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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遇害的新闻在接下来几天占据小报的头版。也就因为这样,所以让我对她有进一步的了解。她二十九岁,出身马里兰州的大学公园市,是伊朗移民家庭的女儿。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学校图书馆员,有三个手足。过去六年来,她在贝克沃斯与格林斯出版社工作,目前已晋升为副主编,前不久才和小婴儿的演员父亲离婚。她身上的一切很平凡,但值得赞赏。工作很努力,对朋友很尽心,是受宠的女儿,爱孩子的母亲。有段时间,她想成为舞者。报上有许多她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她童年的照片,身穿舞蹈紧身衣,做着小女孩的屈膝动作。
两天之后,我接到乔纳斯的电话,告诉我莉兹的消息。我尽量装出吃惊的样子,却发现我的确有点吃惊,彷佛在他嘶哑的声音里,重新经历第一次听见她死讯的伤恸。我们聊了一会儿,谈起以前的往事,不时因为她做过说过的话而笑起来;除此之外,我们的谈话常陷入漫长的沉默,我听见他在哭。我在对话里搜寻蛛丝马迹,看他是不是知道或怀疑我们的事。可是什么都没有。正如莉兹所言:他是绝对的盲目。他甚至想象不出来这样的事。
我还是有点惊讶,我竟然没事。没有人来敲门,没有穿黑西装的人站在门外、亮出警徽。范宁博士,介意我们和你谈一下吗?报导里都没提到酒保或出租车司机,我觉得这算是好事,但也相信执法单位终究会找上门来。他们会从我身上榨出我的罪行,我一定会跪下来坦白招供,否则这个宇宙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我搭机到波士顿参加葬礼,仪式在可以望见哈佛园的剑桥举行。教堂挤满了人,亲戚、朋友、同事,以前的学生,莉兹在她太过短暂的人生里,得到大家的关爱。我坐在后排的座位,希望不被看见。有许多旧识,也有很多我认得的人,让我感觉到沉重的负荷。在悼客中有一位,尽管脸孔因酒精而浮肿,但我还是认出他是亚寇特.史宾塞。送莉兹的棺木出去的时候,我们的目光短暂接触,但我不认为他记得我是谁。
葬礼之后,亲近的朋友一起到斯毕社吃外烩午餐。我告诉乔纳斯说我必须早点回去,没办法参加,但他好激动,非要我留下来不可,所以我别无选择。午宴上敬酒,回忆过往,喝了好多,每一秒钟都是折磨。大家开始离去的时候,乔纳斯把我拉到一旁。
「我们到花园去。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该来的终于来了,我想。整件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要摊开来了。我们穿过书房,坐在通往院子的台阶上。这天的天气暖和得不合常理,彷佛假装预告春天来临—我相信我自己不可能看见的春天。不消说,那时我一定已经被关进牢里。
他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个小酒瓶。他喝了长长一口,然后交给我。
「旧时光啊。」他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们的谈话应该由他来主导。
「你不必讲,我知道我搞砸了。我应该要在的,这才是最惨的。」
「我相信她会理解。」
「怎么可能?」他又喝了一口,擦擦嘴巴。「事实上,我想她是要离开我。我八成是罪有应得。」
我感觉自己的胃往下沉。另一方面,如果他知道是我,应该早就说了。「别闹了,她应该只是要去看看她妈。」
他听天由命地耸耸肩,「是啊,唉,我上次查过,去康乃迪克州不需要护照吧。」
我没想到这一层。无话可说。
「不过,这不是我找你出来谈的原因。」他继续说,「我相信你一定听过我的事。」
「听过一点。」
「每个人都认为我是个大笑话。嗯,他们错了。」
「或许我们今天不该谈这个问题,乔纳斯。」
「其实呢,今天才该谈。我就快完成了,提姆。非常非常接近。在玻利维亚有个地方,一座神庙,起码有一千年的历史。传说那里有个坟墓,那人的身体感染了我一直在找的那种病毒。这并不新鲜—这样的故事很多。虽然在我看来有太多都不值得理会,但那是另一个问题。这一次,我有具体的证据。几个月前,我在疾病管制局的一个朋友来找我,他听说过我的研究,刚好又碰上他觉得我会有兴趣的东西。五年前,一群美国游客出现在拉巴斯的医院,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感染了汉他病毒。他们到丛林里进行某种生态旅游—可是问题来了,他们全都是癌症末期病患。这趟旅行是所谓的临终愿望。你知道的,就是你想在说掰掰之前去做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然后呢?」
「有意思的来了。他们全都康复了,不只是汉他病毒,连癌症都好了。第四期的卵巢癌、无法开刀的神经母细胞瘤、已经完全扩散到淋巴的白血病—所有的迹象都消失。他们不只是康复,他们还比康复更健康。彷佛老化的过程逆转了。最年轻的一个是五十六岁,最老的是七十岁,可是他们看起来全像二十几岁。」
「真是个好故事。」
「你开什么玩笑?这不是故事。如果成功了,这就会是有史以来最重大的医学发现。」
我还是很怀疑。「那我怎么从来没听说?文献上也从来没看过。」
「好问题。我疾病管制局的朋友怀疑军方有介入,整个案子都转给了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中心。」
「他们要这个做什么?」
「谁知道?或许他们只是想抢功劳,这还是最乐观的想法。前一天刚有爱因斯坦解析出相对论,后一天他们就搞出了曼哈顿计划,在地上炸出一个大坑。这种事情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
他说得有道里。「你检查过了吗?那四个病人。」
乔纳斯又喝了一口威士忌。「这个嘛,有点问题。他们全死了。」
「可是我以为你说—」
「噢,不是因为癌症。他们全都像是有点……呃……加速,好像身体无法应付。有人拍了一段影片,他们就这样从墙上跳下来。活得最长的那个撑了八十六天。」
「这可真是个超级大问题。」
他严肃看着我。「想想看,提姆。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存在。我来不及找出来挽救莉兹的生命,这会纠缠着我一辈子。但是我不能停下来。虽然救不了她,但我这么做是为了她。每天有十五万五千人死去,我们坐在这里多久啦?十分钟?就有超过一千个像莉兹这样的人,拥有人生,有亲人爱他们的人。我需要你,提姆。不只因为你是我认识最久的朋友,我所知道最聪明的家伙。老实说,我有资金的问题,再也没有人想支持这个研究了。说不定你的信誉,你知道的,可以让情况稍微舒缓一点。」
我的信誉。真希望他知道我的信誉能值几文钱。「我不知道,乔纳斯。」
「如果你不肯为我这么做,那就为莉兹做吧。」
我承认,我身上的科学家本色是被激起了兴趣。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的确不想再和这个计划,和乔纳斯,扯上任何关系。在那有一千条人命消失的短短十分钟里,我非常非常鄙视他。也许我向来都鄙视他吧。我鄙视他的不以为意,他巨大丑恶的自我,他自我吹嘘的光荣远景。我鄙视他赤裸裸地操纵利用我的忠诚,鄙视他坚定相信自己伸手可得解开万物之谜的钥匙。我鄙视他对任何事情都一无所知。但最重要的是,我鄙视他,我厌恶他,因为他竟然让莉兹一个人死去。
「我可以想一想吗?」这是很便捷的推托之词。我没这个打算。
他打算开口说什么,但又忍住。「了解。你有你自己的信誉要考虑。相信我,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这样的。只是这是很大的工程,我最近工作很多。」
「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知道。」
「我相信你不会。」
我们沉默了一晌。乔纳斯望着花园,虽然我知道他没在看。
「说来好笑—我一直都知道这天迟早会来。现在我却无法相信。就像根本没发生,你知道吗?我觉得好像我一回到家里,就会看见她在那里,在书桌前改作业,或在厨房东翻西弄。」他吐了一口气,看着我。「身为你的朋友,这些年来,我应该表现得更好才对。我不应该白白浪费这些时间的。」
「别再想这些了。」我说,「这也是我的错。」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好了,」乔纳斯说:「谢谢你来,提姆。我知道你终究会来的,就算只为了她。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等你决定了,再告诉我。」
他离开之后,我继续坐了一会儿。整幢房子静悄悄的,来参加丧礼的人都已离开,回到他们自己的生活里。他们多么幸运啊,我想。
我再也没听到乔纳斯的消息。冬尽春来,接着是夏季,我开始相信点并不会连成线,而我也将继续逍遥法外。慢慢地,那女孩的死不再纠缠我的所思所行。阴影还在,当然,那段记忆时常无预警地袭上心头,让我霎时动弹不得,罪咎感紧锢得令我几乎无法呼吸。但是我的心麻木了,自然而然找到生存之道。有个格外和煦的夏日,清凉干爽,天空晴澈无云,宛如蓝色穹苍覆盖整座城市。我离开办公室走向地铁时,发现有整整十分钟的时间,我完全没有天崩地裂的感觉。或许人生终究可以就这样继续过下去。
我在秋季班回到教职。一大批新的研究生助理等着我,行政当局似乎以折磨我为乐。大部分都是女生,但要说我过往的日子已经结束,实在是太过轻描淡写。自此而后,我过着像修行人的生活,做我的研究工作,教我的书,不向任何人寻求慰藉,男人女人都没有。我辗转听说乔纳斯最后还是为他的探险筹到资金,前往玻利维亚。我解脱了,我想。
一月底某天,我正在办公室改实验成绩的时候,有人敲门。
「请进。」
两个人,一男一女。我立刻知道他们是谁,来做什么。我脸上的表情八成瞬间泄露了我的罪恶感。
「可以打扰一下吗,范宁博士?」那女人说:「我是瑞纳多警探,这位是费尔斯警探。我们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没问题,」我装出诧异的样子,「请坐,两位。」
「我们站着就好,如果可以的话。」
我们的对话只维持不到十五分钟,便足以让我知道脖子上的索套已经拉紧。有个女人出面—那个保姆。她非法居留,所以才会拖这么久。虽然她只匆匆瞥我一眼,但她的描述吻合酒保的说法。他不记得我的名字,但听到我们的部分谈话,包括她坦承很迷恋我,而且提到「很多女生都是」。这让他们去查妮可的大学成绩单,终于找到我,和保姆对嫌疑犯的描述相似的我。极其相似的我。
我照一般惯例矢口否认。不,我并没有到那家酒吧。不,我不记得上过我课的这个女生。我看过报上的报导,但没联想起来。不,我不记得我那天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我八成是在床上吧。
「有意思,在床上,你说?」
「我很可能在看书。我有点失眠问题。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就奇怪了。因为根据运输安全管理局的纪录,你那天原本要搭机到雅典。这一点,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要和我们谈谈呢,范宁博士?」
罪犯的冷汗濡湿了手掌,他们当然会知道。我怎么会这么蠢呢?
「非常好,」我尽量表现出恼怒的样子,「我希望这件事不要曝光,但是既然你们坚持要刺探我的个人隐私,我只好告诉你们,我原本是要和朋友一起走的。一个已婚的朋友。」
她单边眉毛挑逗似地扬起。「介意透露她的名字吗?」
我的心跳加速。他们会把我们连结在一起吗?我是用现金买的机票,而且分开买,以掩藏我们的行踪。我们的座位甚至也没在一起,打算登机之后再换位子。
「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我的立场不该这么做。」
「绅士不能泄露内情,是吧?」
「差不多。」
瑞纳多警探露出傲慢的微笑,非常自得其乐,「一个和别人老婆私奔的绅士。我很怀疑你能得到什么奖励。」
「我也没想得到奖励,警探。」
「那么你们为什么没走?」
我竭力做出最无辜的耸肩,「她改变心意了。她丈夫是我的同事,这打从一开始就是个白痴主意。真的是这样。」
足足十秒钟,我们谁也没说话—我拚命想填补的鸿沟却只让我更显得有罪。
「好吧,暂时就这样,范宁博士。谢谢你百忙中拨冗。」她交给我一张名片,「如果你想起什么,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我会的,警探。」
「我指的是任何事情。」
我等了三十分钟,确认他们已经离开大楼,才去搭地铁回家。我还有多少时间?几天?几个钟头?他们要把我抓去列队接受指认,需要多少文书作业?
我只想得出来一个选项。我打电话到乔纳斯办公室,然后又打到他的移动电话,都没人接。所以我冒险给他写了电子邮件。
乔纳斯,我思考过你的提议。很抱歉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时至今日,我不确定我还能提供什么助力,但是我愿意加入。你什么时候走? —TF
我等在计算机前面,一再按更新键。三十分钟之后,他的回复来了。
太高兴了。我们三天后启程。我已经搞定你的签证。可别以为我没有人脉喔。你的团队还需要多少人?我太了解你了,你一定会带一批迷人的女研究生助理,肯定能让整个地方为之增色。
快挪动你的屁股,兄弟,我们就要改变世界了。 —J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