已经攻到这里，英国不太可能还挡得住。他们会一条街一条街不断逼近白金汉宫。不过国王和其他贵族恐怕早已撤离到北边安全处了，议会也将同样空无一人。对威尔斯人来说，这会是一场空荡荡的胜利，不过很有代表性就是了。
图书馆也会遵守标准流程，在圣保罗教堂开始撤退所有非必要人员。但是赛拉潘神殿里有大型据点，专门收藏没收的原版书籍，现场也有许多租借书本，这些都需要跟着撤离。图书馆必然得分出一些人员去处理这件事，无法全力追捕他们。
就某些方面而言(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方面)，这场混乱对他们来说等同天上掉下的礼物。
因此杰斯在冰冷的人行道旁懒洋洋地坐着，看起来像某个喝得烂醉的无名小卒，实际上却是在盯哨，看能不能见到他父亲。然而他谁也没看到。他母亲、弟弟，甚至仆人都没出现。布莱威尔家看起来安静又寒冷，不过屋内的灯光是亮着的，偶尔似乎也会有人影经过窗边。
又过了一小时，正要入夜，前门突然打开，布兰登走出大门。他看起来跟杰斯在亚历山大见到的一样，但穿回了精心剪裁的英式服装，一如他父亲总喜欢的炫耀样式，甚至套上了一件耀眼的丝绸背心。他转头看着天际线(也许是在注意火势的状况)，然后转回来伸伸懒腰。他看起来很累。
杰斯拿下帽子，走进光照处。布兰登四处张望一番，往街道探头，然后很快地做个手势，要杰斯过街。杰斯走上前，布兰登立刻拉住他，把他用力推进屋内，力道之大，几乎有种狗急跳墙感。一进屋内，他立刻关门上锁。
屋内就跟杰斯记忆中一模一样，连扶手的弧度，到大厅里母亲每日替换的鲜花都是;屋里四处安放少数奢华的装饰，但不知怎地感觉变小了。他转身面对布兰登，正准备把一堆问题问出口，可是在他讲话之前弟弟却先紧紧抱住了他。
「你这白痴，」布兰登说道：「你这个天杀的白痴!」他把杰斯往后一推，几乎跟刚刚的拥抱一样快。「这毯子你是从尸体上捡来的吗?也太臭了吧。」
「本来就该这么臭啊，」杰斯说，他望向布兰登身后。「爸呢?」
「我不知道。他就这样消失了，我们都还没有他的消息。不论谁拿走他的法典——」
「——也一起把他抓走了——我知道。是护卫队吗?」
「护卫队现在有比布莱威尔家更大的麻烦要处理。我看一定是图书馆来的间谍。威尔斯部队正从市区这头一路放火烧到另一头去。你知道吧，大半城市的人不是在慌张奔逃，就是打算加入护卫队、一起奋战。他已经连续好几天都在忙着挑选最好的货物。」
「我们得找到他。」
「我已经在找了，」布兰登说：「我连你活下来都不知道，杰斯。」
「我想也是，你看起来就是在哀悼我的样子嘛。」
「好吧，其实我也不太信。」布兰登说道：「你就是个麻烦鬼，杰斯，要摆脱你可没那么容易。发生什么事了?」
杰斯尽可能简短地叙述一下来龙去脉，但他还不想告诉布兰登关于黑色档案馆的惨剧。他现在还没办法谈这件事。每次眨眼，他还觉得能看见那些书死去的模样。
他看见自己眼睁睁看它们消逝。
「你的朋友呢?他们在哪?」布兰登问道：「我猜你应该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把他们抛下吧?」
「他们在不远处。」杰斯说道。说来好笑，虽然他信得过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但仅止于此，不会再多。「我该带他们去哪?」
「现在的话，就是仓库吧，」他弟说道：「妈已经把家里的贵重物品都带在身上，到表哥费德克那里去了。仓库现在是众人集合的地点，我们的计画是把货物都搬上马车、安全送走，然后到那里跟他们碰头。但现在爸不知道在哪，我们大概也到了必须快点离开这里的时候，以免护卫队的人找上门来。」
「布兰登，关于娜丝卡——」
「她没事吧?」他弟弟看着他，来不及升起防备，直接露出绝望的神情。杰斯有点讶异。
「她没事。虽然很心碎，但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没事。你算是做了件好事，废物;也许你心眼也没想象中那么坏。」
「在我揍你前你最好快闭嘴。」布兰登说道：「我们走吧。」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有点想吐的神情把杰斯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等你先摆脱这身虱子再说。」
「这座城市，」卡莉拉说道：「看起来简直像是神经病梦里的景象——你们的建筑师难道没听过什么是直线吗?」
杰斯看着熟悉的伦敦景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狭窄弯曲的街道、死胡同，只要抓到空隙就会卡进去跟其他建筑紧密相连的屋子……看起来完全没有规划过。大笨钟仍跟记忆中一样高耸入云，几栋新一点的建筑虽然比大笨钟高，不知怎地看起来仍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远处散发圣保罗大教堂的金色光芒，是杰斯觉得唯一能轻易融入到亚历山大的景色。其他东西都非常……英国。
「至少对威尔斯来说，这样速度就快不起来，」杰斯说道：「伦敦可能是世界上最难占领的城市。」
「但他们还是成功了。」达利欧看着眼前景象。这话没有讽刺意味，只是实话实说。他望着西南边，建筑物着火处灰蒙蒙的光芒让夜色闪闪发亮。杰斯听见打斗声隐约从远方传来。卡莉拉瞪了他一眼。她还是不肯跟他说话，一个字也不愿意。「我希望藏身处不远了。」
「就在前面。」杰斯说。他们一行人一直走在阴影中，其他伦敦市民都匆忙往相反方向走。有很多人带着装满个人物品的行李箱或包包，身上穿着一层层衣物，用以减低行李重量。「如果看到护卫队员，记得要躲好。」
他们沿着街口陆续接人，现在站在杰斯身边的人从达利欧换成摩根。她牵起他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看看他弟弟。「真是惊人，」她说道：「很难分辨你们谁是谁。」
「真的吗?」杰斯问。
「嗯，当然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这样就好。我可不希望妳在重要的时刻搞错我们俩。」
杰斯调整了一下身上装满书本的沉重袋子，每走一步，这袋子好像就变得更重——又或者只是他累了。
「打斗的位置好像变近了，」桑堤在后面说：「我们应该尽量走快一点。我可不想跟那些威尔斯老友叙旧。他们虽放过我们一次，但我认为他们这次应该不会再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们现在也没有图书馆的身分了，」卡莉拉说道：「我们现在拥有的庇护就跟街上的人一样。」
「欢迎来到一般人的世界。」布兰登说道：「在这里我们只靠自己。自从图书馆对我们说书本比人命价值更高，我们就一直是这样。」
「但这也是真话啊，」卡莉拉低声说道：「书本比我们更长命。」
「那叫文化遗产。」布兰登说道：「我宁可好好过一辈子——如果妳不介意。」
「人生哲理晚点再聊，」沃夫说道：「现在快点跑起来吧。」
说是跑，其实更像是走。杰斯本来担心他们身上的大包包会引来其他人的注意，不过威尔斯军队入侵的混乱情况加剧，让他们占了点便宜。街道上的每个人几乎都背着点东西——袋子、包包——有人甚至还推着轮车。当然，有钱人就是搭蒸气马车，上面载满各式各样的值钱物品。他考虑过要拦下其中一辆，拿枪逼车主下车，但这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混乱。远处的暴动分子开始破窗窃取屋中留下的财物。一场活生生的惨剧——但把东西留下来让大火烧光会比较好吗?恐怕也不是这样。
唯一的危机发生在转过仓库四个路口的转角。他们直接与一支约莫百人的伦敦护卫队面对面。身穿红色大衣的人看起来又累又脏，一群群挤在一起，分配水和食物。由于才刚从战斗中抽身，他们的伤兵不少，沿着人行道长长地排下去，医官正在照顾他们。杰斯低着头，众人走过士兵身边，希望大家都忘了要把他们的外貌描述传出去。他们一帮人走在一起，不太可能不引起注意。
然而布兰登却直直走向一位蹲在砖墙边吃肉干的士兵。「布莱威尔，」那名士兵说，瞥了杰斯一眼。「看来我说错了，是布莱威尔『们』。我还以为今天不可能再更糟了呢。」
「哈特队长，」布兰登说，手伸到口袋里取出个小瓶(里面装的肯定不是水)递给他。「战况怎么样?」
「我们想把他们挡在桥边，但说真的，我不认为成功机率很大。那些该死的市民全都跟吓坏的兔子一样到处狂奔，军队还被分散去打另一场战役，而你们竟然还在这里，我觉得挺惊讶。」他打开小瓶的盖子，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叹口气，然后把瓶子还给布兰登。「去找你的人，带他们离开这里。距离这区被攻下应该剩不到一、两小时了。」
「有我父亲的消息吗?」
「有，你爸差点被抓了，但最后成功脱身。我也不意外，这个卡伦老头总是有办法逃出陷阱。我猜你们很快就会跟他团聚了。」
「好吧，祝你好运。」
「你也是。」
布兰登带着他们往前走了一、两步，哈特在他身后喊道：「布兰登。图书馆护卫队在找你的朋友，他们还提供赏金。」
「你有兴趣吗?」
哈特耸耸肩。「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
「这倒是真的。」布兰登以手碰额，装出个敬礼手势，然后带着其他人继续前进。
整栋仓库就是一座不起眼的建筑，位于一个死胡同深处，很难看到，要找更难。通常主要街道上都会有卧底站岗，守护此处，门口也会有壮汉看着，不过今天却没有。今天仓库门开着，布兰登带着他们直接登堂入室。
仓库里空无一物。
杰斯从没见过他父亲的仓库没东西的模样，这里向来有一捆捆进口丝绸、各种高级家具、一箱箱昂贵饰品。杰斯的父亲喜欢昂贵的东西，但真正的宝藏其实藏在架高屋顶上的假墙后头——一箱箱堆迭的罕见书、原版书;都是堪称古董的美丽作品，出自原著作者，又或者是最接近正本的版本。但不论商品究竟是合法还非法，他父亲向来只卖最高等的东西。
现场除了一群壮汉外什么也不剩。这些人大多拿着刀，还有人带着偷来的枪(可能是从护卫队员身上或军方取得)。在黑市里，有点名号的人要取得武器并不难。
「快出来吧，爸，」布兰登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如果你不在，他们老早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阴暗处传来一声大笑，卡伦.布莱威尔走了出来——他一身脏污、身形消瘦，一边脸颊上有个还很新的伤疤。「我的孩子，都过来。」
布兰登走上前，被父亲熊抱了一下，可是杰斯没有移动脚步。
「我还是留在原地就好，」杰斯说道：「毕竟你看到我还活着可说是喜上眉梢呢。」
「我是啊。」卡伦说道，不过一点也看不出来。
「你是怎么挣脱护卫队的?」
「拚命抵抗啊，孩子。他们拿走了我的法典，还抓走十二个手下，但是他们没抓到我——显然也没抓到你，聪明的小子。」他父亲脸上的微笑已经不见了。「不要再犹豫，你跟我们是一伙儿的。我送你到图书馆可不是要让你成为叛乱分子，干那种事没有任何获利的空间。」
「也可能有。」杰斯说道：「如果你能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
「当然，」卡伦说道：「但首先我有个任务要给你：叫你的护卫队朋友放下武器，否则我就要下令叫我的手下开枪了。反正最后谁活下来就由谁帮我做事。」
他的威胁冷酷而清楚，杰斯回头望向桑堤;桑堤移动枪口，目标停在卡伦.布莱威尔的额头上。「我不同意，」他说道：「尽管对我开枪，但我还是会扣扳机，你知道的。」
「我有两个好儿子，他们可以代替我继续过活，你觉得我会担心这种事吗?桑堤队长?——是，我知道你是谁，我向来喜欢弄清楚有哪些人会影响我儿子，包含你在内，学者沃夫。」
「够了。」杰斯说道，往父亲的方向踏出一步——但还不到能挡住桑堤准心的位置。「我不是布莱威尔家的资产;我可以自己做决定。」
「然而你却跑来找我求助。」
「我带来你这辈子不可能再碰到的机会;我带了一笔生意。」
「我还以为你没得到布莱威尔家的真传呢。」布兰登说道。他脸上挂着微笑，双眼闪动光芒。在那个当下，杰斯就明白自己的直觉没错。他不能相信他的家人，永远都不能。「要做生意，我们有个要求在先：先让我们知道你是否可信，再来看看你说的这个机会。拒绝的话，我们就看是先杀几个你的朋友，还是全杀掉;你自己选。」
「杰斯?」桑堤问道：「我会很乐意一枪毙了这男人，但他是你家人，给你决定。」
「不。」他的心跳加速，感到一阵反胃。空气中仍带着一点香料和旧书的味道，这气味在他童年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但现在还加上一股呛人的烟味，更为浓烈。伦敦在燃烧，他的过去也是。「你要我们怎么做，卡伦?」
「现在叫我卡伦了是不是?」两年前，他父亲的瞪视会令他退缩，但今日可不。他拿出同样的神情回敬。
「是。」杰斯说道：「我不会再叫你一声父亲，你该庆幸我没用更糟的称呼叫你。」他转身面向桑堤和沃夫。「你们可以杀他，也许再杀几个他的手下，但他们也会抓走我们的人，这样不值。」
紧张的氛围僵持了好一会儿，但最后他们还是放下了枪口，包含万般不愿的葛莲。
「很好。」卡伦.布莱威尔说道：「我很高兴我们之间的问题先解决了。跟我们来吧，我们需要学者的协助。」
搭货车到圣保罗大教堂的路程漫长又不舒服，他们狼狈地躲在坚硬而空荡的车内空间，卡伦.布莱威尔一边解释了他的要求：内容非常不妙又冒险，杰斯不得不承认，任何有点自尊的走私者恐怕一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要求。
圣保罗的赛拉潘虽然摆放了许多最珍贵、最上等的藏书，却向来是遥不可及的目标。不过有鉴于混乱情况加剧，护卫队又分散在市区各处寻找杰斯一行人，这里便陷入前所未有的脆弱状态。
「要穿越护卫队的哨点，需要有人穿着学者长袍。」卡伦解释道：「还需要一枚闪亮手环。等你们进入建筑物，他们应该正忙着打包东西送回档案馆，『说不定』可以有几本没有被收到的书被积极的小偷藏到黑色长袍底下。」
「你要我们帮你打劫图书馆?」桑堤问道。他对杰斯的父亲提问时，口气像是在锅里看见某种惹人厌的昆虫。「你是疯了不成?」
「你们已经不是图书馆的成员了，这是我听说的消息;你们在躲他们的追捕，就跟我们这些可怜的罪犯一样，所以不要对我摆出护卫队队长的架子。我完全可以把你们双手奉上，就跟送条手帕一样简单。现在我这么大方、你们又有点用处，算你们走运。」
「尼克，」沃夫开口。他用不带情绪的阴沉眼神瞪着布莱威尔，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但他的语调听起来还算冷静。「我去。」
「不行，你不能去!」桑堤喊道：「你太好认了。只要一眼就会认出你，你就会被抓回艺作部长手中。」
「一定得是我。毕竟这里没有另一个金色手环的学者可以——」但沃夫突然发现自己口误，只是为时已晚。卡莉拉举起手腕，衣袖滑落，露出金色手环。「——不行。」
「我不像你那么好认，戴头巾的女性图书馆员也不少。我会没事的。」她挤出一抹微笑。「我们里面谁看起来最不像小偷呢?」
「不行!」这次反对的不只沃夫，而是所有人。大家同时间发出异议，而卡莉拉看着杰斯。他是唯一没有反对的人。杰斯朝她点点头，卡莉拉也点头回应。
「大家安静。」她说，然后打开背包，拿出黑色学者袍。袍子有点皱，不太适合拿来穿，但考量到伦敦现在的状况，杰斯认为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告诉我你要我找什么。」
「噢，妳就自己判断吧。」卡伦摆出假惺惺的亲切笑容。「妳觉得什么书有利可图又罕见——至少两本，如果可以，就带三本。」
「妳不能自己去。」达利欧说道，从背包抓起自己的袍子。「杰斯，有武器吗?」
杰斯不理他，葛莲一脸怒容，但仍默默递给他一把刀。达利欧点点头，把刀塞进裤腰背后，用学者袍盖住。「完成后，我们会在后面的货柜车跟你们碰面。」
「噢不，」杰斯的父亲说道：「我们全部一起进去。你们偷书的时候，我们会打通『一条』出路。」
「一条出路?」杰斯说，然后马上明白——卡伦伸出一根粗粗的手指，指向摩根。
「她，」他说：「就是我们逃脱所需的神奇钥匙。她会送我们到兰卡斯特，或兰卡斯特附近的某处。如果你希望的话，到了家族的安全地点，我们就可以来谈这所谓的机会。」
「我没办法，」摩根说道：「我只是个学生，不是——」
「妳是秘法师，而且就我所知，妳比那些教妳的人都强大得多。想想我们能靠妳达到多少成就，摩根：妳会替我们打开许许多多道门，通往世界各国。」
杰斯觉得口中尝到一股苦味。他连摩根也不放过。她才刚逃出铁之塔，现在他的家人也想用另一条链子拴住她，把她变成他们的宠物秘法师。也许她之前想逃跑然后躲起来是对的;连他也一起躲。
「好吧。」摩根说道，口气之冷静，杰斯不禁有些惊讶。「我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前提是你要让我先送其他人走。」
「我可没有表面上这么单纯啊，亲爱的，等妳送他们过去，只会拒绝送我们过去。」他露出算计的神情，从摩根打量到杰斯，又转回来。「但我愿意让步，我可不希望别人说我不公平。妳可以把所有人都送过去，杰斯留下来。然后妳送我、布兰登和我的手下过去。妳和杰斯最后走。」
用这方法来利用他们两人相当高明，杰斯知道这么做会奏效，不可能失败。她也知道，所以点了点头。
「你们两位学者的工作，就是进去之后在不被注意到的状况下把书带走。别管我们其他人做什么。然后你们就去赛拉潘里面那间——你们称为什么来着?」
「传动室。」摩根低声说道：「就藏在通往学者图书馆后方的那座伊丽莎白女王雕像后面。」她迎向杰斯的目光。「我先研究过了，以免我们得靠这个方法逃生。」
他就是爱她这一点。在这个当下，这就是他喜爱她的众多特点之一。「那你们打算怎么通过狮子?」杰斯问他父亲，只见卡伦的贼笑一直挂在脸上。
「我自有办法，」他说道：「你不必知道。」
杰斯与汤玛士很快地互看一眼。他父亲虽然握有多得吓人的内部资讯，但他显然还不知道杰斯能把狮子关掉，也不知道他们有办法把狮子改造成自己的工具。
这些最好先保留不说。
货车头传来一阵敲击，卡伦点点头。「起来，」他说道，然后站起身，紧握着晃动车上的手把。「别想弄我们，相信我，这绝对是你们能谈到最好的条件。」
「我深信不疑，」沃夫回答道：「你在我心中完全是个老实人呢。」这讽刺真是沉重得刺人，杰斯边思考边看着这两位男子，心里非常清楚，不论何时何地，比起父亲，他永远会选择沃夫。虽然他难相处又易怒，但至少很真诚。
货车摇摇晃晃地停下来，害他们全跌成一团，杰斯被汤玛士撞得东倒西歪。这时，货车后方「铿锵」一声打开，他父亲的手下立刻冲出去，一边大声发出喊叫。
他们的车头对着护卫队的路障，布莱威尔家的恶霸出手迅速，马上解决了两位站哨的伦敦护卫队士兵。围栏前几乎没人，少数在场的人也立刻拔腿就跑。第二位护卫队士兵昏倒在地时，这整区已经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杰斯听见近得吓人的某处传来尖叫，他一转身，只见远处有一小点绿光，以拋物线划破黑暗，变得越来越大：是用投石器抛出的希腊火药，在不到五个街口外的距离爆破。发亮的液体炸裂、洒落在屋顶，即刻起火燃烧。
「威尔斯军队很近了，」沃夫说道，卡伦点点头。「所以呢?」
「我们还要等等。」他说。
「等什么?」
「等他们。」一群男女从小道奔向他们——杰斯很快一数——共十人。他们看起来一脸严肃，接连跟卡伦点头示意。「你们迟到了。」他说：「快走吧，我可是付了大笔钱让你们去做事的。」
领头者是一名一头黑发编成粗辫、垂落一侧的女子，她的五官和肤色让杰斯想起尤肯.波提洛。她朝他露出个微笑，但微笑里没有半点笑意。「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钱，恶棍;我们是为了原则。」
「我不在乎你们为了什么，」卡伦不愠不火地说：「只要能成功就行。」
她带着这一小群人往学者之梯走去，杰斯曾在这里逃过狮掌的致命攻击——而他突然意识到，那些狮子还在这里，各自蹲踞等待着。这群狮子是肌肉特别发达的英国狮款——鬃毛比义大利的狮子短，也没有带刺的尾巴。它们是特别设计来压碎和撕裂用。其中一头站起身，红色双眼转向入侵者，发出令人发寒的吼叫。
那名女子发出凶狠的嘶吼，凄厉程度几乎与对手不相上下，伸手从腰间的袋子掏出一颗玻璃球体。
纵火手。我父亲与纵火手合作。
他感到摩根的手紧握住他的手臂，杰斯伸出手把她揽近自己。「我们无能为力。」他说。
这名领头者抛出的玻璃球准确击中狮子头部，腐蚀性的化学药剂流下金属面孔、进入红色双眼中。玻璃「啵」一声炸裂，嘶嘶作响，化学溶剂引发火焰，熊熊燃烧，让狮子视线不清。狮子甩头想灭火，但那些黏稠物质紧缠着不放，还开始溶蚀机器表面，把这头电动机械的脸变成一张丑陋而扭曲的面具，罩在电线和机械设备外头。
其他纵火手也开始抛掷，目标锁定其他狮子，其中一头电动机械成功躲过雨点般落下的绿色玻璃球，却重重落在尖叫不已的受害者身上——那人是男是女，杰斯无法分辨，但下一秒后这也不重要了。因为尖叫声已戛然而止。有些纵火手的年纪不比杰斯大多少。狮子猛扑吼叫，杰斯紧闭双眼，一瓶瓶希腊火药飞出、砸碎，又有一名纵火手发出恐惧又痛苦的惨叫。
然后摩根开口，压低声音用颤抖的口气说道：「结束了。」
杰斯睁眼，只见狮子的残骸倒在地上，被烧得面目全非、电线纠结断裂，引擎和弹簧全变了形;机械的吼叫成了古怪变调的低鸣，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四头狮子死在(电动机械会死吗?)一摊闪亮的希腊火药中，两名纵火手的尸体被压碎在旁。景象怵目惊心，街道和阶梯在阵阵热气中留下漆黑的焦痕。
「嗯。」卡伦站在杰斯身后说道：「我付的钱可值了。」
杰斯连想都不想，直接一个转身，拳头往后拉;摩根大叫他的名字，他弟弟也冲上来抓住他手臂，而杰斯边大吼边挣扎。「放开!放开我!」
「放聪明点，」布兰登低声说道：「他会杀了你啊。」
「我大可——」不浪费一条人命就能阻止这一切，他差点脱口而出，但他看到布兰登身后的汤玛士眼中带着警告。「我可以换个方法啊。纵火手——布兰登，我们哪时候开始跟纵火手合作了?」
「从我们发现这么做比较明智的时候，」他说：「一切都是利润考量，不是什么哲理，忘了吗?你放轻松，老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卡莉拉、达利欧和汤玛士与葛莲踏上学者之阶，他们本来应该直接进入学者阅读室，多带几本书走。每个人的背包里早已装满原版书，但杰斯还没跟他家人提起这件事。他不相信他们，不能把罕见、珍贵的知识交给他们——包含印压机。但这样我们要怎么行动?他不知道。杰斯只觉得自己竟把朋友带到这种地方，在这里，所谓安全就像阳光下的水雾，稍纵即逝，他不禁一阵反胃。
穿过高柱耸立的入口处，卡伦.布莱威尔带着儿子往左边走，身穿战服的伊丽莎白女王在此守卫。眼前没有明显的入口，卡伦不耐烦地挥手要摩根接手。卡莉拉和达利欧走在他们前面，进入阅读室，达利欧已经拿起一本原版书，放入小木箱中，卡莉拉又递给他一本。杰斯看见她的双手抖得厉害。
葛莲和汤玛士蹲在角落替他们把风，以免遇上麻烦，但截至目前为止，整个空间都太过忙乱，没人注意到任何异常。穿着黑色长袍的学者急忙从这张桌边赶到另一张桌边，手势匆忙，散发出极为真实的恐惧;另有一群穿着沙色长袍的图书馆员带着更多箱子进来，协助打包工作。现场状况与混乱只有一线之隔。
这时，杰斯见到一张熟识的面孔，令他动弹不得。这张脸熟悉的诡异——那是奈欧蜜.艾贝拉。没多久以前，她还是牛津赛拉潘神殿的负责人。那天她跟他们都差点没命。杰斯颇喜欢她。她是个坚强的好人，对于自己的工作有着虔诚的信仰。
而她一定会认出达利欧和卡莉拉。
杰斯才刚意识到这点，她就抬起了头，目光停在卡莉拉和达利欧身上，登时惊讶地睁圆了双眼，放下手上正在打包的箱子，直往两人走去。
杰斯猜不出他们要怎么做，又能怎么做，但下一秒，这疑问就不再重要。因为奈欧蜜没有走完这段路，屋外瞬间传来古怪声响，像是屋顶被什么东西击中，所有人全都抬起头往上看，一切动静全都停下。
杰斯听见嘶嘶声，闻到那绝不会错认的臭味，这时，一位学者突然大叫出声，他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
希腊火药。
赛拉潘神殿烧起来了。
战争中最重大的罪状就是摧毁赛拉潘神殿。事后，威尔斯人会怪罪纵火手，或是辩称失误——杰斯很清楚。纵火手会乐见自己人取得胜利，不论这到底是不是他们下的手。但圣保罗已经起火。杰斯看见第一道火光从学者头顶上的天花板探了进来。
「保护书!」奈欧蜜.艾贝拉喊道，开始快速往箱子上贴传动标签。她碰触其中一张标签，启动传动过程。而藏在标签里的抄本(杰斯现在才意识到，那就跟狮子里头的一样)会吸取部分她的精力，开始传动，让这箱书籍消失，重新出现在亚历山大的档案馆中。安全无恙。
卡莉拉望着达利欧，脸上完全没了血色。他伸手接过奈欧蜜递出的标签。整个屋内的学者都在忙着把书丢进箱里、贴上传动标签，急忙把书送到安全之处。
达利欧从桌上抓了一把标签，开始贴到箱子上。卡莉拉则移往他们已经填满的箱子，往上头贴一张。
「她在搞什么?」卡伦问道，开始移动脚步想看个清楚。沃夫伸手把他拉回来。
「她在做她的工作，」他说道：「不甘你的事，别干扰她。」
达利欧贴上标签、送出五箱书本，接着那阵让杰斯难以忘怀的虚脱感便涌上，他因而脚步踉跄。卡莉拉勉强送出了四箱，然后不得不停下来。够了。现在只剩几箱书，其他学者正在送出最后一批。
达利欧摸走两张圆形标签塞进口袋，整个过程熟练又流畅。若不是因为角度，杰斯根本不会注意到。然后他抓住卡莉拉的手臂，把她往门边拉。
奈欧蜜突然冒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这名图书馆员个子高䠷，面容姣好，是个强壮的女子，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被头上的熊熊火焰吓着。其他学者正在使用传动标签把自己送回档案馆，这是最后的逃离手段。有些人看起来极为抗拒，但是他们仍一个个化为尖叫和鲜血形成的漩涡，消失了踪影。
没有标签了。
奈欧蜜没有移动。她盯着卡莉拉和达利欧，他们也回望着她。
「杀了她。」卡伦对其中一位手下说道，而桑堤的动作快如闪电，立刻伸出手臂扣住那男子的喉咙、抢下他的武器、瞄准他的头。
「不，」他说道：「你不会杀他。」男子喃喃地答应，桑堤松开了手，把枪口转向正试图靠近的卡伦.布莱威尔。「你带我们来的目的是要使用传动室，这件事还是可以进行，但我们得离开了——就是现在。」
沃夫走到门边说道：「奈欧蜜。」她一转头，见到沃夫——杰斯在她脸上看见一抹解脱的微笑……然后微笑消失。因为她发现他不是独自一人。现在，不只卡伦的手下，连纵火手也挤在他们身后，一身化学药剂和烟雾臭气。那个率先取得胜利、眼神坚定的女子现在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奈欧蜜，请跟我们走吧。」卡莉拉说道：「妳不能留在这里，所有的标签都没了，拜托妳。」她朝奈欧蜜伸出手，而奈欧蜜只是露出厌恶神情，后退了一步。
「我这辈子，」她说：「我从没想过会看见学者与纵火手站在同一方——真的从没想过。我宁可在这里被烧死也不愿意跟你们走。」
达利欧叹口气，手伸进口袋。他交给她一张传动标签。「别这样，」他说道，咳了一会儿。烟雾现在已经弥漫整个屋内，又黑又黏。「救妳自己一命吧，奈欧蜜。」
「跟我走!」
「没办法，」卡莉拉说道：「走吧。」她回头张望了一下阅读室：空荡荡的桌面，空白书页仍在架子上像火炬一样燃烧。「我很抱歉。」
这次，当达利欧拉着她，她跟着走开了。奈欧蜜看着沃夫的双眼，把传动标签压在身上，说：「愿神原谅你，学者。」然后她就消失了，消失在一片鲜血和骨骼的雾气之中。
她安全到了别的地方。
摩根挤过杰斯身边，把手放在伊丽莎白女王的雕像上。雕像启动，发出嘶嘶声响，转向一边，现出一段短短的走道。走道里烟雾弥漫，但火焰还没烧到这里来。卡伦抢先冲了进去，随后跟着的是布兰登，然后摩根，她一边往后伸手，牵住杰斯。这条走道接上一个圆形的空间，里面有张长椅和头盔，跟杰斯见过的其他传动室长得一模一样。
烟雾已经开始渗入，空气中充满浓厚的化学臭气，杰斯发现，就算他父亲打算遵守诺言，也没有时间把所有人都送走了。
他会杀了他们，杰斯突然感到一阵恐惧。除了我与摩根以外的所有人。他需要摩根。从父亲手下站的位置就会知道，汤玛士、葛莲、沃夫、桑堤，现在还加上卡莉拉和达利欧，都被隔开了。
「没时间把所有人都送走了!」摩根喊道。聚在他们身后的纵火手开始推挤。
「噢，别担心，」纵火手的领导者边说边对手下点点头。「人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多。」
一声令下，她的手下立刻迅速又有效率、毫不留情地采取行动……他们攻得卡伦的手下措手不及。只见那十名男子很快就被从背后摆平，全都同时死亡，杰斯还没弄清楚状况，一切就结束了。现在只剩八名存活的纵火手，加上卡伦、布兰登、杰斯和他的伙伴。
「凯特，妳这阴险的——」
「注意礼貌啊，布莱威尔先生，我们都是朋友呢。」女子说道。凯特。这名字听起来未免太和善，着实不适合她。杰斯听见上方传来挤压的声音，有东西崩落，大火很快会烧到这里来，烟雾也越来越浓、越来越难呼吸。「我会留你一命，你出去——快，逃命吧。你的资源很丰富，我还会加码让你带个儿子走。」
「我有两个儿子，」卡伦说道：「我两个都要带走。」
她拿刀抵着他的喉咙。「图书馆反叛分子全跟我们走，」她说：「不走就领死——我不在乎你选哪个。」
杰斯的父亲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转头说：「祝你好运了，杰斯。」
「爸!不!」布兰登喊道，想要挣脱。卡伦.布莱威尔只是抓着他。「杰斯——」
「如果他们不立刻离开，」凯特说道：「就杀了他们。」其中一位纵火手举起武器瞄准，布兰登只好放弃挣扎，跟着杰斯的父亲逃跑。
杰斯想要说服自己接受，想说服自己卡伦这么做是明智之举，但他只是一直想着，你丢下我们;你丢下我。
他觉得好痛。
凯特坐上长椅、戴上头盔、望着摩根。「带我们到费城赛拉潘，」她说：「我们要去自由的城市了。」
费城。纵火手的总部。
杰斯望向沃夫、望向桑堤。「我们不能这么做，」他说：「我们不能。」
沃夫说道：「我不认为他们打算给我们别的选择。」
他们要去美国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