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密林中的黑夜来得很快。德鲁走来走去开灯(一共有四盏,一盏比一盏颜色难看),接着开始折腾自动录音机。他听了两遍过世父亲的语音留言,在他的记忆中,和善的老爸从没对孩子们说过一句难听的话,更没抬起过一次巴掌(说难听的话和抬起巴掌是母亲的特权)。他似乎不该抹掉这段话,但老爸的写字枱里没有备用磁带,露西下达的命令也不容违抗。他录的语音留言言简意赅:“我是德鲁,请留言。”
完成这个任务后,他穿上薄夹克,出门坐在台阶上看星空。他常常会感到惊讶,只要离开光污染的地区(尽管法尔茅斯只是个相对较小的城市),你就能看见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上帝在天空中倾泻了满满一罐的光点,而在星河之外则是永恒。宇宙如此广阔,神秘得超乎想象。一阵微风吹过,松树发出特有的悲叹声,德鲁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孤独和渺小。他打了个寒战,起身回到屋里,决定试着在壁炉里小小地生一堆火,只是为了确定生火不会弄得满木屋全是烟。
壁炉左右各有一个板条箱。一个箱子里是引火柴,多半是老比尔最后一次在门廊下补充木柴时添置的,另一个箱子里则装着玩具。
德鲁单膝跪地,翻看那些玩具。一个惠姆欧飞盘,他隐约有点印象:他、露西和孩子们在前院玩四向飞盘,每次有人把它扔进树丛,不得不钻进去捡,其他人就会放声大笑。一个弹力超人阿姆斯特朗,他很确定那是布兰登的;一个芭比娃娃(没穿上衣,不太得体)无疑是斯泰茜的。但其他玩具他不是不记得就是从没见过:一个独眼的泰迪熊,一副乌诺纸牌,一堆零散的篮球卡,一套名叫“砸金猪”的游戏。还有一只陀螺,顶上是一圈戴着棒球手套的猴子,他转动手柄,然后松开手,它晃晃悠悠地在地板上行进,吹出《带我去看棒球赛》的哨音。他不怎么喜欢最后这个小玩意儿。陀螺旋转的时候,猴子似乎在上下挥动手套,像是在求救,而随着转速变慢,旋律渐渐变得有点阴森。
快要翻到箱底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八点一刻了,于是连忙起身打电话给露西。他为电话打晚了而道歉,说他被一箱玩具分神了。“我好像认出了布兰登的弹力超人——”
露西哀叹道:“天哪,我以前可讨厌那东西了。闻起来有股怪味。”
“我记得。另外还有几件咱们的旧玩具,但有些东西我敢发誓我从没见过。砸金猪?”
“砸什么?”她已经笑了起来。
“小孩的游戏。还有一个陀螺,顶上是一圈猴子?会演奏《带我去看棒球赛》?”
“我没印象……哦,等一等。三四年前咱们把木屋租给了一家姓皮尔逊的,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他完全不记得了。假如真的是三年前,他多半正陷在《山顶小村》的泥潭里无法脱身呢。不,应该说他被五花大绑还塞了口球。真正的SM。
“他们家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有些玩具肯定是他的。”
“真奇怪,他居然不觉得可惜。”德鲁看着那只泰迪熊说。它颜色斑驳,一看就知道经常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想和布兰登聊两句吗?他在我旁边。”
“当然。”
“嘿,爸爸!”布兰登说,“你的书写完了?”
“好笑,非常好笑。明天动笔。”
“山上怎么样?过得舒服吗?”
德鲁环顾四周。在吸顶灯和枱灯的光线下,楼下的大房间显得温暖宜人,连丑陋的颜色似乎也看得过去了。要是壁炉的烟囱没有堵死,小小地生一堆火就能解决些许的寒意。
“很好,”他说,“非常好。”
确实如此。他觉得很安全,同时也觉得自己像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明天要动笔写小说了,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期待。字词会倾泻而出,他对此很有把握。
壁炉一切正常,烟道没有堵,通风良好。等那堆小火烧得只剩下余烬了,他去主卧室(开玩笑的,这个房间的大小连转身都勉强)铺床,被单和盖毯有一丝霉味。十点,他关灯上床,躺在那儿仰望黑暗,听着风在屋檐下叹息。他想到老比尔在前院自杀,但念头一闪而过,心里既不害怕也不惶恐。他想到老看门人的最后时刻,枪口的钢铁圆环抵着下巴。他想象着那一瞬间老比尔见到的事物,他的心跳,他的思绪。仰望着肆意生长的烂漫银河时,德鲁的心情与老比尔的心情应该并无二致。现实既深且广,它藴含无数秘密,而且永恒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