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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又及让我有点悚然,几乎像是回复了我在他手机上的留言,而那段话是我决定把手机塞进他的寿衣口袋时才输入的。
老爸没再大笑或窃笑,但他在微笑。“克雷格,有钱的感觉怎么样?”
“挺好。”我说——确实挺好。这是个了不起的礼物,但同样好(甚至更好)的是我意识到哈里根先生这么看得起我。喜欢冷嘲热讽的人多半会认为我这么说是想给自己脸上贴金,但事实并非如此。这笔钱就像我八九岁时扔到后院里的大松树上还卡住了的飞盘:我知道它在那儿,但我够不到它。不过这样也挺好,我暂时什么都不缺。当然,除了他。现在我该怎么打发非周末的下午呢?
“我收回所有说他吝啬的话。”老爸说。他跟着一辆亮闪闪的黑色SUV[14]开出停车场,这辆车多半是某个生意人在波特兰机场租的。“不过……”
“不过什么?”我问。
“考虑到他没有亲戚,又那么有钱,他可以留给你至少四百万的,或者六百万。”他看见我的表情,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开玩笑,孩子,我开玩笑的。好了吧?”
我朝他的肩膀擂了一拳,打开收音机,从WBLM(“缅因州的摇滚乐死硬分子”)调到WTHT(“缅因州的头号乡村乐电台”)。我已经喜欢上了乡村乐,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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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弗蒂先生来吃晚饭。他吃了很多老爸做的意大利面,对他那么一个瘦子来说更是多得出奇。我说我知道信托基金的事了,谢谢你。他说“别谢我”,然后开始讲他打算如何投资。老爸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把情况告诉克雷格就行,迪尔公司[15]也许是个投钱的好去处,因为他们像发疯一样地在做创新。拉弗蒂先生说他会考虑的,后来我发现他确实投了迪尔公司,不过只投了一小笔钱。大部分钱都投入了苹果和亚马逊。
吃过晚饭,拉弗蒂先生和我握手道贺:“克雷格,哈里根的朋友非常少。你很幸运,能成为其中之一。”
“而他也很幸运,能认识克雷格。”老爸静静地说,用一条胳膊搂住我的肩膀。我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拉弗蒂先生离开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哭了好一会儿。我尽量不出声,免得被老爸听见,也许我做到了。也可能他听见了,但知道我不希望受到打扰。
哭完之后,我打开手机,点开浏览器,输入关键词“编剧和小明星”。这个笑话据说来自一位名叫彼得·菲布尔曼的小说家,说的是一个小明星对电影毫无概念,结果和一个编剧上了床,也许你听过。我没有听过,不过我明白了哈里根先生想表达的意思。
那天夜里两点左右,遥远的雷声吵醒了我,我再次意识到哈里根先生已经去世了。我躺在床上,而他躺在地下。他穿一身正装,而且会永远穿下去。他的双手迭放在身上,一直到它们变成白骨也还是那样。雷声过后若是下雨,雨水会渗入地下,泡湿他的棺材。他的棺材没有水泥封或内衬,他在格罗根夫人所说的“临终信”里特地强调了不要。棺材盖会慢慢朽烂,他那身正装也一样。手机是用塑料做的,会比他的衣服和灵柩坚持得更久,但到最后连塑料也会消亡。不存在永恒之物,也许只有圣灵除外,然而,尽管我只有十三岁,对圣灵也已经有所怀疑。
我突然非常想听见他的声音。
这时我意识到,我能听见的。
这么做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在夜里两点),而且有点病态,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只要这么做了,我就能回去接着睡。于是我拨了电话。这时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我意识到了蜂窝电话技术的真谛:榆树公墓的地下某处,一具尸体的衣服口袋里,塔米·威内特正在高唱《支持你的爱人》的高潮两句。
随后他的语音留言在我耳畔响起,既平静又清晰,只是因为衰老而带点喉音:“现在我没法接电话,我会在时间合适的时候打给你。”
要是他真的打过来呢?要是他打过来,我该怎么办?
嘀声还没响起,我就挂断电话,回到了床上。正在盖被单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重新爬起来,再次拨通电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次我等到嘀的一声,然后说:“我想念你,哈里根先生。感谢你留给我的钱,但要是能让你活过来,我宁可不要。”我顿了顿,又说,“也许听上去像假话,但不是。真的不是。”
挂断电话,我回到床上,脑袋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连梦都没做一个。
每天早晨醒来后,我习惯在穿衣洗漱前先打开手机,点开新闻应用,确定还没人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搞恐怖袭击。哈里根先生葬礼的第二天早晨,我正要点开新闻应用,却看见短信图标上有个小红圈,提示我收到了一条新短信。我猜发信人要么是比利·博根,他有一部摩托罗拉“明”系列的手机,要么是玛吉·沃什伯尔尼,她有一部三星手机……不过最近玛吉发给我的短信越来越少,我猜雷吉娜把我和她接吻的猛料抖给了玛吉。
你知道有句老话是“谁谁谁的血液一下子结冰了”吧?这种事确实有可能发生,我很清楚,因为当时我的血液就一下子结冰了。我坐在床上,瞪着手机屏幕,发信人是pirateking1。
我听见楼下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响动声,老爸正从炉灶旁边的柜橱里取出长柄煎锅。他似乎打算给我俩做一顿热乎乎的早饭,这是他尽量每周做一两次的事情。
“爸爸?”我说。叮叮当当的响动没有停下,我听见他说了句什么,好像是“给我出来,你这该死的小东西”。
他没有听见我叫他,不仅因为我的卧室门关着。我自己都听不见我的叫声,那条短信让我的血液结了冰,也夺走了我的声音。
上一条短信是哈里根先生去世前四天发给我的。里面写着:今天不用给盆栽浇水,格罗根夫人浇过了。往下的一条是这样的:C C C aa。
发信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分。
“爸爸!”这次我的声音大了一点,但依然不够响。我不知道跑下楼的时候我是不是在哭,也不记得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总之我依然穿着内裤和盖茨瀑布市老虎队的T恤。
老爸背对着我。他总算把锅取了出来,这会儿正在煎黄油。他听见我的脚步声,说:“希望你饿了,反正我很饿。”
“爹地,”我说,“爹地。”
我从八九岁起就不再叫他“爹地”了,此刻听见我这么叫他,他立刻转过身。他发现我没换衣服,正哭着举起手机给他看。他顿时忘记了煎锅的存在。
“克雷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做葬礼的噩梦了?”
确实是噩梦,很可能已经太晚了,毕竟哈里根先生上了年纪,但也许还来得及。
“天哪,爹地。”我痛哭流涕,“他没死。至少今天凌晨两点半还活着。咱们必须去把他挖出来。咱们必须要去,因为咱们活埋了他。”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老爸。从我如何拿走哈里根先生的手机,到我如何把手机塞进他的上衣口袋。我说这样做是因为手机现在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也因为那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我说我半夜打电话给那部手机,第一次先挂断了,随后又打回去,在语音信箱里留言。我不需要给老爸看我收到的短信,因为他已经看过了。更确切地说,仔细研究过了。
煎锅里的黄油烤焦了,老爸起身,从炉子上拿开煎锅。“我看你吃不下煎蛋了。”他说。他回到桌边,没有坐在平时的位置,也就是我的正对面,而是坐在了我的身边。他用一只手盖住我的一只手:“听我说。”
“我知道这么做很可怕,”我说,“但要是我没打这个电话,咱们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咱们必须——”
“孩子——”
“不,老爸,你听我说!咱们必须立刻叫人去墓地!推土机、铲车,或者用铁锨挖也行!他还有希望——”
“克雷格,够了。你被骗了。”
我瞪着他,震惊得合不拢嘴。我知道被骗是什么意思,但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事会落在我头上,而且还是在深更半夜。
“这种事最近越来越多了,”他说,“公司里甚至专门开了一次员工会议说这个。有人拿到了哈里根先生的手机,把所有数据迁移到了另一台手机上,还拿走了他的手机卡。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当然,但是爹地——”
他握住我的手。“多半是想窃取商业机密的人。”
“他已经退休了!”
“但他的手还在里面,他告诉过你的。也可能是那些想窃取他的信用卡信息的人。总之他们在这台拥有迁移数据的手机上收到了你的留言,决定搞个恶作剧。”
“这都说不准,”我说,“爹地,咱们必须去确定一下!”
“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哈里根先生很有钱,去世时身边没人。除此之外,他好几年没看过医生了,尽管我敢打赌,拉弗蒂在这方面唠叨过他许多遍,哪怕只是因为他没法更新老先生的保险合同,抵扣更多的遗产税。因为这些原因,法医做了尸检,所以他们才会发现他死于晚期心脏疾病。”
“他们切开了他?”我想到我把手机塞进他衣袋时,指节如何擦过他的胸膛。他崭新的白衬衫和漂亮的领结底下有缝合好的切口吗?要是老爸没说错,那么答案就是肯定的。一个缝合好的Y字型切口,我在电视上看见过,那个节目叫《犯罪现场调查》。
“对,”老爸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不希望你听了心里难过,但总比让你以为他被活埋了要好。他没有被活埋,不可能的,他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
“今天要我留在家里陪你吗?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留下。”
“不用了,我没问题的。你说得对,我被骗了。”而且还受到了惊吓。
“你一个人打算怎么过?要是你打算闷头想各种可怕的事情,那我还是休息一天好了。咱们可以去钓鱼。”
“我才不会闷头想各种可怕的事情呢。我要去哈里根先生家,给盆栽浇水。”
“你觉得去那儿是个好主意吗?”他仔细打量我。
“我答应过他的,另外我还想和格罗根夫人聊一聊。我想知道他有没有为她安排过那个条款。”
“遗嘱条款,你倒是很会为人考虑。当然了,她多半会叫你管好你自己的屁事。她那人是个老派的北方佬。”
“要是他没有安排过,我想把我的钱分给她一部分。”我说。
老爸微笑,亲了一口我的脸蛋。“你是个好孩子,你老妈会为你自豪的。你确定你没问题了?”
“我确定。”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吃了些煎蛋和吐司,尽管没什么胃口。老爸说得对,有人窃取密码,克隆他的手机,跟我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不可能是哈里根先生,他的内脏已经像色拉一样被丢掉了,他的血液被换成了防腐剂。
老爸去上班了,我去山上的哈里根先生家。格罗根夫人在用吸尘器清扫客厅,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哼歌,但还算神态自若。我给盆栽浇完水,她问我要不要去厨房,陪她一起喝杯茶(她所说的“开心水”)。
“还有饼干吃。”她说。
我们走进厨房,她用水壶烧水,我告诉她哈里根先生留下了遗嘱,用信托基金留给我一笔大学学费。
格罗根夫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就好像她早有所料,她说拉弗蒂先生也给了她一个信封。“老板为我做了安排,超过我的想象,也超过了我应该得到的。”
我说我也是这个感觉。
格罗根夫人把茶端到桌上,我和她一人一个大马克杯。她把一盘燕麦饼干放在两个茶杯之间。“他特别爱吃这东西。”格罗根夫人说。
“是啊,他说这种饼干能让他的肠子动起来。”
她听得哈哈大笑。我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嚼着饼干,我想到了仅仅几个月前,我在卫理公会青年团契的濯足节与复活节仪式上朗诵《哥林多前书》:“祝谢了,就擘开,说:‘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你们应当如此行,为的是记念我。’”燕麦饼干不是圣餐,牧师肯定会说我这个念头是在亵渎神明,不过我还是很愿意吃掉这块饼干。
“他也照顾了佩特。”她说。她指的是园丁佩特·博斯特威克。
“好极了,”我伸手去拿下一块饼干,“哈里根先生是个好人,对吧?”
“这话我就不敢说了,”她说,“他这人很公正,没错,但你可不想被他记恨。你不记得达斯蒂·比洛多了,对吧?你当然不记得,你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是住在拖车公园的比洛多家的人吗?”
“哎呀,没错,就是商店旁边的那个拖车公园,不过我猜达斯蒂没在那儿。他早就上路去过他的好日子了。佩特来之前,他负责园丁的工作,但还没干满八个月,哈里根先生就逮住他偷钱,炒了他的鱿鱼。我不知道他偷了多少,也不知道哈里根先生是怎么发现的,但炒鱿鱼并不是这次惩罚的终点。你肯定知道哈里根先生给咱们小镇带来了什么,他以各种方式帮助我们,但穆尼牧师说出来的连一半都不到,可能他不知道,也可能他知道但讲话的时间有限。做慈善对一个人的灵魂有好处,但做慈善也能赋予一个人权力,哈里根先生把他的权力用在了达斯蒂·比洛多身上。”
她摇了摇头,我觉得有一部分是出于敬佩。她确实有北方佬的那股狠劲儿。
“不知道达斯蒂是从写字枱、袜子抽屉或者天晓得哪儿偷到的钱,但我希望他至少偷走了几百美元,因为那是他在哈洛镇、罗克堡市和缅因州能弄到手的最后一笔钱了。哈里根先生说到做到,在此之后,达斯蒂连去多兰斯·马斯泰拉的牲口棚铲鸡屎都没门。他这人很公正,然而要是你不公正,那就只有上帝才能帮你了。来,再吃一块饼干。”我又拿了一块饼干。
“孩子,喝点茶吧。”
我喝了两口茶。
“等会儿我去整理楼上的房间。需要换一条新床单了,不能只是扫一扫床上,至少今天得这样。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处理这座屋子?”
“天哪,我不知道。”
“我也是,完全想不到,没法想象会有谁来买。哈里根先生独一无二,这里的一切……”她展开双臂,“……也是一样。”
我想到电梯的玻璃外墙,认为她说得有道理。
格罗根夫人又拿了一块饼干。“盆栽呢?该怎么处理?”
“要是没问题的话,我可以拿走两盆,”我说,“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也是。他的冰箱也是满的,咱们三个可以分一分——你、我,还有佩特。”
拿了,吃吧,我心想,为的是记念我。
她叹了口气。“我基本上只是在拖时间而已。慢慢地做这几项家务,好像事情很多一样。老天在上,真要说的话,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你呢,克雷格?你有什么打算?”
“现在嘛,我要下楼去给他的灰树花浇水,”我说,“要是你确定可以的话,等我回家的时候,我至少可以带走那盆非洲堇。”
“我当延确定,”她用北方佬的口音说“当然”这个词,“爱拿几盆就拿几盆吧。”
她上楼去了,我下楼去地下室,哈里根先生的蘑菇养在一组培养箱里。给蘑菇浇水的时候,我想到pirateking1半夜发给我的短信。老爸说得对,肯定是有人在捉弄我,但是搞恶作剧的人难道不该至少发点半通不通的内容吗,比方说“救命啊我被困在棺材里了”,或者像那个老笑话一样,“忙着腐烂呢,别来骚扰老子”?搞恶作剧的人为什么只发了两个“a”?要是念出来,听上去就像一个人在漱口或临死前咽气的怪声。这个人又为什么要发我名字的首字母[16],而且还发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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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拿了四盆哈里根先生的盆栽回家——非洲堇、红掌、豆瓣绿和花叶万年青。我把花叶万年青放进我的房间,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盆,再把另外三盆放在家里的其他地方。我知道,挪动这些盆栽只是在拖延时间。四盆都放好之后,我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思乐宝放进自行车的挂包[17]里,骑车去榆树公墓。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上午,公墓里空无一人,我径直走向哈里根先生的墓地。墓碑已经就位,一块并不显眼的花岗岩,上面刻着他的姓名和生卒日期。墓碑前有很多花束,都是鲜花(放不了多久),大部分别着卡片。最大的一束来自佩特·博斯特威克一家,这些花很可能就来自哈里根先生自己的花圃,但这是出于敬意,而不是为了省钱。
我跪在地上,不是为了祈祷。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拿在手里。我的心脏在怦怦跳,一下一下那么沉重,小黑点开始在我的眼前闪烁。我点开联系人,打给哈里根先生,接着我放下手机,把面颊贴在刚填实的泥土上,用耳朵搜寻塔米·威内特的歌声。
我觉得我听见了,但也许仅仅出于想象,毕竟声音必须穿透他的外衣,穿透棺材的盖板,再穿透六英尺[18]厚的地面。然而我觉得我听见了。不,划掉——我确定我听见了。哈里根先生的手机正在他地下的坟墓里高唱《支持你的爱人》。
我的另一只耳朵,也就是没贴在地上的那一只,听见了他的语音留言,非常微弱,但在墓地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之中清晰可辨。“现在我没法接电话,我会在时间合适的时候打给你。”
他不会打给我了,无论时间合不合适。他去世了。
我起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