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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19日 下

  霍莉伸手去拿手机,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的依然是电梯的楼层菜单,但电梯井示意图底下现在多了个选择框,问她是要“执行”还是“退出”。她真希望她能完全确定,选择“执行”就会发生某些事,而且是她期待的某些事。

  她拿起手机,准备把侧门密码发给昂多夫斯基,这时她忽然愣住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不是昂多夫斯基的名字,也不是“未知呼叫者”的字样,而是她的忘年交芭芭拉·罗宾逊的笑脸。

  亲爱的上帝啊,别是真的,霍莉心想。上帝啊,求求你。

  “芭芭拉?”

  “霍莉,有个男人!”芭芭拉在哭,霍莉几乎听不清楚她的声音,“他用什么东西打昏了杰罗姆,我觉得是砖头,他流血流得很厉害——”

  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化身为昂多夫斯基的怪物取而代之,他用训练有素的电视播音员的声音对霍莉说:“你好,霍莉。是我,切特。”

  霍莉无法动弹。其实她没愣多久,顶多不过五秒钟,但在她的内心世界里要久得多。这是她的错。她想赶走她的朋友们,但他们还是来了。他们来是因为担心她,因此这就是她的错。

  “霍莉?你还在吗?”他的声音里有笑意。形势变得对他有利了,而他乐在其中。“这下情况就不一样了,你说呢?”

  别慌,霍莉心想。要是能救他们,我可以牺牲自己,也愿意牺牲自己,但我绝对不能慌。要是我慌了,那我们都是死路一条。

  “是吗?”她说,“你想要的东西还在我手上。你伤害那个姑娘,对她哥哥不利,我就毁了你的生活。我不会罢手的。”

  “你是不是还有一把枪?”他没给霍莉机会回答,“你当然有了。我没有,但我带了一把陶瓷匕首,非常锋利。你要记住,咱们面谈的时候,我会带着这个姑娘。要是我看见你手里有枪,我不会宰了她,那会浪费一个最好的人质,我会在你眼前毁了她这张脸。”

  “不会有枪的。”

  “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我可以信任你。”他依然美滋滋的,听上去放松而自信,“我看咱们就不需要用钱换U盘了。我给你的不是钱,而是这个妹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在撒谎,霍莉心想。

  “我觉得条件很好,让我和芭芭拉再说两句。”

  “不行。”

  “那我就不给你密码了。”

  他笑了出来。“她知道密码,她哥哥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正准备输密码呢。当时我从垃圾箱背后看着门口。我确定我能说服她告诉我,你要我说服她吗?像这样?”

  芭芭拉尖叫起来,霍莉忍不住捂住了嘴。都怪我,都怪我,全都是我的错。

  “住手。别伤害她。我只想知道杰罗姆是不是还活着。”

  “暂时还活着,正在抽着鼻子发出奇怪的声音,大脑也许受伤了。我下手很重,我觉得必须重一点。他块头不小。”

  他这是想吓唬我。他不希望我思考,而是做出本能反应。

  “他流了很多血,”昂多夫斯基说,“头部受伤嘛,你知道的。不过天气很冷,有助于血液凝固。说到冷,咱们就别瞎打岔了,告诉我密码,除非你希望我继续拧她的胳膊,这次我会拧到脱臼的。”

  “4753。”霍莉说。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13这个男人确实有匕首:黑色的刀柄,白色的长刃。他抓着芭芭拉的一条胳膊(被他弄伤的那条),用刀尖指了指输入面板。“妹子,麻烦你了。”

  芭芭拉输入数字。绿灯亮起,她拉开门。“我们能把杰罗姆弄进去吗?我一个人就能拖动他。”

  “我相信你能做到,”男人说,“但是不行。他看着像个酷小伙,那就让他再酷[3]一点吧。”

  “他会冻死的!”

  “妹子,你再不走,就会流血而死。”

  不,你不会杀我,芭芭拉心想,至少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是不会的。

  但他可以伤害她。挖掉她的一只眼睛,划烂她的脸,割掉耳朵。他的匕首似乎非常锋利。

  她走进大楼。

  14霍莉站在先到先得侦探社前台的计算机前,通过敞开的大门望着走廊的另一头。她的肌肉因为肾上腺素而抽动,她的嘴巴干得像沙漠里的石块。她站在那里,听见电梯开始下降,在电梯重新上来之前,她不能按下程序的“执行”按钮。

  我必须救芭芭拉,她心想,还有杰罗姆,除非他已经救不回来了。

  她听见电梯在一楼停下。过了彷佛一个永恒那么久的时间,它又开始上升。霍莉向后退,眼睛一直盯着走廊尽头关闭的电梯门。她的手机放在鼠标垫旁边。她抓起手机,塞进左前裤袋,又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计算机屏幕,把光标移到“执行”上方。

  她听见一声尖叫。上升的电梯隔绝了叫声,但还是听得出是个女孩在尖叫,是芭芭拉。

  都怪我。

  全都是我的错。

  15打倒了杰罗姆的男人挽着芭芭拉的胳膊,就像是在护送心上人走进正在举办盛大舞会的舞厅。他没有抢走芭芭拉的单肩包(更像是对它视而不见),金属探测器在他们经过时无力地嘀了一声,很可能是因为她的手机,抓着她的男人只当没听见。他们经过楼梯间(直到不久前,弗雷德里克大厦心怀不满的租户还只能爬楼梯上下楼),进入大堂。正门外的另一个世界里,圣诞节购物的人羣拎着大包小包匆忙经过。

  我刚才还属于外面的世界,芭芭拉心想。仅仅五分钟以前,一切都还风平浪静。那时候我还愚蠢地以为有一整个人生在等待着我。

  男人按下电梯按钮,他们听见电梯下降的声音。

  “你应该给她多少钱来着?”芭芭拉问。她在恐惧之下感觉到了模糊的失望,霍莉居然在和这个人做枱面下的交易。

  “现在无所谓了,”男人说,“妹子,因为我有了你。”

  电梯停下,门打开,机械女声欢迎两人来到弗雷德里克大厦。“上行。”女声说。门徐徐关闭,电梯开始上升。

  男人放开芭芭拉,摘掉毛茸茸的俄罗斯军帽,把它扔在双脚之间。他抬起双手,做了个魔术师的花哨敬礼动作。“来,看着,我觉得你会喜欢的。咱们的吉布尼小姐当然也该看一看,要不是因为她识破了我的真面目,也就没有这堆麻烦事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极为恐怖,超过了芭芭拉的想象。若是放在电影里,你会说这个特效做得不赖,然而这却是现实生活。中年男人的圆脸从下到上泛起涟漪,涟漪始于下巴,向上扩散时不是越过嘴部,而是穿过了它。他的鼻子颤动,面颊拉伸,眼睛闪烁不定,前额收窄。忽然间,他的整个头部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果冻,它颤抖、摇晃、沉陷、扭动,内部是彼此纠缠、翻腾不息的红色物质。这种红色物质不是血液,它充满了黑色的斑块。芭芭拉尖叫一声,后退撞在轿厢内壁上。她的双腿失去力量,单肩包从肩膀上滑落,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她沿着轿厢内壁滑坐下去,眼睛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她的前后括约肌同时松开。

  果冻头部开始固化,但随即出现的面容与他刚才的脸毫无相似之处。他不再是那个打昏杰罗姆并押着她走进电梯的男人了,这张脸比较窄,皮肤也黑两三个色号,他的眼睛不再是圆的,而是在眼角处上斜。把她拖进电梯的男人有个蒜头鼻,现在这个鼻子更尖也更长,嘴唇比先前薄。

  这个男人比抓住她的男人年轻十岁。

  “这一招很厉害吧,你说呢?”连说话声都不一样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芭芭拉想问他,但词语无法从嘴里钻出来。

  他弯下腰,拉起单肩包的带子,轻轻放回她的肩膀上。他的手指碰到了她,她无论怎么躲都无法完全躲过去,吓得当场尖叫起来。“钱包和信用卡可不能弄丢了,对吧?能帮助警方辨认你,以防……嗯,万一。”他夸张地捏住鼻子,“我的天,这里是不是出了点小意外?哎呀,你知道俗话是怎么说的,人生总有狗屎事。”他哧哧坏笑。

  电梯停下,门徐徐打开,外面是五楼的走廊。

  16电梯停下的那一刻,霍莉飞快地瞥了一眼计算机屏幕,然后点击鼠标。她没有看屏幕上从B到8楼的各个停靠层有没有变灰,杰罗姆在一个名为“Erebeta故障和修复指南”的网页上找到了具体步骤,那次她和杰罗姆自己动手维修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她不需要看,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会知道结果。

  她走到侦探社门口,望向二十五码外的电梯。昂多夫斯基抓着芭芭拉的胳膊……当他望向她的时候,她发现他已经不再是昂多夫斯基了。现在他是乔治,只不过去掉了小胡子和快递员的棕色制服。

  “来吧,妹子,”他说,“动一动你的脚。”

  芭芭拉踉踉跄跄地走出电梯。她瞪大的双眼淌着眼泪,神色茫然,她美丽的深色皮肤变成了灰白色,一侧嘴角冒出白沫。她看上去像个紧张症患者。霍莉知道原因:她目睹了昂多夫斯基变身的过程。

  霍莉本该照顾好这个惶恐的少女,但她此刻不能多想。她必须保持镇定,必须竖起耳朵听,必须依靠她的霍莉希望……尽管希望从未显得如此遥远。

  电梯门徐徐关闭。现在她无法使用比尔的手枪了,因此她的全部机会都取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刚开始什么动静都没有,她的心脏像铅块似的向下沉。但紧接着,电梯没有像Erebeta电梯程序所规定的那样在原地待命,她听见了电梯下降的声音。谢天谢地,她听见电梯在下降了。

  “我带来了我的小妹子,”屠杀儿童的乔治说,“这个妹子不太乖,我觉得她把屎尿拉在了裤子里。过来,霍莉,你自己闻一闻。”

  霍莉没有从门口离开。“我很好奇,”她说,“你到底有没有带钱来?”

  乔治咧嘴一笑,从露出的牙齿来看,他远不如另一个分身那么适合上电视。“事实上,没有。有个纸板箱放在垃圾箱背后,我就是在那儿看见妹子和她哥哥过来的,但箱子里只有几本购物目录。你知道的,就是写着‘房主收’的那种东西。”

  “所以你根本不打算给我钱。”霍莉说。她沿着走廊向前走了十来步,在离对方十五码的地方停下,假如这是橄榄球,那她就在红区内了。“对吧?”

  “就像你根本不打算给我U盘,然后放过我,”他说,“我不会读心,但我学习了许多年的身体语言和表情语言。你完全藏不住心事,我可以确定你不打算放过我。来,把衬衫下襬从裤腰里拉出来,掀起来给我看。用不着完全掀开,你胸口那两颗小豆豆引不起我的兴趣,只需要让我看见你没有武器就行。”

  霍莉撩起衬衫,没等对方发话就原地转了一圈。

  “现在把裤腿拉起来。”

  她也这么做了。

  “一点也不抵抗,”乔治说,“很好。”他侧着头打量她,就像艺术评论家在欣赏油画。“我的天,你真是个难看的小女人,对吧?”

  霍莉没有回答。

  “你这辈子有过哪怕一次约会吗?”

  霍莉没有回答。

  “难看的小毛毛,还不到三十五岁,头发就开始变白了。你甚至懒得掩饰,假如这还不算投降,那我也不知道什么算了。情人节你给假阳具寄卡片吗?”

  霍莉没有回答。

  “我猜为了弥补你的长相和不安全感,你用某种……”他忽然停下,低头看着芭芭拉说,“我的天哪,你可真沉!还有你臭死了!”

  他松开芭芭拉的胳膊,她倒在女卫生间门口,双手分开,臀部撅起,额头贴着瓷砖地面。她的啜泣声很微弱,但霍莉能听见。是的,她听得很清楚。

  乔治的脸突然改变。他没有变回昂多夫斯基,而是换上了一张凶残而讥讽的脸,让霍莉看见了他外表下真正的怪物。昂多夫斯基是猪脸,乔治是狐狸脸,但这张脸属于豺狼,属于鬣狗,属于杰罗姆所说的霜灰色的鸟。他踹了一脚芭芭拉穿着蓝色牛仔裤的臀部,疼痛和惊吓使得她哭叫起来。

  “给我进去!”他吼道,“进去,把自己收拾干净,让大人谈大人的事情!”

  霍莉想跑过这最后的十五码,怒吼着命令他不许踢芭芭拉,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另外,假如他真的愿意让人质去女卫生间待着,那么她想要的机会也许就会到来,至少能打开通往竞技场的大门。因此霍莉坚守阵地,没有动弹。

  “给我……进去!”他又踢了芭芭拉一脚,“等我收拾完这个管闲事的婊子再来找你。你就祈祷她没给我耍花招吧。”

  芭芭拉哭着用头顶开卫生间的门,爬了进去,但乔治还是又朝她的臀部踢了一脚。他望向霍莉,嘲讽不翼而飞,笑容重新浮现。霍莉觉得这个笑容按理说应该很迷人,放在昂多夫斯基的脸上也许确实如此,但放在乔治的脸上就不一样了。

  “好了,霍莉。妹子去屎坑了,现在只剩下咱俩了。我可以进去,用这东西……”他举起匕首,“把她开膛破肚,或者你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就放过她,放过你们俩。”

  我知道你不会的,霍莉心想。等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不会留下任何活口,包括杰罗姆在内——如果他还没死的话。

  她试着在声音里同时表现出怀疑和希望。“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

  “当然能。我拿到U盘就立刻消失,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从匹兹堡电视界消失。我也该换个地方了,早在这家伙——”他抬起没拿匕首的那只手,从上到下缓缓地抹过面部,就像在放下面纱,“放炸弹前我就知道了。我认为这大概就是他放炸弹的原因。所以,霍莉,是的,你可以相信我。”

  “也许我该转身跑进侦探社,锁上门,”她希望她的表情能显示出她真的在这么想,“打电话报警。”

  “然后把这个姑娘留给我的温柔和慈悲?”乔治用匕首指了指女卫生间,微笑道,“我看恐怕不行,我注意到了你看她的眼神。另外,你跑不了三步我就能追上你。我在购物中心说过了,我的动作非常快。好了,废话少说,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我立刻就走。”

  “我有得选吗?”

  “你觉得呢?”

  她犹豫片刻,叹了口气,舔舔嘴唇,点头道:“你赢了。饶我们一命就行。”

  “我会的。”和在购物中心时一样,他回答得太快,太随便。她不相信他,他也知道,而且不在乎。

  “让我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霍莉说,“给你看一张照片。”

  他没有说话,于是她缓慢地掏出手机。她打开相册,选出在电梯里拍的照片,举起手机给他看。

  来,命令我,她心想。我不想主动这么做,所以狗娘养的,你命令我吧。

  他中计了。“我看不清,你过来点。”

  霍莉走向他,依然举着手机。两步,三步,离他只有十二码了,十码。他眯着眼睛看手机。还有八码,你看见我有多么不情愿了吗?

  “过来点,霍莉。我刚变完身,有几分钟眼睛不太好使。”

  你这个黑心肠的骗子,她心想,但还是举着手机又走了一步。他倒下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会带着她一起倒下。但前提是他会倒下,假如真能如此,她完全愿意。

  “看见了吧?在电梯里,用胶带贴在天花板上。你拿了就——”

  尽管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中,但霍莉还是没看清乔治的动作。前一瞬间他还站在女卫生间门口,眯着眼睛看她手机上的照片。下一个瞬间,他已经一只手搂住她的腰部,另一只手抓住她伸出的胳膊了。他说他的动作非常快可不是在开玩笑。他拖着霍莉走向电梯,她的手机掉在地上。进了电梯,他会立刻杀死她,取下贴在天花板上的纸包。接下来他会去卫生间杀芭芭拉。

  至少他是这么打算的。但霍莉有她自己的计划。

  “你要干什么?”霍莉叫道——不是因为她不知道,而是因为此刻她需要这么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按下电梯按钮。按钮灯没有亮,但霍莉听见了电梯嗡嗡启动的声音。电梯上来了,她必须等到最后一瞬间再挣脱他。反过来,等他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他也会竭力挣脱她的。她不能允许那样的结果出现。

  乔治的狐狸窄脸咧嘴微笑。“知道吗,我觉得咱们这事还是会有个好——”

  他忽然停下了,因为电梯没有停。电梯经过五楼,他们看见门缝里的灯光一闪而过,随后电梯继续上升。他在吃惊中松开了双手,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足以让霍莉挣脱他的束缚,向后退了半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顶多只用了十秒钟,但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霍莉从头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

  楼梯间的门砰然打开,杰罗姆扑了出来,脸上全是凝结的血液。他双眼圆睁,手里拿着放在楼梯间的拖把,木柄向前伸直。他看见乔治,冲了上去,边跑边喊:“芭芭拉呢?我妹妹呢?”

  乔治一把扫开霍莉。她撞在墙上,那一下震散了她的骨头,让她眼前冒出无数黑点。乔治抬手抓住拖把,轻而易举地从杰罗姆手里抢了过去。他向后撤身,显然想用拖把攻击杰罗姆,但就在这时,女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了。

  芭芭拉跑出来,举着单肩包里的胡椒喷雾。乔治扭头去看,刚好被喷了一脸。他疼得尖叫,捂住眼睛。

  电梯来到八楼。机械运转的嗡嗡声陡然停止。

  杰罗姆扑向乔治。霍莉尖叫“杰罗姆,不!”,并且用肩膀顶了一下他的侧腹部。他和妹妹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倒在男女卫生间之间的墙上。

  电梯的警报响了,喇叭在尖叫“危险,危险,危险”。

  乔治扭过头,用他发红流泪的眼睛望向那个声音,这时电梯门开了。打开的不仅是五楼的电梯门,所有楼层的电梯门都一起打开了。导致电梯无法使用的就是这个系统漏洞。

  霍莉伸出双臂,扑向乔治。她的愤怒叫声融入了咆哮的警铃声。她伸在前面的双手碰到他的胸部,把他推进了电梯井。有一瞬间他似乎悬在半空中,眼睛和嘴巴因为恐惧和惊愕而张大。他的脸开始发生变化,他的五官渐渐沉陷,但还没等乔治变回昂多夫斯基(如果他打算这么做的话),他就已经掉了下去。霍莉几乎没感觉到有一只强壮的棕色大手(杰罗姆的手)抓住她的衬衫后襬,否则她就会跟着乔治一起掉下去了。

  局外人尖叫着下坠。

  霍莉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但这个叫声让她感觉到了狂暴的喜悦。

  在她听见他的身体砰然落在电梯井底部之前,电梯门就关上了。不仅是五楼的门,所有楼层的门都一起关上了。警铃停了下来,电梯开始下降,前往它位于地下室的终点。轿厢经过五楼的时候,三个人望着灯光在门缝中一闪而过。

  “是你干的。”杰罗姆说。

  “太他妈对了。”霍莉说。

  17芭芭拉膝盖一弯,在半昏迷中倒了下去。她松开手,胡椒喷雾落在地上,滚到电梯门前停下。

  杰罗姆在妹妹身旁跪下,霍莉轻轻地拉开他,握住芭芭拉的手。她撸起芭芭拉上衣的袖子,正想摸芭芭拉的脉搏,芭芭拉就挣扎着想坐起来了。

  “他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

  霍莉摇摇头。“什么都不是。”这很可能就是真相。

  “他不在了?霍莉,他不在了吗?”

  “他不在了。”

  “从电梯井掉下去了?”

  “对。”

  “好,好极了。”她想爬起来。

  “芭芭拉,你先休息一下吧,你刚刚险些昏过去。杰罗姆,我更担心的是你。”

  “我没事,”杰罗姆说,“我脑壳很硬。掉下去的人就是那个电视播音员,对吧?科佐洛夫斯基还是什么的。”

  “对。”他说对了身份,却说错了名字。“硬脑壳先生,你至少流掉了一品脱血。看着我。”

  他看着霍莉。两个瞳孔大小相同,这是个好消息。

  “还记得你那本书叫什么吗?”

  他脸上凝结的鲜血彷佛形成了一张面具,他不耐烦地瞪了霍莉一眼。“《黑猫头鹰:一名美国黑帮分子的崛起与败亡》。”他放声大笑,“霍莉,要是他砸坏了我的脑袋,我就不可能记得开门密码了。他到底是谁?”

  “宾夕法尼亚中学爆炸案的凶手。不过咱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样会引来太多的疑问。杰罗姆,低头。”

  “一动就疼,”他说,“我好像扭了脖子。”

  “你就听话吧。”芭芭拉说。

  “小妹啊,我不是想说你坏话,但你的味道不怎么好闻。”

  霍莉说:“我有办法,芭芭拉。我的柜子里有一条裤子和几件T恤,你应该能穿上。去拿了换上吧,你可以去卫生间里收拾一下。”

  芭芭拉显然迫不及待地想去,但她没有马上离开。“杰,你确定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去吧。”

  芭芭拉走向走廊尽头的侦探社。霍莉摸了一遍杰罗姆的后脖颈,没找到任何肿胀的地方,于是她命令他再次低头。她在杰罗姆的头顶上看见了一个小破口,在低一些的地方看见了一道更深的划伤,不过那一击的主要力量似乎落在了枕骨上,吸收了冲力。她觉得杰罗姆运气不错。

  他们三个都走了好运。

  “我也需要清理一下。”杰罗姆望向男卫生间。

  “不,别清理。我也许不该让芭芭拉去清理的,但我不希望她以……目前这个状态见警察。”

  “我感觉到芭芭拉在计划什么事,”杰罗姆说,他用胳膊搂住身体,“天哪,冻死了。”

  “那是休克的后遗症,你需要喝点热的。我应该给你泡杯热茶,可惜现在没这个时间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跳进脑海:要是杰罗姆搭电梯上楼,她的整个计划(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计划)肯定会彻底崩溃。“你为什么走楼梯?”

  “这样他就听不见我上来了。就算我的脑袋疼得要爆炸,我也知道他会去哪儿。大楼里只有你一个人。”他顿了顿,“不,他不叫科佐洛夫斯基。昂多夫斯基。”

  芭芭拉夹着干净衣服走出侦探社。她又在哭了。“霍莉……我看见他变身,他的脑袋变成果冻。它……它……”

  “她到底在说什么?”杰罗姆问。

  “现在先别管了,回头再说。”霍莉搂了她一下,“去清理一下,换掉衣服。还有,芭芭拉,无论它是什么东西,现在都已经死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她悄声说,走进卫生间。

  霍莉转向杰罗姆。“杰罗姆·罗宾逊,你追踪了我的手机?或者芭芭拉?还是你们俩都这么干了?”

  满脸鲜血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露出笑容。“要是我保证再也不叫你霍莉莓莉了,你能不能放我一马,别逼我回答这个问题?”

  18十五分钟后,楼下大堂。

  霍莉的裤子是条九分裤,对芭芭拉来说太紧了,她好不容易才系上纽扣。她的面颊和额头不再像刚才那样犹如土色。她会好起来的,霍莉心想,她会做噩梦,但她会撑过去的。

  杰罗姆脸上的凝血已经开裂了。他说自己头疼得厉害,但并不觉得眩晕,也没有反胃。霍莉对他的头疼并不吃惊。她的包里有泰诺,但她不敢让他吃。他需要去急诊室缝针,还需要拍X光片,但这会儿她必须先跟他们对口供。等对完口供,她就可以去收拾她搞出来的烂摊子了。

  “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我不在家,”她说,“你们觉得我肯定在侦探社加班,因为之前我回家和母亲住了几天。明白了?”

  两人点头,努力配合她。

  “你们去小巷走维修人员用的侧门。”

  “因为我们知道密码。”芭芭拉说。

  “对。这时忽然冒出来一个抢匪。明白了?”

  两人继续点头。

  “他先袭击了你,杰罗姆,接着他企图攻击芭芭拉。她用包里的胡椒喷雾喷他,喷了他一脸。杰罗姆,你跳起来和他扭打。他跑掉了,于是你们进大堂来,打电话报警。”

  杰罗姆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找你?”

  霍莉卡住了。她想到了要修复电梯的漏洞(趁着芭芭拉在卫生间清理身体和换衣服的时候弄好了,易如反掌),还把比尔的枪放进包里(以防万一),但她根本没想到杰罗姆问的这个问题。

  “圣诞购物,”芭芭拉说,“我们想把你从侦探社拖出去,和我们一起采购圣诞礼物。对吧,杰罗姆?”

  “哦,对,有道理,”杰罗姆说,“我们想给你一个惊喜。霍莉,你在这儿吗?”

  “不,”她说,“我出去了。对,我出去了,去城市另一头买圣诞礼物了,这会儿我就在那边。受到袭击后你们没有立刻打电话给我,因为……呃……”

  “因为我们不想吓到你,”芭芭拉说,“杰罗姆,对吧?”

  “对。”

  “很好,”霍莉说,“你们都记住这套说法了?”

  两人都说记住了。

  “那么现在杰罗姆该报警了。”

  芭芭拉说:“霍莉,你要去干什么?”

  “收拾一下。”霍莉指着电梯说。

  “哦,天哪,”杰罗姆说,“我都忘了那底下还有一具尸体了,我忘了个干净。”

  “我没忘,”芭芭拉打了个寒战,“天哪,霍莉,你要怎么解释电梯井底下有一具尸体?”

  霍莉想到了另一个局外人的下场。“我看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要是他还活着呢?”

  “他从五层楼的高度掉下去,芭芭拉。算上地下室就是六层。电梯还压下去……”霍莉抬起一个手掌,另一个手掌从上面压下去,做了个三明治的手势。

  “哦,”芭芭拉说,她的声音很微弱,“对。”

  “报警吧,杰罗姆。我觉得你没什么问题,但我毕竟不是医生。”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霍莉走向电梯,把电梯叫了上来。补丁重新打好之后,电梯运转一切正常。

  电梯门开了,霍莉看见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这就是俄国人所说的“ushanka”。她想到刚才开前门时从她背后走过的那个男人。

  她回到两个朋友身旁,一只手拿着那顶帽子。“再讲一遍咱们的故事。”

  “抢匪。”芭芭拉说,霍莉觉得已经可以了。他们很聪明,故事里其他的部分也很简单。假如一切都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下去,警察也根本不会关心她在哪儿。

  19霍莉离开他们,走楼梯去地下室。这里散发着陈旧的香烟味和她害怕的霉味,灯没开,她只好用手机照亮找开关。她转动手机,暗影悄然浮动,你很容易就能想象伪装成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潜伏在黑暗中,准备跳出来掐住她的喉咙。她出了一身汗,但脸上发冷。她不得不有意识地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打架。我自己也受到了惊吓,她心想。

  她终于找到了两排开关,全都按下去之后,几排日光灯同时亮了起来,发出蜂窝般的嗡嗡声。地下室是个肮脏的迷宫,到处堆放着箱子和纸盒。她再次想到大楼的管理员,一个标准的贱人,白拿他们付的薪水。

  她找到方向,走向电梯,电梯门紧闭着。这一层的电梯门很脏,油漆已经剥落。霍莉把包放在地上,取出比尔的手枪。电梯的开门钥匙挂在墙壁挂钩上,霍莉取下来,插进左侧电梯门上的锁眼。钥匙很久没用过了,感觉很涩,她不得不把枪别在腰带里,双手一起使劲,这才转动了钥匙。她重新拔出枪,推一侧的电梯门,两扇门同时滑开。

  一股混合了燃油、润滑油和灰尘的气味迎面而来。电梯井的正中央是个状如活塞的长形东西,她后来得知它的学名叫柱塞。在它的四周,散落在烟头和快餐包装袋之间的是一些衣物,就是昂多夫斯基踏上最后这段旅程时身上穿的衣服。这段不长却致命的旅程。

  而昂多夫斯基本人,《切特出警》的男主角,却不见踪影。

  地下室的日光灯很亮,但电梯井底部依然暗沉沉的,霍莉不喜欢这样。她在阿尔·乔丹凌乱的工作台上找到手电筒,仔仔细细照了一圈,特别是柱塞背后。她找的不是昂多夫斯基(他已经不在了),而是某种特定的外来种类的虫子,那些危险的虫子有可能正在寻找新的宿主。她没有看见虫子,曾经寄生昂多夫斯基的东西或许能再活一段时间,但活不了太久。她在凌乱而肮脏的地下室角落里看见一个麻布包,于是捡起昂多夫斯基的衣物,连同毛皮帽子一起塞了进去。最后塞的是内裤,霍莉用两根手指像镊子似的捡起它,厌恶使得她的嘴角向下耷拉。她把内裤扔进麻布包,打了个寒战,轻轻地喊了一声(“哕!”)。她用掌根把电梯门合上,用钥匙重新锁好门,随后把钥匙放回挂钩上。

  她坐下来等待。等杰罗姆、芭芭拉和接警的警员离开后,她把手提包挎在肩上,拎着装有昂多夫斯基衣物的麻布包上楼,走侧门出去。她可以直接把衣服扔进垃圾箱,但那儿太近了,她不太愿意。她拎着麻布包继续走,等她走到大街上,她就只是一个拎着包的普通人了。

  她刚发动汽车,就接到了杰罗姆的电话。杰罗姆说,刚才他和芭芭拉在弗雷德里克大厦侧门遭到了抢劫,目前他们在约翰·M.凯纳纪念医院。

  “我的天,太可怕了,”霍莉说,“你们应该早点打电话给我的。”“不想让你担心,”杰罗姆说,“我们没什么大事,他什么都没抢走。”

  “我这就过来。”

  去约翰·M.凯纳纪念医院的路上,霍莉把装着昂多夫斯基衣物的麻布包扔进一个垃圾桶。外面开始下雪了。

  她打开收音机,伯尔·艾夫斯扯开他该死的嗓门,高唱《神圣快乐圣诞节》,她立刻关掉了收音机。她最讨厌的歌就是这一首,原因显而易见。

  你不可能万事如意,她心想,每个人都迟早会碰到烂事,但有时候你确实能得偿所愿。说到底,一个神志健全的人能够期待的也就无非如此了。

  而那正是她。

  一个神志健全的人。

  注释

  [1] 美国著名民谣摇滚音乐二重唱组合,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流行乐团之一。

  [2] 一座位于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间歇泉,现喷发规律是每九十分钟一次,最高喷发记录为五十六米。

  [3] 原文为chill,也有“那就让他再冷一点吧”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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