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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查克死于脑瘤(非常不公平,他才三十九岁)前的六个月,趁他还清醒(大体而言)的时候,查克向妻子说出了手背上那道伤疤的真相。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他也没撒过什么弥天大谎,但他正在迅速消亡的生命已经来到一个新阶段,他觉得有必要清理一下自己的人生账本了。妻子只问过一次伤疤是怎么来的(那个伤疤真的很不起眼),他说是一个叫道吉·温特沃思的男孩给他留下的,他和那家伙的女朋友在中学舞会上亲热,那家伙生气了,推了他一把,害得他摔在体育馆外面的铁丝网上。
“其实是怎么样呢?”金妮问,不是因为这件事对她来说很重要,而是因为它对查克来说似乎很重要,她根本不在乎查克在高中做过什么。医生说他很可能撑不到圣诞节了,她在乎的是这个。
在他们那段无与伦比的舞结束后,DJ换了首比较新的歌,卡特·麦科伊跑去找她的闺密们,她们又是咯咯笑又是尖叫,以十三岁少女才会有的那种热情拥抱她。查克大汗淋漓,他觉得自己浑身滚烫,面颊都快着火了,整个人欣喜若狂。这会儿他想要的是黑暗、凉风和一个人待着。
他走过道吉和道吉的朋友们(他们对他毫不在意),梦游一样地推开体育馆的后门,走到铺着沥青的半场上。秋天的凉风熄灭了他面颊上的火焰,但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他仰望天空,看见了一百万颗星辰,他知道在那一百万颗星辰的每一颗星背后,都有另外一百万颗星辰。
宇宙辽阔广大,他心想,它包罗万象,也包括了我。在这个瞬间,我感觉好极了,我有资格感觉好极了。
他在篮筐下跳太空步,跟着脑海里的音乐舞动(向金妮坦白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音乐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史蒂夫·米勒”乐队的《喷气式飞机》)。他展开双臂,原地旋转,像是想要拥抱一切。
他的右手突然感到刺痛。不是剧痛,只是普普通通的“噢,好疼”,但已经足以把他从欢乐的云端拉回地面了。他看见手背在流血,刚才在星空下疯狂旋转的时候,他伸出去的手打在了铁丝网上,突出来的一截铁丝划破了他的手背。只是个皮外伤,都没到要贴邦迪创可贴的地步,不过它会留下伤疤,一个小小的新月形伤疤。
“你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金妮问。她抓起丈夫的手,微笑着亲吻那个伤疤。“要是你吹牛说你怎么把那个校园霸王打成了肉酱,我还可以理解,但你也没那么说过。”
是的,他从没那么说过,而且他也没和道吉·温特沃思有过任何冲突。简而言之,道吉是个性格开朗的大小子,而查克·克兰茨是个不值一提的七年级小侏儒。
那么,既然他没有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虚构故事的主角,他又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这是因为,出于另一个原因,伤疤对他来说很重要。伤疤是他无法诉说的另一个故事的一部分,故事里有一座闹鬼的维多利亚式房屋,他基本上是在那里长大的。如今房屋的原址矗立着一座公寓楼。
这个伤疤还有更多的意义,因此在他心中变得更加重要,他甚至都无法说清楚它究竟有多么重要。是的,这不符合逻辑,然而随着肿瘤用闪电战继续侵蚀他的大脑,他逐渐解体的意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终于告诉了妻子这个伤疤的真正由来,这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