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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确实很糟糕,”他说,“但是啊,克雷格,你该成熟点了。咱们生活在现实世界里,金钱一开口,人人都得听。惠特穆尔的这个案子里有金钱交易,那是肯定的。不过,你是不是还欠我一篇手工艺展会的四百字稿件?”
惠特穆尔去的多半是那种高级戒毒所,里面还附带网球场和高尔夫球拨球场,这样的惩罚远远不够。四年的尿检也远远不够,假如你能提前收到通知,花钱让其他人提供尿样,尿检就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而多半会有人给惠特穆尔通风报信。
8月就这样在怒火中过去,有时候我会想到我在课堂上学到的一句非洲谚语:一个老人死去,就是一所图书馆被烧掉。维多利亚和泰德都不是老人,而这就更加令人伤感,因为他们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永远停在了那一天。参加葬礼的孩子有些是她现在的学生,有些则像我和我的伙伴们一样刚毕业不久。站在这里,我们心里都明白,有某样东西被烧掉了,而且再也不可能复原。
我想起她在黑板上画的树叶和枝杈,她随手就能画出那么美丽的图画。我想起我们在周五下午一起清理生物课实验室,又出于好心帮化学课学生清理另外半间实验室,我们嘲笑那股难闻的气味,她说搞不好会有某个化学课学生像杰基尔博士似的变成海德先生[25],冲进走廊大肆破坏。我想到肯尼揍完我之后,我对她说我不想回体育馆了,她说可以理解。我想到这些事情,想到她的香水味,想到那个杀死她的混球会从戒毒所出来,继续过他的好日子,快乐得就像在巴黎度周末。
不,远远不够。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里,在房间的衣柜抽屉里乱翻,不想承认自己在找什么,更不想承认找它的原因。我要找的东西不在抽屉里,这让我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我走出房间,又折返回来,踮起脚尖,伸手去摸衣柜最高的一层。这里放着一大堆破烂,我翻了翻,找到一只旧闹钟,找到从前玩滑板时在车道上摔坏的iPod,找到几副彼此纠缠的耳机和耳塞,还找到一盒棒球卡和一摞《蜘蛛侠》漫画。衣柜这层的最深处放着一件波士顿红袜队的T恤,对现在的我来说太小了。我拿起T恤,对,找到了,这就是老爸送给我的圣诞节礼物,那部苹果手机。当时的我还是个小虾米。充电器就在旁边放着,我给手机充上电,依然不去想我打算做的事情。多年后回想这一天,我明白了自己寻找手机的缘由。某次跟哈根森小姐一起清理化学课学生用过的水槽时,她对我说过,除非一个人想知道答案,否则他就不该出声。那天在衣柜里翻找手机,是因为我想要一个答案。
我对自己说,说不定手机连电都充不进去了,毕竟它放在那儿积灰已经好多年。但手机可以充电。那天晚上老爸去睡觉之后,我拿起手机,看见屏幕右上角的图标显示满电。
唉,回忆往事真是让人沉迷。我看到了多年前的电子邮件,看到了老爸头发还没变灰时的照片,还看到了我和比利·博根之间的往来短信。没什么有营养的话题,全是玩笑话,其中有“我刚放了个屁”之类的重大新闻,还有“你做代数作业了吗”这种深入灵魂的问题。我们就像两个拿着罐头瓶的孩子,瓶子之间连着一根涂蜡的长线。仔细想来,所谓现代通信工具也不过如此,供我们为了闲聊而闲聊。
我拿着手机上床,上次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我还不需要刮胡子,而亲吻雷吉娜是件天大的事。然而这张曾经太大的床现在几乎有点嫌小了。我望向对面墙上的凯蒂·佩里海报,贴这张海报的时候,在初中三年级的我眼里,她就是性感与趣味的化身。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小虾米了,但我依然是我,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假如鬼魂真的存在,哈根森小姐说过,我敢保证,他们不是个个圣洁。
想到这句话,我差点就要放弃打电话了。但我随即又想到那个不负责任的蠢货,他会悠闲地在戒毒所里打网球,于是我拨出了哈里根先生的号码。没事的,我对自己说,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发生。你只是在藉此打扫脑内的衣柜,把愤怒和悲伤擦去,由此放下这件事,继续向前走。
然而在心里的某个部分,我清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因此当铃声响起,而不是一片寂静的时候,我并不惊讶。当他的语音留言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惊讶,尽管这个衰老的声音来自将近十一年前我放进他寿衣口袋的手机:“现在我没法接电话,我会在时间合适的时候打给你。”
“你好,哈里根先生,是我,克雷格。”我的声音稳定得出奇,虽说我在和一具尸体说话,而这具尸体很可能真的在听我说。“有个叫迪安·惠特穆尔的人,他害死了我高中时最喜欢的老师和她丈夫。那家伙喝醉了,开车撞上他们。他们都是好人,她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了我,但那家伙没有受到他应得的惩罚。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些。”
不,不止这些。我有三十秒左右的时间可以留言,我还没有把这段时间用完。于是我说出了剩下的话,我真正想说的话,我的声音变得低沉,听上去几乎像在咆哮:“我希望他去死。”
最近我在为《总汇报》工作,这家报纸报道奥尔巴尼及其周边地区的新闻,提供的薪水相当微薄。我为BuzzFeed或TMZ这些网络媒体供稿肯定能挣更多,然而我有信托基金当缓冲垫,而且我也喜欢为纸媒工作,尽管现在的大部分事情都转到了网上。你就说我这人恋旧好了。
我和弗朗克·杰斐逊交上了朋友,他负责处理报社的计算机故障。一天晚上我们在麦迪逊灌酒屋喝啤酒,我对他说我曾经能打通一个死人的语音信箱……但只能用那个人在世时我用的那部旧手机打。我问弗朗克他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没,”他说,“但有可能发生。”
“怎么个可能法?”
“我不知道,但早期的计算机和手机里有各种各样的古怪漏洞。其中的一些堪比传奇。”
“苹果手机也有?”
“尤其是苹果手机,”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因为一代是匆忙投产的。史蒂夫·乔布斯绝对不会承认,但苹果的人吓得要死,担心再过两年,甚至一年,黑莓手机就会完全统治市场。在第一代苹果手机里,有些手机只要输入字母i就会死锁。你可以先发邮件再浏览网络,但要是你先浏览网络再发邮件,系统有时候就会崩溃。”
“我就遇到过一两次,”我说,“最后只能重启。”
“对,还有各种各样的其他毛病。至于你说的这件事,我猜是因为死者的留言不知怎的卡在了软件系统里,就像肉丝嵌在牙缝里那样。你可以管它叫机器里的鬼魂。”
“是啊,”我说,“但未必个个圣洁。”
“什么?”
“没什么。”我答道。
乌鸦山治疗中心是一家豪华戒酒机构,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北部(这里确实有网球场,还有沙狐球场和游泳池),迪安·惠特穆尔死在入院后的第二天早上。消息一出我就知道了,因为我用他的名字设置了谷歌提醒,不仅设置在自己的笔记本计算机上,还设置在《盖茨瀑布市进取周报》的公家计算机上。新闻里没说死亡原因,金钱是老大,我知道,所以我跑了一趟新罕布什尔州紧邻治疗中心的梅德斯通镇。我打出记者的名号,到处找人询问,还扔出去几张哈里根先生留给我的钱。
没过多久我就打听清楚了,因为惠特穆尔的自杀方式很不寻常。怎么个不寻常?就像在打手枪的时候把自己勒死一样。乌鸦山的疗养者被称为客人,而不是毒虫和酒鬼,每间客房都有自己的淋浴室。迪安·惠特穆尔在吃早饭前走进淋浴室,灌下几口香波——从后续情形看,不是为了自杀,而是为了润滑喉管。他随后把一块肥皂掰成两半,一半扔在地上,另一半塞进喉咙。
这些事基本上是由乌鸦山的一位治疗师告诉我的,他负责帮酒鬼和毒虫戒掉旧瘾。这位老兄名叫兰迪·斯基雷斯,他坐在我的丰田车里,抓着一瓶野火鸡威士忌的瓶颈往嘴里灌酒,买酒的钱来自我给他的五十美元(没错,我没漏掉这其中的讽刺)。我问他惠特穆尔有没有留下自杀遗言。
“留了,”斯基雷斯说,“说起来还挺贴心的呢,他的遗言。说是一句祈祷词都行:‘永远尽你所能给予人爱。’”
我的胳膊上爆发出鸡皮疙瘩,还好被袖管挡住了,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很想告诉他那不是祈祷词,而是塔米·威内特的《支持你的爱人》里的歌词。但斯基雷斯知道了也没用,何况我也不想告诉他。那是哈里根先生和我之间的默契。
我花了三天时间在我的小小调查上。回家之后,老爸问我这个迷你假期过得好不好,我说过得很好。他问我有没有准备好在两周后重返校园,我说准备好了。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吗?他问。我说没有,一切皆在正轨。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谎言。
有一部分的我依然相信肯尼·扬科死于意外,而迪安·惠特穆尔是自杀的,很可能出于愧疚。我努力想象哈里根先生以某种形式出现在他们面前,导致了他们的死亡,但我想象不出来。假如事实确实如此,那么我就是杀人共犯,即便法律无法定我的罪,道德上我也有瑕疵。我毕竟提出了想让惠特穆尔去死的愿望。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多半也希望肯尼去死。
“你确定吗?”老爸问。他依然盯着我,目光里带着探询的意味。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个眼神了,每次我做了什么小坏事他就会这么看我。
“完全确定。”我说。
“好,但如果你想找人谈谈,我就在这儿。”
是啊,感谢上帝,他在我身边。但这不是什么能和别人谈的事情,我一说出来就会被人当成精神病。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衣柜最上面一层取出那部手机,它的电量没有掉太多。我为什么要取出手机呢?是想打电话到他的坟墓里说声谢谢吗?还是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还在?我记不清了,不过这也不再重要,因为我没有打给他。我打开手机,看见pirateking1发来一条短信。我用颤抖的手指点击屏幕,弹出来的内容是这样的:C C C sT。
我盯着屏幕,忽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在夏末的这一天之前,我从来没有朝这方面想过。会不会是我以某种方式拴住了哈里根先生?我在棺材盖合上之前,把手机塞进他的衣服口袋,因而把他和我在尘世间的需求捆绑在了一起,会是这样吗?我请求他做的事情会不会其实是在伤害他?甚至是在折磨他?
不太可能,我心想。想一想格罗根夫人说过的话,想一想他是怎么对待达斯蒂·比洛多的。她说自从达斯蒂偷了哈里根先生的钱之后,他连去多兰斯·马斯泰拉的牲口棚铲鸡屎都没门。哈里根先生说到做到。
对,一定是出于其他原因。她说哈里根先生这人很公正,然而要是你不公正,那就只有上帝才能帮你了。迪安·惠特穆尔待人公正吗?不。肯尼·扬科待人公正吗?同样不。因此也许哈里根先生乐于帮忙,甚至从中得到了乐趣。
“前提是他真的还在。”我悄声说。
他确实还在,我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还知道他的短信是什么意思:克雷格,住手[26]。
因为我在伤害他,还是因为我在伤害自己?
我心想,这并不重要。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没有打雷,但是雨倾如注,这意味着再过一两周,秋色就会初现端倪。下雨是好事,因为来度暑假的那些人——来度暑假,并且现在还没走的那些人——就会躲在他们避暑的小窝里,城堡湖周围会空无一人。我在城堡湖北侧的野餐区停车,走到孩子们称之为峭壁的地方。我小时候也曾身穿泳衣站在这儿,和伙伴们彼此挑衅,看谁敢跳下去,有些孩子还真的跳了。
我走到悬崖边缘,松针在这里消失,新英格兰永恒不变的岩石由此向前延伸。我从卡其裤的右侧口袋里掏出我的第一代苹果手机,在手里攥了一会儿,感受它的重量,回忆那年圣诞节我拆开礼物包装,看见苹果图案时的那份欣喜。我有没有高兴得尖叫?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多半是叫了。
手机还有电,不过电量掉到了百分之五十。我拨打哈里根先生的号码。我知道,在榆树公墓的黑色泥土深处,现已长满霉点的昂贵正装的口袋里,塔米·威内特唱起了歌。我再次听见了他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对我说他会在合适的时候打给我。
我等待着嘀的一声出现,然后说:“哈里根先生,谢谢你给我的一切。再见。”
我挂断电话,向后摆动手臂,用尽全力把手机扔了出去。我看着它在灰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看着它落入湖水,溅起一小团水花。
我从左手边的裤袋里掏出我现在用的手机——苹果手机5c,带一个五颜六色的外壳。我想把它也扔进湖里。只用固定电话我肯定也活得下去,还能活得更加轻松。不再需要和别人闲聊,不再需要收到没完没了的短信问我在干什么,也不会再见到愚蠢的颜文字。要是我毕业后在报社找到工作,必须和别人保持联系,我可以去租借手机,每次完成任务后就还回去。
我向后襬动手臂,保持那个姿势很久——也许一分钟,甚至两分钟。但最后我还是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我不敢确定其他人有没有对这些高科技罐头瓶上瘾,但我知道我上瘾了。哈里根先生在世时也上瘾了,因此我那天才会把手机塞进他的口袋。在二十一世纪,我认为手机就是我们与世界互联的工具。假如确实如此,这场婚姻恐怕谈不上美满。
当然也未必是这样。扬科和惠特穆尔去世了,我收到了pirateking1最后发来的那条短信,这些事让我意识到,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确定的。在这些事之中,首先无法确定的就是现实本身。但有两点我敢于下断言,它们坚实得就像新英格兰的盘石。首先,我死后不要火葬;其次,我下葬时口袋里不能放东西。
注释
[1] 查尔斯·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的主人公。——编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脚注均为编者注。)
[2] 1英里约合1.61公里。
[3] 指美国右翼节目主持人拉什·林博。——译者注
[4] 应为“亚实基伦”,这里是克雷格读错了。
[5] 亚斯基伦(asskelon)的前半部分音同屁股(ass)。——译者注
[6] 康斯坦丝的昵称。
[7] 1英亩约合4046.86平方米。
[8] 即YouTube。
[9] 即贝尔电话公司。
[10] 狄更斯(Dickens)也有魔鬼的意思。——译者注
[11] 两者均为查尔斯·狄更斯小说《圣诞颂歌》中的人物。
[12] 美国俚语,形容一切井然有序。——译者注
[13] 即有线电视新闻网。
[14] 即运动型休旅车。
[15] 美国跨国公司,制造农业设备的企业,也生产挖土机和林场机械。
[16] 克雷格(Craig)的首字母是C。
[17] 一种挂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包。
[18] 1英尺约合30.48厘米。
[19] 1英寸约合2.54厘米。
[20] 肯尼的全称。
[21] 吸食者常将强力胶倒入塑料袋中,而后掩住口鼻吸入挥发气体。吸食初期会产生暂时兴奋作用,继续吸食可能产生神志错乱、运动失调、无方向感等中枢神经抑制症状。
[22] 在《圣经》中,当一个人遭遇椎心刺骨的悲伤事件时,往往撕裂上衣与内袍的胸前部分,展现无法言语之痛。
[23] 1944年上映的美国黑色喜剧电影。——译者注
[24] 一种古老的巫术集会,通过鬼神附体者(能帮助人与鬼沟通的巫师)与死者通话。
[25] 出自罗伯特·刘易斯·史蒂文森的名作《化身博士》。书中的主角是绅士亨利·杰基尔博士,每当他喝下自己配制的药剂,就会分裂出邪恶的海德先生这一人格。
[26] 短信中的“sT”意指“住手”(s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