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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倒数四十四小时三十一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你这麻木不仁、靠不住又自大的混蛋!」
「妳忘了说讨厌和莽撞。」
在和我名存实亡的妻子争执时,我的声音非常冷静,比平时更冷静。之所以说名存实亡,是因为上次见面时我们才决定要离婚。妮琪又开始重复起那些她每天晚上都会唠叨的话题了,「我经常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好问题。来问问现场观众吧。8
老实说我真不知道女性是怎么评价我的。在我和妮琪相识的那间教室里,明明就有一大票比我有魅力又高大迷人的男性,但她就是选择了我。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我的外表。我讨厌看到自己在照片上的模样。通常两百张照片里,顶多只有一张让我看了不觉得丢脸,而且经常是洗坏或采光不佳的那一张,这样别人才看不出我快有双下巴了。早年有人因为我悲伤的眼神,将我与尼可拉斯.凯吉相提并论,但现在我跟他的共同点,大概就只剩稀疏的头发了吧!从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开始,尽管拒绝速食、每周慢跑两次,但还是每年增胖一公斤。妮琪在我们刚开始相处时,把我叫做「收藏品」,这真是个满贴切的昵称,就像是一只需要修理的老旧计时器,老到可以「汰旧换新」,但是老归老,还是很具有吸引力,直接拿去换个新机型恐怕弃之可惜……不过关于这点,现在她自然已经改变想法了。
「有哪个爸爸会把十岁大的儿子一个人丢在重症病房?」她愤怒地问。
我根本懒得跟她解释,当我从车上打给尤利安,告诉他我有急事,要他今天独自去发礼物的时候,尤利安表现得有多么善体人意。毕竟,我没办法带一个十岁的孩子去犯罪现场啊。
「又有哪个妈妈会把得了支气管炎的儿子送去看巫医啊?」我反唇相讥。
真该死,这时如果来一根烟该多好。我下意识摸了摸右手臂上贴的戒烟贴片。
「我才不像你一样!」妮琪愣了一下才回嘴,「你甚至连计程车钱都没留给尤利安。」
「因为我把钱包弄丢了……天哪,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事啊。」
还有时候会有小孩被绑架、被谋杀呢。
「在你的世界里,亚历山大,在你的世界里,坏事好像总会接踵而至,那是因为你有这种招惹祸事上门的本能。」
「拜托,不要又来这套……」
我的手在颤抖。虽然试着冷静下来,但双手却将方向盘握得更紧。从尝试戒烟开始,内心的不安便越发严重。
尽管在三头肌上贴了会令人发痒的戒烟贴片也一样。
「这是你的负面能量在作祟,你自己惹祸上身。」她几乎是用怜悯的口吻说。
「我只是把那些事写下来而已!我是在报导事实真相!妳知道不知道,现在有个神经病在外面毁灭别人的家庭,他用的手段残忍到我隶属的报社都不敢把细节登出来!」
他玩的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游戏:捉迷藏。他玩到整个家分崩离析,至死方休。
我的视线飘到副驾驶座的旧报纸上,上面的标题是我拟的:
集眼者再现!
第三名被害孩童的尸体遭寻获。
我当记者时,就如同早年还在当谈判专家时一样,经常挑战报纸的忍受极限。可是在集眼者的案子里,残忍的程度一再创新高。他杀害母亲,把小孩掳走,只给父亲一点时间找回被藏匿的孩子,若是父亲没找到,孩子就会窒息而死。至于那个心理变态把小孩尸体左眼挖走的部分,已经完全冲破了正常人想象的界限。
「负面思考操纵你的生活,」妮琪继续说教,「多一点正面思考,好事就会降临到你身上。」
我沿着环快,开到位于梅瑟丹的匝口。虽然试着倒数十秒,但没什么用,我数到七就沉不住气了。
「正面思考?妳是疯了吗?集眼者的游戏已经玩了三回合!」
六名死者:三个妈妈、两个女孩、一个男孩。
「难不成妳相信,那个疯子会因为我现在把车停到路边、唱首有趣的歌就罢手吗?不,我告诉妳怎么做会更好!也许我该写封信给大宇宙,就像妳床头柜放的书里写的那样。」我火大地说:「再不然我应该打电话给那些让妳砸了大把钞票的占星热线去问问,搞不好电话那头的家庭主妇可以从咖啡渣中,看出集眼者躲在哪儿—」
我把手机拿开,看看是谁插拨进来。
「妳先不要挂。」我说着,然后心怀感激地接起插拨电话。
8 Who Wants To Be A Millilonaire,类似台湾「超级大富翁」益智节目,挑战者可以选择问现场观众的意见。
79「嗨,亚历山大,是我,你最爱的实习生。」
法兰克.拉曼。
他还真不会挑时间,不然我就会问他说:「最爱的实习生?你被解雇啰?」但我现在没那个心情开玩笑,只短短应了声哈啰。
「我也不想在你休息的时候吵你啊,亚历山大。但泰雅问你会不会来开十二点的会?」
编辑室里的多数同事对法兰克这种鬼灵精的态度觉得很感冒,我却满喜欢戏弄这个二十一岁的毛头小子,也许是因为我们有忘年的相同波长吧!编辑室中许多新人都抱持着错误的工作态度:他们觉得在媒体业工作很酷,希望哪天能够登上舞台,就像他们写的那些励志报导内容一样。但法兰克不是这样想的。对他而言,新闻业不是工作,而是天职。我猜就算报社降薪,他仍然会乐在工作。他自主性加班的时数累积起来,让他的时薪简直和索马利亚的农工一样低。
以前我在小说里读到像类似于「从你身上看到我的影子」之类的句子时,总会忍不住翻白眼,然后阖上那本烂书。
但四个星期前,当我在影印室发现法兰克的睡袋时,竟然兴起同样的想法。这个实习生让我想起以前在警界受训的时光—病态地沉溺在工作里,偶尔还瞧不起带我的人。
「我必须提醒你,来开会的时候最好有些东西可以讲,但千万别是对手网站上早有的旧消息。不然,你知道那只母老虎是怎么说的……『拍手的人很多,但听不见掌声』。」
法兰克听起来比平常还要亢奋,就好像一个人明明快睡着了,却不想让别人发现一样。我想他今天为了打起精神,一定喝了无数杯咖啡。
编辑会议。
我闷哼了一声。「请告诉我们的总编,我今天不会过去。」
又来了……
「唉呀。」他笑说:「挨骂的人是你,但受苦的却是我。泰雅会迁怒到我身上,说不定她会派我去参加飞鱼记者年会之类的鬼东西。」
「她会忘记的啦,而且我今天需要你。」
法兰克紧张地咳嗽。我猜他此刻正隔着萤幕偷看总编辑室的动静,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脸图谋不轨的样子。
「我该怎么做呢,总统先生?」他低声说。
「去我的办公桌,某个抽屉……我想应该是最底下那层,里面有五十欧元跟一张信用卡,用橡皮筋绑着。」
有一会儿工夫我只听见空气中的声音,还有办公室里常见的声响。
「……只有二十欧元耶,你吹牛!还有一张绿色的美国运通卡,不是白金卡。」
「你马上把它们带来给我。我把钱包弄丢了,车子也快没油了。」
「你把钱包丢了?太衰了吧。」
我听见办公室椅子刺耳的声响,可以想象法兰克是怎么坐在我的办公桌上讲电话:他把话筒夹在锁骨跟下巴中间,两只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叉在短发的后颈。
「你钱包里好歹有放一张孩子的照片吧?」
尤利安的照片?
「为什么?我没有放。」我有点混乱了。
「这可不妙,相当不妙。」
他清了清喉咙,显然是要长篇大论一番。
「根据赫特福德大学9的研究报告指出,如果钱包里有私人物品,譬如说有小孩、老婆或甚至小狗的照片,遗失后比较容易找回来。」
「真有趣。」我说。但他显然没听出话里的嘲讽意味。
「他们故意弄丢二十个钱包,实验看看哪些找得回来—」
「法兰克,够了,好吗?我现在没时间听这些废话。」
我终于忍不住了。「快点带着钱跟信用卡来找我。」
我把地址给他,最后不忘叮嘱,「动作快!我觉得『他』又要开始行动了。」
电话那头忽然像是断讯一般的死寂。在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时,我还担心是我把车开到没讯号的地方了。
「你是说集眼者吗?」法兰克问。
「没错。」
「干!」他喃喃自语。他还太嫩,没办法把这种事情当作家常便饭,我也尽量避免让他接触这类资讯以保护他。现在他知道,鬼扯的时间已经过了。
一年前,我在一堆实习申请表中捞到法兰克。泰雅.贝格多芙跟我意见相左,她比较喜欢另一个慕尼黑新闻学校的洋娃娃,觉得法兰克样子像个「奶油小生」。她看着法兰克的照片评论:「他看起来就像那种印在面包纸袋上的小孩,不管到哪儿都不会有人把他当一回事。」
但法兰克是唯一以报导文章而非自传内容提出申请的人。他的那篇报导,内容讲述关于私人安养机构对失智症病患的严重照护疏失。一共写了四页。然而,法兰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冷知识狂,不管时机恰当与否,他总热中于畅谈从通讯社、图书馆和网路上搜寻到的无用知识。
「我们十五分钟内见。」我说。回头接回和妮琪的通话,很意外她竟然还没挂电话。
「听着,我很抱歉,但妳现在得去接尤利安。」我试着用沟通的语气说话。雨越下越大,气温也下探到零度,一个戴帽子的男人在我前面踽踽独行。「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但我现在真的得去工作。」
妮琪叹了口气。看来在等待的空档,她情绪也渐渐冷静下来。「唉,亚历山大。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明明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以写,比方说喜乐与爱,或是无私奉献以改变世界的人……」
我经过一片鸟栖地。柏油路走到底后,路面开始出现坑洞,随后接到一条森林小径。以前我常在这里打网球,所以对环境相当熟悉。这条路没有直接通往库伦路。在这种情况下,绕个弯或许比较好。
「但那时的事件……」
当时在桥上。
「摧毁了你内在的一部分。明明大家都原谅了你,你却没办法走出来。我说对了吧?我们已经讨论过无数次:那是正当防卫,你没做错什么。当时有人录影,影片可以证明你的说词。」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不接受命运的安排,转变人生方向,反而一直追踪犯罪。你也许不再用枪了,但却改用录音机跟原子笔……你总是钻牛角尖。」妮琪的声音在颤抖。「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对死亡那么着迷?为此可以抛妻弃子,连家庭都不顾?」
我颤抖的双手再度紧握方向盘。
「你在处罚自己吗?你一再追踪那些邪恶的事情,是不是因为你把自己也当成坏人了?」
我屏住呼吸,不发一语,盯着面前的挡风玻璃思考。当我终于想出该怎么回应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曾经深信「唯有死亡才能拆散我们」的女人已经挂上了电话。
这条森林小径早已成了骑马散步的道路。左边是一排低矮乔木,右边则是网球俱乐部的球场。我无视于汽车禁止通行的告示牌,把车慢慢开到角落。
最糟糕的是,我想着,看着前方两百公尺处闪闪发亮的警车警示灯,封锁住通往库伦路的道路……最糟糕的是,在妮琪古怪的思维里,有一部分推测是正确的。
我倒车,将富豪汽车停在网球场的挡泥网边。
尽管我们为了养育孩子和人生计画的问题吵个没完,但是能和妮琪在一起那么久,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半年前我们就已经分居,但她仍是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
我下车,打开后车厢,将运动包底下的行李箱拿出打开。
她可以透视我……我一面想着,一面穿上避免破坏犯罪现场的防护衣:雪白的塑胶服,以及一双亮绿色的塑胶鞋套。我将鞋套套在原本穿的「Timberland」皮靴上。
邪恶对我有吸引力。
无法抗拒。
而且不知道原因何在。
关上车门,我窥探案发现场的道路,接着转身走向另一边,消失在森林里。
9 University of Hertfordshire,位于英国伦敦。
78 倒数四十四小时又六分钟 菲利浦.史托亚(谋杀调查组组长)菲利浦注视着死者的双眼,宛如听见她的尖叫。他感受到无声的谴责。在念书时,鉴识科学系主任总是警告学生:即使能够和恐惧保持距离,但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探员,在面对尸体时也难免会心生恐惧。那些被玷污、伤害、谋杀、任昆虫野兽啃囓或受风吹雨打的死者,即使我们将之视为单纯物证,但是从他们眼里发出的怒吼,很难让人视若无睹。
今天的死者嘶吼声格外震耳欲聋,让菲利浦直想要转身摀住耳朵。
那年轻女尸双足赤裸,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晨袍,晨袍底下一丝不挂。露西亚.陶恩斯坦陈尸在距离方形仓库只有几步的草坪上,面部朝地。今天早上,她的丈夫在别墅花园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双腿分开,露出修剪过耻毛的阴部。然而,这极可能不是单纯的性侵案。
失踪的双胞胎兄妹:多俾亚和蕾雅,以及露西亚手中握着的码表都别有意涵。
集眼者心理变态的意涵,菲利浦想。
三个月前,本地发生了二战后最惨绝人寰的连续杀人案。彼德.史特拉尔,一名四十二岁的水泥工,完成了在法兰克福的一桩大工程后,准备回家与家人共度周末。几年来他一直没有善尽丈夫与父亲的职责,想借机放个长假陪伴家人。他买了鲜花送给妻子,而送女儿卡拉的则是一个塑胶娃娃,只是他再也无法送出这两样礼物。他在屋前走廊上发现脖子扭断的妻子,手里握着一只码表。码表形式普通,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
鉴识小组想从死者手中将码表取下的时候,触发了倒数计时。数位显示器开始计时,时间一分一秒倒流。
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定时炸弹,担忧威力足以将特雷普塔10的出租公寓炸成平地。但后来才明白,倒数计时跟失踪的孩子卡拉有关。卡拉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无论是警方或绝望的父亲,都不知道那心理变态究竟把孩子藏到哪里去。这是一场捉迷藏,要是不能在四十五小时内找到人,孩子就会被灭口。后来大家都以为,被绑架的孩子是在拘禁地点窒息致死。然而,基于侦察不公开的考量,有一项验尸结果没有公布:受害者是溺死的—卡拉的尸体最后在玛莉安费尔德郊外被寻获,因为该处没有水,显然不是第一现场—法医鉴定结果显示,从被害者气管残留的气泡里抽取到骯脏的家庭民生用水,那也是每个被害者死亡的共同点。由此可以推断,集眼者可能将孩子们掳到同一处地方监禁起来。但由于从水质和被害者的皮肤分析中,无法判定出犯罪的水域位置,使得断定作案地点的可能性大受限制。事实上,每一间拥有地下游泳池的房舍都有嫌疑。
就连个该死的浴缸也有可能是杀人的地点,菲利浦想。
现在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无论是卡拉、美拉妮还是罗伯特—这几个礼拜以来相继遇害的三名幼童,都不是在野外死亡的。而且那也不是他们失去左眼的地方……
「我要干掉他。」当菲利浦文风不动地跪在尸体前检视时,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就算是死亡,也难掩露西亚努力节食和健身得来的魅力。如此风情万种的女人身边必不乏男人,当然,她们的男人都比较老、比较丑—可是别忘了—也比较有钱。托马斯.陶恩斯坦一定不会只有一幢别墅。当然,也未必只有露西亚一个女人。
「我要干掉那个混蛋。我发誓我要干掉那男的!」
站在菲利浦背后的同事得弯下身子,才能够走进刚搭好的临时验尸棚。米克.休勒科夫斯基身高将近两百公分,他是那种当你想要把冰箱搬到六楼时会请来帮忙的朋友。
「也或是个女的。」菲利浦喃喃说。他起身时,膝盖嘎嘎作响,视线并未从女尸身上移开。
「什么?」
「我是说,休勒,你要杀的有可能是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我们还不知道凶手的性别。」
被害人都是女性跟孩童,身材不高大也没什么力气。也就是说,他们的反抗力量不会太强。现场不见打斗的痕迹,说明凶手挑准被害者毫无防备的时机下手。杀了露西亚.陶恩斯坦,并且绑架多俾亚跟蕾雅的人,可能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负责犯罪心理剖绘的教授亚德里安.霍佛特也说:凶手甚至有可能在调查小组里工作。但能推测的线索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休勒吸一吸鼻子,摸一摸双下巴,端详着头部被扭转成奇怪直角的女尸。颈椎断裂。这是集眼者的惯用手法。
女尸张得极大的双眼彷佛穿透两位探员,凝望乌云遮翳的天空。
不,那双眼不是在注视着天空,而是在尖叫。
「干,我才不管。」休勒在冰冷空气中吐气。「就算凶手他妈的是个修女,也照杀不误。」
菲利浦点点头。身为调查组组长,他有义务阻止手下别太冲动。但他只说:「我会帮你。」
我也不行了。我受够了。这一次,他得在哪个慢跑者被溺死的童尸绊倒前,在这变态的捉迷藏游戏里获胜并且抓住凶手才行。
一具童尸,左眼还被变态给挖走了……老天,今天早上是怎么了?
菲利浦看着休勒,休勒义愤填膺,彷佛恨不得把验尸棚给拆了。但他得承认,自己想要破案的动机和休勒不一样。
休勒想要的是复仇,但菲利浦想要的,只是一个比现在更好一点的人生而已。真该死!他追缉那些社会害群之马已经二十年了,拜这份工作之赐,他才不过四十开外年纪,看起来却像颗烂透的苹果。斑驳的皮肤、干瘪发皱的眼圈以及光秃秃的后脑……都是长期压力和睡眠不足造成的后果。如果这是一份收入足以令女人将外貌条件抛诸脑后的高级职业,那后果再糟都不成问题,但警察工作可不是个肥缺。他一直单身,而大部分逮捕的罪犯一小时赚的钱都比他辛苦工作一个月还多。
休勒想要的是复仇,而我想要的是升迁。
更该死的是,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坦承这种渴望。但菲利浦不想再干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了。他本该在政治圈舒舒服服当个主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优渥的薪水,还有一张惬意的大办公桌……
应该由其他人在雨中跪看裸体女尸才对!
然而现在距离他的梦想有好几光年那么远,就算他无法找到终南捷径,但能够不必当一般的制服警察,就应该庆幸了。虽然他跟休勒的缉凶动机不太一样,但至少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疯子!」
菲利浦用麻木的手指摸着口袋里的小塑胶袋。法医在电话中说明验尸的重点,等到法医一来,他就要进到别墅去。被害者的丈夫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由一个心理学家负责照料他。菲利浦希望小塑胶袋里的东西,足够让自己在接下来的四十五小时内保持清醒。
搞什么……?
他先听见声音,然后注意到情况有变。棚外两公尺处有动静,落雨不是打在地面上,而是落在什么坚硬的物体表面、落在衣服上……精确来说,雨滴是落在鉴识小组常穿的白色防护衣上。
「妈的,那混蛋来这里干么?」休勒问。他对集眼者无处宣泄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出口。休勒一直视某个记者为眼中钉,而此刻,那记者就站在听得到两人对话的距离望着他们。亚历山大.佐巴赫慢慢走近,和另一个高度大约矮他一个头左右的年轻男子站在栅栏边上。
名字好像是叫弗里兹?还是法兰克或法兰兹吧?菲利浦依稀记得,亚历山大曾经在某个记者会场合介绍过这个人。
「他妈的!」休勒大吼,伸手拿起手机,但菲利浦将手按在他的肩上安抚他。
「你留在这儿,让我来处理。」
10 Treptower,柏林的一处高楼建筑群。
77菲利浦戴上羽绒夹克的帽子,穿过密雨。即使心中怒气冲冲,他还是满高兴能找到一个空档,可以暂时不必思考个人的烦恼。
「你来这里干么?」他走到栅栏边问。佐巴赫的同行者退开了些。「你他妈的来这里干么?」
他没有故作亲切的将手伸向对方,也没有走出花园到外面去。他站在树荫下躲雨。
「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第一个来的人?」佐巴赫问,语气听来不像是抢得先机的兴奋,倒像惊讶。菲利浦认识他那么久,知道他从不是个喜欢抢先的人。他只想要真相。他不像那些媒体同行一样,会在采访稿上标示全名,而总是用一个缩写。但每个人都知道「A.Z.」是谁。
菲利浦悻悻然将湿透的手插进裤子口袋。
「是,你是第一个来的。但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佐巴赫一脸皮笑肉不笑。他的头发全湿了,双手也因寒冷而变红,但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噢,拜托,菲利浦,我们认识多久了?你难不成想听我说『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吧?」
「看你那身防护衣和鞋套就知道绝不是偶然。」
菲利浦摇头说。偶然是狗仔媒体最常用的借口。但窃听警方内部无线电频道可是不被允许的事。
「不行,佐巴赫。这次不能就这样算了。我要听真话,还有别说是靠你那什么狗屁直觉。」
佐巴赫是个怪胎。当年他们共事时,佐巴赫灵敏的直觉有时会让他感到毛骨悚然。即使没有拿到心理学学位,佐巴赫依然是警方数一数二的谈判专家。他的同理心、口才以及察颜观色的能力,都教人啧啧称奇。可惜最终桥上的惨剧毁灭了一切。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佐巴赫揩去眉毛上的水珠。「我以为我们有共识。你知道的,很多案子我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我从不写有损警方声誉的事,甚至想办法协助你们,不是吗?」
菲利浦点点头,豆大的雨滴沿着羽绒外套的帽沿落下。佐巴赫虽然被革职,却仍和警方维持着密切的互动关系。即使在那场意外七年后的今天,他还是会不定期参与办案。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讨论中抛出关键性的问题,让警方得以顺利侦破案件,所以一方面出于感谢,另一方面也看在长期合作的份上,他们总让他可以及早取得重要的资讯。
然而今天这位离职同事的行为太过分了。
「我们就别再兜圈子了,佐巴赫。你老实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明明知道原因啊。」
「告诉我。」
佐巴赫叹了口气。「我刚好窃听到警方的无线电频道。」
「别耍这种花招。」
「你什么意思?」
菲利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这话应该我来问吧!快说,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佐巴赫脸色苍白。他抽动嘴角,想摆脱对方的控制,但没有挣脱。「我没有耍花样,说的都是实话。你们在频道里用了『一○七』的代码。」
菲利浦猛摇头。「第一,这个代码我们早就不用了;第二,从上次找到尸体后,我们就接获内部指示,如果是集眼者的案子,必须使用更安全的线路通讯。由于你的报导,我们在媒体上任人宰割。你难道觉得,我们会让这种敏感讯息传到业余广播玩家的耳里吗?」
雷声在远方隆隆作响,天色更显晦暗。
「你没骗我?」佐巴赫不可置信地问,拨了拨湿掉的头发。
「没骗你。没有什么见鬼的警方无线电广播,我们什么消息都没发出去。」菲利浦怀疑且愤怒地瞪着他,「所以你就别再玩那些小把戏了!佐巴赫,告诉我为什么—你他妈的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知道,我们在这里找到尸体?」
76 倒数十三小时又五十七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我说着,眼神在诊疗室到处飘移。「我最近甚至能听得到幻音!」
第一次来就诊时,我就心想,这么多病人缴的钱究竟都用到哪去了呢?这栋精神科大楼的砖墙外观斑驳不堪,显得极其破旧,而内部更需要好好整修一番。从我到这里来看诊,待过三个不同的诊间,差别只在于房间大小,以及从天花板蔓延到地板的水渍大小。
「侯特医生,我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我已经没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了,所以我想问的是:它会和『那件事』有关吗?」
七年前我射杀那个女人的那件事。
副主任医师坐在办公桌前专心地看着我,不发一语。马汀.侯特医生是个有天赋的聆听者,这让他注定走上精神科医师之路。然而此刻我如此惶恐,他却温和地微笑着。我不记得以前的诊疗过程中,他是否曾经有过同样的反应?但在我看来,他实在笑得很不是时候。
我坐立难安,跷着腿晃来晃去,满脑子只想抽根烟,而医生却笑得更开朗了,这让他看起来更显年轻。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以为他是学生,没想到他是数年前跟着享誉全国的心理医师维克多.拉汉兹的治疗一起登上报纸头版的专家。
先前我像许多人一样低估他的实力,但说到治疗人格障碍的权威,没有人会遗漏他。他看起来就像个年轻人:皮肤光滑,气色红润,眼白甚至比衬衫里头的汗衫更明亮,只有略显稀疏的头发和偏高的发线,才透露出一丝真实岁月的痕迹。
「你先冷静,」他终于开口,从身旁的玻璃柜取出一本薄薄的档案。「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什么好担心?
「昨天我在警方无线电频道里听到根本不存在的声音,你却说不必紧张?」
他点点头,打开档案夹。「好,我们来回顾一次全部的情况。从桥上那次事件以后,你开始就医,当时你有认知障碍。」
我咕哝了一声表示同意。
我的梦魇侵入我的生活。
我没办法更具体地描述情况,但那些恶梦一定与桥上那个女人以及孩子的事有关。起初我只会闻到伴随恶梦来袭的气味,然后接着是听见,最后我看见……譬如说,在悲剧发生后的两个礼拜,我曾梦到雷击。我光脚逃命,被沿路的玻璃碎片、针和生锈的罐子给割伤,好不容易逃到一座垃圾场。垃圾场中央有一棵金光闪闪的树,我跑到树荫底下……
避开柳树。11
我在梦中哭泣,根本认不出自己抱住的是什么树。
远离橡树。
我显然落入陷阱,而致命的雷殛转瞬将至。
找棵山毛榉。
当我颤抖着手指触摸到树皮时,可怕的事发生了。那棵树起了变化。树皮软化,像果冻一样黏稠,什么东西缠绕在指尖上。等我认出那黏稠的玩意儿是蛆虫时,牠们已经不只爬在我手上,而是黏附全身。我张口大叫!紧接着,又看到树木和垃圾场全都是由甲虫、蝇蛆和蠕虫组成的……我在大吼中醒来!
即便惊醒,梦中垃圾场的腥臭味依然挥之不去。我打开窗户,还是没办法好好呼吸。屋里没有新鲜空气,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恶心气息。虽然那是个万里无云、阳光普照的周日清晨,但一道闪电劈中窗前的树,把它轰得支离破碎,碎片变成无数蛆虫,形成一道痉挛抽动的湍流,越过草地直向我们的房子袭来……
就在蛆爬满屋前,蠕动着向我掩杀而来之际,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揪住了我,把我从窗边拉开—是妮琪。
我的叫声惊醒了她,将她吓个半死。后来她告诉我,她费了足足一小时才让我彻底平静。
「后来你就停药了。」侯特医生将病历翻到下一页。
「你先前曾服用精神疾病药物,状况有所改善,你的认知障碍在两年后完全消失。」
「但是它潜伏了好些日子,昨天又发作了。」
「不可能。」侯特医生看着我的病历,嘴角又扬起那让我不习惯的微笑。
「不是旧疾复发吗?」我诧异地问。
「嗯,我治疗你的时间不长,不便妄下诊断,但我也不想否定你所经历的幻觉……我怀疑,你可能是精神分裂症。」
「怎么说?」
「我不想妄下断语。请给我多一点时间,明天早上我就能看到你的血液筛检报告,然后再来看看我的判断是否正确。」
我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想。如果是其他病人,一定会信任侯特医生的推断。我也很想相信他说的话,我的这些症状最好能够有个合理的解释。但若不是认知障碍的话,那就表示……
……表示那些幻听是真的。若真是如此,我和集眼者之间就有某种关联……
想到这里,右耳耳鸣起来,就像有人在我耳边敲击音叉一样。我微笑起身,和侯特医生握手道别。但在离开诊间后,又马上想掉头回去,请他开个安眠药处方给我,毕竟这几天夜里我几乎没有阖眼。就在这时,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
打给我!简讯上写着,我的耳鸣更响了。
快。在一切太迟之前。
回顾从头,我想,我与死亡的赛跑就从这瞬间展开。
11德国古谚,告诫人们在暴风雨时应该避开柳树、橡树、云衫,躲到山毛榉下。
75「怎么了?」
法兰克在电话响了一声之后马上接起来,声音听来比我还焦虑。「我怕。」
怕?我没想到法兰克会这样形容自己的感觉。他通常总用调皮的连珠炮当幌子,避免旁人注意自己真实的情绪。譬如说,他写过的那篇报导,谈安养院对老人的不当照护。法兰克称为「烂肉报导」。不过我从字里行间可以读出他的怒气和绝望,尤其谈到安养院因支出考量,不愿开止痛药给乳癌末期的失智病患那段,他没有直接攻击,只是描写护士冷酷的揶揄,「她怎么会抱怨?她的孩子一个星期只来探望一次,而她又什么都记不得了。」尽管法兰克从不向我承认,但我知道,在报导刊出后,安养院的人事异动一定让他心底十分高兴。
「你在哪里?」他匆忙问。
「调查。」我走出诊所的旋转门。至今只有妮琪知道我的健康问题,也只有她能知道。「老天啊,又怎么了吗?」
「你知道吧,百分之九十的司法不公都来自于旁证有误……」
「就省省那些废话,直接跟我说重点吧。到底怎么了?」
「是你钱包的问题。」
干。我撑着头。在昨天的一阵混乱后,我完全忘了要停办信用卡。
「警方备案了吗?」我边问边望向十一月的阴暗天空。温度比我来的时候还要明显下降许多,不过至少没再下雨了。
「他们打电话和去你家都找不到你,所以就跑来编辑部了。」
难怪菲利浦在我来看医生的路上拚命打我的手机。我原本想在看诊完后再回电的。
「不要告诉我户头已经被掏空了。」
「更糟喔。」
更糟?捡到钱包的人,除了榨干钱包主人之外还会做什么?
「欸,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我在停车场上寻找我的车,中午才加满油。「你是喝醉了还是怎样?把话说清楚。」
「我在去倒咖啡的路上,经过泰雅办公室的时候听到的。」
泰雅.贝格多芙?警方跟女总编辑有什么好谈的?
「别再拐弯抹角了,法兰克,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噢,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们找到你的钱包了,里面的东西都还在,连现金也是。」
是哪个白痴把他的越野车停靠在我的富豪汽车旁边?为了不刮花它的烤漆,我只得从副驾驶座方向上车。
「这明明就是个好消息啊,不是吗?」
「他妈的,才不是呢。他们是在案发现场附近找到你那该死的钱包。就在花园里。」
我正要从口袋中掏出钥匙,闻言不禁停下动作。
案发现场附近?
这不可能啊!这通电话忽然显得很不真实。我无法……不,我不相信他现在说的话。
「哪个花园?」尽管我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但还是问了。
「就是他们找到那母亲尸体的花园啊。」法兰克嘀咕说。
「集眼者游戏第四回合的被害人—」我话没讲完就直接把电话挂了。
74我终于从门缝钻进车里去。说真的,我何苦替那辆紧挨着我的越野车着想呢?就算那车子的后照镜有网球拍那么大,他还是会撞烂那个破玩意儿的。
在医院停车场上,我必须强迫自己遵守时速限制,但驶离医院,我就催油门直奔波茨坦街。
想清楚。你一定得想清楚。
但我此生从未认为自己是做事冷静谨慎的那种人。
几个月前,我才跟报社的广告业主起冲突。那间食品工厂试图花钱消灾,希望我不要让屠宰场里虐待动物的残忍照片外流—从其中一张照片上可以看到,牛只挤在超载的货车上,被绞盘吊起前脚—我让对方付现五万欧元,接着按照计画把照片登上头版,再将「封口费」捐给了动物保护协会。我们的报社因此失去了一家广告业主,但我获得记者协会奖和泰雅的一纸合约。
然而过去我那些因急性子所遭遇的问题,与现在面临的困境相比,有个很大的差异:我不知道这越闹越大的事究竟因何而起。
仔细想想,警方会去编辑部找我也是合理反应。凶手留恋自己的犯案地点,可不只是好莱坞里的老派情节。如果我听到有人在弃尸地点流连忘返,即使对方是警察,也会怀疑那人是凶手。
再来就是我的钱包。在医院的时候,我已经找过所有的口袋,所以不可能掉在陶恩斯坦家的别墅,更别说我当时穿着的还是防止破坏现场而设计的防护衣。菲利浦也看见我的穿著。所以最好的状况是:他假设我是故意把钱包丢在那儿。而最糟的情况则不言可喻—我成了嫌犯。
我的脑子就像被放进微波炉里的袋装爆米花一样。无数想法在脑海中炸开,甚至来不及搞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迟早会被警方盘问,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把思绪整理清楚。我得静下心来,跟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谈谈。
我拿起手机试着打给莎莉。莎莉常不接电话,而且至今不愿意给我她的另一支电话号码,就像她不愿透露自己的本名一样。
通常她只要找到空档就会回电给我,但我今天没耐心等她老公走远,所以再打了一次。这次依然转接到语音信箱。
干,她跑去哪儿去了?
我有好些日子没跟莎莉联络了。
我们的婚外情(如果有人要这么称呼的话)正巧从妮琪提出离婚的那天开始。我们的初次邂逅既荒谬又尴尬。
我可以拿酒精浓度过高当借口,说自己在婚姻告吹前烂醉如泥。还有,「报复世上所有不忠女性」的念头也严重的影响了我的行为。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踏进那间杂交俱乐部不像是解放,反倒是给自己的惩罚。
我在铺满瓷砖地板的大厅脱衣服、存放置物柜的时候,还试着说服自己:今夜,新的佐巴赫时代即将展开。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只想要做爱。但当我走进吧台区想要找个位置坐下来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可笑。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杂交俱乐部,感觉却像去了不下百次。所有东西看起来都跟想象中一模一样:红色灯光和家具,看起来很像披萨店的摆设,墙上则装饰着春宫图。路标上写着通往三温暖、性愉虐地下室和性爱池的方向,旁边挂了个告示板,上面写着「性爱要友善」。
房间的中央吧台有小电视机,是设置给吧台右边「操场」的人看色情片用的。我第一次进去时,只见乳胶床垫弃置一旁,许多情侣和单身男子都坐在吧台边。几乎每个人都踩着夹脚拖鞋,只用一条毛巾围住下半身。
出乎我意料的是,大多数客人都长得不差,有一对情侣相当有魅力,还有一个苗条的金发女子也很美,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淋淋地坐在我旁边。不久后我就遇到莎莉,她刚才和两人做爱结束,想在回到尚未起疑的丈夫身边之前喝一杯饮料。她马上看出我是第一次来的,也很快看穿我捏造的谎言—我说我要来这里跟一个认识的人碰面。
要对她说明我的真正动机,让我无比尴尬。我实在不想让这样漂亮的女人觉得我非来杂交俱乐部不可。
她咧嘴一笑,说:「你当然是来为你的报纸进行采访啦,而我则是卫生局的督察。」
虽然我的家庭教育方式很开明,但还是不免觉得尴尬,得努力让自己专注在对话上。因为莎莉在解释她并不真的「属于」这里的时候,可是一丝不挂的。她说她是个有性需求的女人,而丈夫早就不和她上床了。接着她带我去参观后面的房间。先是镜厅,里面有几对情侣在交换伴侣做爱,接着又带我去看屏风室,屏风前有一对女子在爱抚对方,而一些裸男则对着她们自慰。
那夜我们没有做爱,后来见面的日子,也几乎没有发生性关系。
我们维持的是一种柏拉图式的友谊,但与我们见面的场合相比,这样的关系让人相当错乱。莎莉坚持我们只能在杂交俱乐部碰头,因为「其他地方的人,口风都没有这边来得紧」。所以我们一次又一次在指定地点见面,用最真实的感官和亲密的言语交谈。当其他客人做爱的时候,我们可以聊好几个小时。
我慢慢明白,她的丈夫因投机生意而拥有可观收入,但是他沉溺于杯中物,行为像莽汉一般粗鲁。婚后不久,他就变了,越来越喜怒无常的挑衅,病态地醋劲大发,一再指控她与别人有染,但是他明明是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人。他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威胁她如果不把孩子拿掉就要离婚。有一次他殴打她,打得太过头,又辱骂她婊子,从那时起她就下定决心,要做个名副其实的婊子。于是她去了杂交俱乐部。
那完全是自暴自弃的行为,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崭新的、自由自在的地方。然而,我们见面越是频繁,我越能感觉到光是谈话已经不能满足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只要想到她一个人在杂交俱乐部,胃里就一阵翻搅。我想我一定要控制自己不要心生嫉妒,否则一不小心就可能坠入爱河。
「……请您稍后再拨。」我已经重拨第三次了,还是只听到语音信箱的提醒。我愤怒地把手机摔到副驾驶座上。
偏偏在我需要妳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路况上。
在我们无数次荒谬的碰面后,我渐渐成了莎莉的知己。我总像个心理学家般的倾听她的故事,只是偶尔必须中断疗程,好让她去「操场」找人做爱,而我只能在吧台旁边握着琴汤尼的杯子等待。
我听妳说了几个小时的话。我在等妳。
今天,我才是那个需要她建议的人。我得非常努力,才能摒弃开车去杂交俱乐部,确认她是不是在那里的冲动。
他妈的,随便了。
我也不是头一次孤军奋战了。但现在我得先找到一处让自己平静的地方,放松脑袋好好思考。而且最好是那种只要不想被找到,就没有人可以找到我的地方。
快,我得逃到两年前试图杀害我妈未遂后的藏身处!
73 倒数十一小时又五十一分钟车行一个半小时后,下起了初雪。这雪下得有点太早了,若再晚个几分钟,我的富豪汽车就不会在森林路上留下醒目的轮胎痕迹。我担心有人会跟踪我到尼寇斯克来。柏林与波茨坦之间,多丘陵的森林地区向来是热门的旅游景点,但幸好现在是冬天,往孔雀岛的船跟附近的餐厅都没有营业。
我先回家了一趟,准备好罐装义大利面饺和矿泉水当粮食。在「紧急避难包」里有换洗衣物、备用手机和笔记型电脑。我把这些东西放进后车厢里。备用手机中的易付卡不是登记在我名下,我偶尔会用它打给被警方监视的线民。
我的钱包怎么会掉在案发现场?干,我怎么可能到那里去?
在抵达藏身处前,我一直在试着厘清那些令人困惑的问题。当然,完全想不出头绪。
我决定暂时忽略这些问题,如同忽略家里那台灯号闪烁的答录机中,菲利浦留下的好几通焦虑留言一样—他请我亲自前往警局说明案情。看来,警方至今尚未对我发布通缉。
我回电给总编辑,但这并没有让事态更明朗。
「见鬼了,你躲哪去了?」泰雅.贝格多芙在电话那头发出的质问,比平常更显无礼。
「请妳转告菲利浦,说我一回柏林就马上会去找他。」我开口请求。在她开口回答之前,我听见她将玻璃门关上的声音,显然是为了要更大声地吼我。
「该死,你马上给我滚回编辑部。现在不单纯是你在不在这里工作的问题,还攸关报社的名声!你知道如果有半点风声走漏,说我们的明星记者和集眼者有关的话,外面的人会怎么想吗?」
他自己都把题材准备好了,难怪他的报导能写得那么精彩。
我当然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想,正因如此,才不能毫无防备就往虎穴里钻啊。过去的经验让我知道,警方会怎么收押嫌犯—尤其还是个具有暴力倾向纪录的离职警察。而当年的媒体都把我当作英雄捧上天,尤其是那家后来雇用我的报社,他们就像调察委员会和检察官无数次的讯问一样让我无法忍受。
我把车停在摩尔拉克路,「水源保护区」的指示牌后方,下车检视情况。
我母亲曾在无意间发现了指示牌东边约十公尺的一条小路。当时她想去尼寇斯克教堂散步,但因为晕车,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当她呕吐的时候,正巧发现了那条人烟罕至的森林小径。小径宽度比一辆小型车还来得窄,路口被巨大的树干给挡住,想来在地图上也找不到它。
柏林的河畔有许多美丽的景致。例如说,当人们坐在河畔眺望孔雀岛时,会让人忘记身处于百万人口的城市。问题在于,这些美景从来不是遗世独立的。河畔越美,游客就越多。那天,当我母亲发现这条人迹罕至的河堤小径时,她知道自己找到宝了。这里就像是藏身在大城市中的小绿洲。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这地方让她的头痛突然转好,所以她才想要保有这块藏身处—除我之外,再无人知晓此地。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她那不只是单纯的偏头痛,而是罹患了真性红血球增多症,一种无法治愈的血液疾病,血液会渐渐变浓,最后导致静脉阻塞……
她第一次带我去藏身处时,我就发现,挡在路口的树干可以轻易挪到另一边去。而比树干更恼人的是沿路蔓生的黑莓带刺枝枒,必须小心走才行。
我转向我的车。车头灯还亮着,为的是能让我在渐暗的天色中分辨事物。雪花在昏黄的光束中飞舞,情景有如童话一般。靠着车灯的亮光,我扫视了一下四周。
二十公尺外有只野猪正用嘴在树丛中挖掘,除了牠以外,附近看来没有其他生物。就连无所不在的都市喧嚣声都消失无踪,宛如有人把交通噪音的音轨关掉了一样。
好,走吧。
我拨开潮湿的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把挡路的它们挪到一旁。
在确认此地无人之后,我回到车上,把车辆缓缓开进森林里。黑莓带刺的枝枒刮着车身烤漆,声音就像是用指甲刮黑板一样。白雪从树冠高处一大块一大块地落在挡风玻璃上,我打开雨刷,确保视线范围清晰。开了几公尺后,我再度下车,回头清除来时的痕迹。我将树干滚回原处,把枝枒向前堆,不让人们发现这条秘密通道。幸好这附近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根据路标指示,步道、教堂、餐厅和墓园都距离此地至少有一公里远。这里既没有景点,也没有停车位,如果有人路经此地,应该纯粹是凑巧而已,就像我妈一样。
回到车上,我继续慢慢往前开。左转经过一道发夹弯后,将车停下,然后用瑞士刀把车牌拆掉。如此一来,它看起来就像是被哪个没有环保公德心的人随意抛弃的废车。如果森林管理员看见,一定会通知相关当局。但现在这个坏天气,连伐木工都不想进森林。况且我也没有打算在这里过冬,只是需要一、两天安静的空档罢了。
我将车牌收到后车厢,拿起电脑跟运动包,沿着越来越窄的小路前进,走着走着,进入一段很陡的下坡。我得确认靴子踏着实地,免得踩空,而结冰的树根在道路尽头呈阶梯状,路况更是危险。幸好我想到要带手电筒,才能看清楚绊脚石和松树枝,不至于跌倒。可能是因为携带物品较重的缘故,一路走来的感觉比上一次还要长,花了点时间。我看了看手表的时间,现在是晚上六点四十二分。
就是这里了。
每当我来到河岸,都会意识到自己一路上拖着多少灵魂的重担。
我的藏身处。
这个地方让我得以将那场悲剧远远抛到脑后,过着还算正常的生活。即便现在气温只有零下二度,天空又下着大雪,但一到此地,我还是马上感受到安全感。
如果妮琪在此,她一定会说,这种突如其来的安全感是源自魔法或异教的气场。但我自有解释:在这处隐匿的小河湾,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也没有什么突发的倒楣事能击垮我。在这里,我拥有的是美好平静的时光。
因此,每当感到沮丧,觉得无法掌握人生方向的时候,我总会来这里。还在警界时,我甚至买了一艘船屋,好在此地留宿。
我将手电筒的光源朝不远处的方形小木船照过去。
小船停泊在河湾深处的细小支流中,被茂密柳树包覆。柳树交错的枝叶形成一座自然顶棚。
「我又来了。」我将包包放下。这句话是我母亲的口头禅。当年她还有力气带我来的时候,总是一面走向河岸一面这么说。
我又来了。
我悄声和它打招呼。尽管轻声细语,但声音还是在水面上回荡,传了数公尺之远。但我并不担心,以现在的温度,水面很快会结冰,那就更不可能有人靠近此地。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地方。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地址无人知晓,就连我的家人也不知道。
当然,一个大男人还对秘密基地这种东西抱有浪漫情怀,是满愚蠢的事。但在我年幼的时候,曾用枕头和棉被在床底下建起一个「洞窟」,幻想自己是世界上仅存的人类。我还曾梦想能够拥有一座搭建在孤岛树巅上的树屋。现在想来,这个河岸正好实现了当年的梦。
老实说,有些事情我很难对朋友启齿,譬如说,比起跟他们在奥林匹亚体育馆踢足球,我更愿意一个人徜徉在大自然里。后来发现,直接跷班到一个没人找得到我的地方,更加轻松写意。我第一次急切想要与人分享这个秘密基地,是在认识妮琪的时候。当时我们正处在热恋期,就连睡在一起,心里都还在想念对方。我和她约好要来一趟浪漫之旅,想藉此带她去「我的河湾」。我想,如果她看到我的船屋,眼睛应该会为之一亮吧。
但最后计画落空。我的车半路抛锚,停在十字路口。整件事毫无道理可言,我请道路救援技工来检查,他也找不出哪里出问题,不禁非常疑惑,而那辆从未让我失望的车,在他一转动钥匙之后就又重新发动了。你可以说我是白痴,或说我是神秘主义者。尽管我一向不信妮琪说的那套鬼话,但也许她那些荒诞的理论终究还是影响了我……总之,我将此事视为一个征兆。
不能公开。不可以带任何人到这里来。
我吸进冷空气,让手电筒的光束在船面斑驳的木板上移动。
话说回来,我从未费心保养过这艘船,也许启动发电机需要时间,更糟的情况是我只能用不插电的蜡烛和露营锅……但温度问题可以交给起居室里的火炉,而厕所系统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
正当我想拿起袋子上船时,忽然,环境气氛一下变了—平静和安全感在瞬间消失无踪。我小心地靠近船屋—那是恐惧的感觉。我越是走近河岸,就越加恐惧。起初我还以为这只是没来由的情绪恐慌,但很快就看见了无法解释的情景。
那微光。
那正是我忽然想要逃走的原因。逃离我的藏身处,逃离这个处无人知晓的地方。
它本该无人知晓,除了那个正在船屋里点烟的人以外。
72我担任社会线记者的第一篇报导,是采访一对住家被人闯空门的老夫妇。他们告诉我,最糟糕的并不是财物失窃,也不是照片、旅行纪念品或日记之类无形的损失,真正可怕的是,有人踏进了他们的住所,这感觉令他们作呕。
「那些歹徒翻找我们的抽屉、取出我们的衣服、呼吸我家的空气,侵犯了我们的隐私。」
七十二岁的老先生说,而他的妻子握住他的手,对他的话颔首赞同。
「我们不是被抢,而是被强暴了!」
当时我觉得他们反应过度。但此刻,当我尝试无声无息地走上船舷时,我总算明白老先生的意思是什么了。
不管是谁在黑暗的船屋里等我,此处一直让我感受到的自在感都已经破灭了。
我扳开瑞士刀上最长的那把刀,悄声走下阶梯到船舱。在可疑的情况下,手电筒也可以拿来当作另一样防身工具。
在我踩在进入船舱前的最后一个阶梯时,坚实的木板发出一阵嘎嘎作响。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才把船内空间改建成起居兼工作室的。
我思索了一下应对的策略,如果说那个不速之客是在主舱的话,那么我要堵住他唯一的逃跑路线,这样他除非从格子窗跳进河里,否则没有其他可逃之路了。
我的船屋不比一座车库大上多少。船身中间有一座小厨房,厨房旁边是空间更狭窄的厕所,从船尾要到船头的卧室,得先穿过这两个地方才行。常年不锁的大门上,在约莫头部的高度镶有玻璃。我透过玻璃小心窥视船舱里的动静。
除了房间左侧在空气中飘浮的小红点之外,船里一片漆黑。因为有树木和灌木丛自然的屏蔽,我很难摸索到门把。
我屏住呼吸,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摆出战斗姿势,一切就绪后,破门而入,跳进起居室,用尽力气大吼:「把手举高!」
同时打开手电筒,照亮位于窗户下的沙发。
行动前,我曾预想了船中人的身分:有可能是在寒冷天气里潜入我船里过夜的流浪汉、或者是不知怎地在我到达前就找到此地的菲力蒲……
有各种可能。
但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71「该死,你是疯了还是怎样?」黑暗中,躺在我家沙发上的陌生年轻女子,对我破口大骂。
「我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结果你把我吓得半死。」
我举起手电筒直接照亮她的脸。出乎意料之外,她既没有眨眼,也没有高举双手。这个女人大约三十岁,静静坐着,沉着地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搞什么鬼,妳是谁啊?」我问。话里其实有两个问题:妳在这里做什么?妳怎么找到我的?
「什么?我才快要抓狂了。」
她的声音听来低沉而沙哑,和她手中的烟以及跷着腿的坐姿很相衬。
「你声称这事攸关生死,却让我在这里耗了一个小时苦等……」
她敲敲手腕上的那支大表。表盖的玻璃不知怎么就弹开来,她用食指触碰指针。
「……现在又反问我是谁!」
我疑惑地持手电筒从她的脸部扫视到身体。
她穿着膝盖处破洞的合身牛仔裤,没穿夹克,倒是套了好几件不同颜色的罩衫。虽然光线微弱,但我看得出来她穿得虽怪,却不是不讲究。
「我们认识吗?」我迟疑地问。
「不认识啊!」她顿了顿。「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和精神错乱的人共处一室,对我来说有些不舒服。但是「汪湖安养中心」离此不远,「森林精神病院」也是……
嗯哼,我现在正需要那种地方。
但我要怎样才能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把这个神经病从船上弄走?
也许医院的人已经在四处找她了。
「妳听我说,我不知道妳是谁,所以麻烦请马上离开我的—」
混蛋,那是什么东西啊?
「你没事吧?」陌生女人问。怎么可能没事啊!
该死,有个东西在沙发旁边晃动。显然这神秘女人并不是唯一的不速之客。
「妳到底想要干什么?」我问。
「你在鬼扯什么?」她反问。语气听起来好像觉得我才是精神错乱的那个。「是你打电话叫我来的耶。」
「我?」
她荒谬的说法让我少了几分恐惧。看来,她似乎也对眼前的情况感到困惑。
「你就是那个记者,亚历山大.佐巴赫吧?」
我点头承认。但大概是因为在黑暗中看不见我的动作吧,她又问了一次。
「我就是。但我没有打电话给妳。」
没人会这么做。因为除了我,根本没有人知道这处地方。除了……
她吁了口气,拨了拨前额的鬈发。
「那究竟是谁告诉我到这里的路?」
除了我妈以外没别人知道,但她几年前就只能仰赖机器维生了。
我瞠目结舌,不知道要怎么对她说明。我无法解释整个来龙去脉,但是我在一团疑问中找到了第一个答案。
我突然知道是谁跟着这女人一起上船,或者应该说,那是什么。
手电筒的光束往下移动到沙发左边,照到一只放在地上的鞍具。那个鞍具连接在狗的胸背带上……是一只拉不拉多还是黄金猎犬?我不是很确定。但这样一来,事情就显得更荒谬了。
我走近沙发,拿手电筒直接照射那女人的眼睛。
该死!
情况顿时豁然开朗:能够掀起表盖的手表、绑着胸背带的狗、她说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
现在是怎样?
我解开了谜题,找到了关键的答案,却更困惑于这陌生女人到底是怎么上船的?
但我知道,无论拿手电筒照她的眼睛多久,她都不会因光亮刺眼而眨眼睛。
因为这个发现我藏身之处的女人,是个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