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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我和朋友玛吉、雷吉娜和比利一起去盖茨瀑布市中学念书。我们坐一辆小小的旧巴士,因此盖茨市的孩子们很快就给我们起了一个“小巴崽子”的绰号。我终于开始长个子(长到离六英尺还有两英寸[19]就停下了,让我颇为难过),然而开学第一天,我依然是八年级最矮的学生。就这样,我成了肯尼·扬科的完美目标,他长得很壮,爱惹麻烦,那年留了一级,他的照片应该放在字典里“霸凌”的词条底下。
我们的第一节课不上课,因为要给来自“学区镇”的孩子开新生大会,也就是说,从哈洛、莫顿和夏洛教堂这三个小镇来的孩子。那年(以及接下来许多年)的校长是个脚步蹒跚的高大男人,一颗光头闪闪发亮,看上去像是打过蜡。他就是阿尔贝·道格拉斯先生,在学生的嘴里不是“阿凯”阿尔就是“酒鬼”道格。没人看见他喝醉过,但人人都坚信他喝酒就像鱼喝水一样。
他站上讲台,欢迎我们“这羣优秀的新学生”来到盖茨瀑布市中学。他说在接下来的这个学年里,有各种美好的事物在等待着我们:乐队、合唱俱乐部、辩论俱乐部、摄影俱乐部、美国未来农民会,以及我们有能力从事的各种运动(只能是棒球、田径、足球或曲棍球,橄榄球要到高中才能选)。他说每个月会有一次盛装周五活动,男生要打领带、穿休闲正装,女生要穿裙装(裙襬不得高于膝盖以上两英寸,谢谢)。还有一点,绝对不准强迫从小镇来的新生参加任何入学仪式。他指的就是我们。前年有个从佛蒙特州来的转学生被迫一口气灌下三瓶佳得乐,结果进了缅因州中心医院,因此这项传统已被废除。最后,他祝我们一切顺利,送我们走上所谓“学术冒险之旅”。
我本来害怕自己会在这所巨大的新学校里迷路,事实证明我想太多了,学校一点都不大。除了第七节的英语课之外,我所有课程的教室都在二楼,而且每一位老师我都喜欢。我一直担心自己数学跟不上,但这里的进度和我上一所学校的刚好接上了,因此也没什么问题。我对整个学校的感觉都挺好,直到第六节课之后换教室的那四分钟。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我改变了想法。
我沿着走廊走向楼梯,经过砰砰作响的储物柜、叽叽呱呱聊天的同学和食堂飘来的牛肉通心粉香味。我刚踩上楼梯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一只手就抓住了我。“哎,新来的。别走那么快嘛。”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身高六英尺的巨魔和一张长满青春痘的丑脸。他黑色的头发油腻腻地垂在肩膀上,小小的黑眼睛从突出的额头底下盯着我,其中充满了虚假的喜悦。他穿直筒牛仔裤和磨损的机车靴,一只手里拿着个纸袋。
“接着。”
我不明所以地接过去。学生们从我身旁匆忙跑下楼梯,有几个偷偷地瞥了一眼留长发的那小子。
“打开看看。”
我看了。里面有一块布、一把刷子和一罐奇伟鞋油。我把纸袋还给他:“我要去上课了。”
“没门,新来的,你得先给我擦鞋。”
现在我明白了,这肯定是什么入学仪式。尽管校长今天一早刚刚明令禁止过,我还是打算乖乖照做。这时我想到了从我们身旁跑下楼的其他学生,他们会看见哈洛镇的这个乡下小子跪在地上,手里拿着布、刷子和鞋油。故事会飞快地传开。然而也许我还是不得不给他擦鞋,因为他的块头比我大太多了,另外,我也不太喜欢他看向我的眼神,那眼神彷佛在说:我很乐意揍得你满地找牙,新来的,只等你给我一个借口了。
这时我心想:要是哈里根先生看见我跪在地上,卑微地给这个蠢货擦鞋,他会怎么想呢?
“不。”我说。
“不?你可不想犯这种错误,”大个子说,“你他妈最好给我相信。”
“孩子们?哎,孩子们?有什么问题吗?”
来的是哈根森小姐,我的地理课老师。她年轻漂亮,大学刚毕业不久,但她有那种“别想糊弄我”的果断气质。
大个子摇摇头,表示没问题。
“一切正常。”我把纸袋还给大个子。
“你叫什么名字?”哈根森小姐问。她看的不是我。
“肯尼·扬科。”
“肯尼,你的袋子里装着什么?”
“没什么。”
“不会是搞入学仪式的玩意儿吧?”
“不是,”他说,“我要去上课了。”
我也要去上课了。下楼的人羣越来越稀疏,上课铃很快就会响起。
“我知道,肯尼,但你稍等一下,”她把视线转向我,“你叫克雷格,对吧?”
“是的,女士。”
“克雷格,袋子里是什么?我很好奇。”
我想告诉她。不是因为什么童子军“诚实永远是最佳策略”的狗屁信条,而是因为他吓唬了我,我很生气,也(好吧,我承认)因为有个成年人在给我撑腰。这时我心想:哈里根先生会怎么处理呢?他会告密吗?
“哦,是他没吃完的午饭,”我说,“半个三明治。他问我要不要。”
假如她把纸袋拿过去,往里面看一眼,那我和大个子就都有麻烦了,但她没看……尽管她肯定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只是叫我们快去上课,然后就踩着刚好适合在学校穿的中跟皮鞋嗒嗒地走开了。
我迈步往楼下走,但肯尼·扬科又抓住了我。“新来的,你应该给我擦鞋的。”
我更生气了。“我刚才救了你一命,你该说谢谢才对。”
他的脸涨红了,但脸上那些即将喷发的小火山并没有因此变得不太显眼。“你应该给我擦鞋的。”他走出去几步,又转过身,傻乎乎的纸袋依然抓在手里,“去你妈的谢谢,新来的,去你妈的。”
一周后,肯尼·扬科和木工课老师阿瑟诺先生起了冲突,他抓起一把手持式木工磨光机扔向老师。和他在楼梯顶上对峙过之后,我发现他算是个传奇人物。肯尼在盖茨瀑布市中学就读两年,已被停学至少三次,木工课上的冲突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学校开除了他,我以为我和他的麻烦就这么过去了。
和大多数小地方的学校一样,盖茨瀑布市中学非常注重传统,盛装周五只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活动,比如持靴日(站在IGA超市门口,请人们为消防队捐款)、一英里跑(在体育课上绕体育场跑二十圈),以及在每月一次的学生大会上合唱校歌。
这些传统中有一项是秋季舞会,它有点像萨迪·霍金斯节,女生要主动邀请男生。玛吉·沃什伯尔尼邀请了我,我答应了,虽然我对她不是那种喜欢(你懂的),但我还是希望能和她继续当朋友。我请老爸开车送我们去,他非常乐意帮这个忙。雷吉娜·迈克尔斯邀请了比利·博根,因此我们凑成了双重约会。尤其好的一点是,雷吉娜在自习室里咬着我的耳朵说,她邀请比利只是因为比利和我是好朋友。
我玩得非常开心,第一次场间休息时,我离开体育馆,去卸掉我灌进肚子里的潘趣饮料。走到男厕所门口时,有人突然用一只手抓住我的腰带,另一只手掐住我的后脖颈,按着我横穿过走廊,扑向通往教工停车场的侧门。要不是我及时伸出一只手推开防撞门杆,肯尼会用我的脸直接去撞门板。
我清楚地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天晓得为什么小时候的悲惨记忆总是难以忘却,我只知道我确实记得。这段记忆实在是非常糟糕。
从热烘烘的体育馆出来(更不用说那么多行将成熟的躯体散发出的汗味了),晚风凉得出奇。我看见月光把两辆车的镀铬部件照得闪闪发亮,它们属于当晚的看管人,泰勒先生和哈根森小姐(看管人的角色总会落在新教师头上,你没猜错,这也是学校的一项传统)。我听见96号公路上有辆车的尾气砰的一声喷出消音管。肯尼·扬科把我推倒在停车场的沥青地面上,我感觉手掌热辣辣的,应该是擦破了皮。
“给我起来,”他说,“你有活儿要干。”
我爬起来,低头一看,发现手掌在流血。
停车场里的一辆车上放着一个纸袋,他拿起纸袋塞给我。“给我擦鞋。擦了,咱们就算扯平了。”
“去你妈的。”我一拳打在他眼睛上。
记忆犹新,明白吗?我记得他揍我的每一下:一共五拳。我记得最后一拳如何打得我后背撞在煤渣砖的外墙上,我如何命令我的双腿撑住,但它们如何不听我的话。我贴着墙慢慢滑下去,直到屁股坐在碎石地面上。我记得那时体育馆正在放黑眼豆豆的《砰砰爆》,微弱但能听清。我记得肯尼站在我面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但我记得最清楚也最当一回事的,是我拳头打在他脸上那一刻,心里感觉到的至高无上而凶猛残忍的满足感。我只打中了他一拳,但那是多么带劲的一拳。
砰,砰,爆。
● ● ●
他离开后,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定了一下手机没坏,打给比利。我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念头。铃响第三声,他接起来,在佛罗·里达的吟唱声中扯着嗓门叫喊。我叫他出来,喊上哈根森小姐。我不想把老师牵扯进来,这点伤也不算严重,但校方迟早会发现,因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说实话。我认为哈里根先生应该会这么处理。
“怎么了?哥们,出什么事了?”
“有个高中生打了我一顿,”我说,“我觉得我还是别进去比较好。样子不太好看。”
三分钟后,他跑了出来,后面不仅跟着哈根森小姐,还有雷吉娜和玛吉。我的朋友们惊恐地看着我劈裂的嘴唇和流血的鼻子。我的衣服也溅上了血,我崭新的衬衫被撕破了。
“跟我来。”哈根森小姐说。见到我的鲜血、脸上的瘀青和肿胀的嘴唇,她似乎并没有慌张。“你们几个都来。”
“我不想进去,”我指的是回体育馆,“不想被别人盯着看。”
“可以理解,”她说,“这边走。”
她领着我们走向一扇门,门上标着“仅限教职工使用”。她用钥匙开门,让我们进去,领着我们来到教师休息室。这儿实在算不上奢华,哈洛镇上的人搞前院大甩卖的时候,我在草坪上见过更好的家具,然而椅子毕竟是椅子,我找了一把坐下。哈根森小姐拿来急救包,派雷吉娜去卫生间用冷水泡湿毛巾,以便敷我的鼻子。她说鼻梁应该没断。
雷吉娜回来时满脸震惊:“卫生间里有艾凡达护手霜!”
“是我的,”哈根森小姐说,“你喜欢的话尽管涂。克雷格,把毛巾敷在你的鼻子上。按住了。是谁送你们来的?”
“克雷格的父亲。”玛吉说。她瞪大眼睛,扫视这个从未涉足过的新世界。我显然不会倒地而死了,因此她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休息室上面。现在她正把一切都分门别类装进脑袋,等着以后和闺密慢慢讨论。
“打电话给他,”哈根森小姐说,“克雷格,把你的手机给玛吉。”
玛吉打给我老爸,叫他来接我们。他说了些什么。玛吉听了一会儿,说:“呃,出了点小麻烦。”她又听了一会儿:“呃……那个……”
比利把电话拿过去。“克雷格被人打了,但他没事。”他听了一会儿,把手机给我,“你爸想和你说话。”
老爸当然想和我说话了,他先问我怎么样,又问是谁干的。我说不知道,可能是某个想破坏舞会的高中生。“没事,老爸。别大惊小怪的,好吗?”
他说这可是大事。我说不是。他说当然是。你来我往地辩了几句之后,他叹了口气,说会尽快赶到。我挂断电话。
哈根森小姐说:“我不该给你止痛药的,只有学校护士才能给你,而且还要经过你父母的同意。但护士目前不在,所以……”她拿起和外衣一起挂在钩子上的手提包,打开往里看。“你们会告发我吗,说不定会害得我丢工作?”
我的三个朋友一起摇头,我也跟着摇头,但只能轻轻地左右晃一下。肯尼给我的左太阳穴来了一记重拳,希望那个爱欺负人的狗杂种弄断了手。
哈根森小姐掏出一小瓶奈普生。“我的个人存货。比利,去给他倒杯水。”
比利用德克士的杯子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咽下药片,立刻就觉得没那么疼了。这就是暗示的力量,而且这暗示还来自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轻女性。
“你们三个出去吧,”哈根森小姐说,“比利,你去体育馆,告诉泰勒先生说我再过十分钟就回去。姑娘们,去外面等克雷格的父亲,招呼他走员工出入口。”
他们走了。哈根森小姐俯身凑近我,近得我能闻到她的香水味——非常好闻。我爱上了她。我知道这么说很傻,但我无法自拔。她举起两根手指:“别告诉我你看见了三根或四根。”
“没有,就两根。”
“那就好,”她直起腰,“打你的人是扬科吗?就是他,没错吧?”
“不是。”
“我看上去很傻吗?说实话。”
她看上去很美丽,但我恐怕不能这么说。“不,你看上去不傻,但打我的确实不是肯尼。这是件好事,因为假如真的是他,我敢打赌他会被捕,毕竟他已经被开除。等到开庭审判的时候,我就必须出庭说明他是怎么揍我的,每个人都会知道。你想一想那样会多让人尴尬。”
“要是他再去打别人呢?”
这时我想到了哈里根先生——说我和他的灵魂沟通了都行。“那是别人的问题,我只在乎他对我做的事情。”
她想对我怒目而视,但她没有,而是嘴角一弯,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对她的爱又上了一个台阶。“真是冷酷。”
“我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我说。老天在上,我说的是实话。
“知道吗,克雷格?我觉得你能做到。”
老爸赶到了,他上下打量我,称赞哈根森小姐做得好。
“上辈子我负责给拳王包扎伤口。”她说。老爸听得哈哈大笑。两人都没说我应该去急诊室,我松了一口气。
老爸带我们四个回家。我们错过了舞会的下半场,但没人在乎。比起在碧昂丝和Jay-Z的旋律中挥舞双手,比利、玛吉和雷吉娜都拥有了一段更有趣的经历。至于我,我依然在品味打中肯尼·扬科眼睛的那个瞬间:一种令人满足的震撼感油然而生,从我的拳头出发,顺着胳膊向上传递。那一拳会留下一个明显的黑眼圈,不知道他会怎么向别人解释。那啥,我撞上了一扇门。那啥,我撞上了一面墙。那啥,我正在打手枪,结果手滑了。
我们回到家里,老爸再次问我知不知道打人的是谁。我说不知道。
“孩子,我不敢说我相信你的话。”
我一言不发。
“你希望整件事就这么过去?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吧?”
我点点头。
“行吧,”他叹息道,“我明白了。我自己也年轻过。父母迟早会对孩子说这句话,但我猜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相信。”
“我相信。”我说。我真的相信,尽管一想到在固定电话时代,老爸还只是个身高五英尺五英寸的小虾米,我就忍不住要笑。
“至少告诉我一点。要是你老妈知道我这么问你,她一定会朝我发火的,但既然她已经不在了……我说,你有没有打回去?”
“当然。只打中了一拳,但那一拳打得很结实。”
他咧开嘴,得意地笑了。“很好。但你必须明白,要是他再来找你麻烦,那就必须报警了。听懂了吗?”
我说我懂了。
“你的老师很不错,我喜欢她。她说我应该至少过一小时再让你去睡觉,确保你不会突然昏昏沉沉的。要吃块馅饼吗?”
“好。”
“配一杯茶?”
“那就更好了。”
于是我们吃馅饼,用大马克杯喝茶,老爸给我讲他的往事,但讲的不是共享电话线路,不是他那会儿的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和一个木柴取暖炉,也不是只能收到三个频道的电视机(要是风吹倒了屋顶的天线,那就一个频道都没有了)。他给我讲他和罗伊·德威特如何在罗伊家的地窖找到一把烟花,放烟花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射出去,打中弗朗克·德里斯科尔家放柴火的箱子,结果箱子烧了起来,弗朗克·德里斯科尔说要是他们不给他劈完一捆木头,他就去告诉他们的父母。他给我讲他老妈听见他管夏洛教堂镇的老菲利·洛博德叫宝贝酋长,她用肥皂洗他的嘴,不顾他如何保证再也不说这种话了。他给我讲那次在奥本旱冰场的羣架——他称之为“混战”,里斯本高中和爱德华利特中学(老爸就读的学校)的学生们几乎每周五都要干一仗。他给我讲某一次他去怀特海滩玩,几个大孩子扯掉了他的泳装(“我用毛巾裹着身体走回家”)。还有一次,某个孩子手持棒球棒,撵着他跑过罗克堡市的卡宾街(“他说我给他妹妹身上留了吻痕,但我根本没做这种事”)。
他确实年轻过。
我上楼回房间时感觉不赖,但哈根森小姐给我的止痛片药效开始退去,到我脱衣服上床的时候,良好的心情也跟着一起消散了。我相当确定肯尼·扬科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但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他的朋友们看到他的黑眼圈会有什么反应?揶揄他一阵?还是大笑着嘲讽他?要是他生气了,决定再找我打个第二场怎么办?那样的话,我恐怕连好好给他一拳都做不到了,打中他眼睛的那一拳毕竟算是某种偷袭。他可能会把我打进医院,更糟糕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我洗了个脸(动作非常轻柔),刷完牙,然后上床,关灯,躺着重温今晚发生的事情。被人从背后抓住,推搡着穿过走廊的那一刻,我心里惊骇的感觉。被一拳打中胸口。被一拳打中嘴巴。命令双腿给我撑住,但双腿说过一会儿再说吧。
身处黑暗中,我越来越确定肯尼和我的梁子还没完,我甚至觉得这一结论很符合逻辑。当一个人身处黑暗中时,比这个结论疯狂一万倍的事情都可能符合逻辑。
于是我又打开灯,打电话给哈里根先生。
我没指望能听见他的声音,只是想假装在和他交谈。我以为我只会听见一片寂静,或者“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我把他的手机塞进寿衣口袋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第一代苹果手机在待机模式下最长也只能撑两百五十个小时。因此那部手机应该和他一样永远停留在了过去。
但铃声响了。它不可能响的,然而现实完全与之相反:三英里外,榆树公墓的地底下,塔米·威内特在高唱《支持你的爱人》。
铃声响到第五次,他的语音留言在我耳边响起,那带点喉音的、衰老的声音流淌了出来。他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甚至没有请来电者留言或留下回电号码。“现在我没法接电话,我会在时间合适的时候打给你。”
嘀的一声过后,我听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我没有思考该说什么,嘴巴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
“哈里根先生,今晚我捱揍了。动手的是个大个子蠢货,名叫肯尼·扬科。他命令我给他擦鞋,我拒绝了。我没有告发他,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找我麻烦。我想象你一样思考,但我还是很担心。真希望能和你谈一谈。”
我顿了顿。
“很高兴你的手机还能用,尽管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再次停下。
“我想念你。再见。”
我挂断电话,看了一眼“近期通话”列表,确定我打了这个电话。他的号码就在列表里,旁边显示“拨出,11:02 PM”。我关掉手机,把它放在床头柜上,再关掉枱灯。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那时是周五的晚上。第二天夜里,或者说周日凌晨,肯尼·扬科死了。他是上吊自杀的,但我过了一年才知道,佐以一些其他的细节。
肯尼思[20]·詹姆斯·扬科的讣告直到周二才登上《刘易斯顿太阳报》,而且只说他“由于悲剧性的意外而突然过世”,但他去世的消息早在周一就传遍了学校,流言作坊自然开足了马力。
他吸胶毒[21],死于中风。
他清理他老爸的猎枪时(据说扬科先生的家里有个正规军火库),枪走火了。
他用他老爸的手枪玩俄罗斯轮盘赌,轰掉了脑袋。
他喝醉了,摔下楼梯,折断了脖子。
这些说法没有一个是真的。
把消息告诉我的是比利·博根,他一跳上小巴就冲向我,独家消息快把他憋炸了。他说他老妈有个朋友在盖茨瀑布市,这人打电话来,把消息告诉了他老妈。这个朋友住在扬科家的街对面,眼看着尸体放在担架上被人抬出来,扬科家的一大堆人围着担架,又是哭号又是尖叫。看起来,就连被开除的校园霸王也有人爱。作为长年朗读《圣经》的人,我甚至能想象他们跪在地上撕破衣服的画面[22]。
我立刻就想到了(怀着负罪感)我打给哈里根先生的那个电话。我对自己说,哈里根先生已经死了,不可能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就算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在恐怖漫画之外,我也没有说过希望肯尼死掉的话,只是希望别被他骚扰,然而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狡辩。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哈里根先生葬礼的第二天,我说他是个好人,在遗嘱里还想到我们,我还记得格罗根夫人当时的回答。
这话我就不敢说了。他这人很公正,没错,但你可不想被他记恨。
达斯蒂·比洛多被哈里根先生记恨上了,肯尼·扬科无疑也一样,因为我拒绝给他擦鞋,他为此揍了我一顿。然而哈里根先生已经不可能恨任何人了,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死人没有爱恨。当然了,三个月不充电的手机也不可能响铃并播放语音留言(更不可能让你留下想说的话)……但哈里根先生的手机确实响了,我听见了他衰老而粗哑的声音,并因此产生了负罪感。但在此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肯尼·扬科再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了,他被踢出了我的人生道路。
那天快到中午时,正是我自由活动的时间,哈根森小姐来到体育馆,把正在练投篮的我拽进走廊。
“今天你要给教室拖地。”她说。
“可是今天没轮到我。”
“就是你,而且我知道为什么,另外,我有话要对你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往往会有托勒密式的世界观,我还算年轻,所以我记得。”
“我不知道那——”
“托勒密是一位古罗马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切都围着地球转。孩子们通常会认为整个世界都围着他们转。这种身处宇宙中心的感觉大概会在二十岁左右开始消退,但你离二十岁还远着呢。”
她凑近我,脸色非常严肃。她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一双绿眼睛,她的香水气味也让我有点眩晕。
“我看得出你没听懂,所以我来解释一下这个比喻。假如你认为你和扬科那小子的死有任何关系,那你就错了。完全和你没关系。我看过他的记录,这个孩子有一系列严重的问题,来自家庭、学校和心理的都有。我不知道他最后经历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我认为那是老天开恩了。”
“什么?”我问,“因为他再也不能揍我了吗?”
她大笑,露出和她整个人一样完美的牙齿。“托勒密式的世界观又来了。不,克雷格,老天开恩是说他年纪还太小,拿不到驾照。要是他到了已经能开车的年纪,很可能会拉着几个孩子一起上路。好了,回去继续练投篮吧。”
我转身要走,但她抓住了我的手腕。十一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一刻像是被电流击中的感觉。“克雷格,任何一个孩子的死都不可能让我感到高兴,哪怕是肯尼思·扬科那种坏蛋。但我很高兴死的不是你。”
我突然想把一切都告诉她,我真的会说的,但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教室门纷纷打开,走廊里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孩子。哈根森小姐和我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