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9日 上
霍莉坐在车里,向南的四条车道上车流一动不动。她离城区还有五十英里,心想要是这场长达几英里的拥堵再不疏通,她就要赶不上自己的葬礼,更别说提前去做好准备了。
作为一个每天都要与不安全感做斗争的人,霍莉会强迫自己预先做好计划,因此她总能提前完成任务。按照她原先的想法,她最迟会在周六下午一点赶回先到先得侦探社,但现在看来,三点能到都算是乐观估计了。她四周的车辆(前方是一辆巨大而破旧的垃圾车,沾满灰土的车尾彷佛高耸的钢铁悬崖)让她觉得幽闭,像是被活埋了(我自己的葬礼)。要是车里有香烟,她肯定会一根接一根地抽,但她没有香烟,因此只能求助于润喉糖,也就是她所说的戒烟替代品。外衣口袋里只有六粒糖,很快就会消耗一空,要不是她把指甲剪得短到没法咬,接下来牺牲的就会是它们。
我要赴一个很重要的约,现在却要迟到了。
迟到不是因为互赠礼物,那是母亲的传统圣诞早餐过后的节目。早餐她们吃了华夫饼和培根,还有差不多一周才到圣诞节,但霍莉愿意和夏洛特一起演戏。夏洛特给霍莉买了一件她绝对不可能穿(即便她能活下来)的褶边丝绸罩衣、一双中跟鞋(她也给母亲买了鞋)和两本书:《当下的力量》和《无因的焦虑:在混乱世界中寻求平静》。霍莉没找到机会包装礼物,只买了个圣诞礼物袋把礼物塞进去。夏洛特对着毛皮衬里的拖鞋哦哦赞叹,对着价值七十九美元五十美分的浴袍宠溺地摇头。
“至少大了两个尺码。亲爱的,我猜你肯定忘了保留小票。”
霍莉很清楚她保留了,说:“应该在我的外衣口袋里。”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但夏洛特突然建议两人去探望亨利,祝他圣诞快乐,因为节日那天霍莉不会回来了。霍莉望向挂钟,九点差一刻。她本来打算九点上路往南开,但强迫症过头也没什么好处——为什么要提前五个小时到侦探社呢?再者说,要是她搞砸了和昂多夫斯基的交涉,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亨利的机会了。她对亨利说的“你为什么害怕”也很好奇。
他怎么会知道我害怕?他对别人的情绪似乎从来都不怎么敏感,事实上,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
于是霍莉同意去探望亨利。夏洛特坚持要开车,结果在一个四向停车标记处撞上了别人的保险杠。气囊没有弹出,没人受伤,没人报警,可想而知的是夏洛特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她声称路面上有一块神秘莫测的冰,罔顾她在标记处没有停车而只是放慢速度的事实,因为她一向如此:夏洛特·吉布尼终其一生,只要坐在方向盘后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路权归她所有。
另一辆车的男人对此没什么意见,无论夏洛特说什么都点头称是,但双方还是交换了保险公司的名片,等他们重新上路时(霍莉很确定被他们撞弯保险杠的男人在上车前朝她使了个眼色),时间已经过了十点,而这次探视真是糟透了。亨利根本不知道她俩是谁,他说他要去穿衣服上班了,命令两人别再骚扰他。告别时霍莉亲吻他的面颊,他怀疑地打量她,问她是不是耶和华见证会派来的。
她们走出照护中心,夏洛特说:“回家路上你开车吧,我太难过了。”
霍莉喜出望外。
出门探望亨利前,她把旅行包放在了前厅。此刻她把包挎在肩膀上,转向母亲,准备和平时一样行告别礼——在面颊上干啄两下。夏洛特却紧紧搂住被她诋毁和贬低(并非一直都是无意的)了一辈子的女儿,痛哭流涕。
“别走。求你了,再待一天吧。要是你没法住到圣诞节,至少过了周末再走。我没法忍受一个人待着,现在还不行。过了圣诞也许可以,但现在真的不行。”
母亲像溺水的人似的搂住她,霍莉不得不按捺住惊恐的冲动,这才没有一把推开母亲。她尽可能忍耐这个拥抱,然后和母亲搏斗了一阵,挣脱开来。
“我必须走了,妈妈。我约了人。”
“所以是有约会了?”夏洛特微笑道,但这并不是善意的笑容,露出来的牙齿太多了。霍莉曾以为母亲已经不可能让自己惊讶了,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真的?就你?”
记住,这有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了,霍莉心想。假如真是这样,你可不想用愤怒的话和她告别。要是你能活下来,你随时都能对她生气。
“是公事,”她说,“不过咱们喝杯茶吧,我还有这个时间。”
于是她们喝茶,吃霍莉从小就讨厌的椰枣馅曲奇饼(不知为何,这东西有一股阴森的味道)。等她终于能逃出母亲家,时间都快到十一点了。屋子里依然能闻到柠檬草蜡烛的香味,两人站在门廊上,霍莉亲吻夏洛特的面颊。“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
霍莉走到车前,她的手刚摸到门把手,就听见夏洛特在背后喊她。霍莉转过身,以为会看见母亲跑下台阶,张开双臂,手指弯成钩爪,大声尖叫:“给我留下!你必须留下!我命令你!”
然而夏洛特还站在门廊上,手臂抱着身体。她在颤抖,看上去既衰老又哀伤。“是我弄错了,”她说,“浴袍正是我的尺寸,肯定是我看错了标签。”
霍莉微笑道:“那就好,妈妈。我很高兴。”
她倒出车道,查看左右车流,拐弯开向高速公路。十一点十分。时间还很充足。
当时她是这么想的。
2堵车的原因不明,这让霍莉愈加焦虑了。本地的AM和FM电台什么都没说,按理说应该播报高速公路交通信息的那个电台也一样。她的位智应用通常很靠得住,可是它今天同样完全没用。屏幕上只有一个微笑的小人在挥舞着铁锨挖坑,底下的文字是“服务正在修复中,很快就会恢复!”。
该死。
只要能再开十英里,她就可以从56号出口下高速,走73号公路回城,但现在73号公路和木星一样遥不可及。她在外衣口袋里摸了一遍,找到最后一粒润喉糖,剥开糖纸。她盯着垃圾车的车尾,保险杠的标贴上印着“咱的驾驶技术如何?”。
这些人都应该在购物中心,霍莉心想。他们应该去购物中心和闹市区的店铺里买东西,帮助地方经济复苏,而不是把钱送给亚马逊、联合包裹服务公司和联邦快递公司。你们应该滚出该死的高速公路,让有急事的人可以……
这时车流开始挪动。霍莉欢呼一声,但叫声还没离开嘴唇,垃圾车就又停下了。她左边的车里,一个男人在打电话。右边的车里,一个女人在补口红。她车上的电子钟说她不可能在四点前赶到弗雷德里克大厦——而且还是乐观的估计。
这样的话,我还有两个小时,霍莉心想。求你了上帝,请让我及时赶到,为他做好准备。不,为它,为那个怪物。
3芭芭拉放下她最近一直在研究的大学名录,打开手机,点开贾斯廷·弗里兰德为她安装的“网络搜寻”应用。
“不经允许就追踪别人的行踪不太合适,你知道的,对吧?”贾斯廷当时说,“我都不确定,怎么说呢,这么做到底合不合法。”
“我只想确定我的朋友没事。”芭芭拉回答道。她对他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融化了他心中的一切疑虑。
上帝做证,芭芭拉自己也有所疑虑,光是看着地图上的绿色小点都让她有负罪感了,尤其是杰罗姆已经删掉了他的追踪程序。然而杰罗姆不知道的是(芭芭拉也不会告诉他)霍莉在离开波特兰后又去了匹兹堡。这个事实,加上芭芭拉在霍莉家里的计算机上看见的浏览记录,让芭芭拉认为霍莉终究还是对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产生了兴趣。她的兴趣似乎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查尔斯·“切特”·昂多夫斯基,首先赶到现场的WPEN电视台记者,另一个是弗雷德·芬克尔,昂多夫斯基的摄像师。芭芭拉几乎可以肯定霍莉感兴趣的是昂多夫斯基,因为对他的搜索次数更多。霍莉甚至在计算机旁的记事本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两个问号。
芭芭拉不愿意认为她的朋友脑子出了问题,也不愿意认为霍莉精神崩溃了,但她也无法相信霍莉不知怎的发现了校园炸弹客的线索……虽然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霍莉缺乏安全感,花在自我怀疑上的时间多得过分,但霍莉同时也异常聪明。会不会是昂多夫斯基和芬克尔(这个组合不可避免地让她想到了西蒙与加芬克尔[1])偶然间得到了炸弹客的线索,但他们自己不知道,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念头让芭芭拉想到她和霍莉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名字叫《放大》。电影里有个摄像师在公园里拍摄恋人的照片,不经意间拍到树丛里躲着一个拿着手枪的男人。麦克雷迪中学会不会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比方说炸弹客返回犯罪现场,欣赏他的丰功伟绩,而电视记者拍到了他在看好戏(甚至假装帮忙救人)的镜头?也许霍莉觉察到了这一点?芭芭拉知道这个想法过于牵强,然而生活有时候也会模仿艺术,对吧?也许霍莉去匹兹堡是为了找昂多夫斯基和芬克尔问话。芭芭拉觉得霍莉应该挺安全的,但万一炸弹客还在那附近,而霍莉直接去找他了怎么办?
要是炸弹客反过来去找霍莉了呢?
芭芭拉觉得自己很可能只是在异想天开,然而当她见到霍莉离开匹兹堡,开车去母亲家时,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她险些删除追踪应用,这么做能够安抚她的良知,但昨天霍莉给她打了一通电话。表面上看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说一声周六晚上她会住在母亲家。但是,就在通话结束的时候,霍莉忽然对她说:“我爱你。”
好吧,她当然爱芭芭拉,芭芭拉也爱她,但那是两人之间的共识,不是必须说出口才知道的事——除非是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比方说你和好朋友大吵了一架,现在想和对方和好;又比方说你要出远门,或者去上战场。芭芭拉很确定,人们在离家去上战场的时候,对父母或配偶说的最后一句话肯定是我爱你。
还有,她说我爱你时的语气也让芭芭拉觉得不舒服,那语气几乎称得上悲哀了。此时此刻,绿色光点告诉芭芭拉,霍莉根本不打算在母亲家过夜,她显然正在返回市区。改变了想法?和母亲吵架了?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芭芭拉望向写字枱,看见霍莉借给她写小论文的影碟:《马耳他之鹰》《夜长梦多》和《地狱先锋》。她觉得等霍莉回来之后,这些影片是去找霍莉聊聊的一个好借口。她会假装惊讶地发现霍莉在家,搞清楚波特兰和匹兹堡到底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她甚至可以坦白自己装了追踪应用,不过要不要坦白取决于两人聊得如何。
她再次在手机上查看霍莉的方位,她还在高速公路上。芭芭拉猜路上堵车了,不知道是因为施工还是事故。她看看手表,又看看绿色光点。她估计霍莉五点前能回来就算走运了。
五点半我去她的公寓,芭芭拉心想。希望她没出事……但我觉得很难说。
4车流爬行……停下。
爬行……停下。
停着不动了。
我要发疯了,霍莉心想,我坐在车里,盯着垃圾车的车尾,这时我脑子里的那根弦会突然崩断。我说不定都能听见它崩断时的噼啪一声,就像树枝折断了一样。
12月的天空中,阳光渐渐变得黯淡,日历上再过两个方格就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了。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她最早将于下午五点抵达弗雷德里克大厦,但前提是交通很快恢复畅通……以及汽油没有在此之前耗尽。油箱里只剩下四分之一的汽油了。
我要错过他了,她心想。他会来找我,打电话问我要开门密码,却发现没人接听。他会认为我失去勇气,退缩了。
也许是命运或者某种恶意的力量(杰罗姆提过的鸟,浑身肮脏,有着霜灰色的羽毛)判定她不该第二次直面昂多夫斯基,这样的念头无法让她心安。现在她不只是上了他的个人黑名单,还成了他子弹的头号目标。按照她的计划,在她的主场迎接他,那将是她的优势。要是失去这次机会,他就会尝试着伏击她,而他肯定能成功。
她一度想拿起电话打给佩特,告诉他有个危险人物很快会出现在他们办公楼的侧门口,和那家伙打交道的时候他必须提高警惕,可昂多夫斯基还是会找到借口脱身的。他很容易就能做到,他就靠他那张嘴混饭吃。就算他没能骗过佩特,佩特也已经上了年纪,至少比他从警局退休时重了二十磅。他动作太慢,而伪装成电视记者的那个怪物动作很快,她不能让佩特冒险。把精灵从神灯里放出来的人毕竟是她。
垃圾车的尾灯灭了。它向前开了五十英尺左右,然后再次停下。这次它没有停太久,接下来向前开的一段路也更长。交通堵塞结束了?她几乎不敢相信,但她有她的霍莉希望。
结果她梦想成真了。五分钟后,她开到了四十英里每小时。七分钟后,五十五英里每小时。十一分钟后,霍莉踩下油门,开上超车车道。从导致堵塞的三车相撞事故现场呼啸而过时,她只随便瞥了一眼被拖到中央车道的那几辆事故车。
要是她能在开下高速公路前保持七十英里以上的时速,要是她开过大多数路口时都能是绿灯,那么她估计她就能在五点二十前赶到办公楼了。
5五点过五分,霍莉就来到了办公楼附近。和人少得出奇的门罗维尔购物中心完全不同,这里的商业区繁忙得无以复加,可以说是好处坏处各占了一半。她在比尔街熙熙攘攘的购物人羣中瞥见昂多夫斯基的机会相当渺茫,反过来他当街制服她(霍莉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的机会也同样渺茫。这就是比尔所说的有利因素。
就好像是老天在弥补她在高速公路上的坏运气,她看见弗雷德里克大厦几乎正对面有一辆车正在开走。等那辆车开走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倒进车位,尽量不去理会后面一个使劲按喇叭的猪头。要是换一个没这么紧张的情形,没完没了地按喇叭很有可能会使得她让出车位,但此刻她在整个街区都没找到第二个空位。要是街上找不到车位,那她就只好去多层停车场,甚至有可能要上一层楼才能找到车位。霍莉看过很多电影,知道女人在停车场会遇到什么,尤其是天黑以后,而现在天已经黑了。
霍莉的车头刚让出足够的空间,按喇叭的那辆车就开了过去,但那个猪头——不是他,而是她——还是放慢车速,用中指给霍莉比了个小小的圣诞快乐。
霍莉下车时车流刚好有个缺口,她直接横穿走(更确切地说,小跑)到街对面,在下一个路口和一羣购物的人一起乖乖地等过街绿灯。人多就意味着安全。她把大楼前门的钥匙捏在手里,不想绕过去走侧门。侧门在供维修人员使用的小巷里,她在那里会是一个易于攻击的目标。
她把钥匙插进锁眼,一个男人刚好从她身旁走过,近得险些撞上她。他用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一顶俄罗斯冰雪帽拉下来盖住眉头。昂多夫斯基?不,应该不是。但她怎么能够确定呢?
狭小如鞋盒的大堂里空无一人,光线昏暗,到处都是黑影。她快步走向电梯。这是商业区比较古老的建筑物之一,只有八层楼,中西部的风格渗透到了骨子里。供乘客使用的电梯仅有一部,很宽敞,据说也非常先进,然而一部就是一部。租户经常为此抱怨,有急事的人往往会走楼梯,尤其是办公室在较低楼层的那些人。霍莉知道大厦还有一部货运电梯,但那部电梯每逢周末就会上锁。她按了上楼按钮,忽然觉得电梯肯定又坏了,她的计划将就此泡汤,但电梯门立刻打开,一个机械女声和她打招呼:“您好,欢迎光临弗雷德里克大厦。”站在空荡荡的大堂里,霍莉觉得这就像恐怖电影里的缥缈怪声。
电梯门关闭,她按下五楼的按钮。轿厢里有个电视屏幕,平时总在播放一周新闻和广告,但这会儿没开。电梯里也没播放圣诞音乐,谢天谢地。
“上行。”机械女声说。
他会在楼上等我,她心想。他用某种手段溜了进来,等电梯门打开,他会在外面等着我,而我将无处可逃。
电梯门打开,外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走过邮筒(会说话的电梯有多新潮,邮筒就有多老派),走过女卫生间和男卫生间,最后在标着“楼梯间”的门前停下。每个人都对阿尔·乔丹怨声载道,而且都有正当的理由,这位大楼管理员无能又懒惰。不过他肯定有什么人脉,因为无论如何他都能保住这份工作,尽管垃圾在地下室堆积如山,侧门的监控摄像头损坏多时,包裹的递送速度缓慢,而且要看他的心情。再加上时髦的日本造电梯,那东西气坏了每一个人。
不过今天下午,霍莉就指望阿尔的粗心大意,这样她就不需要浪费时间去侦探社搬椅子了。她打开通往楼梯间的门,发现自己运气不错,楼梯的拐角平台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清洁用具,其中有靠在楼梯扶手上的拖把和装着半桶脏水的滚轮桶。这些东西堵住了通往六楼的路,多半违反了消防规定。
霍莉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把脏水从楼梯上倒下去(阿尔肯定不会介意),可她最后还是做不出这种事来。她推着滚轮桶走进女卫生间,取下滚轮装置,把脏水倒进一个洗手池。她拖着滚轮桶走向电梯,手提包尴尬地挂在肘弯上。她按下叫电梯的按钮,门开了,机械女声对她说(好像她会忘记似的):“五楼。”霍莉记得有一天佩特气呼呼地走进侦探社,说:“你能给那玩意儿重新编程吗?让它说‘叫阿尔来修好我,修完就宰了他’?”
霍莉把桶翻过来。假如她把两只脚并在一起(她的动作必须很小心),那么滚轮之间的位置就刚好够她站上去。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卷透明胶带和一个棕色小纸包,接着在滚轮桶上踮起脚尖,伸展身体,把衬衫下襬从裤腰里扯了出来。她用胶带把纸包固定在轿厢天花板靠里面的左上角,那里位于视线高度之上,而且是(已故的比尔·霍奇斯说的)人们往往不会去看的地方。昂多夫斯基最好别去看,否则她就死定了。
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举起来,拍了一张纸包的照片。假如一切顺利,昂多夫斯基就不会见到这张照片,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上什么象样的保险措施。
电梯门已经关上了。霍莉按了一下开门按钮,拖着滚轮桶按原路返回,把它放回楼梯间的拐角平台上。随后她经过璀璨美容产品(这里的工作人员似乎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他让霍莉想起名叫德鲁比狗的老动画角色),走向走廊尽头的先到先得侦探社。她开门进去,舒了一口气,看看手表,快五点半。现在时间非常紧张了。
她走向办公室里的保险箱,输入密码,取出比尔·霍奇斯生前使用的史密斯威森军警手枪。她知道枪里有子弹,但还是转动弹仓,确认了一下,再啪的一声合上。不上膛的枪还不如球棒有用,这是她导师的另一句名言。
躯干中央,她心想,他一走出电梯我就朝他开枪。别管什么装钱的箱子,假如是纸板箱,子弹肯定能穿过去,哪怕他用箱子挡住胸口。假如是不锈钢箱子,那我就只能瞄准头部了。射击距离很短,会弄得一塌糊涂,但——
她哈哈一笑,吓了自己一跳。
但阿尔留下了清洁用具。
霍莉又看了一眼手表,五点三十四分。假如昂多夫斯基守时,那么在他出现前她还有二十六分钟的闲暇。她还有其他事要做,而且都很重要。她不需要去考虑其中哪一件最重要,假如她没能活下来,那么别人必须知道是谁炸了麦克雷迪中学,以便吞食幸存者和失去亲人的家属的痛苦,有一个人肯定会相信她。
她打开手机,点开录音应用,开始口述。
6罗宾逊家给了女儿一辆可爱的福特福克斯当十八岁生日礼物,霍莉在商业区的比尔街停车时,芭芭拉离霍莉的公寓楼只有三个街区,但她在一个路口被红灯拦住了。她趁机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网络搜寻”应用,嘟囔了一声“妈的”。霍莉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侦探社。芭芭拉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现在去那儿,圣诞节快到了,这会儿又是周六的傍晚。
霍莉的公寓楼就在正前方,然而当交通灯变成绿色的时候,芭芭拉右拐驶向了商业区。去那儿用不了太长时间,弗雷德里克大厦的正门肯定锁着,但她知道小巷里侧门的密码。她和哥哥去过许多次先到先得侦探社,有时候他们就会从侧门进去。
我要给她一个惊喜,芭芭拉心想,带她出去喝杯咖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还能一起去吃点东西,随后再看个电影。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笑。
7摘自霍莉·吉布尼给拉尔夫·安德森警探的案情报告:
拉尔夫,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说给你听。我没时间从头确认了,不过最重要的一点你肯定已经知道:我遇到了另一个局外人,和咱们在得克萨斯州干掉的那个不一样,但两者之间有关联。怎么说呢,他就像是个改进过的新型号。
这会儿我在先到先得侦探社小小的接待区这里等他。我的计划是,等他带着我勒索他的钱走出电梯,我就给他当胸一枪,这件事就该这么处理。我认为他来是为了贿赂我,而不是杀我,因为我让他相信我要的仅仅是钱,以及他永不屠杀的保证。他多半不会遵守这个承诺。
我尽可能从逻辑角度考虑过整件事,因为我的生命就取决于我的决定。假如我是他,我会付一次钱,看看后续如何。我会在事后放弃匹兹堡那家电视台的工作吗?有可能,但我也可能会留下,为了试探勒索者,看看对方的诚意。假如这个女人再来找我,问我要第二笔钱,那我就宰了她,从此销声匿迹,过上一两年,再继续以前的行为模式。我也许会去旧金山、西雅图或者火奴鲁鲁,先在地方的独立小台找个工作,接着再向上爬。他会搞到新身份和新介绍人,拉尔夫,天晓得他在计算机和社交媒体的时代怎么能通过检验,但不知怎的他就是做到了,至少在此之前没失过手。
他会担心我把这些情报告诉其他人吗?比如说,告诉他就职的电视台?不,因为只要我勒索过他一次,我就成了他的同谋。我仰仗的主要是他的自信和傲慢。他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凭什么不傲慢呢?他已经逍遥自在地活了这么多年。
但我的朋友比尔教过我,永远要有备用计划。“皮带和吊裤带,霍莉,”他喜欢这么说,“皮带和吊裤带。”
假如他起了疑心,认为我并不想勒索他三十万美元,而是想杀了他,那么他就会采取预防措施。什么样的预防措施呢?我不知道。他肯定知道我有枪,但我不认为他能带枪进来,因为他必须考虑到金属探测器的问题。也许他会走楼梯,这么一来,就算我能听见他的响动,他也还是会干扰我的计划。假如真的是这样,那我就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了。
(停顿)
比尔的点三八手枪是我的皮带,贴在电梯轿厢天花板上的纸包是我的吊裤带,我的保险。我拍了照片,他会想要拿到这个纸包,但里面其实只有一管口红。
拉尔夫,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但也许还不够。尽管我做好了计划,但这次我有可能无法活着脱身了。假如真是那样,我希望你知道你的友情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要是我死了,而你决定继续办由我开始的这个案子,那么请你千万当心。你有妻子和儿子。
8五点四十三分,时间在飞逝。
该死的高速公路大塞车!要是他来得太早,而我还没准备好……
那样的话,我就找个借口,让他在楼下待几分钟。现在我还想不到什么借口,但到时候我一定会想到的。
霍莉启动放在前台的台式计算机。她有自己的办公室,但她更喜欢用这台计算机,因为她喜欢坐在最外面,而不是躲在里屋。要是她和杰罗姆听够了佩特抱怨他不得不爬楼梯上五楼,他们也会来用这台计算机。霍莉知道,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未必合法,但是能够解决问题。之前下载的信息应该还在这台计算机的存储器里,她祈祷最好如此,要是不在,她就完蛋了。不过要是昂多夫斯基爬楼梯上来,那她反正也要完蛋。要是他爬楼梯,那她就有九成把握相信他其实是想杀她,而不是付她钱。
这是一台最新型号的iMac Pro,快如闪电,但今天它似乎永远也启动不起来。等它终于启动之后,她把手机里案情报告的音频文件通过电子邮件发给自己。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U盘,里面存着丹·贝尔搜集的各个化身的照片,以及布拉德·贝尔制作的声纹对比图。她把U盘插在机箱背后,这时她听见了电梯启动的声音。不,不可能,除非大楼里还有其他人。
比方说昂多夫斯基。
霍莉握着手枪跑到侦探社门口。她一把推开门,把脑袋探出去。她没听见任何声音。电梯依然静悄悄地停在五楼,一切只是她的想象。
她没有关门,跑回前台做完她正在做的事情。她还有十五分钟,应该够用了,她只需要删掉杰罗姆制作的补丁程序,恢复让所有人不得不爬楼梯的计算机漏洞。
我会知道的,她心想。要是昂多夫斯基出电梯后,电梯能乖乖下去,那我就成功了。非常好。但要是它不下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9由于正值圣诞季,商店都会开到很晚。用透支信用卡来纪念耶稣诞生的神圣日子,芭芭拉心想。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不可能在比尔街上找到停车位,于是她在弗雷德里克大厦对面的多层停车场门口取了张停车票,一直开到四楼才找到空位。她飞快地走向电梯,边走边环顾四周,一只手放在单肩包里。芭芭拉也看过很多电影,知道女人在停车场会遇到什么坏事。
她安全地回到街道上,快步走向路口,刚好赶上过街的绿灯。来到马路对面,她抬头向上看,见到弗雷德里克大厦五楼亮着一盏灯。下一个路口,她向右拐。顺着这条街向前走一小段有条小巷,巷口的牌子标着“禁止通行”和“仅供维修车辆使用”。芭芭拉拐进小巷,在侧门口停下。她弯腰输入开门密码,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10霍莉打开她发给自己的电子邮件,把附件拷贝到U盘上。她犹豫片刻,看着驱动器图标下的空白文件名。最后她输入了“若血流成河”,真是一个好名字。归根结底,这正是那个怪物该死的人生故事,她心想,鲜血和苦难,它正是因此才能存活至今。
她弹出U盘。接待区的前台是侦探社收发邮件的地方,放着许多尺寸各异的信封。她拿起一个有泡沫衬垫的信封,把U盘塞了进去,贴上封口。她忽然想到拉尔夫的邮件会由邻居家代收,一时间有点惊慌。拉尔夫家的地址记在她心里,她打算把U盘寄到那儿去,但万一被信箱小偷拿走了怎么办?这个念头彷佛噩梦。他邻居姓什么来着?科尔森?卡弗?科茨?好像都不对。
时间正在飞速流逝。
她正要在信封的地址栏上面写“拉尔夫·安德森的隔壁邻居”,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字:康拉兹。她胡乱贴上几张邮票,在信封上潦草地写下:
拉尔夫·安德森警探
刺槐街619号
弗林特市,俄克拉何马州,74012
她在底下又写了“康拉兹家(隔壁)代收”和“切勿转寄,请当面交送”。这样应该可以了。她抓起信封,跑到电梯口,塞进邮筒。她知道阿尔收取信件和做其他事情一样懒散,这封信有可能会在邮筒里躺一整周(不过说句公道话,在这个时代,还用邮筒寄信的人实在寥寥无几),考虑到现在是圣诞季,甚至可能要过更久。但她并不着急,信迟早会寄出去的。
为了确定她没有出现幻觉,她按下叫电梯的按钮。门开了,轿厢停在五楼,里面空无一人。因此那确实是她的想象。她跑回侦探社,尽管没有气喘吁吁,但也有点气急,主要是因为她太紧张了。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她打开苹果计算机的搜索功能,输入杰罗姆给系统补丁起的名字:EREBETA。这是这部讨厌的电梯的品牌名,也是“电梯”这一词语的日语发音……反正杰罗姆是这么说的。
阿尔·乔丹坚决不肯请本地公司来修复漏洞,说只有Erebeta公司授权的维修人员才有这个资格。他说要是随便维修造成了事故,就会引发严重的后果:刑事责任,几百万美元的民事赔偿。现在最好把八层楼的电梯口全都关掉,封上黄色的“故障”胶带,等有资格的维修人员上门。阿尔向恼怒的租户们保证,用不了多久,顶多一周就会有人来,请谅解为您带来的不便。然而这一周拖了将近一个月。
“对他来说没什么不方便的,”佩特嘟囔道,“他的办公室在地下室里,他整天坐在那儿看电视吃甜甜圈。”
最后杰罗姆插手了,他告诉霍莉一些她已经知道的事实(她本身就是计算机奇才):只要你会使用互联网,就能找到任何一个漏洞的补丁。而他们正是这么做的,用她面前的这台计算机连接上了控制电梯的那台低级计算机。
“找到了。”杰罗姆指着屏幕说。当时侦探社只有他和霍莉两个人,佩特出去找保释人拉关系了,看看能不能揽点生意回来。“你看见问题出在哪里了吗?”
她看见了。控制电梯的计算机忘记了去“看”需要停的楼层,结果它只知道起点和终点的存在。
现在她只需要取掉他们给电梯的控制程序打上的补丁,祈祷一切顺利。她没有时间测试,时间太紧张了。现在离六点只剩四分钟,她调出楼层菜单,上面显示出电梯井的实时运行情况,画面上标出了从B到8的各个楼层。轿厢停在五楼,屏幕最上方有四个绿色文字:准备就绪。
不,你还没准备好,霍莉心想,但很快就会准备好了。希望如此。
两分钟后,她刚动完手脚,手机就响了。
11芭芭拉尖叫一声,转过身,后背靠在侧门上,抬头看着抓住她的男人的庞然黑影。
“杰罗姆!”她一巴掌拍在他的胸口上,“你差点吓死我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呢,”杰罗姆说,“女孩和漆黑的小巷是死对头,这是规矩。”
“你说删掉了追踪程序是在骗我,对吧?”
“好吧,是的,”杰罗姆承认道,“但既然你也装了一个,我看你就没法占据道德高——”
就在这时,另一条黑影从杰罗姆背后冒了出来……但不完全是一片漆黑。这条人影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像手电筒光束照射下猫的眼睛。芭芭拉还没来得及叫杰罗姆小心,那条黑影就挥动手里的东西,砸在她哥哥的脑袋上。随着一声可怕的沉闷响声,杰罗姆倒在了地上。
黑影抓住芭芭拉,把她按在门上,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扼住她的脖子,掐得芭芭拉无法动弹。他的另一只手扔下半块砖头,也可能是水泥块。芭芭拉只知道那东西上沾着她哥哥的鲜血。
他俯身凑近芭芭拉。她看见了一张毫无特征的圆脸,头上还戴着一顶毛茸茸的俄罗斯军帽,奇异的光彩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别叫,妹子。你不想喊出声的。”
“你杀了他!”她喘息着吐出这几个字。他没有完全掐断她的呼吸,至少现在还没有,但已经掐断了一大半。“你杀了我哥哥!”
“不,他还活着。”男人说。他微微一笑,露出堪称正牙医师杰作的两排牙齿。“要是他死了,我会知道的,请你相信我。我可以弄死他,你叫一声,或者企图逃跑,换句话说就是惹恼了我,我就继续砸他,直到他的脑浆像老实泉[2]似的喷出来。好了,请问你还想叫吗?”
芭芭拉默默摇头。
男人的微笑变成了咧嘴笑。“真是个好妹子。妹子,你很害怕,对吧?我喜欢。”他深深吸气,像是在吸食她的恐惧,“你应该害怕的。你不该来这儿,但总的来说,我很高兴你来了。”
他凑近芭芭拉,在她耳畔轻声说话。她能闻到他的古龙水,感觉到他肉乎乎的嘴唇。
“你非常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