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再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去了,被感染了。在被感染的人里面,只有我活下来。于是整个地球就开始展开骨牌竞赛。
有天晚上,乔纳斯到我的舱房来看我。那时我已经变身很久,也已经适应了自己的状况。我不知道当时是几点钟,对被拘禁的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失去所有意义。我的计划进行顺利,我和我的同谋已经找出逃脱的方法。把守我们的那几个男人心智脆弱,日复一日,我们渗透他们的思想,用我们阴暗的梦填满他们的脑袋,把他们圈进我们的羊栏里。他们软弱的灵魂开始崩溃,不久就变成我们的人。
他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提姆,我是乔纳斯。」
他不是第一次来看我。我有很多次看见他的脸出现在玻璃后面。然而,从我醒来之后,他却始终没直接和我讲话。
过去这几年,让他的外表产生惊人的变化。头发长长,满腹胡子,眼神狂乱,我向来觉得他是个疯狂科学家,而今他百分之百就是个疯狂科学家的模样。
「我知道你没办法讲话。天哪,我甚至不确定你是不是能了解我。」
我感觉他就要忏悔了。我承认,我对他要说的话并没有太大兴趣。他的良心不安—我何必在意?而且他这会儿才来,正好打断我进食的行程。虽然我以前并不太喜欢野味,但现在却变得很爱生兔肉的滋味。
「出事了。整件事情我已经没办法控制。」
的确是,我想。
「天哪,我好想她,提姆。我应该听她的话。我应该听你的话。如果你能和我讲话就好了。」
你很快就会听见了,我想。
「我还有一次机会,提姆。我还是相信行得通。说不定等我成功了,就可以把军方赶走。我还是可以扭转一切。」
希望永远喷涌不尽,不是吗?
「问题是,一定得要是个小孩。」他沉默一晌,「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说。他们刚刚把她带进来。我甚至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把她弄来的。天哪,提姆,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啊。」
小孩,我想。这个难题有意思,难怪乔纳斯这么痛恨自己。我很高兴看见他受苦。我知道人可以沉沦得多深,他又何能例外呢?
「他们叫她艾美NLN。没有姓。他们是从孤儿院把她弄来的。老天垂怜,她甚至连个象样的姓名都没有,就只是个不知来历的女孩。」
我觉得我很同情这个不幸的小女孩,某个疯狂男子要从她的生命里,榨取出自己最后一丝可悲的希望。然而就在我想到这个的时候,有个新的想法在我心里成形。一个小女孩,浑身散发天真烂漫的青春,理所当然。无可否认的对称。这是个讯息,对我意义重大的讯息。面对她,会是个试炼。我听见远处军队集结的喧闹声。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孩。这个艾美NLN。谁是首,谁是尾?谁是开始,谁是结束?
「你爱她吗,提姆?你可以告诉我。」
是的,我心想。是的,是的,是的。她是唯一重要的人。我爱她,比任何人能给她的爱更多。我爱她爱得能守在身边看着她死去。
「警察来找我,你知道吗?他们知道你们两个原本要搭同一班飞机的。你知道好笑的是什么吗?我真心替她高兴。她值得有人以她需要的方式爱她。我永远也做不到的方式。我猜我要说的是,我很高兴那个人是你。」
这可能吗?我的眼睛—那野兽、恶魔般的眼睛—开始流泪了吗?
「好了,」乔纳斯清清嗓子,「我想这就是我要说的。对这一切,我觉得很抱歉,提姆。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此刻是黑夜。星星亮起,在这座虚空的城市,天堂的冠冕之上。最后一次有人走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直到今天,倘若有人像我这样走在大街小巷,依然都会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出千个影像。商店橱窗。酒馆与褐石大宅。摩天大楼的镜面外墙,宏伟耸立的玻璃坟冢。我定睛看,我看见什么了?人?怪物?恶魔?天性冷酷的畸形人?还是上天残酷的工具?第一个词汇光想就难以忍受,而第二个也没比较好。
我漫步走,仔细聆听,仍然可以听见人群的足音,镌刻在石头上。市中心长出一片森林,纽约有森林!一大片绿荫蓬勃迸发,弥漫动物的声音与气味。到处都是老鼠,当然。牠们的体型不可思议的巨大。有一回我看见一只,以为是狗或是野猪,还是这世界的某种新动物。鸽子盘旋,雨水落下,季节不理会我们,兀自交替。冬天,整座城在白茫茫的雪里。
这座回忆的城市,镜子的城市。我形单影只吗?是,也不是。我是有许多子嗣的人。他们藏身匿迹。有些在这里,那些一度以这座岛为家的人;其他的躺卧在别处,我的使徒们,等待发挥最后的功能。休眠时刻,他们再次变回自己、在梦中,他们重拾生而为人的生活。哪一个世界才是真的?只有醒来之后,饥饿才会让他们遗忘自己,掌控他们,让他们的灵魂流进我的灵魂里。所以我让他们维持现状,这是我唯一能给他们的慈悲。
噢,我的弟兄们,总共十二个的弟兄,你们被这个世界利用殆尽!你们以为我是上帝,而我也以上帝的口吻对你们讲话。但是到头来,我还是无法拯救你们。我不会说我没预见这一天的到来。打从开始,你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你们对自己的一切无能为力,这是我们无法摆脱的事实。想想看所谓的人类:我们说谎,我们欺骗,我们想要其他人拥有的东西、占为己有;我们在地球上彼此征战,我们夺取大批生命。我们抵押了整个地球,却把得来的钱花在微不足道的琐事上。我们心中或许有爱,却永远爱得不够。我们始终没真正认识自己。我们遗忘了世界,于是世界也遗忘了我们。还需要多少年,嫉妒的大自然就会重新占领这个地方,我们曾经生活的痕迹就会完全抹灭呢?建筑会崩塌;摩天大楼会夷为平地;树木会冒出新芽,展开绿荫;海洋会上升,冲刷掉其余的一切。据说有一天水会再度主宰,整个世界成为广大无边的汪洋。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10。倘若真有上帝存在,上帝会用什么方式记得我们?祂会知道我们的名字吗?所有故事结束时都会回到起点。除了代替祂记住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到外面,到空荡城市的大街小巷去,但总还是会回来。我在颠倒的穹苍下,安歇于台阶上。我看着时钟,那四张哀恸的面孔始终如旧。时间冻结在人离去的那一刻,最后一班火车离开车站的那一刻。
10 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