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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的,修女。我很高兴这么做。」
「有没有凯特的消息?」
佩格修女是少数了解内情的人。
「目前还没有,可是我早就有心理准备。邮件很慢。」
「很不好受啊,比尔的事。可是凯特会知道怎么调适的。」
「她向来都是。」
「我是不是该担心妳呢?」
「我很好,真的。」
「我知道妳不会有事。可是我还是会担心。」
她们道别。莎拉穿过暗黑的街道回家,没有灯火,四处黑漆。这是因为发电机缺乏燃料的关系—炼油厂出了点小问题,这是官方说法。
她看见霍里子在看书的椅子上打盹,书桌上亮着一盏煤油灯,一本厚得吓人的书躺在他的肚子上。他们住了十年的这幢房子是第一波移民潮时被弃置的住宅,这是间木造小屋,当时已经岌岌可危,濒临倒塌。霍里斯利用下班时间,耗了两年才整修好。他在图书馆工作,现在已经是馆长。谁想得到呢,这个壮硕的男人竟然每天推着手推车,穿过灰尘密布的书架,念书给小孩听?显然他很爱这份工作。
她把外套挂进衣橱里,到厨房烧水泡茶。炉子还是热的—霍里斯总是为她留着火。她等壶里的水滚,从整齐摆放在水槽上方的小罐子里取出药草茶,放进过滤器上冲泡。每个罐子都有霍里斯手写的标签:「香蜂草」、「绿薄荷」、「玫瑰果」等等。这是图书馆员的习惯,霍里斯说,一头栽进最微琐的细节里。若是让莎拉自己来,她恐怕找任何东西都得花上三十分钟。
她走进起居室时,霍里斯换个姿势,揉揉眼睛,乏力地露出微笑。「几点了?」
莎拉在餐桌旁坐下。「我不知道。十点?」
「我在这里睡着了。」
「水是热的。我可以帮你泡一点茶。」他们常在一天终了之时一起喝茶。
「不用,我自己来。」
他拖着笨重的身躯走进厨房,端回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摆在桌上。但他没坐下,走到她背后,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大拇指按压她的肌肉。莎拉垂下头。
「噢,好舒服。」她呻吟说。
他又捏揉她的脖子一分钟,然后搂住她的肩膀,划着圈圈按压,发出一连串砰砰喀喀声。
「哎呦。」
「放轻松。」霍里斯说,「天哪,妳绷得好紧。」
「要是你替一百个小孩做健康检查,一定也会这样。」
「那么告诉我,老巫婆还好吗?」
「霍里斯,别那么恶毒,那位老修女是圣人。我希望自己到了她那个年纪,还能有她一半的活力。噢,就是这里。」
他继续手上这愉快的活儿。一点一点地,这一天累积的压力慢慢消散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次换我帮你按。」莎拉说。
「妳光说不练。」
她突然觉得很有罪恶感。她的头往后仰,看着他。「我有点忽略你了,对不对?」
「那也没办法。」
「你的意思是,我变老了。」
「在我眼里,妳非常美好。」
「霍里斯,我们已经当祖父母了。我头发都白了,一双手像牛肉干。不瞒你说,这让我很沮丧。」
「妳太多话了,头往前倾。」
她把头垂到桌子,搁在手臂上。「莎拉与霍里斯,」她叹口气,「老夫老妻。谁知道我们有一天会怎么样呢。」
他们喝茶,更衣,上床。通常夜里都会有噪音—有人在街上讲话,有狗在叫,生活里的各种小声响—但是在电力切断之后,一切都非常寂静。是真的,已经一阵子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但是旧有的节奏,婚姻生活的肌肉记忆都还在,在等待着。
「我一直在想。」事后莎拉说。
霍里斯从背后搂住她,把她揽在怀里。像抽屉里的两根汤匙,大家都是这么形容的。「我想也是。」
「我很想他们。对不起。感觉就是不一样了。我以为我不会有问题,结果却不是这么回事。」
「我也很想他们。」
她转身面对他。「你真的这么在意吗?老实说。」
「看情形。妳觉得那里的镇上需要图书馆员吗?」
「我们可以去看看。可是他们肯定需要医生,而我需要你。」
「医院怎么办?」
「交给珍妮啊。她准备好了。」
「莎拉,妳老是抱怨珍妮啊。」
莎拉吓了一跳。「真的?」
「从来没停过。」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好吧,总有人可以接手的。我们可以先去探访一下,看看那里感觉怎么样,了解一下那里的环境。」
「他们未必希望我们去,妳知道的。」霍里斯说。
「或许不想。但是如果情况不错,每个人都同意,我们就可以在那里安家落户。或者在镇上盖间房子,我可以在那里开业。哎,你的书够多了,可以开间自己的图书馆。」
霍里斯犹疑地皱起眉头。「我们全挤进那间小房子里。」
「那我们就睡在屋外。我无所谓。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莎拉知道霍里斯要说什么,但她要听他说出口。
「那妳想什么时候去?」
「这是个问题,」她亲吻他,说:「我打算明天就走。」
卢修斯.格瑞尔站在干坞底部的聚光灯下面,看着远远吊在船旁边那张作业椅里的身影。
「天哪,」萝儿扯开喉咙,「这该死的焊工是谁做的?」
格瑞尔叹口气。六个小时以来,萝儿对看见的东西没有几样满意。她把吊椅降到干坞,走下来。
「我需要六个人到这里来。别找搞焊接的那几个笨蛋。」她仰头往上看,「魏尔,你在上面吗?」
那人的脸出现在栏杆旁。
「再吊三个椅子,然后找蓝德来。天亮之前,我要这些接缝重新焊好。」她用眼角瞄着格瑞尔。「别说话,我十五年前就管理那座炼油厂了,我知道自己在干嘛。」
「妳不会再听到我抱怨,这也是迈可要妳来的原因。」
「因为我是个狠角色。」
「是妳自己说的,可不是我。」
她往后站,双手叉腰,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船身。「那么告诉我。」她说。
「请说。」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全是胡说八道?」
他喜欢萝儿,如此开门见山。「从来没有。」
「一次也没有?」
「我不会说我心里没有闪过这个念头。怀疑是人的天性。真正重要的是我们所做的事。我是个老人了,没有时间去预测未来。」
「这是很有意思的哲学。」
两条绳子顺着卑尔根峡湾号的船腹垂下,接着又两条。
「你知道,」萝儿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迈可会不会找到合适的女人,安顿下来。就算在最离奇的梦里,我也没想到自己的竞争对手竟然是两万吨的铁船。」
蓝德出现在甲板边缘,他和魏尔开始拉起吊椅。
「妳这里还需要我吗?」格瑞尔问。
「不用,去睡吧。」她对着船上的蓝德招手,「等等,我就上来了!」
格瑞尔离开干坞,回到卡车上,沿堤道往下开。疼痛越来越厉害,他没办法再瞒太久了。有时候感觉很冷,像被一把冰剑戳中似的;有时候很烫,像是犹有火光的余烬在体内灼烧。他几乎压抑不住了。想办法解小便的时候,简直像是动脉出血;而他的嘴巴老是有异味,酸臭的尿味。过去几个月来,他给自己找了很多说法,却只看得到一个结局。
接近堤道尽头的地方,路变窄了,一边贴着海。十二、三个男子手持来复枪,把守这个隘口。格瑞尔停到路边,补丁从一辆油罐车的前座下车,朝他走来。
「有什么动静吗?」格瑞尔问。
这人的牙齿不知吸吮着什么。「军方好像派了一支巡逻队来。太阳下山之后不久,我们看见西方有灯光,可是再来就没有动静。」
「你这里想要再增派人手吗?」
补丁耸耸肩。「我想今天晚上应该没问题。目前他们只是想把我们找出来而已。」他盯着格瑞尔的脸。「你没事吧?看起来不太好。」
「我只是需要歇歇腿。」
「噢,油罐车的前舱给你用,如果你需要的话。瞇一下。就像我说的,这里不会有事。」
「我有别的事情要去料理。也许等一下回来。」
「我们都在这里。」
格瑞尔把车掉头,开走。一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他就把车停到堤道旁,下车,抓着围墙保持平衡,对着碎石地呕吐。没有太多东西可吐,只有水和几团像蛋黄似的小丸。他维持这个姿势好几分钟,直到断定自己再也没有东西可吐,就从车里拿出水壶,冲冲嘴巴,倒些水到掌心,抹抹脸。最惨的部分是孤独无依的感觉,疼痛本身倒还没那么痛苦。他很想知道再来还会怎么样。周围的世界会崩解,像梦一样渐渐淡去,直到他再也没有任何记忆;或者恰恰相反,他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景物都出现在他眼前,如此鲜明活跃,让他到最后不得不像直视太阳过久那样转开视线?
他歪头仰望天空。星光点点,在潮湿的海洋空气笼罩之下,看似微微晃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单一颗星星上,就像有人教他做的那样,闭起眼睛。艾美,妳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静寂。然后,是的,卢修斯。
艾美,对不起。可是我想我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