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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森林之赛伦丝的幽影


「你该提防的是白狐(White Fox),」戴根(Daggon)边说边小口啜饮啤酒。「听说他跟邪灵本尊握过手,也有人说他去过殒落世界,带着神奇力量回来。即使在最深沉的黑夜里,他也能升火,没有任何幽影敢来取他的灵魂。没错,就是白狐,他肯定是附近这一带最歹毒的家伙。兄弟,可千万别让他盯上你。万一他盯上了你,你就死定了。」
戴根的酒伴脖子像细长的萄葡酒瓶,脑袋像颗马铃薯斜插在上头,说起话来吱吱作响,声音回荡在旅店大厅的屋檐底下,是末世港口音。「他为……为什么要盯上我?」
「那得看是什么情况。」戴根说着回头查看,几个衣着过度华丽的商人从容地走进旅店。那些人都穿黑色大衣,前襟挤出些许起皱的饰边,头上是堡垒区住民常戴的那种高顶宽边帽。这些人在地狱森林(Forests of Hell)里活不了两星期。
「看情况?」戴根的酒伴追问。「看什么情况?」
「看各种情况。兄弟,你也知道白狐是个赏金猎人。你犯过什么罪,做过什么违法的事?」
「没有。」那吱吱声像生锈的轮子。
「没有?兄弟,哪个人会没事闯进地狱森林。」
他的酒伴目光扫向两侧。他说他叫厄尼斯特(Earnest)。话说回来,戴根不也告诉人家他叫阿密提(Amity)。在森林里,姓名没多大意义,或者,姓名也可能代表一切,如果是真名实姓的话。
厄尼斯特上身往后,钓竿似的颈子往下挤,像是想躲进啤酒杯里。这家伙会上钩。人们爱听白狐的传说,戴根自认是这方面的专家。至少,他很擅长编故事哄厄尼斯特这种獐头鼠目的人掏钱帮他买酒喝。
先给他点时间发慌,戴根不禁暗笑。让他着急,他马上会开始问东问西。
戴根靠向椅背,边等边环顾大厅。那群商人喳喳呼呼地叫喊,要店家弄吃的来,大声嚷嚷着他们一小时内就要上路。这就说明他们是一群呆瓜:入夜后在森林里赶路?精明的屯民(homesteader)后裔是会这么做,可是这些人……恐怕不到一小时就会违反「简明守则(Simple Rules)」,引来幽影攻击。戴根把那些白痴抛到脑后。
不过,角落里那个家伙……一身棕色衣裳,在室内还戴着帽子,那家伙看起来才是真的狠角色。会不会是他?戴根寻思着。据他所知,至今还没有任何见过白狐的活口。十年了,交过一百多颗悬赏人头,肯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毕竟堡垒区的官员付给他赏金。
旅店老板赛伦丝夫人走过去,粗鲁地放下戴根的餐点,发出砰的一声。她绷着脸斟满他的啤酒,一滴泡沫洒在他手上,而后一跛一跛地走开。她的体格矮壮,个性强悍——在森林里讨生活的人都很强悍,至少那些存活下来的人都是。
戴根从经验得知,赛伦丝的臭脸只是她打招呼的方式,她多给了他一份鹿肉,她经常这么做。他觉得她对他有好感,也许哪天……
别傻了,他把浇了浓稠肉汁的食物送进嘴里,又灌了几大口啤酒。娶块石头都比娶山之女赛伦丝强,石头都比她有感情。她多给他一片鹿肉,说不定只是为了拉拢常客,如今往这方向来的旅人愈来愈少了。太多幽影,何况还有切斯特顿,那可不是好惹的人物。
「那么……这个白狐是个赏金猎人?」那个自称厄尼斯特的男人好像在冒汗。
戴根笑了笑,这家伙稳稳上钩了。「他不是普通的赏金猎人,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只不过,那些小角色他还看不上眼。兄弟,恕我无礼,你看起来就像个小角色。」
那人神色愈来愈不安。他到底干过什么事?「可是,」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他不会来找我——呃,假设我当真犯了法——总之,他不会到这里来,对吧?我是指赛伦丝夫人的旅店,这里受到保护,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她过世丈夫的鬼魂在这里出没,我有个堂哥亲眼见过,真的。」
「白狐不怕鬼,」戴根上身前倾。「我告诉你,我不认为他会冒险闯进来——不是因为某个鬼魂,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中立地带。就算在森林里,总得要有个安全区,不过……」
赛伦丝从桌旁经过,又要回厨房了。戴根对她一笑,这回她没有摆臭脸。他打动她了,肯定是的。
「不过什么?」厄尼斯特尖声问。
「嗯……」戴根说。「我是可以跟你说说白狐怎么杀人,只是,我的啤酒快没了。真可惜,我觉得你一定会有兴趣听听白狐怎么干掉和事佬哈普夏,那故事精彩极了。」
厄尼斯特尖着嗓子叫赛伦丝再送杯啤酒过来,但赛伦丝埋头冲进厨房,没听见这句。戴根皱皱眉头,厄尼斯特见状掏出一枚钱币放在桌边,表示只要赛伦丝或她女儿出现,他会要她们送酒来。这也行,戴根满意地笑笑,开始细说从头。
山之女赛伦丝关上通往大厅的门,转身用背部抵住门板。她大口大口的吸气吐气,藉此缓和怦怦狂跳的心脏。刚才没露出破绽吧?那些人有没有发现她认出他们了?
威廉安(William Ann)碰巧经过,拿着抹布擦拭双手。「妈妈?」她停下脚步。「妳……」
「把簿子拿来。快点,孩子!」
威廉安一张脸顿失血色,转身快步走进里间食物储藏室。赛伦丝紧抓围裙,试图镇定,然后走向抱着厚厚皮革书包出来的威廉安。书包的封面和脊骨在储藏室里沾染一层面粉。
赛伦丝接过书包,在厨房流理台上打开来。里面有许多单张纸页,大多数都画着脸孔。赛伦丝快速翻找,威廉安走到窥视孔查看大厅。
接下来那几分钟里,只有纸张飞快翻动的声音伴随赛伦丝狂奔的心跳声。
「是那个长脖子男人,对不对?」威廉安问。「我记得在悬赏告示里看过他的脸。」
「那个是悲叹温纳巴雷,只是个小小偷马贼,几乎不值两份银。」
「那么是谁?后面戴帽子那个?」
赛伦丝摇摇头,从整迭纸张最底下抽出连续几页,端详上面的画像。未知神吶,她心想,我不确定我希望这群人就是他们。至少她手不抖了。
威廉安快步走回来,站在妈妈背后伸长脖子看。才十四岁的她个子已经比赛伦丝高。孩子比你高,这种事还不难接受。虽然威廉安老是埋怨自己笨手笨脚又太瘦太高,但她的修长体格意味着将来肯定能出落成美人儿。她像她爸爸。
「噢,未知神哪!」威廉安一声惊呼,一只手掩住嘴巴。「妳是说……」
「切斯特顿.狄拜德(Chesterton Divide)。」赛伦丝说。下巴的线条、眼神……一模一样。「他自己送上门来,还有他的四个手下。」这些人的赏金足够她采买一整年的物资。也许两年。
她的视线匆忙移到画像底下的文字,是抢眼的粗体字:极度危险。因杀人、强暴、勒索等罪嫌通缉在案。当然,还有最后那一条重罪:行刺。
赛伦丝经常纳闷,切斯特顿和他那些同伙当真意图刺杀这块陆地上最强盛堡垒城市的总督,或者那只是一场意外,只是单纯的强盗案擦枪走火?无论如何,切斯特顿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那件事发生以前,他只是个拦路打劫的普通——尽管老练——抢匪。
如今他成了气候,叫人闻风丧胆。他心里很清楚,哪天他要是落网,绝对得不到宽贷,必定死路一条。末世港将他描绘成阴谋叛乱、高度危险、丧心病狂的暴徒。
切斯特顿没有理由自我收敛,他也没有。
噢,未知神!赛伦丝暗自心惊,继续翻阅下一页切斯特顿洋洋洒洒的犯行。
她身边的威廉安自言自语似的问。「他在外面?在哪里?」
「那些商人。」赛伦丝说。
「什么?」威廉安又冲回窥视孔。窥视孔周遭的木板——其实该说整间厨房的木板——经过卖力刷洗,几乎褪成白色。薛布鲁琪(Sebruki)又打扫厨房了。
「我看不出来。」威廉安说。
「看仔细点。」赛伦丝自己第一眼也没看出来,尽管她每天晚上抱着簿子熟记那些脸孔。
片刻后威廉安倒抽一口气,再次以手掩口。「他也太可笑了,就算乔装打扮,也不适合众目睽睽之下到处乱逛吧?」
「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只是另一群堡垒区来的商人,自以为够勇敢,可以闯进森林。这招很聪明。等几天后他们中途消失,大家会猜想——如果有人有那份闲工夫——他们被幽影吃了。再者,这样一来切斯特顿的行动可以更快速,不必遮遮掩掩,能大方进出旅店,顺便听听风声。」
切斯特顿就是这样找到新的做案目标吗?他们之前来过她的旅店?这个念头让她的胃部一阵翻搅。她接待过很多罪犯,其中有些人甚至是常客。在森林里,任何人都可能是罪犯,即使只是为了逃避堡垒区官方课征的税金。
切斯特顿那帮人可不一样。就算没有他们的犯案纪录,她也知道这些人是何等心狠手辣。
「薛布鲁琪呢?」赛伦丝问。
威廉安甩甩脑袋,彷佛从恍惚中清醒。「她在喂猪。真要命!妳担心他们认出她吗?」
「不,」赛伦丝说。「我担心她认出他们。」薛布鲁琪虽然才八岁,可是有时候她的观察力敏锐得惊人,也很叫人忧心。
赛伦丝合上悬赏簿,手指搁在书包的皮革上。
「我们要杀了他们,对吧?」威廉安问。
「对。」
「他们值多少?」
「孩子,有时候跟那人值多少无关。」赛伦丝听见自己语气里的虚伪。棱堡山和末世港的银矿价格节节攀升,她的日子愈来愈难熬。
有时候跟某个人值多少无关,可惜现在不是那种时候。
「我去拿毒药。」威廉安离开窥视孔,横越厨房。
「孩子,拿药效轻的。」赛伦丝提醒女儿。「这些都是亡命之徒,只要有一丁点异样,他们就会马上察觉。」
「妈妈,我没那么蠢。」威廉安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拿沼泽草掺在啤酒里,他们尝不出来。」
「一半剂量就好,我可不希望他们昏倒在桌边。」
威廉安点点头,转身走进老旧的储物间。进去以后她掩上门,撬起木地板取出毒药。沼泽草会让那些人脑袋昏沉、头晕目眩,却不会要他们的命。
赛伦丝不敢用其他更致命的毒药,万一有人对她的旅店起疑,她的事业——甚至她的性命——可就不保。她必须维持她在旅人心目中那个阴阳怪气却处事公正、不爱管闲事的店东形象。她的旅店是一处安全的避风港,即使进来的是最凶恶的罪犯亦然。她每天晚上怀着深深的忧虑入眠,担心有人发现白狐交出去领赏的人头之中,有太多人死前几天曾光顾过赛伦丝的旅店。
她走进食物储藏室藏好悬赏簿。这里面的墙壁也刷得非常干净,置物架最近才重新打磨过,撢得一尘不染。那孩子。有谁见过宁可打扫也不玩耍的孩子?当然,考虑到薛布鲁琪的遭遇……
赛伦丝忍不住把手伸向顶层置物架,摸了摸藏在那的十字弓。纯银箭头,专门用来对付幽影,至今还没用在人身上。在森林里溅血风险太高。不过,万一事态紧急,她身边至少还有十字弓。
藏妥悬赏簿之后,她去找薛布鲁琪。那孩子果然在喂猪。赛伦丝喜欢圈养一群健康猪只,当然不是拿来食用。据说猪可以驱走幽影。只要能让旅店显得更安全,她什么都愿意做。
薛布鲁琪跪在猪圈里,这孩子个子不高,褐色皮肤、一头乌黑长发。尽管外人都不知道她的悲惨过去,也没人会误认她是赛伦丝的女儿。薛布鲁琪刷着猪圈内墙,嘴里哼着曲调。
「孩子?」赛伦丝轻声唤她。
薛布鲁琪转过头来,露出笑容。短短一年变化可真大。曾经,赛伦丝以为这孩子永远不会再展露笑靥。刚来到旅店那三个月,薛布鲁琪成天盯着墙壁,无论赛伦丝把她放在什么地方,她总会挪到距离最近的墙壁,坐下来,一整天盯着那面墙,一句话也不说,眼神毫无生气,像幽影的眼睛……
「赛伦丝阿姨,」薛布鲁琪问。「妳还好吗?」
「我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妳……在打扫猪圈?」
「墙板该好好刷一刷了,」薛布鲁琪回答。「小猪们喜欢墙板干净点。呃,至少贾洛姆和以西结很爱干净,其他几只好像不太在乎。」
「孩子,妳不需要那么努力打扫。」
「我喜欢打扫,」薛布鲁琪说。「感觉很好。至少我会做这个,能帮得上忙。」
刷墙板总比成天对着它们发呆来得好。这一天,赛伦丝很庆幸那孩子有事可忙。任何事都好,只要别踏进大厅。
「我觉得其他那些猪都很喜欢,」赛伦丝说。「不如妳在这里多刷一会儿?」
薛布鲁琪抬眼打量她。「出了什么事?」
真要命,这丫头心思太细腻。「大厅里有些男人嘴巴不干净,」赛伦丝说。「我不希望妳学他们说脏话。」
「赛伦丝阿姨,我不是小孩子。」
「妳是小孩子。」赛伦丝语气坚定。「而且妳要听话,别以为我不会抽妳鞭子。」
薛布鲁琪翻翻白眼,不过她又转身工作,继续哼哼唱唱。赛伦丝跟薛布鲁琪说话时,总会刻意拿出她祖母的架势。那孩子喜欢有人对她严格,甚至渴望那分严格,也许对她来说,那是有人能掌控局面的象征。
赛伦丝倒希望自己当真能掌控一切。可是她姓佛斯考特8——她祖父母和其他那些远离故土来到这块陆地探索的人给自己冠的姓氏——没错,她姓佛斯考特,所以她宁可死,也不肯让任何人知道她绝大多数时有多么充满无力感。
赛伦丝横越旅店后院,发现威廉安在厨房里调制可以溶解在啤酒里的糊状物。赛伦丝继续往前走,进了马厩。不出所料,切斯特顿说他们吃过饭就要上路。尽管大多数人天黑以后会留在相对安全的旅店,切斯特顿和他那伙人却更习惯在森林里露宿。即使四周幽影横行,他们睡在自己搭造的营地里会比躺在旅店床上安心。
马厩里,达伯(Dob)——管理马厩的老仆人——刚刷好马匹。他不会喂马儿喝水,赛伦丝有个规矩:喂水这件事要留到最后。
「做得很好,达伯。」赛伦丝说。「你先去休息吧。」
达伯点点头,喃喃说。「谢谢您,太太。」他照例走到前廊,拿起他的烟斗。达伯脑子不大灵光,根本不知道她的旅店私底下做什么营生。威廉过世以前达伯就在了,她很难再找到比他更忠心的人。
达伯离开后赛伦丝关上门,走到马厩内侧打开上锁的柜子,拿出几个小袋子。她就着微弱光线检视那些小袋子,之后把它们放在工作台上,转身拿起第一套马鞍放在马背上。
她快要系好所有马鞍时,门突然轻轻打开来。她顿时僵住,立刻想到工作台上的小袋子。刚刚为什么不塞进围裙里,真粗心!
「赛伦丝.佛斯考特。」门口传来圆滑的嗓音。
赛伦丝忍住闷哼声,转身面对访客。「席奥波里斯(Theopolis),」她说。「偷偷摸摸跑进女人家里很不礼貌。你这样擅自闯进来,我应该把你给轰出去。」
「好说,好说。那不就成了……马儿反踢喂养牠的人,嗯?」席奥波里斯的瘦长身躯倚着门框,双手抱胸。他的衣着朴素,没有标示职务。堡垒区的税务员通常不喜欢路人知道他的职业。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脸上总是挂着那抹以恩人自居的笑容。他的衣裳太新太干净,不像住在森林里的人。他不是浮夸的公子哥儿,当然也不是傻子。他很危险,有别于大多数类型的危险。
「席奥波里斯,你来干什么?」赛伦丝问,她把最后一副马鞍放在一匹喷着鼻息的花毛骟马背上。
「赛伦丝,我来找妳都是为了什么?肯定不是因为妳和颜悦色的表情,嗯?」
「我缴了税。」
「那是因为妳几乎全额免税。」席奥波里斯说。「上个月送来的银妳还没付清。」
「最近生意比较清淡,就快凑足了。」
「还有妳十字弓的银箭头呢?」席奥波里斯说。「妳好像打算忘掉那些银箭头的价格,嗯?那批用来替换防护圈的纯银呢?」
赛伦丝正在扣马鞍,他的牢骚听得她皱起眉头。席奥波里斯,真要命,有够倒霉的一天!
「噢,哎呀,」席奥波里斯走向工作台,拿起一个小袋子。「这些又是什么?看起来像湿地韭葱汁。听说只要用特别的光线照它,这玩意儿就会在黑暗中发亮。这是白狐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她一把抢回小袋子,用气声说。「别提那个名字。」
他咧着嘴笑。「妳找到下手目标了!太好了。我经常纳闷妳到底怎么追踪那些人,只要在小袋子上戳个针孔,藏在马鞍底下,再循着沿路滴下来的汁液去找,嗯?妳可以跟踪很长一段路,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解决他们,免得别人对妳的小旅店起疑?」
没错,席奥波里斯是个危险人物,可是她需要有个人帮她去提交人头。席奥波里斯是个鼠辈,但他也像所有老鼠一样,知道哪里有最好的孔洞、檐槽和裂缝。他在末世港有人脉,一直以来都能用白狐的名义帮她领回赏金,没有暴露她的身分。
「最近我很想揭发妳,」席奥波里斯说。「有好几群人拿恶名昭彰的白狐打赌,下了不少赌金赌他的真实身分。我这条情报可以让我发大财,嗯?」
「你早就发大财了,」她厉声回斥。「虽然你一肚子坏水,但你不是白痴。这十年来我们合作得很顺利,别告诉我你想拿财富交换坏名声。」
他笑了笑,却没有反驳她。每份赏金她自己保留一半,席奥波里斯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他不需要冒险,她就是根据这点断定他会喜欢。他是个公务员,不是赏金猎人。她唯一看见他杀人的那次,被害人原本就没办法还手。
「赛伦丝,妳太了解我了。」席奥波里斯笑着说。「实在太了解了。哎呀,哎呀呀。悬赏要犯,不知道是谁,我得到大厅瞧瞧。」
「你不可以那么做。天杀的!你以为税务官的脸孔吓不跑他们?不准你进去坏事。」
「别激动,赛伦丝。」他仍然笑意盈盈。「我遵守妳的规定,一直很小心,没有经常在这里露面,也不让别人怀疑到妳身上。今天我反正没空,我来只是想帮妳一个忙,不过现在妳八成不需要了。唉,真可惜,枉费我替妳办了那么多事,嗯?」
她觉得背脊发凉。「你能帮我什么忙?」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用那些太长的手指审慎小心地打开来,正要把纸张拿高,赛伦丝一把抢过来。
「这是什么?」
「帮妳解决债务的方法,让妳从此不必再烦恼!」
那是一纸扣押状,授权赛伦丝的债权人——席奥波里斯——取得她的不动产抵债。堡垒区宣称他们拥有马路和两旁土地的管辖权,他们也确实派士兵前来巡逻,只是偶尔。
「席奥波里斯,我收回刚才的话。」赛伦丝怒骂。「你根本就是个白痴!就为了贪求一块土地,你宁可放弃我们共同拥有的利益?」
「当然不是,赛伦丝,我们什么都不必放弃。妳老是还不起钱,我真的很同情,不如由我来掌管旅店的财务,这不是更有效率吗?妳继续在这里工作,继续猎人头拿赏金,一切照旧。只是,妳永远不必再为债务发愁,嗯?」
赛伦丝揉掉手里的纸张。「你想把我跟我家人变成奴隶,席奥波里斯。」
「噢,别这么夸张。末世港那些人已经开始担心,觉得这么重要的一家旅店怎么可以让身分不明的人经营。赛伦丝,妳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觉得这应该是妳最不乐见的事。」
赛伦丝把手里的纸团压得更扁,拳头紧握。厩舍里的马匹移来挪去,席奥波里斯还在笑。
「好吧,」他说。「也许没这个必要。也许妳接下来这笔赏金数额够大,嗯?给点提示吧,免得我瞎猜一整天。」
「出去。」她低声说。
「亲爱的赛伦丝,」他说。「佛斯考特血统,固执到死。听说妳祖父母是第一批移民里最早来的,最早来到这块陆地探路,最早在森林里开垦……最早在地狱里立桩占地。」
「别这样说森林,这里是我的家乡。」
「可是人们就是这样看待这片土地,邪灵时代以前就是了。妳不觉得奇怪吗?地狱,受诅咒的土地,亡者魂魄聚居之处。我一直很好奇,妳死去丈夫的鬼魂当真一直守护这个地方,或者那只是另一个妳编出来的故事,让大家觉得安全,嗯?妳花大把钱采买纯银,那才是有效的保护。而且我始终找不到妳结婚的纪录。当然,如果根本没有结婚纪录,那么威廉安就是……」
「滚出去。」
他露齿而笑,拉了拉帽子,走出门去。她听见他上马,马蹄声达达离去。天就快黑了,大概不必奢望幽影取他性命。长久以来她一直怀疑他在附近有个藏身处,很可能是某个他用纯银圈围的山洞。她呼气吸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席奥波里斯是很烦人,但他也不是无所不知。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马匹身上,转身提来一桶水,把小袋子里的东西倒进水里,让马儿们喝个畅快。牠们果然都渴了。
如果照席奥波里斯所说,让小袋子沿路滴出汁液,会太容易被发现。万一她的猎杀目标夜里拿下马鞍,发现小袋子呢?他们就会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不,她需要更隐秘的办法。
「我该怎么应付这一切?」她悄声自言自语。马儿们就着她手里的桶子喝水。「真要命,压力从四面八方过来。」
杀了席奥波里斯,祖母可能会这么做。她寻思片刻。
不,她心想。我不要变成那样的人,我不要变成她。席奥波里斯是个痞子、流氓,可是他没犯法,据她所知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算在这一带,也需要有规则,凡事都得有个界限。在这方面,也许她跟堡垒区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她会想出别的办法。席奥波里斯只是持有欠条,依规定他必须出示欠条向她讨债,这代表她还有一两天时间筹款。一切都循规蹈矩。堡垒城市里的人声称自己是文明人,而那些规则给了她机会。
她走出马厩,视线瞥向大厅,威廉安在帮切斯特顿那伙「商人」送酒,她停下脚步观看。
背后的林子在风中颤抖。
赛伦丝静心聆听,而后转身面对林子。堡垒人往往拒绝面对森林,他们会别开视线,从来不敢望向林荫深处。那些肃穆的林木几乎覆盖了这片陆地的每一吋土地,它们的叶子遮蔽地表,一动不动、寂静无声。野生动物住在那里面,但堡垒区测量员宣称其中没有猎食动物,说是很久以前就被幽影收拾掉了,因为那些动物在林中溅血。
正视森林时,森林彷佛……撤退了。它们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在萎缩,那份死寂之中传来囓齿动物在落叶堆中觅食的声音。佛斯考特家的人懂得直视森林,也知道那些测量员错了。那里面确实有猎食者,那片森林本身就是。
赛伦丝转身走向厨房。保住旅店是她的首要目标,所以她现在没有退路,必须拿到切斯特顿的赏金。如果她偿还不了欠席奥波里斯的欠债,这个地方恐怕就很难维持现状,届时她也得任他摆布,因为她不能离开旅店。她没有堡垒区居留权,时局不好,本地的屯垦区居民没人有能力收留她。她只能留下来帮席奥波里斯打理旅店,而他会把她榨干,愈来愈高比例的赏金会流进他口袋。
她推开厨房门,里面……
薛布鲁琪坐在桌子旁,十字弓放在腿上。
「未知神哪!」赛伦丝惊呼一声,连忙走进去,随手关上门。「孩子,妳这是……」
薛布鲁琪抬头看她。那种呆滞的眼神又出现了,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眼神,就像幽影的眼神。
「赛伦丝阿姨,有人来了。」薛布鲁琪的语气冷漠又单调。十字弓的卷绳轴摆在她身边。她把弓箭上膛,还拉开保险,全部独力完成。「我在箭头抹了黑血,我做得很好,对不对?那样一来,毒药一定能杀死他。」
「孩子……」赛伦丝上前一步。
薛布鲁琪把腿上的十字弓竖起来,斜斜握在手上撑住,一只小手扣在扳机上,箭尖对准赛伦丝。
薛布鲁琪盯着正前方,两眼空洞无神。
「薛布鲁琪,这样行不通。」赛伦丝扳着脸说。「就算妳有办法把十字弓拿进大厅,也射不中他……就算妳射中他,他的手下也会杀了我们为他报仇!」
「我不在乎,」薛布鲁琪轻声说。「只要我能杀了他,只要我能扣下扳机。」
「妳不在乎我们?」赛伦丝骂道。「我收留妳,给妳一个家,妳就这样报答我?偷拿武器,还威胁我?」
薛布鲁琪眨眨眼。
「妳在想什么?」赛伦丝说。「妳想在这个庇护所溅血?想把幽影都引来,毁掉我们的保护圈?万一它们闯进来,就会杀死这间屋子里所有人!杀死那些我答应保护他们的人。妳好大的胆子!」
薛布鲁琪身子晃了一下,似乎清醒过来。她冰冷的面孔融化了,也放下十字弓。赛伦丝听见啪的一声,钩子松开来,箭头咻地划过离她脸颊不到一吋的地方,穿破后窗。
真要命!万一箭头射中她?万一薛布鲁琪伤人溅血呢?赛伦丝举起颤抖的手抚摸脸颊,幸好没流血。箭头没射中她。
片刻之后薛布鲁琪投进她怀里,低声啜泣。赛伦丝跪下来,把她抱得更紧些。「别哭,乖孩子。没事,没事。」
「我都听见了,」薛布鲁琪低声说。「妈妈从头到尾都没大声叫,她知道我在那里。赛伦丝阿姨,她很坚强。所以就算鲜血流下来,浸湿我头发,我也能坚强。我听见了,我全都听见了。」
赛伦丝闭上双眼,紧紧抱住薛布鲁琪。当初只有她愿意进那栋冒烟的农庄查看。薛布鲁琪的爸爸偶尔会来旅店投宿,他是个好人,至少是邪灵占领故乡后还称得上好人的人。
在农庄闷烧的残迹里,赛伦丝找到十二具尸体。所有家族成员都被切斯特顿那伙人冷血屠杀,连小孩也不放过。唯一幸存的是年纪最小的薛布鲁琪,她被塞进卧室木地板底下的窄缝。
她就躺在那里,全身泡在母亲的鲜血里,即使看见了赛伦丝,还是没发出半点声响。赛伦丝之所以能找到薛布鲁琪,是因为切斯特顿行事谨慎,大开杀戒之前在房间四周遍洒银粉,以防幽影闯进来。赛伦丝想掏出渗进地板缝里的银粉,意外看见一双在狭缝里注视她的眼睛。
去年一整年,切斯特顿纵火焚毁十三间屯垦农庄,超过五十人惨遭杀害,只有薛布鲁琪在他手底下死里逃生。
薛布鲁琪一抽一抽地啜泣,浑身颤抖。「为什么……为什么?」
「很遗憾,没有原因。」她还能怎么回答,跟她说说未知神,或说几句愚蠢的陈腔滥调安慰她?这里是森林,没有人能靠安慰活下去。
赛伦丝倒是继续抱着薛布鲁琪,直到她哭声停歇。威廉安走进来,在桌子旁站定,手上端着装满空杯的托盘。她的视线迅速扫过地上的十字弓,再望向破裂的窗子。
「妳会杀死他吗?」薛布鲁琪轻声问。「会让他接受法律制裁?」
「故乡早就没有法律了,」赛伦丝说。「不过没错,我会杀了他。我向妳保证。」
威廉安怯生生地走过去捡起十字弓,翻转过来,露出断裂的弓臂。赛伦丝吐出一口气,她实在不应该把十字弓放在薛布鲁琪拿得到的地方。
「威廉安,妳来顾店,」赛伦丝说。「我带薛布鲁琪上楼。」
威廉安点点头,又瞄了一眼破窗。
「没有溅血,」赛伦丝说。「不会有事的。不过如果妳有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回那枝箭,箭头是纯银。」时局不好,一分钱都不能浪费。
威廉安拿着十字弓进食物储藏室。赛伦丝把薛布鲁琪放在凳子上,小女孩紧抱着她不肯放手,赛伦丝心一软,又多抱了她好一阵子。
威廉安深吸几口气,彷佛要让自己冷静,然后推开门,重新走进大厅去倒酒。
薛布鲁琪终于放手,赛伦丝趁空调了一杯饮料。她抱着薛布鲁琪上楼,到大厅上面的顶楼,她们三个人的床铺都在那里。达伯睡在马厩里,比较舒适的客房都在二楼。
「妳要让我睡觉。」薛布鲁琪红红的眼眶盯着赛伦丝手上的杯子。
「天亮以后世界会变得更美好。」赛伦丝说。何况今晚我可不能让妳偷偷跟着我出去。
薛布鲁琪不情愿地接过杯子,一口喝完。「十字弓坏了,对不起。」
「我们想个办法,让妳做点事抵修理费。」
这话好像让薛布鲁琪很安心,她是个屯民,森林长大的孩子。「妳以前都会唱歌哄我睡。」薛布鲁琪轻声说,她闭上眼睛往后躺。「就是妳刚带我来这里的时候,那时……那时……」她没说出来。
「我不知道妳听见了。」那段时期里,赛伦丝始终弄不懂薛布鲁琪有没有看或听见任何东西。
「我听见了。」
赛伦丝在薛布鲁琪小床边的凳子坐下来。她没有心情唱歌,所以用哼的。那是她以前唱给威廉安听的催眠曲,当时她刚生产完不久,日子很困苦。
不久以后,她不自主地唱起歌词。
「乖乖睡,我的宝贝……别害怕。夜深了,但太阳会出来。乖乖睡,我的宝贝……别流泪。黑暗包围我们,但我们会醒来……」
她握住薛布鲁琪的手,直到那孩子沉沉睡去。床边的窗子俯瞰庭院,赛伦丝看见达伯牵出切斯特顿那伙人的马。那五个衣着考究的商人咚咚咚走下前廊,爬上各自的马匹。
他们一个接一个骑上马,隐没在森林里。
天黑后一小时,赛伦丝就着壁炉火光收拾背包。
壁炉的火是她祖母燃起的,从此不曾熄灭。祖母为了生这把火差点没命,因为她不愿意花钱请那些生火商人。赛伦丝摇摇头。
祖母老是爱反抗传统,话说回来,赛伦丝自己又好到哪儿去?
别生火、别让他人溅血、夜里别奔跑,这些行为会引来幽影。这些就是简明守则,屯民的生存法则。这三条规则她都违反过不只一次,她到现在还没被吸干、变成幽影已经是奇迹了。
心里想着杀人的事,火光的暖意显得无比遥远。赛伦丝瞄了一眼上了锁的旧神龛,其实只是个柜子。火焰让她想起祖母。有时候,她把那火想象成她祖母:蔑视幽影和堡垒区,顽强到最后一刻。她清理掉店里所有会让她想起祖母的物品,只除了那座奉祀未知神的神龛。神龛就在紧邻食物储藏室一扇上锁的门里,那扇门旁曾挂着她祖母的银匕首,是旧时宗教的象征。
那柄匕首上蚀刻了神圣符号,做为避邪之用。如今赛伦丝把它带在随身刀鞘里,不是为了避邪,而是因为那是银制品。在林子里讨生活,银器从来不嫌多。
她仔细地收拾行囊,先放进她的救伤包,再来一大袋银粉,用来治疗枯萎(withering)。接着她放进十只空的粗麻袋,麻袋里层上过沥青,避免内容物漏出来。最后,她放进一盏油灯。她不打算用它,毕竟她不信任火,火会引来幽影。然而,经验告诉她,油灯能派得上用场,所以她带了。只有碰上已经点了火的人,她才会点油灯。
收拾妥当后,她迟疑片刻,然后走进旧储物间,掀起木地板,拿出放在毒药旁、干燥包装的小圆桶。
火药。
「妈妈!」威廉安的叫声吓得她跳起来。她没听见女儿走进厨房。
赛伦丝惊吓之余,手上的小圆桶差点掉下地,这又吓得她心脏差点停了。她把桶子夹在腋下,内心暗骂自己蠢。火药没有火不会爆炸,这点概念她还有。
「妈妈!」威廉安又喊一声,两眼盯着小圆桶。
「我不见得会用。」
「可是……」
「我知道,别说了。」她走过去,把筒子放进背包。她祖母的点火器就绑在筒子侧边,金属握把之间塞着布块。引燃火药也算点火,至少在幽影眼中没两样。无论白天夜晚,它吸引幽影的速度就跟鲜血一样快速。最早从故乡逃难过来那批人很快就发现这点。
某种程度来说,鲜血比较容易避免。普通的流鼻血或破皮流血并不会招来鬼魅,它们甚至不会注意到。一定得是别人的血,是你让别人流的血,而且幽影会先攻击害别人出血的那个人。当然,等那人死了,它们不会在乎接下来索谁的命。幽影一旦被激怒,周遭所有人都会身陷险境。
赛伦丝收好火药筒以后,才注意到威廉安穿着外出长裤和靴子,手上拿着类似背包。
「威廉安,妳这是在干什么?」赛伦丝问。
「妈妈,难道妳想独力杀五个只服下半剂沼泽草的男人?」
「我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早就学会单独行动。」
「那是因为妳没有帮手,」威廉安把背包甩上肩膀。「现在不一样了。」
「妳还太小。上床睡觉去,我回来以前把店顾好。」
威廉安显然不打算让步。
「孩子,我叫妳……」
「妈,」威廉安牢牢抓住赛伦丝手臂。「妳已经不年轻了!妳以为我没看见妳走路愈来愈跛?妳没办法什么都自己来!天杀的,妳早晚都得让我帮妳!」
赛伦丝静静端详她女儿。这孩子哪来的狠劲?她老是忘记威廉安也是佛斯考特的人。祖母如果见到这孩子,一定会嫌恶她,这点让赛伦丝很自豪。威廉安总算有个童年,她不软弱,她只是……很正常。女人不需要心如铁石,一样可以很坚强。
「别对着妳妈咒骂。」赛伦丝终于开口。
威廉安挑起单侧眉毛。
「妳可以跟去,」赛伦丝挣脱女儿的手。「可是一定要照我的话做。」
威廉安吐出长长一口气,急切地点点头。「我去告诉达伯我们要出门。」她转身出去,走进黑夜里时,她发挥屯民天性,放慢脚步。即使还在旅店的保护圈里,她也懂得遵守基本规则。安全时的轻忽,往往会导致危险。
赛伦丝拿出两只碗,调制了两种夜光糊。完成以后,她分别将糊状物倒进两只瓶子里,再收进背包。
她走进夜色里。空气很清爽,凉飕飕的。树林沉寂了。
当然,幽影出来了。
有几只横越草地,发着微光的形体清晰可见。飘渺、半透明,目前在附近的那些都死了很长时间了,几乎看不出人类体型,脑袋轻轻荡漾,脸孔像烟圈似的晃动,身后拖着波浪似的白气,有一条胳膊那么长。赛伦丝经常想象那是它们生前衣物的破碎残余。
任何女人看见幽影,心里都不免一阵寒颤,就连佛斯考特家的女人也不例外。当然,幽影白天也在,你只是看不见。只要生火或溅血,就算大白天它们也会找上你。但到晚上就不同了,它们对违规行为的反应更实时,快速移动也能激怒它们,白天时就不会。
赛伦丝取出一只装有夜光糊的瓶子,周遭景物铺上一抹幽幽绿光。光线很微弱,不像火炬的光。火炬不可靠,因为一旦熄灭,你没办法重新点燃。
威廉安拿着灯笼竿等在前门。「我们动作要快,」赛伦丝边说边把夜光瓶挂在竿子上。「妳可以说话,但一定要很小声。我要妳听我指示,妳得做到。无论我说什么,妳马上得照办。我们追捕的这些人……她们会杀了妳,或者更糟,而且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威廉安点点头。
「妳不够害怕。」说着,赛伦丝把黑色罩子盖在比较亮的那个夜光瓶上,她们顿时置身黑暗中。所幸今晚繁星带高挂天空,部分星光会穿透树叶间隙洒下来,尤其如果她们离马路不太远。
「我……」威廉安说。
「记得去年春天哈洛德的猎犬发疯的事吗?」赛伦丝问。「妳记不记得那只狗的眼神?认不得人、目露凶光。威廉安,这些人就是那样,像得了狂犬病。这些人跟那只猎犬一样,都得死。在他们眼中妳不是人,只是一块肉 。妳明白吗?」
威廉安点点头。赛伦丝看得出来女儿仍然是兴奋多过害怕,那也没办法。她把挂着比较暗的夜光瓶的那根竿子递给威廉安,那瓶子发出淡淡蓝光,照明效果很有限。赛伦丝把另一根竿子放上右肩,背包甩上左肩,朝马路的方向点了点头。
附近有一缕幽影飘向马路边缘,当它碰触地上那道细薄的纯银屏障,银圈像火花般啪啦作响,那东西吓得猛地一抽、向后撤退,飘往另一个方向。
像那样的每一次接触都会让赛伦丝荷包失血。幽影的碰触会毁了银,她的顾客付钱买的就是这个:一百年多来没有被突破过的防线,也从来没有不受欢迎的幽影被困在保护圈里。维持某种和平局面,森林里的最佳状态。
威廉安一脚跨过分界线,那是突出在地面上的大型银圈。那些银圈以地底下的水泥固定,没办法随便拔出来。如果要替换那些重迭银圈——她的旅店周围有三圈同心圆防护圈——之中的某一段,就得开挖地面,解开银圈之间的环扣。工程极其浩大,赛伦丝再清楚不过,因为他们几乎每星期都得调动或替换某一节。
附近那个幽影飘走了,它没发现她们。赛伦丝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只看得见违反规则的人,或者只有犯规的人值得它们注意。
她跟威廉安踏上黑暗的马路,路面的杂草有点太长。森林里的马路从来没有妥善维护,如果堡垒区信守承诺,这点会有所改变。尽管如此,这些马路仍然有人行走。屯垦区的人从一座堡垒去到另一座堡垒买卖食物。栽种在林间空地的谷模拟山上的农产品风味更浓郁,更美味可口。陷阱捕捉或私人豢养的兔子和火鸡可以换到上等纯银。
猪却不行。只有某个堡垒里的人粗俗到会吃猪肉。
总之,交易始终存在,因此马路也不会消失,即使周遭的树木总是把它们的树枝——像抓攫的臂膀——伸下来,意图覆盖路面、收复失地。森林不喜欢人类的侵扰。
赛伦丝母女步履慎重,从容不迫。动作不能太快。用这种速度走路,感觉过了无限久,前方路面才出现异状。
「那里!」威廉安悄声说。
赛伦丝吐出一口气、释放紧张情绪。路上有某种蓝色标记与夜光瓶的微光相辉映。对于她如何追踪猎物,席奥波里斯猜得没错,却不够完整。没错,这种又称为「亚伯拉罕之火」的夜光糊是会让湿地韭葱的汁液发亮。巧合的是,湿地韭葱的汁液也会造成马儿频尿。
赛伦丝蹲下来检视地上那道发亮的汁液与尿液。她原本担心切斯特顿那伙人离开旅店不久后就会转进森林,虽然可能性不高,她还是担心。
现在她找到他们的踪迹了。如果切斯特顿打算钻进林子里,那么他会等离开旅店几小时后才这么做,确保他们的行踪不会被发现。赛伦丝闭上双眼,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发现自己熟练地诵念了一段感恩祷词。她愣了一下。怎么会这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摇摇头,起身继续往前走。她给五匹马都下了药,因此路面上有规律的标记可遵循。
这天晚上森林……特别漆黑。天上繁星带从枝叶间筛下的光芒似乎不如往常,幽影的数目似乎也比平时多,潜行在树干之间,发着幽冷的光芒。
威廉安紧抓着灯笼竿,这孩子当然不是第一次夜晚出门。没有哪个屯民喜欢半夜在外头蹓跶,不过也没有人刻意逃避。你不能一辈子困在屋子里,被黑夜吓得不敢动弹。像那样过日子,那么……嗯,你比堡垒区的人好不到哪儿去。森林里的生活很艰苦,一不小心就会没命,你却拥有自由。
「妈妈,」威廉安悄声说。她们继续走着。「妳为什么不再相信神了?」
「女儿,现在是聊这种话题的时候吗?」
威廉安低头查看,她们又经过另一道尿液,路面发出蓝光。「每次妳都这么说。」
「每次妳问这个问题,我都想办法转移话题。」赛伦丝说。「可是我不是经常半夜在森林里走路。」
「只是我现在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妳说我不够害怕,妳错了,我几乎没办法呼吸。但我很清楚旅店经营很困难,每次席奥波里斯大人来过以后,妳都很不高兴。妳也不像以前那么频繁替换边界的银圈,每两天妳就有一天只吃面包。」
「妳觉得这些跟神有关……为什么?」
威廉安仍然低着头。
噢,真要命,赛伦丝心想。她以为我们受到惩罚。傻丫头,跟她爸爸一样傻。
她们踏上旧桥,走过摇摇晃晃的木板。光线好一点的时候,还能看得见底下峡谷里那座木造新桥,那代表堡垒区的承诺和赠礼,而他们的赠礼通常美观大方却不耐用。屯民自行重建这条旧桥时,薛布鲁琪的爸爸也出了一份力。
「我相信未知神。」赛伦丝说,这时她们已经过了桥。
「可是……」
「我不拜神,」赛伦丝说。「不代表我不信神。古书上说这块土地是被诅咒的人的家。我认为,如果妳已经受到诅咒,每天拜神又有什么用。就这么简单。」
威廉安没有答话。
她们又走了整整两小时。赛伦丝原本有意抄一条林间快捷方式,可惜风险太高,万一追丢了,到时候还得折回来。再者,那些记号,在夜光糊的隐藏光线中散发着淡淡蓝光……给人一种踏实感,是周遭暗影之间的发亮救生索,那些线关系到她和她孩子的安全。
她们沿路数着马尿的间隔,所以没有错过那条叉路太远。连续几分钟没看见任何记号,她们不发一语地调头,搜寻马路两旁。原本赛伦丝担心这会是追踪过程中最困难的部分,但她们轻而易举就找到那群人转进树林的位置。地面上有个发亮的蹄印,有一匹马踩到另一匹的尿液,一路带进树林里。
赛伦丝放下背包,打开来,拿出绞颈索,再竖起一根指头在嘴唇前,打手势要威廉安等在路旁。威廉安点点头。黑暗中赛伦丝看不清楚威廉安的表情,却听见女儿呼吸加快。生活在屯垦区,习惯夜晚外出是一回事,孤伶伶待在树林里……
赛伦丝拿出蓝色夜光糊,用手帕遮盖好,再脱下鞋袜,蹑手蹑脚走进树林。每次她这么做的时候,就觉得又回到童年,跟着祖父走进森林 。脚趾踩在土里,测试会发出碎裂声的树叶或会折断的枯枝,那些都会泄露她的行踪。
她几乎听见祖父在教导她,告诉她该怎么判断风向,走过不可避免发出声响的路段时,又该如何利用窸窣响的树叶掩护自己。祖父爱这片森林,到头来也死在森林里。永远别说这个地方是地狱,祖父说过。把这块土地看成一头猛兽,尊敬它,但别恨它。
幽影滑过附近的树木,在没有任何光线的情况下,几乎看不见它们。她跟它们保持距离,即使如此,偶尔她一回头,会赫然发现有个幽影飘过她身边。撞上幽影就必死无疑,可是那种意外很少见。除非被激怒,幽影通常会自动避开靠得太近的人,就像被微风吹走似的。只要你缓慢移动——本该如此——就不会有事。
她一直用手帕盖住夜光瓶,除非她特别想寻找地面上的记号。夜光糊会照亮幽影,太亮的幽影可能会让人发现她的行踪。
附近传来呻吟声。赛伦丝顿时僵住,心脏几乎跳出胸口。幽影不会出声,那一定是人。她绷紧神经,寂静无声地搜寻,最后终于瞥见那人,隐密地躲在树丛里。那人动了,伸手按摩太阳穴。威廉安的毒药造成的头痛发作了。
赛伦丝评估了一下,悄悄掩到那棵树后面。她蹲踞下来,等了百般难熬的五分钟,那人才又动弹。他又举起手,拨动了枝叶。赛伦丝冷不防扑上去,绞颈索套住那人脖子,使劲一拉。在森林里杀人,绞颈并不是最好的方式,因为耗时过久。
那人死命挣扎,双手扣紧颈子。附近的幽影停下来。
赛伦丝继续施力,那人的体力因毒药而减损,试图用脚踢她。她后退闪躲,手上的绞颈索依然拉紧,视线投向那些幽影。它们像动物嗅闻空气般左顾右盼,其中几个开始变暗,那种天然的冷光开始消失,白色的形体渐渐流逝,遁入黑暗中。
这可不妙。赛伦丝意识到胸腔里的心跳声像打雷。快死呀,可恶的家伙!
那人终于停止抽搐,愈来愈衰弱无力。等他最后一阵抖动后静止下来,赛伦丝屏住气息,万分难耐地在原地等了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最后,附近的幽影终于恢复成淡白色,逶迤地朝各自的方向飘走。
她解下绞颈索,放松地呼出一口气。片刻之后重新打起精神,将尸体留在原地,自己悄悄回头去找威廉安。
女儿的表现很让赛伦丝骄傲,因为她在树林里躲得很隐密,要不是她先出声,赛伦丝根本没看见她。「妈妈?」
「是我。」赛伦丝答。
「感谢未知神。」威廉安说着,从她用树叶遮盖起来的洞里爬出来,抓住妈妈的手臂,她在发抖。「找到他们了?」
「解决了守夜那个,」赛伦丝点点头。「另外那四个应该在睡觉。这时候我就需要妳了。」
「我准备好了。」
「跟我来。」
她们折回赛伦丝刚刚走过的小路,经过守夜那人的尸体,威廉安冷漠地端详那人的脸。「是其中一个,」她悄声说。「我认得他。」
「当然是其中一个。」
「我只是想确认,因为我们……妳知道的。」
她们在离守夜岗哨不远的地方找到营地。四个男人睡在铺盖卷里,幽影在四周游荡,只有土生土长的森林之子才敢这么做。营地中央有一小瓶夜光糊,放在浅洞里,免得发出太多亮光,暴露他们的行踪。不过,那光线已经足以照亮系在营地另一头近处的马匹。那抹绿光也照亮威廉安的脸,赛伦丝有点震惊,因为女儿脸上没有惧怕,只有贲张的怒气。短短时间里,威廉安已经变成疼爱薛布鲁琪的大姊姊,也已经做好杀人的准备。
赛伦丝指了指最右边那个人,威廉安点点头。这个阶段最危险。那些人才服了半剂毒药,同伴被杀的声响轻易就能吵醒他们。
赛伦丝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麻袋,递给威廉安,又拿出槌子。那不是她祖父描述过的那种武器,只是用来敲敲钉子或其他东西的普通工具。
赛伦丝俯在第一个男人上方,那人沉睡的脸庞让她浑身战栗。她几乎觉得那双眼睛随时会睁开来。
她对威廉安竖起三根指头,然后一次弯起一根,等第三根指头弯下,威廉安把麻袋套上那人的头。那人猛地抖动,赛伦丝抡起槌子狠狠砸向那人的太阳穴。头骨碎裂了,那人脑袋往下沉,身体抽动一下,就瘫软了。
赛伦丝紧张地抬头查看其他人,威廉安连忙束紧麻袋。附近的幽影停下来,但这种方式不像绞杀那样引它们注意。只要麻袋里的沥青阻绝血液流出,她们就不会有事。赛伦丝又对那人脑袋补了两下,然后检查脉搏。没有心跳。
她们小心翼翼收拾了接下来那个,过程很血腥,像宰杀动物。如同她早先对威廉安说的话,想象这些人都是疯狗,对她们比较有帮助。不需要回想这些人对薛布鲁琪家人所做的事,那只会让她气愤。这时候她不能发怒,必须冷静、无声,还得有效率。
第二个人苏醒的速度比他的同伙慢,不过赛伦丝多敲了他脑袋好几下,他才断气。沼泽草让人浑身乏力,对她的行动而言是绝佳毒药。她只需要让他们昏昏欲睡,外加一点点晕头转向。然后……
接下来那个人从铺盖里坐起来,口齿不清地问。「怎么……?」
赛伦丝跳过去,抓住那人肩膀,将他拉到地面。附近的幽影猛地转身,彷佛听见了巨响。赛伦丝掏出绞颈索,那人使劲想推开她,威廉安吓得倒抽一口气。
赛伦丝翻回来套住那人颈子,拉紧绞索,死命撑住,那人则是拳打脚踢,惹怒周遭的幽影。她就快勒死那人时,第四个人从铺盖里跳起来,在昏头昏脑的惊吓状态下,选择拔腿逃命。
真要命!最后那个人就是切斯特顿,万一他惹恼了幽影……
赛伦丝放开还在喘气的第三个人,不顾一切地追切斯特顿。万一幽影将他吸干化为尘土,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尸体就等于没有赏金。
赛伦丝追上切斯特顿,在营地边缘的马匹旁赶上他。周遭的幽影顿时消隐,她心急如焚地绊倒切斯特顿,把脑袋昏沉的他摔在地上。
「妳这贱人!」切斯特顿一面含糊地咒骂,一面抬脚踹她。「妳就是旅店老板。妳给老子下药,妳这贱女人!」
树林里的幽影已经完全变黑,它们睁开了凡间视线,一双双绿色眼睛发出亮光,那些眼睛拖曳着一道雾状光芒。
切斯特顿奋力抵抗,赛伦丝挥开他的手。
「我给妳钱,」他的手抓耙她。「我给妳钱……」
赛伦丝的槌子砸向他手臂,他痛得大叫。接着她砰的一记敲中他的脸,切斯特顿痛苦哀嚎,手脚狂挥猛打。赛伦丝扯下身上的毛衣,把他的头和槌子一起包裹住。
「威廉安!」她尖声叫喊。「给我个麻袋。麻袋,孩子!拿给我……」
威廉安跪在她身旁,用麻袋套住切斯特顿的头,他的血已经渗出毛衣。赛伦丝慌忙抓起一块石头,砸向套着麻袋的那颗头。毛衣闷住切斯特顿的惨叫声,同时也削弱石头的力道,她只得连番猛敲。
他终于静止不动。威廉安把麻袋口紧紧束住他脖子,以免鲜血流出来,她呼吸非常急促。「噢,未知神!噢,神哪……」
赛伦丝壮着胆子抬头查看,几十只绿眼睛挂在树林间,像黑暗中的小火焰,闪闪发亮。威廉安紧闭眼睛,喃喃祝祷,泪水滑落脸颊。
赛伦丝慢慢伸手到腰际,抽出她的银匕首。她想起另一个夜晚,另一片大海似的发光绿眼。她祖母死的那个晚上。跑!孩子,快跑!
那天晚上,奔跑是可行选项,因为她们离安全的地方不远。即使如此,祖母也没能逃过一劫。她有机会,可惜没逃过。
那一夜赛伦丝吓坏了。祖母做的事,她做的事……今天晚上她只有一个希望。奔跑救不了她们,安全处所离得太远。
庆幸的是,那些眼睛慢慢淡去。赛伦丝坐倒在地,匕首从她指间滑落地面。
威廉安睁开双眼。「噢,未知神!」周遭的幽影慢慢蜕变现形。「真是奇迹!」
「不是奇迹,」赛伦丝说。「只是走运。我们及时杀死他。再拖个一秒,它们就发怒了。」
威廉安双手抱住自己。「噢,真要命!噢,真要命!我以为我们死定了。噢,真要命!」
突然间,赛伦丝想起什么事:第三个男人。切斯特顿逃走时,她还没勒死那人。她踉踉跄跄站起来,转身向后。
那人躺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我把他解决了。」威廉安说。「不得不用双手掐死他,用手……」
赛伦丝回头望着女儿。「孩子,妳做得很好,妳救了我们的命。如果妳不在这里,就算我杀了切斯特顿,也一定会激怒幽影。」
威廉安仍然出神地盯着树林,看着那些平静的幽影。「到底需要什么?」她问。「人才能碰上奇迹,而不是巧合?」
「显然需要的就是奇迹,」赛伦丝拾起匕首。「而不是单纯的巧合。来吧,我们来套第二层麻袋。」
威廉安过去帮忙,有气无力地把麻袋套在那群盗匪头上。每具尸体两个袋子,以防万一。鲜血最危险。奔跑会惊动幽影,但不会很快。火会立即激怒它们,却也会让它们盲目困惑。
至于鲜血……怒气造成的流血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只要一小滴就足以让幽影残杀你和出现在它们面前的所有生物。
赛伦丝再次检查那些男人的心跳,以防万一。那些人都死了。她们帮马儿套上马鞍,把尸体抬到马背上捆绑妥当,包括那个守夜的人。她们也收起盗匪们的铺盖和其他装备。但愿那些人带着银。根据悬赏法令,除非悬赏状上特别载明了失窃物品,否则赛伦丝可以保留她找到的任何东西。以这个案子而言,堡垒区要的是切斯特顿的项上人头。几乎所有人都这么希望。
赛伦丝拉紧一条绳子,突然间顿住。
「妈!」威廉安也注意到了,树林里的枝叶沙沙作响。她们掀掉了绿色夜光瓶的遮布,加上盗匪们的夜光瓶,整个营区光线明亮,有八名骑在马背上的男女从树林里钻出来。
是堡垒人。衣着体面,不停望向林间的幽影……肯定是堡垒区来的。赛伦丝上前一步,满心希望手上这时候拿着槌子,至少看起来有点威胁性。槌子还绑在包覆切斯特顿脑袋的麻袋里,上面想必沾了血,必须等到血迹干掉,或她去到某个非常、非常安全的地方,才能拿出来。
「哇噢,看看这个,」带头那个陌生人说。「陀拜亚探勘回去以后跟我说了这事,起初我还不信,看样子是真的。切斯特顿那一帮子五个人,死在了两个屯民手里?」
「你是什么人?」赛伦丝问。
「瑞德.杨(Red Young)。」那人碰了碰帽子致意。「我追踪这群人已经四个月了,非常感谢妳们帮我省了麻烦。」他朝几个手下挥挥手,那些人下马。
「妈!」威廉安用气声喊着。
赛伦丝紧盯瑞德双眼。他手上有棍棒,背后那个女人拿着那种钝箭专用的新型十字弓:上膛快、劲道猛,却是伤人不见血。
「孩子,站远点。」赛伦丝说。
「可是……」
「站开。」赛伦丝放开手上的缰绳。三名堡垒人过来拉马,有个男人斜眼打量威廉安。
「算妳识相。」瑞德弯下身子端详赛伦丝。有个女人走过来,准备拉走切斯特顿的马和马背上他的尸体。
赛伦丝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切斯特顿的马鞍上。拉马那女人停住脚步,转头看她的头儿。赛伦丝偷偷抽出刀鞘里的匕首。
「你总得分点给我们,」赛伦丝对瑞德说,拿刀的手藏在背后。「毕竟我们忙了那么久。两成五,我保证守口如瓶。」
「没问题,」他又碰碰帽子。他的脸上挂着假笑,像画像里的笑容。「就两成五。」
赛伦丝点点头。她将匕首刀刃抵住一条绑着切斯特顿尸体的细绳。那女人拉走马匹时,她的匕首顺势割了那条绳子。赛伦丝往后退,举起手搭在威廉安肩膀上,偷偷摸摸把匕首放回刀鞘。
瑞德再次碰帽致意。不一会儿,那群赏金猎人重新没入树林里,朝马路的方向走去。
「两成五?」威廉安细声问。「妳觉得他会付吗?」
「不太可能。」赛伦丝拿起背包。「我们没死在他手上已经很走运了。走吧。」她往树林走去。威廉安走在她身旁,脚步维持该有的谨慎。「威廉安,妳该回旅店了。」
「那妳想做什么?」
「把我们的赏金找回来。」她是佛斯考特家人,天杀的,没有哪个假惺惺的堡垒人可以抢走她到手的东西。
「我猜妳打算在白色路段拦截他们。可是妳要怎么做?我们对付不了那么多人。」
「我会想出办法。」那具尸体代表她两个女儿的自由和她们的人生。她绝不会让它像轻烟似的从指缝间消失。她们走进黑暗里,经过那些不久之前差点吸干她们的幽影。这时它们飘走了,对她们的躯体视若无睹。
动动脑筋,赛伦丝,这里面大有问题。那些人怎么找得到营地?是光线吗?或者他们无意间听到她跟威廉安的对话?他们自称追踪切斯特顿好几个月了,那么她早该听人说起这些人了,不是吗?这些男男女女外表太干净,不像已经在森林里追踪杀人犯几个月的人。
她得出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结论。有个人知道她今天要追捕悬赏要犯,也看见她如何追踪那些人。有个人有理由希望她的赏金被人拦截。
席奥波里斯,但愿我猜错了,她心想。如果是你在背后搞鬼……
赛伦丝与威廉安步履沉重地越过森林的心脏地带。上方的茂密枝叶贪婪地饮尽所有光线,底下的土地因而寸草不生。幽影像盲眼哨兵似的在这些木造厅堂里巡逻。瑞德和他手下那些赏金猎人都是堡垒人,他们会走马路,这就是她的优势。森林不是屯民的朋友,正如熟悉的坑壑并未必比较不危险。
但赛伦丝是这些深渊里的水手。她比任何堡垒人更擅长乘着它的风飞翔。也许是时候掀起暴风了。
屯民口中的「白色路段」是指两旁都是蘑菇田那段马路。在树林里走一小时,就可以抵达。赛伦丝走到时,已经感受到彻夜未眠的后遗症,但她无视身体的疲惫,大步踩过蘑菇田。她提着绿色夜光瓶,微弱的光线洒在周遭树木和田里的犁沟上。
马路在森林里绕了个弯,而后往这个方向过来。如果那些人朝末世港或附近其他堡垒区而去,就一定会经过这里。「妳继续往前走。」 赛伦丝对威廉安说。「再走一小时就可以回到旅店,回去看看店里有没有事。」
「妈妈,我要跟着妳。」
「妳答应我要服从。妳要食言吗?」
「妳也答应让我帮妳,妳要食言吗?」
「接下来不需要妳帮,」赛伦丝说。「何况会有危险。」
「妳打算怎么做?」
赛伦丝停在马路旁,跪下来,在背包里翻找。拿出那个装火药的小圆桶。威廉安吓得脸色跟蘑菇一样白。
「妈!」
赛伦丝解开她祖母的点火器。她不确定还能不能用。她从来不敢压下那两根看起来像钳子的金属握把。将握把挤压在一起,末端就会相互磨擦,弄出火花。两根握把之间有一条弹簧,一松手握把就会弹开。
赛伦丝抬头看着女儿,把点火器举到脑袋边。威廉安后退一步,视线飘向左右两边,观察附近的幽影。
「情况真有那么糟吗?」威廉安低声问。「我是指我们的店。」
赛伦丝点点头。
「那好吧。」
傻丫头。好吧,赛伦丝不赶她走。事实上,也许她会需要帮手。她打定主意要夺回切斯特顿的尸体,死人很重,她又不可能只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在森林里办不到,周遭有太多幽影。
她又在背包里翻找,掏出她的救伤用品,都绑在两片充做固定夹板用的小木板之间。她轻而易举就把两片木板绑在点火器两边握把上。接着,她用小铲子在马路松软的土壤上挖了个小坑,差不多跟装火药的小圆桶一般大小。
她拉开小圆桶的塞子,放进洞里,再用灯油浸湿手帕,一端塞进火药桶,再把点火器的木板放在路上,手帕的另一端贴近点火头。她铺了些树叶在上面,就完成了简陋的陷阱。如果有人踩中上面那块木板,就会把金属握柄往下压,磨擦产生的火花会引燃手帕。但愿如此。
她不能亲自动手点火。幽影会先找上引火那个人。
「万一他们没踩中呢?」威廉安问。
「那我们就移到下一个路段,再试一次。」赛伦丝回答。
「妳该知道这样可能会有人流血。」
赛伦丝没有回答。如果她的陷阱被人踩到,幽影不会把帐算到她头上,它们会先围攻那个踩中陷阱的人。但如果有人流血,它们就会发怒。过不了多久,是谁引燃的火就无所谓了,所有人都会身陷险境。
「离天亮还有几小时,把妳的发光瓶盖起来。」
威廉安点点头,赶紧拉下瓶子的遮布。赛伦丝再次检视她的陷阱,然后搭着威廉安的肩膀,把她拉到路旁。那里的矮树丛比较茂密,因为马路多半弯向枝叶比较稀疏的方向:在森林里的时候,人们习惯走在看得见天空的地方。
那群赏金猎人终于来了。静默无声,被各自手上的发光瓶照亮。堡垒人夜里不交谈。他们经过陷阱。赛伦丝把陷阱设在最狭窄的路段,她屏气凝神,看着马匹鱼贯经过,一步一步错过木板所在的那个突起。威廉安遮住双眼,蹲低身子。
有个马蹄踩中木板。没事。赛伦丝懊恼地吐出一口气。万一点火器坏了,她该怎么办?她还能想出别的办法……
爆炸声轰一声袭来,震波撼动她全身。幽影瞬间消失,绿眼睛霍地张开。马匹发出哀鸣,男男女女惊声尖叫。
赛伦丝甩甩头,跳脱麻木状态,她抓住威廉安肩膀,把女儿拉出藏身处。陷阱的效果优于她的预期。燃烧的手帕让踩中陷阱的马匹在爆炸之前又多走了几步。没有溅血,只有一大堆吃惊的马儿和一头雾水的人。小圆桶火药的破坏力没有她想象中来得严重:有关火药威力如何强大的故事通常就像故乡的种种传说,虚幻不实,但声音确实很惊人。
赛伦丝顾不得耳朵嗡嗡作响,急忙冲进混乱的人群中,找到她想要的结果。马匹受惊后弓背急跃,加上捆绑的绳索将断未断,切斯特顿的尸体被抛在地上。她抓住尸体的腋窝,威廉安抓腿,两人开始移向侧面的树林。
「白痴!」瑞德在混乱中咆哮。「拦住她。尸……」
他的话声中断,因为幽影聚拢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爆炸声响起时瑞德勉强控制住坐骑,可是这时他不得不骑着马蹬呀蹬地躲开幽影,幽影因暴怒而转为闇黑,只是,乍亮的光线和火花明显让它们眼花撩乱,个个盲目乱窜,像火焰周遭的飞蛾。绿色眼睛,也算万幸,万一那些眼睛变成红色……
有个站在马路上原地打转的赏金猎人被攻击了。他的背倏地弓起,皮肤上纵横交错着卷须似的黑色血管。他双膝跪地放声尖叫,脸部肌肉迅速萎缩,皮肤绷向头骨。
赛伦丝别开视线,威廉安一脸惊惧地望着那个倒地的男人。
「孩子,慢慢来。」赛伦丝说,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安抚人,可惜她自己也心惊肉跳。「小心点。我们有机会离开。威廉安,看着我。」
威廉安转头望向母亲。
「注视我的眼睛,开始走。就是这样。记住,幽影会攻击引燃第一把火的人。它们被搞胡涂了。它们对火的味道没有对鲜血那么敏锐,所以它们会寻找火焰附近移动最快速的东西。慢慢来,放轻松,让那些东奔西跑的堡垒人分散它们的注意力。」
她们如履薄冰、出奇缓慢地移进森林里。相对于眼前的混乱与凶险局面,她们的步伐简直像在爬行。瑞德组织他的手下合力抵抗。你可以对抗迷失在火光中的幽影,有机会用银器消灭它们。会有更多幽影赶来,但只要那些赏金猎人够聪明也够幸运,他们可以消灭附近那些,再缓缓离开火源。他们可以躲起来,可以生还。或许。
除非他们之中有人不小心伤人溅血。
赛伦丝与威廉安踩过一片蘑菇田,一颗颗蘑菇发着微光,像老鼠的头骨,在她们脚底下无声地碎裂。她们好运不够多,因为幽影已经甩开爆炸后的困惑,其中两只一直留在外围,这时转头朝她们扑来。
威廉安倒抽一口气。赛伦丝轻轻放下切斯特顿的肩膀,拔出匕首。「继续往前,」她悄声说。「把他拉走。女儿,动作慢,一定要慢。」
「我不要丢下妳!」
「我会赶上来,」赛伦丝说。「妳还不会应付这种事。」
她没转头查看威廉安有没有照她的话做,因为那些幽影——咻地闪过长满白色圆钮地面的漆黑形体——已经攻向她。对抗幽影不能靠蛮力,它们没有实体,重点只有两个:速度和胆量。
幽影的确危险,但只要你有银器在手,就能跟它们搏斗。很多人会死是因为他们想跑,而不是背水一战,那只会引来更多幽影。
幽影袭上来的时候,赛伦丝对它们挥动匕首。恶鬼,想要我女儿是吗?她在内心怒吼。你们应该去找那些堡垒人。
她一刀划过第一只幽影,像祖母教她的一样。面对幽影时永远不要吓得后退,不要畏畏缩缩。妳身上流着佛斯考特家的血,森林是妳的地盘。妳跟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属于这片森林,就跟我一样……
她的匕首刺穿幽影,有点轻微的拖曳感,幽影喷出鲜明的白色火花,然后往后退开,身上的黑色卷须纠结缠绕。
赛伦丝转身面对另一只。夜色墨黑,那幽影扑过来的时候,她只能看见它的眼睛,叫人毛骨悚然的绿。她扑上前去。
那双阴森的影手伸过来,冰冷的手指抓住她前臂。她感觉得到,幽影的手指有实体,可以抓住你,可以拖住你。只有银器能驱走它们,持有银器,你才能击败它们。
她持刀的手臂又往前推,幽影背部冒出火花,像一整桶污水泼溅出来。前臂惊人的冰冷剧痛让赛伦丝直喘气,匕首滑出她失去知觉的手指。她猛然往前扑倒,跪倒在地,在此同时那只幽影往后倒,疯狂地原地打转。第一只幽影像垂死的鱼儿,在地上啪啪地鼓动,试图飘起来,上半身却已经垮了。
她前臂那股寒气冷冽刺骨。她盯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看着上面的肌肉枯干萎缩,皮肤绷向骨头。
她听见啜泣声。
赛伦丝,妳站在那里。是祖母的声音。脑海浮现她第一次杀死幽影的画面。照我的话做。不准哭!佛斯考特家人从来不哭,佛斯考特从不流泪。
那天她开始憎恨祖母。那时她十岁,拿着她的小刀,在黑夜里颤抖哭泣,因为祖母把她跟一只游荡的幽影困在银圈里。
祖母在外围奔跑,用行动激怒幽影。赛伦丝却困在里面,与死亡为伴。
赛伦丝,妳只能从做中学,无论结果如何,妳都能学到经验。
「妈妈!」威廉安喊她。
赛伦丝眨眨眼,跳脱回忆,看见女儿往她受伤的手臂洒银粉。泣不成声的威廉安把整袋救急用的银粉都倒在她手臂上,萎缩停止了。银粉可以修复枯萎,她的皮肤变回粉红,原本的黑色在阵阵白色火花中消退。
太多了,赛伦丝心想。威廉安匆忙之间把所有银粉全用光了,远超过治疗她的伤所需的份量。她没办法跟女儿生气,因为她的手恢复知觉,那股冷冽消退了。
「妈妈?」威廉安说。「我听妳的话离开了,可是他太重,我没能走远。我回来找妳。很抱歉,我想回来找妳!」
「谢谢妳,」赛伦丝吸了一口气。「妳做得很好。」她举起手搭在女儿肩膀上。那只一度枯干的手在草地上摸索祖母的匕首。她找到了匕首,上面有几个地方黑掉了,但还堪用。
在马路上,那群堡垒人背对彼此围成一圈,用银头长矛阻止幽影进攻。马匹不是跑掉就是被幽影吸干。赛伦丝在地面摸索,抓起一小把银粉,其他的都疗伤用掉了。太多了。
这会儿操心那个也没用,她一面想,一面将那把银粉塞进口袋。「来吧,」说着,她撑起身子站起来。「很抱歉我从来没有教妳怎么对抗它们。」
「妳教过,」威廉安边说边擦泪。「妳什么都跟我说过。」
光说,却不练。真要命,祖母,我知道我让妳失望,但我不会那样对她,我办不到。但我是个尽职的母亲,我会保护她们。
她们走出蘑菇田,重新抬起她们的阴森奖赏,一步步沉重地穿越森林。她们遇见更多飘向那场混乱的幽影。火花会吸引它们,那些堡垒人死定了。太多骚动、太多挣扎。一小时内就会有至少上千只幽影围攻它们。
赛伦丝和威廉安走得很慢。虽然那份寒气几乎完全消失,但还残留着……某种感觉,一股深沉的寒颤,被幽影碰触过的肢体要好几个月后才能恢复正常。
这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结果了。多亏威廉安反应够快,否则赛伦丝可能终生残废。一旦枯萎发展完成——需要花点时间,视情况而定——就没办法回复。
树林里传来窸窣声。赛伦丝顿时僵住,威廉安也停下来四下张望。
「妈妈?」威廉安悄声呼唤。
赛伦丝皱起眉头。天色太黑,她们又没办法找回夜光瓶。附近有东西,她努力想看穿黑暗。你是什么?万一刚刚的打斗引来最凶恶的至深者,就只能求未知神保佑了。
那个声音消失了,赛伦丝迟疑地往前走。她们又走了整整一小时,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赛伦丝直到踏上路面才发现她们已经又回到马路上。
赛伦丝吐出一口气,放下沉重的尸体,转动疲累的手臂。繁星带的稀疏光芒穿透枝叶、洒在她们身上,照亮左边某种像巨大颚骨的物体。是旧桥,她们就快到家了。这附近的幽影一点都没受到惊扰,慵懒轻盈地飘荡,几乎像蝴蝶。
她两只手臂好痛,尸体好像每分每秒都在变重。一般人通常不知道尸体有多重。赛伦丝坐下来,她们要休息一下再上路。「威廉安,妳水壶里还有没有水?」
威廉安低声抽咽。
赛伦丝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她女儿站在桥边,背后有个漆黑身影。那个身形取出一小瓶夜光糊,一抹绿光突然照亮黑夜。在碜人的光线下,赛伦丝看见那人是瑞德。
他手上的匕首抵住威廉安脖子。瑞德在对抗幽影的战斗中显然没讨到便宜,一只眼睛变成乳白色,半边脸颊发黑,嘴唇萎缩露出牙齿。幽影扫过他的脸,他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我就知道妳们会走这条路回来,」他干枯的嘴唇说话口齿不清,唾液滴落下巴。「银,把妳的银给我。」
他的刀子……是普通钢刀。
「快!」他大声咆哮,手上的刀子更贴近威廉安脖子。万一他划破她的皮,那些幽影转眼间就会扑到他们身上。
「我只有这把刀,」赛伦丝没说实话。她抽出匕首抛在瑞德面前地上。「瑞德,你的脸没救了,萎缩已经结束了。」
「我不在乎,」他嘶嘶地说。「现在把尸体给我。站远点,女人。滚开!」
赛伦丝站到一旁。她能不能在他杀了威廉安之前制伏他?他必须弯腰拿匕首,如果她掐准时机跳……
「妳杀了我的人,」瑞德大吼。「他们死了,全死了。天哪,幸亏当时我滚进那个洞……可是我听见了,听着他们被屠杀!」
「只有你够聪明,」她说。「瑞德,你救不了他们。」
「贱女人,妳害死他们。」
「他们害死自己。」她轻声说。「你们跑到我的森林里,抢我的东西。瑞德,不是你的伙伴死,就是我的孩子亡。」
「如果妳想要妳的孩子活下去,就站着别动。女孩,把刀捡起来。」
威廉安低声呜咽,屈膝蹲下。瑞德跟她一起蹲低,紧跟在她背后,两眼盯着赛伦丝,手上的刀稳稳握着。威廉安颤抖着双手捡起匕首。
瑞德一把抢走威廉安手里的匕首,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仍然拿刀抵住威廉安脖子。「现在让妳女儿拖尸体,妳在那里等着,不准靠太近。」
「没问题。」赛伦丝开始想对策。她暂时还不能突袭,他太谨慎。她要尾随他们沿着马路穿越森林,等他露出弱点,她再出手。
瑞德往路旁啐了一口。
一枝裹了布的十字弓箭矢从黑夜里窜出来,击中瑞德肩头。他一个踉跄,刀刃划破威廉安颈子,伤口渗出一滴鲜血。尽管只是轻微破皮,威廉安仍然惊惶得瞪大双眼。她脖子的伤无关紧要。
鲜血才是问题。
瑞德跌跌撞撞后退,手按住肩膀。几滴鲜血在他刀刃上闪闪发亮。他们周遭树林里的幽影瞬间变黑,鲜明的绿眼睛突然发亮,随即转成深红。
黑暗中充满红色眼睛。空中有血腥味。
「噢,该死!」瑞德大叫。「噢,真该死!」红眼睛环绕在他身边,没有一点迟疑,没有一点困惑。它们直接进攻流血的那个人。
幽影快速扑下来,赛伦丝伸手想拉威廉安,瑞德抓起威廉安,推向一只幽影,试图阻止它,自己迅速转身冲向另一个方向。
威廉安撞上那只幽影,她的脸开始枯萎,下巴和眼窝的皮肤开始退缩。她穿透那只幽影,跌进赛伦丝怀里。
赛伦丝意识到一股立即性的恐慌排山倒海而来。
「不!孩子,不,不,不……」
威廉安动了动嘴唇,发出哽咽的声音,她的嘴唇往后扯、露出牙齿,她皮肤绷紧,眼皮皱缩,两眼圆睁。
银,我需要银,我能救她。赛伦丝紧紧抓住威廉安,猛然抬起头。瑞德奔向马路另一头,疯狂挥舞着手上的银匕首,溅出光芒与火花。幽影将他团团包围,有几百只,像飞落栖木的渡鸦群。
那样不行,幽影很快就会收拾了他,然后寻找活体——任何活体。威廉安脖子上还有血迹,她是它们下一个目标。即使它们不找过来,她也在迅速干枯。
那把匕首的银不够救威廉安,赛伦丝需要粉末,纯银粉末,直接让女儿服下。赛伦丝在口袋里掏摸,抓出那一丁点银粉。
太少了。她很清楚那些不够。祖母的训练让她脑子冷静下来,周遭的一切突然变清楚了。
旅店近在咫尺,那里有更多银。
「妈妈……」
赛伦丝抱起威廉安,太轻了,女儿的肌肉在渐渐枯干。她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跑过旧桥。
她的手臂在刺痛,刚刚拖尸体耗掉太多力气。那具尸体……她不能失去它!
不,现在不能想那个。那些幽影一旦解决了瑞德,就会转向仍有余温的尸体。赏金没了。现在她的重点是威廉安。
奔跑的时候,赛伦丝意识到脸庞冰凉的泪水,风吹向她。臂弯里的女儿浑身打颤晃动,临死前的抽搐。如果她就这样死去,也会变成幽影。
「我不能失去妳!」赛伦丝对着黑夜说。「拜托,我不能失去妳……」
在她后方,瑞德发出拖长的痛苦尖啸,声音戛然而止,幽影大块朵颐。周遭其他幽影停下来,眼睛转成深红。
空中的血腥味,深红色眼睛。
「我恨你!」赛伦丝边跑边对空气低语。每一步都痛苦难耐:她真的老了。「我恨你!恨你对我做的事,恨你对我们做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这番话的对象是祖母,或是未知神。这二者在她脑海里经常无法区分。以前她有没有发现到这点呢?
她继续向前奔跑,树枝拍打在她身上。前面是不是有灯火?是旅店吗?
几百双又几百双红眼在她面前睁开。她摔倒在地,精疲力竭,怀里的威廉安像一捆沉重的树枝。威廉安在颤抖,眼珠子往上吊,只露出眼白。
赛伦丝拿出她找回来那一丁点银粉,她很想洒在威廉安身上,帮她减缓一点疼痛,可是她很清楚那只是浪费。她低头看,泪流不止,用那些银粉她们身边画个小圈子。不然她还能怎么办?
威廉安突然一阵痉挛,发出粗嘎的声音,一面吸气,一面紧抓妈妈手臂。几十只幽影扑过来,将她们围得密不透风。它们嗅到鲜血,嗅到活人肉。
赛伦丝把女儿拉近。她刚刚还是应该抢回匕首,它治不了威廉安的伤,但至少她会有武器对抗它们。
没有匕首,什么都没有。她失败了,祖母早就料中了。
「乖乖睡,我的宝贝……」赛伦丝轻声呢喃,紧闭双眼。「别害怕。」幽影进攻她薄弱的防线,激起火花,赛伦丝因此睁开双眼。它们后退了,其他的又扑上来,冲撞银粉,发红的眼睛照亮扭曲的黑色形体。
「夜深了……」赛伦丝哽咽地诵念着。「……但太阳会出来。」
威廉安弓起背,然后静止不动。
「乖乖睡,我……我的宝贝……别流泪。黑暗包围我们,但有一天……我们会醒来……」
好累。我不该让她跟来的。
如果她没让女儿跟来,切斯特顿就逃走了,她可能也已经死在幽影手上。威廉安和薛布鲁琪就会变成席奥波里斯的奴隶,或者更糟。
别无选择,没有办法。
「你为什么送我们来这里?」她扯开喉咙嘶吼,抬头望穿几百只发光的红眼。「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答案,从来就没有答案。
没错,前面的确有光,她的视线穿过面前的低矮枝桠看见了。她离旅店只有几公尺,她会跟祖母一样,死在离家区区几步的地方。
她眨眨眼,抱着威廉安摇啊摇,周遭的小小银圈慢慢毁损。
她面前那……那根树枝,形状非常奇特,很长,很细,没有叶子。一点都不像树枝,反倒像……
像十字弓的箭。
是这天稍早从旅店射出来,卡在树干上。她记得早先低头面对那枝箭,凝视它映着火光的箭头。
是银。
山之女赛伦丝拖着一具枯干的身躯冲进旅店后门。她几乎没办法走路,跌跌撞撞进了厨房,渐渐萎缩的手松开那枝银箭。
她的皮肤持续绷紧,身体在皱缩。她对抗那么多幽影,枯萎无可避免。十字弓的箭头帮她杀出活路,让她发狂似的展开最后冲刺。
她几乎看不见了,泪水扑簌簌从她迷蒙的双眼落下。即使流着泪,她的眼睛也极度干燥,彷佛睁着眼在强风里站了一小时。她的眼皮不肯闭合,嘴唇也动不了。
她有……银粉,不是吗?
思绪。理智。什么?
她茫然往前走,窗台上的罐子,那是保护圈破损时应急用的。她用枯枝般的手指旋开瓶盖,手指的模样吓坏了她脑袋很遥远的那一部分。
快死了,我快死了。
她把银粉罐泡进水槽,再拿出来,歪歪倒倒走向威廉安,她跪倒在威廉安身边,溅出很多水。她用颤抖的手把剩下的水倒在女儿脸上。
拜托,拜托。
黑暗来临。
「我们被送来这里学习坚强。」祖母说。她站在悬崖边俯瞰大海,满头白发在风中卷绕挪动,像幽影拖曳着的轻烟。
祖母转头望着赛伦丝,沧桑的脸庞布满底下浪涛拍岸时喷上来的小水滴。「未知神送我们来的,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妳说起来很容易,对不对?」赛伦丝恶狠狠地回应。「任何事妳都可以套进那个含糊笼统的计划里,就连世界的毁灭也不例外。」
「孩子,我不准妳说出那种亵渎的话。」祖母的嗓音像靴子踩在砾石上。她走向赛伦丝。「妳可以埋怨未知神,可是那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威廉是个傻瓜,是个白痴,他死后妳会过得更好。我们是佛斯考特家族,我们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击败邪灵的会是我们。」她从赛伦丝身边走过。
赛伦丝从没见祖母笑过,至少祖父死后就没有。笑会耗费体力,至于爱……留在故乡的人才能奢谈情爱,而那些人早已死在邪灵手上。
「我怀孕了。」赛伦丝说。
祖母停下脚步。「威廉的?」
「还会有谁?」
祖母又往前走。
「不骂我吗?」赛伦丝转身,双手抱胸。
「已成事实了。」祖母说。「我们是佛斯考特家人,如果我们必须这样活下去,那就这样吧。我比较担心的是旅店,还有该怎么准时还钱给那些该死的堡垒人。」
我倒有个主意,赛伦丝寻思着她开始搜集的悬赏告示。一件连妳都不敢做的事,很危险,也很难以想象。
祖母走到树林边,回头望着赛伦丝,沉下脸,然后戴上帽子,钻进林木间。
「我不准妳干涉我的孩子,」赛伦丝朝祖母的背影喊着。「我要用我自己的方法养孩子。」
祖母消失在暗影里。
拜托,拜托。
「我说到做到!」
我不要失去妳,我不要……
赛伦丝倒抽一口气,清醒过来,手指耙抓地板,呆望着上方。
活着,她活着!
管理马厩的达伯蹲在她身边,手里拿着银粉罐。她咳了几声,举起手——饱满,肉长回来了;摸向脖子——脖子健壮如昔,只是有点吞咽困难,因为薄银片被硬灌进她喉咙。她的皮肤上散布着斑斑点点变黑的银片。
「威廉安!」她转头寻找。
威廉安躺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她最先撞上幽影的左半身都变黑了:她的脸状况还好,但她的手像萎缩的枯骨,恐怕得截肢。她的腿看起来也不太妙,要等帮她处理伤口的时候才能判断。
「噢,孩子……」赛伦丝跪在女儿身边。
不过威廉安呼吸很均匀,这就够了,毕竟她们已经死里逃生。
「我想帮她,」达伯说。「可是能做的妳都做了。」
「谢谢你。」赛伦丝转过头去,看着额头高耸、两眼无神的老达伯。
「妳们逮到他了吗?」
「谁?」
「悬赏要犯。」
「我……嗯,是逮到了,可惜我不得不放弃。」
「会有下一个的。」达伯一面用平淡的语气说着,一面起身。「白狐总能弄到下一个。」
「你多久以前知道的?」
「太太,我是个傻子。」他说。「却不笨。」达伯向她行礼,然后转身走开,一如往常的无精打采。
赛伦丝从地上爬起来,闷哼一声,抱起威廉安,把女儿送回楼上房间,开始照料她的伤。
威廉安的腿没有赛伦丝想象那么糟:必须截掉几根脚趾,腿还算正常;整个左半身变黑,像烧焦了。时间一久,会慢慢褪成灰色。
见到她的人都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多数男人永远不会接近她,害怕她身上的污染。她可能得孤孤单单过一辈子。
这样的人生我也略知一二,赛伦丝心想。她把布块放进盆子里沾湿,帮威廉安洗脸。威廉安会睡上一整天。这孩子到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差点变成幽影,经历过这种事,身体没那么快恢复。
当然,赛伦丝自己也差点没命。只是,她以前体验过。是在祖母另一次训练。噢,她多么憎恨那女人。可是多亏那些训练,才造就了如今强悍的她。对于祖母,她能够同时怀着感恩与憎恨两种矛盾情感吗?
赛伦丝帮女儿擦洗完毕,为她换上柔软的睡袍,从她床边走开。喝过安眠药剂的薛布鲁琪还在熟睡中。
她下楼回到厨房,独自思索当前的难题。赏金丢了,尸体应该已经被幽影吞噬了,皮肤变成尘土,头骨变黑毁损。她没办法证实是她杀了切斯特顿。
她倚着餐桌坐下来,双手在面前十指交错。她其实宁可喝点威士忌,麻痹一整晚胆战心惊的神经。
她想了好几个小时。她有别的办法偿还席奥波里斯的债吗?跟别人借?跟谁呢?也许再找另一个悬赏要犯。可是近来上门的客人愈来愈少。席奥波里斯已经带着借据来讨债,顶多再等个一两天,他就会来接收旅店。
她花了那么多力气,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晨曦洒在她脸上,一阵微风从破掉的窗子吹送进来,轻拂她脸颊,唤醒在餐桌上打盹的她。赛伦丝眨眨眼,伸个懒腰,四肢都在抗议。她叹了一口气,走到厨房料理台。昨天晚上整理行装时用的东西都还没收拾,陶碗里厚厚一层夜光糊依然发着微光。从她手上滑落的十字弓银箭头仍然躺后门边。她得整理厨房,帮投宿的客人料理早餐。再想个办法……
后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得应付席奥波里斯。她轻轻呼气,看见穿着一身干净衣裳、脸上挂着施恩笑容的他。他的靴子在地板上留下泥印。「山之女赛伦丝,真美好的早晨,嗯?」
天杀的,她心想。这会儿我没精神应付他。
他走到窗子旁拉下百叶帘。
「你在做什么?」赛伦丝问。
「嗯?之前妳不是提醒过我,妳不喜欢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怕他们猜到妳委托我领赏金?我这是在保护妳。出了什么事,妳的模样糟透了,嗯?」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是吗?我做的事可多了。妳指的是哪一件?」
噢,她多么想割掉他嘴上那抹奸笑,多想割断他喉咙,踩烂那讨人厌的末世港口音。她不能,这家伙太会演戏。她只是猜测,或许猜得对了,却没有证据。
祖母就会当场杀了他。她会因为急于证明他的过错,害自己失去一切?
「昨晚你在森林里,」赛伦丝说。「瑞德在旧桥伏击我时,我以为早先听到的声音——黑暗中的窸窣声——是他。结果不是,因为他说他一直在桥边等我们。至于黑暗中那个声音,是你,是你用十字弓射他,让他失手溅血。席奥波里斯,这是为什么?」
「溅血?」席奥波里斯说。「三更半夜,而妳活着回来?我不得不说妳非常幸运,了不起。还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吭声。
「我来收妳的欠款,」席奥波里斯说。「那么妳没有人头可以领赏了,嗯?看来我们还是需要我的文档,幸好我今天带了另一份。这对妳我都是最好的安排,妳不觉得吗?」
「你的脚在发光。」
席奥波里斯愣了一下,低头查看。他夹带进来的泥土闪着极微弱的蓝光,是夜光糊的残迹。
「你跟踪我,」她说。「你昨晚果然在场。」
他用缓慢、毫不在意的表情看着她。「所以呢?」他上前一步。
赛伦丝往后退,后脚跟碰上她背后的墙。她伸手摸索,找到一把钥匙,打开她背后那扇门,拉开门板。席奥波里斯抓住她手臂,一把将她扯开。
「想拿妳藏起来的武器?」他鄙夷地质问。「放在食物储藏室架子上的十字弓?没错,我知道。赛伦丝,妳让我很失望。我们不能文明点吗?」
「席奥波里斯,我绝不会签你的文件。」说着,她朝他的脚吐口水。「我宁可死,宁可没有房子没有家。你可以用暴力夺走我的旅店,但我不会替你工作。下地狱吧,你这混蛋,我才不在乎。你……」
他甩她一耳光,迅速又不动声色。「妳闭嘴。」
她踉踉跄跄后退。
「赛伦丝,何必这么激动,我只是希望妳能发挥所长,嗯?」
她舔舔嘴唇,脸颊热辣刺痛。她举手摸脸,一滴鲜血染红她指尖。
「妳以为我会害怕吗?」席奥波里斯说。「我知道这里很安全。」
「愚蠢的堡垒人,」她低声说,顺手把那滴血甩向他,正中他脸颊。「就算你觉得没有必要,也务必遵守简明守则。还有,你猜错了,我刚刚打开的不是食物储藏室。」
席奥波里斯皱起眉头,视线瞄向她打开的那扇门。里面是一座古老的小神龛,是她祖母奉祀未知神的神龛。
那扇门底部铺着纯银。
席奥波里斯背后的空中出现一双红眼,有个乌黑形体在阴暗厨房里成形。席奥波里斯迟疑片刻,而后转身。
他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幽影双手抓住他的头,取走他的性命。这只幽影刚死去不久,尽管黑色的衣裳扭曲盘绕,形体却还相当明显。是个高大妇人,五官冷峻,一头卷发。席奥波里斯张开嘴,他的脸瞬间枯萎,眼珠子陷进头骨里。
「你应该跑的,席奥波里斯。」赛伦丝说。
他的脑袋开始粉碎,身体崩塌在地上。
「看见绿眼睛就躲,看见红眼睛就跑。」赛伦丝说着,拾起躺在后门旁地上的十字弓银箭。「祖母,那是妳定的规则。」
那只幽影转向她。赛伦丝盯着那双透着光的无生命眼睛,不寒而栗,那是某个她又爱又恨的威权女性。
「我恨妳,」赛伦丝说。「谢谢妳让我恨妳。」她把箭头挡在胸前,但幽影并没有出击。赛伦丝慢慢绕过来,逼退幽影。幽影从她身边飞走,重新回到三面墙壁底部都圈着纯银的神龛。赛伦丝几年前把它关在里面。
赛伦丝心脏狂跳。她关上门,组合保护圈,重新上锁。无论如何,那只幽影都没伤害她。她几乎觉得它还记得,她也几乎为把那个灵魂关在小壁橱里那么多年感到愧疚。
经过六小时的搜索,赛伦丝才找到席奥波里斯的秘密洞窟。
洞穴的位置就在她预估的范围里,离旧桥不远的山区。洞外有一圈纯银屏障,她可以据为己有,值不少钱。
她在洞穴里找到切斯特顿的尸体。那些幽影杀死瑞德又去追赛伦丝时,席奥波里斯把尸体拖回自己的山洞。席奥波里斯,这回我很庆幸你是个贪得无厌的人。
她得另寻帮她领赏金的人。那不容易,尤其像这样临时通知。她把尸体拖出来,放上席奥波里斯的马,走一小段山路后,就回到马路。她停下来,沿着马路找到瑞德被吸干的尸体,已经萎缩到只剩骨头和衣裳。
她找回祖母的匕首。经过一场恶斗,刀刃布满凹痕与黑点。匕首重新回到她的刀鞘。她举步维艰、疲累不堪地走回旅店,把切斯特顿的尸体藏在马厩外的冷藏地窖里,跟席奥波里斯的残骸放在一起。她重新走进厨房,拿起薛布鲁琪无意中射给她的十字弓银箭,放在神龛旁原本挂着祖母匕首的位置上。
她向堡垒官员说明席奥波里斯的死因时,他们会做何反应?也许她可以说发现他时早已经变成那样……
她停下来,露出笑容。
「兄弟,看样子你运气可真好,」戴根啜着啤酒。「白狐一时之间还不会找上你。」
那个依然自称厄尼斯特的细瘦男人窝进椅子里。
「你怎么还在这里?」戴根问。「我去了一趟末世港又回来了,压根没想到回程还能碰上你。」
「我在附近农场打了几天工。」那个细脖子男人说。「苦差事哪,吃力活儿。」
「你每天晚上花钱住旅店?」
「我喜欢,这里平静多了。农庄没有足够的纯银保护圈,他们就……让那些幽影东飘西晃,甚至闯进屋里。」
戴根耸耸肩。山之女赛伦丝一拐一拐经过时,他举了举酒杯。没错,她看起来很健壮。他真该追求她,总有一天。她用臭脸回应他的笑容,砰的把餐点扔在他面前。
「我觉得我慢慢打动她了。」戴根望着赛伦丝背影自言自语。
「你得加把劲,」厄尼斯特说。「过去这个月已经有七个男人向她求婚。」
「什么!」
「赏金哪!」那个细瘦男人说。「逮到切斯特顿的赏金。真走运的女人,山之女赛伦丝,就这样找到白狐的巢穴。」
戴根埋头扒饭。他不太喜欢整件事的结果。那个公子哥儿似的席奥波里斯一直都是白狐?可怜的赛伦丝,怎么会无意中闯进他的山洞,在里面发现他枯干的尸骸?
「听说这个席奥波里斯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杀了切斯特顿,」厄尼斯特说。「然后把尸体拖回山洞,还没来得及拿出银粉就枯干了。很像白狐的行径,不惜任何代价追杀悬赏要犯。短时间恐怕不会有像那样的赏金猎人。」
「我想也是。」戴根附和,只是他宁可席奥波里斯还活着。这下子他要编谁的故事?他可不想自己掏钱买酒喝。
附近有个浑身油腻的男人吃完饭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出前门,已经半醉了,这才中午哪。
不象话。戴根摇摇头。「敬白狐,森林里最歹毒的混蛋。」
「愿他的灵魂安息,」戴根说。「感谢未知神,白狐觉得我们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阿门。」厄尼斯特说。
「当然,」戴根说。「还有血腥肯特,这家伙才是个狠角色。兄弟,最好别让他逮到你的小辫子。别用那种无辜眼神看我,这里是森林,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做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事……」
〈地狱森林之赛伦丝的幽影〉全文完
 
8 Forescout,有「前哨」之意,此处采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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