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河妖作怪
乌戈戈河畔,食人族酋长奥贝贝的村庄有一间昏暗的小屋,就在这间脏兮兮的屋子里,埃斯特班·米兰达正蹲在地上啃着半块夹生的鱼。他的脖子上拴着一个铁铸的奴隶项圈,连着几英尺锈迹斑斑的链条固定在一个结实的桩子上。这个桩子深深地杵进了地底,它旁边低矮的门通向村庄的街道,奥贝贝就住在这个街道的不远处。
埃斯特班像狗一样被拴在这里已经有一年时间了,有时候,他会爬到小屋低矮的入口晒晒太阳。他有两种打发时间的方式——一种是幻想自己是人猿泰山。长时间扮演过这个角色之后,他如今演得越来越出神入化了。他本身是个好演员,而优秀的演员不仅擅长表现一个角色,他们还可以活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与其合二为一。他认为他就是人猿泰山本尊,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泰山。在这一点上他和奥贝贝的想法是一致的。不过,村里的巫医坚持认为埃斯特班是从河里来的妖怪——人人都知道触怒河妖是什么下场,所以当务之急是不要冒犯他。
正是由于酋长和巫医持有不同意见,他才保住了性命,没有掉到食人族的油锅里。奥贝贝把他看作是自己的死对头人猿泰山,一直都想吃掉他。不过,由于村民们对河妖这一迷信说法心生恐惧,不得不半信半疑地认为这个囚犯是伪装成泰山相貌的河妖,如果伤害了他,巨大的灾难将会降临到这个村庄。无意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保住了这个西班牙人的性命,在某一方的观点得到确证之前他可以苟且偷生。将来某一天,如果他自然死亡,那他就是凡人泰山,验证了奥贝贝酋长的话;但是万一他长生不老,或者神秘消失,那巫医的话将会被当作真理传颂。
后来,他渐渐了解了食人族的语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是多么凑巧的事情。他不再自掘坟墓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宣扬他是泰山,反而故意给人留下模糊的暗示,承认自己就是河妖。巫医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除了奥贝贝之外所有人都陷入了这个圈套。奥贝贝和巫医都是睿智的长者,他们谁都不信河妖这一套,但巫医抓住了这个机会,想趁机让他的信徒们有所敬畏。
除了暗地里相信自己是泰山之外,埃斯特班另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每天对着一袋无意中到手的钻石沾沾自喜。这袋宝贝原本是俄国人克拉斯基从人猿泰山那里偷来的,埃斯特班杀了克拉斯基之后将其占为己有。究其本源,这是在钻石宫中,钻石塔顶下面的老人亲手赠与泰山的,为报答泰山将他从猩猩人的压迫中解救出来的恩情。
埃斯特班经常坐在狗窝里,借着昏暗的光线,对着这些迷人的石头连续发呆好几个小时,把它们数来数去,心中喜不自胜。他把每一颗钻石都拿在手里观察了上千次,想象这么多宝贝可以换算成现实世界的多少财富,又能给他带来多少物质享受和肉体欢乐。
尽管日日与自己身上的污垢做伴,吃的是脏手丢过来的残羹冷炙,但他却拥有和克罗伊斯国王一样的财富,同时也活在对克罗伊斯国王的幻想中。在钻石微光的照耀下,他的破败小屋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华丽的宫殿。然而,一听到脚步声临近,他就赶忙把惊人的财富藏在一块破烂的缠腰布里——那是他仅有的一件衣服。于是,他又变成了食人族酋长的阶下囚。
如今,经过一年的幽闭之后,他产生了第三个打发时间的想法,关系到巫医卡米斯的女儿乌哈。乌哈今年十四岁,长相清秀,对一切充满好奇。在这一年间,她总是站在较远处观看这个神秘的俘虏。最后,熟悉感终于战胜了恐惧,有一天,当埃斯特班躺在小屋外面晒太阳的时候,她走近了他。埃斯特班把她略带羞怯的大胆看在眼里,朝她露出鼓励的微笑。他在全村没有一个朋友,如果他能交到哪怕一个朋友,他的日子也许就会舒坦些,同时也离自由更近一步。最终,乌哈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还是个孩子,一个无知的原始人,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小女人。埃斯特班了解女人。
“我在奥贝贝酋长的村子里住了一年了,”他用从土著那里费力学来的语言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我从来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你这么漂亮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乌哈很高兴,她咧开嘴笑了。“我叫乌哈,”她告诉他,“我的父亲是巫医卡米斯。”
这回轮到埃斯特班高兴了,他没想到命运在捉弄了他这么久之后终于变得仁慈,让面前的这个人从天而降。如果潜心灌溉,眼前的希望之种可能会开花结果。
“为什么你之前从来没有来看过我呢?”埃斯特班问道。
“我不敢。”乌哈简单地说。
“为什么?”
“我怕——”她有些迟疑。
“怕我是河妖,所以会伤害你吗?”这个西班牙人笑着问。
“是的。”她说。
“听着!”埃斯特班小声说道,“但别告诉任何人——我确实是河妖,但我不会伤害你。”
“如果你是河妖,那你为什么还会被困在这里呢?”乌哈问,“为什么你不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然后回到河里去呢?”
“你感到疑惑,对不对?”埃斯特班顺势说道,为自己争取编造谎言的时间。
“不光是乌哈一个人有这个疑问,”女孩说,“最近很多人都在问这个问题。最初是奥贝贝先问的,但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他说你就是泰山,是他和我们的死敌,但是我的爸爸说你是河妖,如果你想逃走,你会变成一条蛇,从你现在戴的项圈中间爬过去。不过,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你没有那样做,所以有些人开始认为你根本就不是河妖。”
“走近一点,美丽的乌哈,”埃斯特班低声说,“这样别人就不会听到我将要告诉你的秘密。”
女孩向前走了一点,朝蹲在地上的人弯下腰。
“我的确是河妖,”埃斯特班说,“我可以来去自如,夜晚当整个村庄沉睡之后,我就在乌戈戈河里游荡,但每次我都会再回到这里。乌哈,我想看一下奥贝贝村庄里哪些人是我的朋友、哪些人是我的敌人,所以我一直在等待。我已经知道奥贝贝不是我的朋友,但我不确定卡米斯是不是。如果他算是我的朋友,那他应该给我带来美食和美酒。我随时都可以走,但我想看看这个村庄里究竟有没有人愿意主动来给我自由,这样我就能辨别谁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人这么做,乌哈,好运会一直陪伴着他的。他可以心想事成,并且长命百岁,因为他不需要对河妖有任何畏惧,河妖会永远助他一臂之力。但是听着,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跟你说的这些话。我会再等一段时间,如果到时候仍然没有在这里找到这样的朋友,那我就会回到乌戈戈河找我的父亲母亲,然后摧毁这里。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女孩受到了惊吓,闪开了,她显然深受触动。
“别害怕,”他安慰她,“我不会伤害你的。”
“但是如果你要消灭所有人呢?”她问。
“这是当然的,”他说,“我没办法帮你——但愿有人可以来解救我,这样我就知道我在这里起码有一个好朋友。快走吧,乌哈,记得不要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了什么。”
她走开了一小段距离,然后转身回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毁灭这个村子?”她问。
“几天之内。”他说。
乌哈害怕得颤抖,她朝她父亲卡米斯的住所飞快地跑去。埃斯特班露出欣慰的笑容,接着爬回屋里去继续把玩他的钻石。
受到惊吓的乌哈晕晕乎乎地走进家门时,她的父亲,巫医卡米斯并不在家,他的几个妻子也不在,这会儿她们正和子女在木栅栏外面的田地里劳作,而乌哈同样应该出现在那里。因为一个人在家,所以她有点时间能够思考问题。她清晰地回忆起来,河妖告诉她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刚才谈话的内容,而她差点儿就因为害怕过度而忘记了。
她差一点就要告诉她的父亲了!
那样的话,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她颤抖着,不敢去想象自己将要遭遇的悲惨命运,还好悬崖勒马了!不过,她现在该怎么办呢?
她蜷缩着身体躺在草席上,用她贫瘠的、未开化的小脑袋拼命地思考。之前,她只需要时不时想办法逃避枯燥的农活,而如今,在她年幼的生命中,她第一次遇上了真正的难题。突然间,她想到河妖告诉过她的一句话,立刻挺直身子坐了起来,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对啊,为什么她没有想到呢?他明明很明白地说过,并且说了不止一次——如果有人救了他,那他就会知道这个人是他的朋友,行善事的人将会长寿,而且可以实现自己的任何愿望。不过,经过几分钟的考虑之后,乌哈又垂下了头——她只是个小女孩,怎么可能有能力单枪匹马地解救河妖呢?
“爸爸,”这一天,当巫医回到家时,乌哈问他,“河妖会怎么消灭那些伤害他的人呢?”
“他的办法多得像河里的鱼一样,数都数不清,”卡米斯回答,“他可能会把河里的鱼虫和丛林里的鸟兽放出来祸害我们的庄稼,这样我们都得饿死;他还有可能在夜晚凭空制造一场大火,烧死奥贝贝村庄里的所有人。”
“你觉得他会对我们这么做吗,爸爸?”
“他不会伤害我的。要不是因为我,奥贝贝早就害死他了。”巫医回答道。
乌哈想起河妖抱怨过卡米斯没有给他送去食物和美酒。但是,尽管她意识到她父亲并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受河妖的待见,她仍旧什么都没有说,她想了另一个办法。
“河妖怎么逃走呢?”她又问,“他的脖子上戴了项圈,谁给他把项圈摘下来?”
“只有奥贝贝能做到,他口袋里的一小块黄铜片能打开这个项圈,”卡米斯说,“但是河妖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当他哪天想自由的时候他会变成一条蛇从铁项圈中间穿过去逃走——你去哪里啊,乌哈?”
“我要去找奥贝贝的女儿。”她边走边答道。
酋长的女儿正在磨玉米,这本来也是乌哈在这个时候应该做的事情。她抬起头,朝走过来的巫医的女儿露出微笑。
“不要大声说话,乌哈,”她提醒道,“我父亲奥贝贝正在里边睡觉呢。”她朝旁边的屋子扬了扬头。来访者坐下之后,两个女孩开始压低声音闲聊。她们谈到了自己的首饰和发型,还谈论了村子里的年轻男孩。每当说到这些,她们就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们的聊天放到任何种族、任何地区的两个小女孩中间都不会有什么差别。在她们说话的间隙,乌哈的视线好多次不由自主地朝奥贝贝的房门移动,她的眉毛因沉思而紧紧地拧在一起。
“下弦月开始的时候你叔叔送了你一只铜丝做的臂环,它现在在哪里呢?”她突然发问。
奥贝贝的女儿耸耸肩:“他把它要回去了,给了他最年轻的妻子的妹妹。”
乌哈变得垂头丧气,是因为她渴望铜臂环吗?她仔细地盯着她的朋友看,陷入深深的思考,眉毛又拧在了一起。突然,她的脸上有了光亮。
“上一次征战的时候你父亲从被俘士兵那里得来的珠子项链呢?”她大叫道,“你没有丢吧?”
“没有,”她的朋友答道,“在我爸爸的房间里。磨玉米的时候戴着不太方便,我把它摘下来了。”
“我可以看一下吗?”乌哈问,“我过去拿。”
“不要,你会吵醒奥贝贝的,他会很生气。”酋长的女儿说。
“我不会弄醒他的。”乌哈说,开始朝小屋的入口匍匐着爬去。
她的朋友试图劝阻她:“爸爸醒了之后我就立刻去取。”但是乌哈没有理会她,只管蹑手蹑脚地朝屋内慢慢移动。进去之后,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眼睛开始适应昏暗的光线。奥贝贝伸展四肢平躺在墙边的睡榻上,他的鼾声很响。乌哈爬向他,动作轻得像只花豹,可她的心跳却像擂鼓一样快要蹦到了嗓子眼。她害怕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会吵醒这个老酋长,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和河妖一样让她恐惧。不过,好在奥贝贝的鼾声并没有停止。
乌哈接近了他,她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房间里暗淡的光线。她看到在奥贝贝的身侧,他的荷包一半被压在身体下面。她小心地伸出颤抖的手,试图把荷包从奥贝贝身下揪出来。正在睡觉的奥贝贝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这让乌哈吓坏了,手赶紧收了回去。奥贝贝换了个姿势,乌哈还以为他醒了——要不是因为吓得无法动弹,她立即就逃走了。幸运的是,她没法动,所以很快又听到奥贝贝恢复了鼾声。不过,她已经被吓得没了胆量,只想趁着没被发现之前赶紧溜之大吉。她最后看了一眼酋长,想确保他是不是还在睡觉。不过,她的视线却落在了荷包上面——奥贝贝笨重的身体已经移开,现在荷包就在她伸手够得到的范围内。
可是,她刚伸出手就立刻缩了回去。她转过身,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感觉天旋地转。突然间,她想到河妖说的灾难,于是她再一次把手伸向荷包,这一次她把它拿了起来。她飞快地打开荷包,查看里边的物品。黄铜钥匙就在那里,因为这是唯一一件她不熟悉的东西,项圈、链条还有钥匙都是奥贝贝从被杀死后吃掉的阿拉伯奴隶那里得到的。
乌哈匆匆合上荷包,把它放回奥贝贝的身侧。她汗涔涔的手里攥着那把钥匙,迅速爬到了门口。
那天晚上,当村子里做饭的篝火燃尽之后,人们在上面盖了一层土,然后回到了各自的住处。这时候,埃斯特班听到了门外有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专心听了一会儿,发现有东西或有人正在朝这边爬过来。
“是谁?”西班牙人问道,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
“嘘!”入侵者用柔和的声调回答,“是我,乌哈,巫医卡米斯的女儿。我来救你了,这样你就会明白你在奥贝贝的村子里是有朋友的,然后你就不会消灭我们了。”
埃斯特班笑了,他不敢相信他暗示的话语居然这么快就结出了希望的果实。显然这个小女孩很听话地没有向外透露一个字,这一点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短时间内真的可以重获自由。他告诫女孩保持沉默,是因为他认为这是散布流言最好的方式。他确信他的话会传到村民的耳朵里,这样一来,那些迷信的人肯定会想办法救他出去。
“你打算怎么解救我呢?”埃斯特班问。
“看!”乌哈叫道,“我带来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你脖子上的项圈。”
“很好,”西班牙人喊道,“它在哪里?”
乌哈向他爬近了一些,递给他钥匙,准备迅速离开。
“等一下!”这个俘虏叫住了她,“我自由之后你必须把我带到丛林里去,解救我的人只有这样做了才能得到河妖的垂青。”
乌哈感到害怕,但她不敢拒绝。埃斯特班用女孩带来的旧钥匙在那把古老的锁上摸索了好几分钟,锁终于打开了。然后,他再次锁上锁,拿着钥匙向门口爬去。
“给我拿武器来。”他对乌哈低声说。乌哈穿过昏暗的街道消失了。埃斯特班知道她很害怕,但是他很确信正是这种恐惧会让她带着武器回来找他。果然,不到五分钟时间,乌哈回来了,交给他一只里边装满了箭的箭筒、一张弓和一把结实的刀。
“现在带我去村口。”埃斯特班命令道。
乌哈带这个逃犯避开主路,尽可能走房屋背后的小道,到了村庄的大门。但是,她有点惊讶,一个河妖居然不知道该如何打开大门,她以为河妖是很睿智的。不过在他的吩咐下,她还是乖乖地向他展示怎么撤下大门上的木条,还帮他把门打开到可以允许他顺利通过的宽度。大门之外是一片通往河流的空地,两边耸立着高大的丛林。看到漆黑的夜色,埃斯特班突然意识到他梦寐以求的自由之路并非一片光明。一想到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独自走进这片神秘的丛林,他心头便涌上一阵不知名的恐惧。
乌哈从大门那里往后退,她已经成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把这个村庄从毁灭中拯救了出来。现在,她只想关上大门,快点回到父亲那里,钻到被窝里去。当然,即使回到家中,她也一定会因紧张和兴奋交织而颤抖,同时害怕着第二天早上的到来,因为那时候村民们就会发现河妖已经逃走了。
不料,埃斯特班这时突然上去抓住她的胳膊。“来,”他说,“跟我去领取你的奖赏。”乌哈挣扎着想跑开,“放开我!”她大叫,“我害怕。”
但是埃斯特班也很害怕,他确信带着这个黑人小女孩走进丛林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进去要好。也许天亮之后他就会放她回去找她的族人,但今晚,他为独自踏入丛林的念头感到战栗不安。
乌哈像狮子幼崽一样剧烈挣扎,努力想挣脱他的手。正当她想尖叫求救的时候,埃斯特班突然捂住了她的嘴,从地上抓起她,快速穿过空地,转入丛林中消失不见了。
在他们身后,食人族的战士们还在酣睡,完全没有意识到小乌哈的命运正在发生巨大的转变。在他们前方的丛林深处,一头狮子发出了雷鸣般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