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的一生
第三幕
谢谢你,查克!
1
马蒂在互联网彻底崩溃的前一天见到了那块广告牌。网络的第一次短暂中断发生在八个月之前,从那以后,它就只是在勉强运行而已。每个人都知道它的最终崩溃只是时间问题,每个人也都知道,等网络世界完蛋之后,他们总能想到办法继续过下去——说到底,从前没有网络的时候人类也过得很好,对吧?另外,他们还有其他问题要操心,例如鸟类和鱼类一整个物种一整个物种地灭绝,现在又多了个加利福尼亚州需要关注:下沉,下沉,大概很快就要沉到海底了。
马蒂很晚才离开学校,对高中教师来说,今天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一个日子。这一天被专门留出来召开家长会,一整天的会开完之后,马蒂发现没几个父母有兴趣讨论小约翰尼和小珍妮们的进步(或者缺乏进步),他们更想讨论的是互联网很可能迎来最终崩溃,而他们的脸书和ins[1]账户会随之消亡。没人提起Pornhub,但马蒂估计出席会议的许多家长(男女都有)正在默默哀悼这个濒临灭亡的网站。
换了以前,马蒂会走高速公路侧线回家,嗖的一声一眨眼就到了,然而由于奥特溪上的大桥垮塌,他现在没法再走那条路。桥是四个月前塌的,到今天也没有要动工维修的迹象,只是在路口拉上了橙色条纹的木头围栏。围栏看上去肮脏破败,上面画满了涂鸦和标记。
侧线关闭后,马蒂只能开车穿过商业区回家,他的家在雪松苑,而他的车陷在了城东住户的车流之中。都怪家长会,害得他没能在三点离开学校,等他终于在五点下班时,又刚好赶上晚高峯。平时二十分钟的车程现在至少要开一小时,有些交通灯还坏了,因此实际用时说不定还会更久。一路上车辆开开停停,喇叭声、急剎车声和保险杠碰撞声不绝于耳,一根根中指挥来挥去。他在主街和市场街的路口堵了十分钟,因此有足够的时间注意到中西部信托银行楼顶上的那块广告牌。
在今天之前,上面贴的一直是某家航空公司的广告——不是德尔塔就是西南航空,马蒂记不清到底是哪个了。但今天下午,喜气洋洋地手挽手的空乘人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他面如满月,黑框眼镜搭配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他坐在写字枱前,手里拿着笔,没穿外套,白衬衫领口的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他拿笔的那只手上有个新月形的伤疤,出于某种原因,没有用画刷修掉。在马蒂看来,他像个会计师。他高高地坐在银行大厦的楼顶上,笑呵呵地看着暮色中堵塞的车流。他的头顶上写着一行蓝字:查尔斯·克兰茨。他的写字枱下方则是一行红字: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
马蒂从没听说过查尔斯·“查克”·克兰茨,他猜那家伙肯定是中西部信托银行的什么大人物,退休时照片有资格登上至少十五英尺高五十英尺宽,还有水银灯打光的广告牌。照片肯定是以前拍的,因为他已经工作了近四十年,现在应该满头白发才对。
“也可能他秃顶了。”马蒂拢了一把日益稀疏的头发。五分钟后,他瞥见车流里一个稍纵即逝的缺口,于是在商业区最重要的十字路口冒了个险。他做好撞车的思想准备,开着他的普鋭斯冲了过去,另一辆车急剎车停下,只差几英寸就会拦腰撞上他。他没有理会那位车主向他挥动的拳头。
主街尽头也挤得水泄不通,他再次在千钧一发之际钻了过去。开到家里之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块广告牌。他把车开进车库,用按钮放下车库门,在车里坐了足足一分钟。他深呼吸了几次,尽量不去想明天一早还要完成一次相同的挑战。高速公路侧线关闭后,他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要他想去上班就别无选择。此刻想来,请一天病假(他积累了不少病假)似乎是个更诱人的主意。
“想请假的不止我一个人。”他对着空荡荡的车库说。他知道这是真的。根据《纽约时报》(只要网还能用,他每天早晨都会在平板计算机上读《纽约时报》),全世界的缺勤率都居高不下。
他用一只手抱起一摞参考书,另一只手拎起沉重破旧的公文包,里面塞满了等待批改的试卷。他两只手都占满了,只能一点一点挪出车里,用屁股顶上车门。见到他的影子在墙上跳了一段放克舞,他不禁哈哈大笑。笑声让他一怔:在这个艰难岁月,你很难笑得出来。随后他那一摞书有一半掉在了地上,扼杀了他刚刚萌芽的好心情。
他捡起《美国文学介绍》和《四短篇》(他正在教二年级学生读《红色英勇勋章》),走进屋里。他刚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厨房桌子上,电话就响了。当然,是固定电话,现在几乎已经没有手机信号覆盖的范围了。他有时候会庆幸自己保留了固定电话——大多数同事早都拆掉了。那些家伙现在就没辙了,因为从去年开始想拉电话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等终于轮到你的时候,高速公路侧线说不定都修好了。再说了,就连固定电话最近也经常中断。
来电显示功能早就没有了,但他很确定电话是谁打来的,于是他拿起听筒就说:“嘿,费利西娅。”
“你去哪儿了?”他的前妻问,“我都找了你一个小时了!”
马蒂解释说他在开家长会,开完又绕远路回家。
“你还好吧?”
“吃点东西就会好了。你呢,费利[2]?”
“凑合吧,但今天又走了六个。”
马蒂不需要问她走了六个什么。费利西娅是市中心医院的护士,那里的护士团队自称“自杀小队”。
“我很抱歉。”
“时代的缩影。”他能听见她声音里的不以为意。仅仅两年前(那会儿他们还没离婚),一天六起自杀还会让她震惊、伤心、无法入眠。现在看来,一切事情你都能习以为常。
“马蒂,你还在吃治胃溃疡的药吧?”没等他回答,她就急匆匆地说了下去,“我不是喜欢唠叨,只是很担心你。离婚不等于我就不在乎你了,明白吗?”
“我知道,我在吃。”这句话有一半是假的。现在他拿着医生开的硫糖铝处方也不可能买到药了,只好靠奥美拉唑过日子。他半真半假地回答,是因为他依然在乎她。离婚之后,他们反而相处得更好了。两人甚至会做爱,尽管次数不多,但感觉委实不赖。“多谢你的关心。”
“真的?”
“当然,夫人。”他打开冰箱。可选的东西不多,不过至少还有一些热狗、几个鸡蛋和一瓶蓝莓酸奶,他打算把这瓶酸奶当作睡前点心。除此之外,他还有三听汉姆斯啤酒。
“很好。今天来了多少家长?”
“比我预想中多,但离坐满一屋子还差得远。他们基本上只想聊互联网,还觉得我肯定知道为什么网一直半死不活。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我不是计算机工程师,只是个教英语的。”
“你知道加利福尼亚州的事,对吧?”她压低声音,像是在泄露一个巨大的秘密。
“嗯。”这天上午加州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三场,也是目前为止最严重的一场,一大块黄金州沉进了太平洋。好消息是加州的那块区域已经基本上疏散完毕,坏消息是现在有几十万难民向东而去,把内华达变成了人口最多的一个州。内华达的汽油现在卖二十美元一加仑[3],只收现金,而且有些加油站已经没油可加了。
马蒂拿起一瓶半满的牛奶,闻了闻,尽管味道隐约有些可疑,他还是对着瓶嘴喝了几口。他想喝点带劲的东西,然而过往的痛苦经历(还有许多个不眠之夜)告诉他,必须先给胃壁加个保护层。
他说:“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今天来开会的家长似乎更关心互联网,而不是加州地震。我猜是因为这个州出产粮食的地区都还在。”
“但还能坚持多久呢?全国公共广播电台里有个科学家说,加州正在逐渐脱离美国大陆,就像一张被剥落的旧墙纸那样。今天下午日本又有一个核反应堆被水淹了。他们说核反应堆已经停机,一切正常,但我不怎么相信。”
“愤世嫉俗。”
“我们生活在一个愤世嫉俗的时代,马蒂,”她犹豫了片刻,“有人认为末日即将到来。不只是宗教狂热分子这么说,已经不只是他们了,市中心医院自杀小队一位忠于职守的成员正在对你这么说。今天走了六个没错,但我们也救回来十八个,大多数靠的是纳洛酮[4]。可是……”她再次压低声音,说:“……这个药的供应越来越不充足,我听药房主管说库存到月底就会耗尽。”
“这就太糟了。”马蒂望向他的公文包。那么多试卷等待他去批改,那么多拼写错误等待他去纠正,那么多孤悬从句和混乱逻辑等他去用红笔勾出来。“拼写检查”[5]之类的计算机程序和“语法警察”[6]之类的手机应用似乎都毫无用处,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疲惫。“好了,费利,我得挂了。我还有试卷要评分,还有《修墙》的小论文要批改。”想到那些等着他的小论文里勉强堆砌的乏味句子,他就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好吧,”费利西娅说,“只是……你懂的,保持联系。”
“收到。”马蒂打开碗柜,取出波旁威士忌。他要等她挂断电话再斟酒,免得她听见声音,猜到他在干什么。妻子有直觉,而前妻似乎拥有高灵敏度雷达。
“我能说我爱你吗?”她问。
“如果你允许我以同样的话回答。”马蒂答道。他摸着酒瓶上的标签:早年时光。真是个好牌子,他心想,特别是在末日即将到来的时候。
“马蒂,我爱你。”
“我也爱你。”
现在挂电话会恰到好处,但她没挂。“马蒂?”
“怎么了,亲爱的?”
“这个世界要被冲进下水道了,我们能说的却只有一句‘真糟糕’。所以我们大概也会被冲进下水道吧。”
“也许吧,”他说,“但查克·克兰茨要退休了,所以我猜黑暗中毕竟还是有一线阳光的。”
“三十九个伟大年头。”她回应道。这次轮到她大笑了。
他放下牛奶。“你看见广告牌了?”
“没有,我听到了收音机里的广告,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谈话节目里的。”
“连全国公共广播电台都开始播广告了,看来世界真的要完蛋了。”马蒂说。她再次放声大笑,笑声让他感到愉快。“告诉我,查克·克兰茨为什么配得上这么高的曝光度?他长得像个会计,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谜团。马蒂,别喝烈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去喝杯啤酒吧。”
挂断电话的时候他没有大笑,但露出了微笑。前妻的雷达。高灵敏度。他把“早年时光”放回碗柜,拿了一听啤酒代替,又把两个热狗扔进水里。等水烧开的时候,他去狭小的书房看还能不能上网。
网还能用,与平时的龟爬速度相比,今天似乎稍微流畅一点点。他打开网飞,想边吃热狗边重温一集《绝命毒师》或《火线》。欢迎界面出现了,可选项目与昨晚毫无区别(就在不久前,网飞团队还会每天换首页呢)。就在他决定要看哪个坏蛋逞凶(是沃尔特·怀特还是斯特林格·贝尔)的时候,欢迎界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搜索”字样和转动的等待圆环。
“妈的,”马蒂说,“天这是要塌——”
等待圆环忽然消失,画面重新出现,然而出现的是查尔斯·克兰茨的照片。他满脸笑容地坐在摆满文书的写字枱前,有伤疤的手里拿着笔。他的头顶上标着“查尔斯·克兰茨”,写字枱底下则是“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
“查克,你他妈到底是谁?”马蒂问,“你怎么收费?”这时网突然断了。就好像他一口气吹灭生日蜡烛似的,照片也突然消失,屏幕上的文字变成了“连接已断开”。
那天晚上网络没有恢复。正如半个加利福尼亚州(很快会变成四分之三个)一样,互联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 ● ●
第二天早上,马蒂把车倒出车库,这时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天空。上次见到这么纯净无瑕的蓝色天空是多久以前了?一个月?六周?乌云和雨水(有时候是蒙蒙细雨,有时候是滂沱大雨)如今成了家常便饭,就算偶尔云开雾散,天空也还是朦朦胧胧的——这是受到了中西部烟霾的影响。这些烟霾已经熏黑了衣阿华州和内布拉斯加州的大部分土地,正在强风的推动下向堪萨斯州进军。
他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情是格斯·威尔丰的奇怪举动。他正沿着街道艰难地向上走,特大号的餐盒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大腿。格斯是市政工程局的一名主管,此刻他身穿卡其裤,却又打着领带。现在才七点一刻,但他看上去疲惫又烦闷,好像漫长的一天终于熬到了尽头,而不是刚刚开始。毕竟,如果他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为什么要朝着马蒂家隔壁的那幢屋子走去?而且……
马蒂摇下车窗。“你的车呢?”
格斯短促的笑声里毫无笑意。“停在主街山往下的半路上了,和另外一百辆车一起。”他吐出一口长气,“唉,我都不记得上次步行三英里是什么时候了。也许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你明白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透露出来的信息大概比你想知道的都多了。老弟,你要是想去学校,就必须先绕出去走11号公路,再兜回来走19号公路。全程至少有二十英里,而且路上的车很多。到了学校你估计能赶上吃午饭,但我不敢打包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街和市场街路口的地面下陷了。那个坑够大的,哥们,应该和最近成天下雨有关,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肯定是路面缺乏维修,还好不是我这个部门的事。坑底下至少有二十辆车,说不定有三十辆,车里的一些人……”他摇了摇头,“救不回来了。”
“天哪,”马蒂说,“昨晚我还路过那儿来着,被卡在车流里。”
“还好你今天早上不在那儿。介意我上车坐坐吗?就待一会儿,我累死了。珍妮估计已经回去接着睡了,我不想吵醒她,尤其不想告诉她坏消息。”
“没问题。”
格斯坐进车里。“我的朋友啊,情况太糟糕了。”
“是啊。”马蒂附和道,昨晚他对费利西娅说过相同的话,“但我看也只能笑一笑挺过去了。”
“我可笑不出来。”格斯说。
“打算请一天假?”
格斯举起双手,拍了拍大腿上的餐盒。“谁知道呢。我先打几个电话试试,看有没有人能过来接我,但我不打算抱太大希望。”
“要是你请假,别指望能靠网飞或油管消磨一天。网又断了,我感觉这次很可能永远也不会恢复了。”
“我猜你知道加州的事情了。”格斯说。
“今天早上我没开电视,多睡了一会儿。”他停了停,“说实话,我不想看。有什么新闻吗?”
“有,剩下的一块也沉下去了。”格斯又想了想,“呃……他们说北加州还有两成没沉,实际上估计也就剩一成,而且粮食产区没了。”
“太可怕了。”确实如此,但马蒂感觉到的是一种麻木的沮丧,而不是恐怖、惊慌和哀痛。
“当然可怕了,”格斯赞同道,“最可怕的是中西部变成了焦炭,而佛罗里达南边的一半全都是只适合鳄鱼生活的沼泽了。希望你的储藏室和冰箱里存足了食物,因为美国的粮食主产区这下全完蛋了,欧洲也一样。亚洲已经出现了饥荒,死了几百万人,我听说爆发了腺鼠疫。”
他们坐在马蒂家的车道上,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商业区方向走回来,其中很多人穿西装打领带。一个女人身穿漂亮的粉色正装,脚上穿着运动鞋,她正在慢慢爬坡,一只手里还拿着高跟鞋。马蒂想到她好像叫安德烈娅,住在一两条街以外。费利西娅是不是说过她在中西部信托银行工作?
“还有蜜蜂,”格斯继续道,“它们十年前就出现了问题,但现在彻底消失了。除了南美洲的几个蜂巢,再也没有蜂蜜了。没有蜜蜂为剩下的那点庄稼授粉……”
“不好意思。”马蒂打断了格斯的话。他下车跑向那个身穿粉色正装的女人,问道:“安德烈娅?你叫安德烈娅,对吧?”
她警惕地转过身,举起高跟鞋,像是要用鞋跟保护自己。马蒂很能理解,最近有很多过得不太好的人四处游荡。他在五英尺外停下。“我是费利西娅·安德森的丈夫。”好吧,前夫,但丈夫听上去威胁性比较小。“我记得你和费利是熟人。”
“确实,我和她都是邻里安全委员会的。安德森先生,你有什么事吗?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的车卡在商业区交通阻塞的路上,永远也动不了了。至于银行大楼,现在正……摇摇欲坠。”
“摇摇欲坠。”马蒂重复道。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比塞塔的画面,塔顶上印着查克·克兰茨的巨幅照片。
“大楼在地面下陷处的边缘,还没掉进去,但我觉得不太保险,迟早是死路一条。我猜我的工作也就做到头了,至少在商业区分行是这样,不过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想回家躺下,让我的两只脚好好休息一会儿。”
“银行大楼顶上的广告牌让我很好奇,你看见了吗?”
“怎么可能看不见?”她反问,“我毕竟在那儿工作。我还看见了涂鸦,到处都是——查克我们爱你,查克在人间,查克万岁——还有电视上的广告。”
“真的?”马蒂想到昨晚断网前他在网飞上见到的画面,当时他以为那只是个特别烦人的弹窗广告。
“对,至少当地的电视台都在播。也许有线电视不一样,但我们已经收不到有线电视了,从7月开始就断了。”
“我们也一样。”他已经构建了一个他和费利西娅还没有离婚的幻象,因此最好把这个谎继续圆下去。“只能收到8频道和10频道。”
安德烈娅点点头。“车、艾乐妥和鲍勃折扣家具的广告都没了,只剩下‘查尔斯·克兰茨’和‘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广告持续了足足一分钟,电视才继续按时间表放回放节目。非常不寻常,但现如今还有什么寻常的呢?现在嘛,我真的很想回家了。”
“所以这位查尔斯·克兰茨和你们银行没关系?不是从银行退休的员工吗?”
她停顿了仅仅一瞬间,然后继续爬坡回家,手里拎着她今天不再需要穿的高跟鞋。也许她以后再也不会穿了。“我根本不知道查尔斯·克兰茨是谁,他大概是奥马哈总部的人。不过要是我没弄错,最近这阵的奥马哈就是一个巨大的烟灰缸。”
马蒂目送她离开,格斯·威尔丰也走到他身旁,望着她的背影。格斯朝回家的上班族大军点头致意。这些人脸色阴沉,无论他们的工作是零售、贸易、银行、餐饮还是送快递,现在都没法继续去上班了。
“他们看上去像是难民。”格斯说。
“没错,”马蒂说,“其实本来就是。哎,你不是问过我的食物储备怎么样吗?”
格斯点点头。
“我有一批汤罐头,有些印度香米和快餐米饭,好像还有些燕麦圈。冰箱里似乎有六个微波餐盒和半品脱[7]冰激凌。”
“你似乎并不担心嘛。”
马蒂耸耸肩。“担心能有什么用?”
“但你看,很有意思,”格斯说,“刚开始咱们都很担心,想知道答案,有些人还去华盛顿抗议。记得白宫围栏被冲破,大学生受到枪击吧?”
“当然。”
“还有俄罗斯政府被推翻,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四日战争,德国火山爆发。老天在上——德国啊!我们彼此安慰,说这些事总会过去,但似乎怎么都过不去了,对吧?”
“是啊。”马蒂赞同道。他刚起床没多久,但已经觉得很疲惫了,非常疲惫。“不但没有过去,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接下来是自杀。”
马蒂点点头。“费利西娅每天都会见到很多。”
“我认为自杀的势头会缓和下来,”格斯说,“人们会等着看。”
“看什么?”
“末日呗,哥们,一切的终结。我们在经历悲痛的五个阶段,你没意识到吗?现在我们来到了最后一个阶段:接受。”
马蒂一言不发,他想不出什么能说的话。
“现在已经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了。这些灾难……”格斯挥舞手臂,“天晓得是从哪儿来的。我是说,咱们知道环境每况愈下——我估计连极右翼的智障私底下也会承认——但这是六十种不同的狗屎事同时上演。”他望向马蒂的眼神近乎恳求,“已经多久了?一年?十四个月?”
“是啊,”马蒂说,“太糟糕了。”似乎只有这个词能用来形容现状。
他们听见头顶上传来嗡嗡的声音,于是抬头去看。最近飞进飞出市属机场的大型喷气机数量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但他们此刻见到的是一架小飞机,它在晴朗得不寻常的天空中飞翔,机尾吐出一道白烟。飞机时而偏转,时而侧滚,时而升起,时而落下,白烟(或者天晓得什么化学物质)组成了字母。
“哈,”格斯抻着脖子看,“空中文字啊。上次看到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查尔斯,飞机写道。然后:克兰茨。再然后——当然了——三十九个伟大年头。飞机写出“谢谢你,查克!”的时候,前面的文字已经变得模糊。
“他妈的搞什么?”格斯说。
“说出了我的心声。”马蒂说。
马蒂出门前没吃早饭,现在他回到屋里,用微波炉热了一份冷冻快餐——玛丽·卡伦德的鸡肉馅饼,味道相当好。他拿着食物去客厅看电视,只能收到两个频道,还都停在查尔斯·“查克”·克兰茨的画面上。查克拿着笔坐在写字枱前,一副准备就绪的模样。马蒂盯着这个画面吃完馅饼,随后他关掉电视,回床上躺着。这似乎是最合情合理的行为。
他一直睡到下午,没有梦见费利西娅(至少他没有印象了),醒来时却想着她。他想去见她,想去问能不能在她家过夜,甚至住下。按照格斯的说法,六十种不同的狗屎事正在同时上演。假如确实如此,他可不想独自面对。
费利西娅住在一个整洁的小居住区里,那个地方名叫丰收家园,离这儿三英里远。马蒂不想冒险开车过去,于是他换上运动裤和运动鞋。现在是下午四五点钟,天气很好,适合步行,天空依然碧蓝,外面有很多人在走动。有几个人似乎在享受阳光,但大多数人只是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人们很少交谈,哪怕是三五成羣的人也一样。
公园路是城市东区的主干道之一,数不尽的车辆把四条车道全都塞满了,大多数车里没有人。马蒂从车辆之间穿过马路,来到公园路的另一侧。马蒂在这里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身穿粗花呢的正装,戴一顶相配的软毡帽,他坐在人行道上,正在对着下水道口磕烟斗。他发现马蒂在看他,于是露出笑容。
“稍微休息一下,”他说,“我走路去商业区看地上那个塌陷的大坑,还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心想说不定会有哪个本地电视台感兴趣。但所有频道似乎都停播了,电视上现在只放克兰茨那家伙的照片。”
“是啊,”马蒂说,“现在每时每刻都是查克了。你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我至少问了二十个人,没人知道。咱们这位克兰茨就像是末世之中的奥兹国[8]一样。”
马蒂大笑。“先生,你要去哪儿?”
“丰收家园。舒服的避世小窝,没什么人的地方。”他从上衣里掏出一袋烟草,开始填烟斗。
“我也要去那儿,我前妻住在那儿。也许咱们可以一起走。”
老人站起身,一阵疼痛让他咧起嘴角。“只要你别走太快就行。”他点燃烟斗,吸了几口,“我有关节炎。可以吃药,但关节炎越严重,吃药就越没用。”
“太糟糕了,”马蒂说,“那这样,我跟着你的步调走吧。”
老人慢吞吞地迈步向前。他名叫塞缪尔·埃布尔勒,是一位殡葬师,也是埃布尔勒殡仪馆的所有人。“但我真正的兴趣是气象学,”他说,“年轻时我梦想着登上电视,当一名气象预报员,要是能去某个有线电视网就最好了。可惜他们似乎更喜欢年轻女人,而且要有……”他用拢起的双手在胸前托了托,“不过我还是保留了这个爱好,经常阅读期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非常惊人的事实。当然了,前提是你想听。”
“那还用说。”
他们来到公共汽车站的一张长椅前,椅背刷上了“查尔斯·‘查克’·克兰茨,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的字样。萨姆[9]·埃布尔勒在长椅上坐下,拍拍他身旁的空位。马蒂也坐下了。这个座位在埃布尔勒烟斗的下风处,但马蒂不在乎,他喜欢烟草的气味。
“你知道人们总说一天有二十四小时,对吧?”埃布尔勒问。
“而一周有七天。人人都知道,包括小孩子。”
“对,但人人都错了。一个恒星日是二十三小时五十六分钟,外加几秒钟。”
“是吗?”
“是的。根据我的计算——我向你保证,我能算给你看——现在的一天是二十四小时零两分钟了。安德森先生,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马蒂想了想。“你想说地球的自转在变慢吗?”
“没错。”埃布尔勒从嘴里取出烟斗,指了指从人行道上经过的人们。随着时间接近傍晚,人潮渐渐变得稀疏。“我敢打赌,在这羣人之中,很多人都认为我们面临的诸多灾难有个单一的原因:我们对地球环境造成的破坏。不,其实不是的。地球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我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我们对待地球母亲的方式非常不好,就算不是在强奸她,也无疑是在糟蹋她。但比起宇宙这座巨大的时钟,我们实在微不足道。是的,微不足道,现在发生的事情比环境恶化要严重一万倍。”
“也许一切都是查克·克兰茨的错。”马蒂说。
埃布尔勒惊讶地望向他,随之爆发出一阵大笑。“怎么又说到这家伙了?查克·克兰茨要退休,所以地球上的全部人口——更不要说地球本身了——也要跟着他一起退休?这就是你的理论?”
“总得找个什么东西怪罪一下吧,”马蒂微笑道,“或者什么人。”
萨姆·埃布尔勒站起身,用手按住腰眼,伸展身体,忍痛咧嘴。“借用一下史波克先生[10]的台词,你的说法不合逻辑。要我说,就人的生命而言,三十九年确实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差不多占一半了,但上次冰河时期似乎比三十九年要遥远一点,恐龙时代就更不用说了。咱们继续散步如何?”
他们继续往前走,影子在前方越拖越长。马蒂在脑内责骂自己,居然把这么美丽的一个日子浪费了一大半在睡觉上。埃布尔勒走得越来越慢了。等他们终于来到丰收家园入口处的砖砌拱廊时,老殡葬师再次坐了下来。
“就让我看会儿日落吧,等关节炎稍微消停一点。愿意和我一起坐坐吗?”
马蒂摇摇头。“我看我还是接着走吧。”
“去看看前妻的情况,”埃布尔勒说,“我理解。安德森先生,很高兴能和你聊天。”
马蒂走进拱廊,又转身说:“查尔斯·克兰茨肯定有什么含义,我敢确定。”
“也许你说得对,”萨姆抽着烟斗说,“但地球自转变慢……我的朋友,没什么能比这个更严重了。”
丰收家园的正中间是一段林荫大道,两侧树木的枝叶伸向中央,组成一条优雅的拋物线。在这条林荫大道的两边,一条条小路蔓延开来。在马蒂看来,这里的路灯像是从狄更斯小说的插图中走下来的一样,它们此刻都亮了起来,散发出月光般的柔和光亮。马蒂向费利西娅居住的蕨巷走去,这时一个穿旱冰鞋的小女孩冒了出来,优雅地拐过路口的转弯。她穿着宽松的红色短裤,无袖T恤上印着摇滚明星,抑或是说唱歌手。马蒂估计她现在十或十一岁。见到她让他极为高兴,一个穿旱冰鞋的小女孩:在这个异常的日子,在这个异常的年头,还有什么能比她更正常呢?
“哟。”他说。
“哟。”她一边响应,一边指挥旱冰鞋干净利落地换了个方向。她母亲肯定提醒过她当心猥亵犯切斯特[11]之类的坏蛋,她要是发现马蒂是那种货色,就会立刻逃之夭夭。
“我来找我的前妻,”马蒂站在原处说,“费利西娅·安德森,也可能她已经改回了费利西娅·戈登,戈登是她结婚前的姓氏。她住在蕨巷19号。”
小女孩穿着旱冰鞋在原地转身,动作轻松自如,换了马蒂肯定会摔个大马趴。“哦,对,我好像见过你。你开一辆蓝色普鋭斯?”
“没错。”
“既然你还来看她,为什么要和她离婚?”
“我还是很喜欢她。”
“你们不吵架?”
“以前吵。离婚以后反而相处得更好了。”
“戈登小姐有时候会给我和我弟弟罗尼吃姜汁脆饼。我更喜欢吃奥利奥,但……”
“但脆饼掉渣的感觉没法比,对吧?”马蒂说。
“才不是呢,姜汁脆饼不会掉渣。除非你在嘴里嚼碎……”
就在这时,路灯灭了,林荫大道变成了一个暗影憧憧的礁湖,所有房屋也在同一瞬间沉入了黑暗。这座城市以前也断过电,有时候甚至长达十八个小时,不过供电总会恢复。马蒂不确定这次还会不会恢复,也许能,但他有一种预感:他和其他人从小到大一直习以为常的供电,很可能会和互联网一样一去不返。
“该死。”小女孩说。
“你最好回家去,”马蒂说,“没有路灯的时候,滑旱冰很危险。”
“先生,一切还会好起来吗?”
马蒂没有孩子,但他当了二十年教师。他觉得,只要孩子长到十六岁,你就应该对他们说实话,然而在和眼前这么小的孩子打交道的时候,说点善意的谎言往往不会犯错。他说:“当然了。”
“可是你看。”她指给他看。
他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向蕨巷拐角处的那座屋子,一张脸出现在俯视着小片草坪的暗沉沉的观景窗上。它由发光的白色线条和黑色的阴影构成,就像降神会上的外质[12]一样。微笑的满月脸,黑框眼镜,手里拿着笔。画面上方写着:查尔斯·克兰茨;下方写着:三十九个伟大年头!谢谢你,查克!
“所有窗户上都有。”她的声音彷佛耳语。
她没说错。查克·克兰茨的脸浮现在蕨巷每一座房屋的前窗上。马蒂原地转圈,看见克兰茨的一张张脸以弧线沿着林荫大道向外延伸。几十个查克,甚至是几百个。假如这个现象在全城各处出现,那就是几千个。
“快回家,”马蒂收起笑容,“好孩子,回家找你的父母,现在就去。”
她滑走了,旱冰鞋的轮子骨碌碌滚过人行道,她的头发在背后飘扬。他能看见她红色的短裤,再一转眼她就消失在了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
马蒂快步走向她消失的方向,查尔斯·“查克”·克兰茨的笑脸从每一扇窗户里望着他。穿白衬衫打黑领带的查克,马蒂感觉自己被一羣克隆的阴鬼盯上了。天上没有月亮,他觉得很庆幸,万一查克的脸出现在月亮上怎么办?他该做出什么反应?
走到蕨巷13号时,他决定跑完剩下的那段路。他很快跑到费利西娅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平房前,咚咚咚地跑过门前步道,使劲敲门。他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她肯定还在医院,很可能在值双班,但他很快听见了费利西娅的脚步声。门开了,她拿着一支蜡烛,烛光从下方照亮她惊恐的面容。
“马蒂,谢天谢地。你看见那些脸了吗?”
“看见了。”那家伙也出现在她的前窗上。微笑的查克看上去就像个普普通通的会计,甚至不会出声吓唬路过的大鹅。
“它们就那么……突然冒出来了!”
“我知道,我看见了。”
“只在这儿才有吗?”
“我猜到处都是,我猜这就是——”
这时她拥抱了他,把他拉进屋里。他很高兴她没有给他机会,让他说完剩下的两个字: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