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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大雨倾盆。每个人都困在屋里,坐立难安。凯勒柏看得出来,小萍对妹妹越来越没有耐心,也感觉到争吵就要发生了。几天前,他或许会很欢迎这样的结果,只要能让事情有个了结就行。
暮色将近时,云朵散去,阳光低低洒在田野上,光线让一切都闪着粼粼水光。凯勒柏环顾屋子周围的地面寻找蚂蚁的踪迹,但一只也没有,他断定牠们是去享受这一天仅余的时光。蚁丘只剩下一个个椭圆形的凹陷泥浆坑,和周围的泥土并没有什么区别。放松,他告诉自己,你是被遗世独立影响了,就只是这样。
凯特和小萍监督孩子们捏泥块玩,凯勒柏去查看马匹的情况。他在跑马场另一端盖了一个四面开敞但有顶的小屋,让牠们在下雨时有地方栖身。他就是在这里找到马的。帅哥的外表看来似乎一点都不受影响,但是杰布喘得很厉害,翻着白眼,还举起左后蹄。这匹马弯着关节,让凯勒柏可以看见牠举起的那只马蹄正中央有个穿刺的小伤口,是被某种长且尖的东西刺穿的。他走到工具间,带着缰绳、针头钳和绳子回来。就在给杰布套上缰绳的时候,他看见凯特朝他走来。
「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蹄被刺到了。」
「你需要帮手吗?」
他自己一个人就弄得来,但是这位女士突如其来想帮忙,他绝对无法说不。「绳子应该可以控制得住牠,只要用一只手抓住牠的缰绳就行了。」
凯特抓住马嘴旁边的皮带,「牠好像病了。喘成这样正常吗?」
凯勒柏蹲在马后面。「妳是医生,应该妳来告诉我。」
他一手抬起马脚,另一只手拿针头钳挨近伤口。不太能抓得住,钳尖才碰到,马就整个身体的重量往后倒,仰头嘶鸣。
「该死,抓住,别让牠动!」
「我尽量了啊!」
「牠是马,凯特。让牠知道谁才是老大。」
「那你要我怎么做,揍牠一顿?」
杰布没有挨揍。凯勒柏离开棚屋,带着一条四分之三吋粗的铁链回来。他把铁链穿过缰绳,缠住马的鼻子,绑紧下巴,把末端交给凯特。
「拉住。」他说,「别客气。」
杰布不喜欢,但铁链发挥功效了。被针头钳夹住后,那根刺进马蹄的东西慢慢拉了出来。大约两吋长,是很硬,而且近乎透明的东西,很像鸟骨头。
「是某种东西的刺,我想。」他说。
马稍微放松了些,但呼吸还是很急促,嘴角不断冒出口沫,脖子和身躯都闪着汗光。凯勒柏从水桶里舀水清洗牠的蹄,在伤口上倒了一些碘酒。帅哥在棚屋附近走来走去,戒慎恐惧地看着他们。凯特拉住缰绳,让凯勒柏给马蹄套上皮袜,用绳子绑紧。目前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了,他用绳子绑着马过夜,明天早上再看看情况。
「谢谢妳的帮忙。」
两人站在工具间门口,昼光差不多全消失了。
「听我说,」最后凯特说,「我知道我这段时间不太好相处。」
「没关系,算了。大家都理解的。」
「你不必和我客气,凯勒柏。我们认识这么久了。」
凯勒柏什么都没说。
「比尔是个浑蛋,好吗?我知道。」
「凯特,我们不必谈这些。」
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很认命。「我只是说我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他们说得也没错。只是大家都一知半解。」
「那妳为什么嫁给他?」这个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凯勒柏自己也很意外。「对不起,我有点太直接了。」
「不,这是个好问题。相信我,我也问过我自己。」沉默一晌后,接着她开朗了一些。「你知道我和小萍小时候常吵架,就为了争执谁应该嫁给你?不只是口头吵,还打了起来—挥耳光,拉头发,什么都有。」
「别开玩笑了。」
「少这么得意。我们没打到进医院算是命大了。有一次,我偷了她的手札?我想是十三岁那年吧。天哪,我真是个小浑球。里面写的全都是你的事,你长得多么好看,你的脑筋多么聪明,你们的名字周围还画上大大的心形。真是恶心。」
凯勒柏觉这个想法太可笑了。「后来呢?」
「你想呢?她年纪比较大,打起架来不尽公平。」凯特摇摇头,笑了起来。「看看你,这么乐。」
是真的,他觉得很乐。「实在太有趣了,我一直都不知道。」
「别这么自鸣得意,小子—我可没打算要拜倒在你脚下。」
他露出微笑,「让我松了一口气。」
「况且,这有点乱伦的感觉。」她打个冷颤,「真的,很恶心。」
夜色笼罩田野。凯勒柏领悟到自己始终怀念的是什么,是感觉到凯特友谊的那种心绪。小时候,他们亲密得像一般的手足,但是随着各自人生的发展—军队,凯特的医学训练,比尔和小萍,西奥和女孩们,以及他们所有的计划—他们在纷乱之中遗忘了彼此。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像这样谈心。
「但是我没回答你的问题,对不对?我为什么会嫁给比尔。答案非常简单。我嫁给他,因为我爱他。我想不出任何一个单独的好理由,为什么要嫁他,但是人也不该这么挑剔。他是个贴心、快活、没什么用的人,而且他属于我。」她停了一下,然后说:「我不是出来帮你抓住马的,你知道。」
「妳不是?」
「我是要来问你,你为什么这么紧张?我想小萍还没注意到,但她迟早会。」
凯勒柏觉得自己被识破了。「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我了解你,凯勒柏。不可能没什么。我有女儿需要担心。我们有麻烦了吗?」
他不想回答,但是凯特让他无法抵赖。
「我不确定,或许有吧。」
跑马场传来的高声嘶鸣打断他的思绪。他们听到一声撞击,接着是一连串沉重、节奏分明的砰砰声。
「搞什么鬼?」凯特说。
凯勒柏从工具间里抓起一盏提灯,冲过跑马场,杰布侧躺在地,头部猛力摇晃,前脚像抽搐那样用力踢着墙壁。
「牠怎么了?」
这匹马快死了。牠拉了屎,接着是尿。一连三个大痉挛,在一阵剧烈颤抖之后,牠就浑身僵住了。那个姿势维持了好几秒钟,彷佛用铁丝绷住,接着牠没了气,一动也不动。
凯勒柏蹲在尸体旁边,举起提灯照亮马的脸。牠的嘴里冒出口沫,带着血丝。一只黑色的眼睛瞪着上方,因为灯光而闪闪发亮。
「凯勒柏,你干嘛拿着枪?」
他低头看,的确是。是乔治的左轮枪,很大一把的点三五七,他一直藏在工具间里。他一定是拿提灯的时候顺手拿出来的—想必是出于本能反应,所以完全没有自觉。他也扣动扳机了。
「你一定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凯特说。
凯勒柏松开扳机,转身面对房子,窗里有烛光闪耀。小萍应该在做晚饭,女孩们在地板上玩或在看书,西奥宝宝在他的婴儿餐椅里哼唧不安。或许没有,或许小男生已经睡着了。他有时候会这样,在晚餐时间睡着,几个钟头之后才醒来,哭叫肚子饿。
「回答我,凯勒柏。」
他站起来,把手枪插进裤腰,然后拉出衬衫,遮住枪托。帅哥站在灯光边缘,头垂得低低的,宛如悼客。可怜的家伙,凯勒柏想,彷佛知道自己必须拖着牠唯一朋友的尸体越过田野,到一片荒地,然后等天一亮,凯勒柏就会用其余的燃料把尸体给烧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