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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春日的午后,彼德在院子里忙活。夜里下过雨,此刻天已放晴。身上只穿无袖汗衫的他,把锄头戳进软土里。几个月以来,他们看着雪花飘落,只能吃罐头食品。能再次享用新鲜蔬菜,他想,该有多好啊。

  「我端了东西来。」

  艾美从他背后冒出来,微笑着递给他一杯水。彼德接过来,喝了一小口,满口牙齿冰凉凉的。

  「你何不进来呢?天色晚了。」

  的确是。房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最后一丝日光越过屋脊。

  「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他说。

  「永远做不完的。你可以明天再弄。」

  他们在沙发上吃晚餐,那条老狗在他们脚边嗅来嗅去。艾美洗碗的时候,彼德生火,火很快就霹雳啪啦烧起来。这是心满意足的时刻,躲在厚厚的毯子底下,看着火光跳跃。

  「你要我念书给你听吗?」

  彼德说那样就太好了。艾美走开一下,带着一本很厚的书回来。她窝在沙发上,翻开书,清清嗓子,开始念:

  「《块肉余生记》,狄更斯着,第一章,〈我出生〉。」

  我是否该成为我此生的英雄,或此一地位是否应由其他人拥有,诸君当可从下述篇章里得知。我人生的故事当以我人生开始的那一刻展开,我出生(据我所知与相信)于周五,夜里十二点钟。据说时钟敲响时,我开始哭泣,一刻不差。

  听人朗读是多么愉快的事啊。从这个世界被带向另一个世界,随着文字遨游,还有艾美念书的嗓音,这是最动人的部分。宛如温和愉悦的电流贯穿他全身。他可以就这样一直听她念下去,他俩的身体挨在一起,他的心同时在两个地方,既在故事所营造的世界,沐浴在如雨的美好感性里;又和艾美一起在这幢他们共同生活,且将永远共享的屋子里,彷佛睡眠与清醒并不是两个相邻接但却泾渭分明的状态,而是同一个整体的不同部分。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讲故事的声音没了。是他睡着了吗?他也已经不在沙发上,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上了楼。房间很暗,空气拂在脸上清凉。艾美睡在他身边。几点钟了?他的这个感觉是什么—有点不太对劲?他掀开毯子,走到窗边。半圆的月亮已经升起,照亮一部分的地景。有动静吗,在院子的边缘?

  是一个男人。他身穿深色西装,仰头凝望窗户,双手绞在背后,是耐心观察的那种姿势。月光斜斜照在他身上,加深了他脸上的轮廓。彼德感觉到的不是警觉,而是某种确认,彷佛心中一直在等待这位深夜访客。大概足足一分钟的时间,彼德就只是这样看着院子里的这个人,院子里的人也看着他。然后,陌生人礼貌地抬了抬下巴,转身离去,走进黑夜里。

  「彼德,怎么了?」

  他从窗边转身,艾美坐在床上。

  「外面有人。」他说。

  「有人?谁?」

  「是个男人。他看着我们家,不过已经走了。」

  艾美沉默了一晌,然后说:「应该是范宁。我还在想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彼德对这个名字没印象。他认识范宁吗?

  「没关系。」她掀开毯子迎接他。「回床上来吧。」

  他爬回毯子里。那个男人的记忆霎时变得无足轻重。毯子温暖的重量,艾美在他身边,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一切。

  「妳觉得他想干嘛?」彼德问。

  「范宁想干嘛?」艾美疲惫地叹口气,几近厌倦。「他想杀了我们。」

  彼德一惊而醒。他听到有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声音又出现了,是脚踩在地板上的吱嘎响。

  他翻身,右手伸到地板上,抓住手枪。吱嘎声是从大门玄关传来,听来似乎只有一个人。他们想办法保持安静,他们不知道他清醒了,所以彼德有出其不意的优势。他起身,穿过房间到前窗。他的保安小组,也就是驻守在门廊的两个小兵已经不见人影。

  他打开手枪的保险栓。卧房门关着,他知道铰炼的声音很大,只要一开门,入侵者就会立即警觉到他的存在。

  他拉开门,快步冲过走廊。厨房没人。他迈开大步转过墙角,进到起居室,枪举在面前。

  有个男人坐在壁炉旁边的旧木头摇椅里,脸微微侧开,眼睛盯着炉里仍有火光的余烬。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彼德。

  彼德走到他背后,举起枪。这个人不高,但身材结实,宽阔的肩膀把椅子塞得满满的。「手举起来。」

  「很好,你醒了。」这人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不以为意。

  「手举起来,该死!」

  「好,好。」他举起双手,张开手指。

  「站起来,慢慢地。」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彼德抓紧手枪。「转身,面向我。」

  那人转身。

  见鬼了,彼德想,真是活见鬼了!

  「你不觉得你应该别再用那个东西指着我了?」

  迈可变老了,但他们不都是一样吗?差别在于,他所认识的迈可—他心里的那个影像—瞬间跃过了二十年。这感觉很像看着镜子,你自己所没发现的改变,在他人脸上赤裸裸地呈现。

  「我的保安小组呢?」

  「别担心。不过呢,他们头痛的程度可能会破历史纪录。」

  「他们两个小时换一次班,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迈可看看他的手表。「九十分钟。还有足够的时间。」

  「足够干嘛?」

  「谈谈话。」

  「你把我们的油怎么了?」

  迈可对着枪蹙起眉头。「我是认真的,彼德,你让我好紧张。」

  彼德放下枪。

  「讲到这个,我带了一个礼物给你。」他指着地板上的那个背包。「你不介意吧—」

  「请便。」

  迈可拿出一个裹在脏兮兮油布里的瓶子。他解开油布,举起来给彼德看。

  「最新的口味,爽得可以把你头盖骨的内层直接剥下来。」

  彼德从厨房拿来两个威士忌杯。等回到客厅时,迈可已经离开摇椅,走到沙发前方的小桌旁。彼德在他对面坐下。桌子上有一个硬纸板档案夹。迈可切开瓶口的封蜡,倒了两杯,举起杯子。

  「敬老友。」他说。

  那味道在彼德的鼻窦里炸开来,简直像直接喝酒精。

  迈可赞赏地咂咂嘴唇。「还不赖,如果要我自己下评语的话。」

  彼德忍住咳嗽,眼睛泛泪。「那么,是唐肯派你来的?」

  「唐肯?」迈可露出一脸怪相。「不是,我们的老朋友唐肯和他的好友们去游泳了,要游很久很久。」

  「我猜也是。」

  「不必感谢我。你拿到枪了?」

  「你没说把枪给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迈可拿起档案夹,解开绳子,抽出三份文件:一张印刷品,一张满是手写字迹的纸,还有一张报纸,标题印着:《国际先锋论坛报》。

  迈可又给彼德的杯子斟了酒,推到他面前。「喝掉。」

  「我不想再喝。」

  「相信我,你会想喝的。」

  迈可等彼德开口说话。他的这位朋友站在窗前,望着夜色,虽然迈可怀疑他眼里是否真的看见了什么。

  「对不起,彼德。我知道这不是好消息。」

  「你怎么可能这么肯定?」

  「你必须信任我。」

  「你就只有这个说法吗?信任你?光是和你讲话,我就已经犯了五条重罪。」

  「情况就是这样。病鬼就要回来了,他们打从开始就没真的离开。」

  「这简直……疯了。」

  「我倒希望我是疯了。」

  自从八百辈子之前,坐在门廊上告诉西奥说电池已经耗尽之后,迈可再也没为任何人觉得这么遗憾过。

  「另一个病鬼—」彼德开口说。

  「范宁,零号。」

  「你为什么这样叫他……」

  「因为这就是他的名号。零号个案,第一个被感染的人。蕾西修女在科罗拉多交给我们的档案说有十三个接受试验的对象。十二个加上艾美。可是病毒一定是从某个地方来的。范宁就是宿主。」

  「那他还等什么?为什么他不在多年之前就攻击我们?」

  「我知道的就只是,还好他没有。这给了我们所需要的时间。」

  「而格瑞尔知道,因为他……看见了。」

  迈可等待着。他知道,有时候这就只能等待。心理会拒绝某些事情,你必须让抗拒慢慢消失。

  「从我们打开大门之后,已经过了二十一年。如今你溜进来,告诉我说这是个天大的错误。」

  「我明白这很难接受,可是谁也不知道啊。没有人知道,而日子总要过下去。」

  「可是你要我怎么告诉百姓?说有个老家伙做了恶梦,所以我想我们到最后全都会死光光?」

  「你不必全部告诉他们,有一半的人不会相信你,还有另一半的人会疯掉。会变成人间地狱……一切全分崩离析,可以想得出来。我们的船只能容纳几百人。」

  「到这个小岛去,」彼德很不以为然地指着格瑞尔画的图,「他脑袋里的这张图。」

  「这不只是一张图,彼德。这是一张地图。天晓得是哪里来的?这是格瑞尔的本领,不是我的。可是他之所以看见,一定有理由,我只知道这样。」

  「你永远都天杀的这么理性。」

  迈可耸耸肩,「我承认,这整件事得花点工夫适应。但是每一片拼图都可以拼得起来。你读过那封信了,卑尔根峡湾号是要开到那里去。」

  「但是谁来决定谁可以去?你?」

  「你是总统—这终究是你的任务。可是我想你会同意—」

  「我什么都没有同意。」

  迈可深吸一口气。「我想你会同意,有些技术是我们需要的。医生、工程师、农夫、木匠,我们需要领导人,显然是,所以也包括你。」

  「别开玩笑了。就算你说的这些荒谬的事情都是对的,我也绝对不会去。」

  「我再三思索过了,我们需要政府让整个转移的过程尽可能平顺,但这个问题留待后面再讨论。」迈可从背包掏出一本皮面的小笔记本。「我拟了乘客名单。这里有些名字,我认识的符合条件的人,也把他们的家人列进来;年龄也是一个考虑因素,大部分都在四十岁以下;另外还有分门别类的各项工作说明。」

  彼德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开始看。

  「莎拉和霍里斯。」他说,「真有你的。」

  「你不必这样挖苦我。凯勒柏也在名单里,免得你想问。」

  「那阿普格呢?我没见他的名字。」

  「他几岁了?六十五?」

  彼德一脸嫌恶地摇摇头。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可是我们讨论的是要重建人类族群。」

  「他也是军方的首领。」

  「正如我说的,这只是建议名单。但是请认真看待,我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

  彼德看完其余的名单,没再说什么,然后抬起头,「最后一类是什么,这五十六个?」

  「这是我的手下。我答应让他们上船。这点我绝对不能让步。」

  彼德把笔记本丢到桌上。「你真的疯了。」

  迈可倾身向前。「事情绝对会发生,彼德。你必须接受。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过了二十年,然后现在突然这么紧急。」

  「整修卑尔根峡湾号就要花这么多时间。如果可以更快弄好,我一定会早一点的,那么我们早就离开了。」

  「你说我们要怎么让大家上你的船,而不先开始惊慌失措呢?」

  「或许我们没办法。这就是枪的用处。」

  彼德瞪着他看。

  「依我看,有三个选项。」迈可继续说,「第一个是就可以提供的名额公开抽签。但我反对这么做,理由很清楚。第二个选项是由我们来挑选,把接下来会发生的情况告诉名单上的人,让他们选择要留下或一起走,在让大家离开之前,尽量维持秩序。就我个人的意见,我觉得这样做也还是灾难一场。我们没办法封锁消息,军方可能也不支持我们。选项三是我们什么也不对乘客透露,除了几个我们知道可以信任的关键人物之外。我们拘捕其他人,半夜把他们从床上抓起来,等到了地峡,再告诉他们好消息,说他们是幸运儿。」

  「幸运?我不敢相信我们竟然讨论这个话题。」

  「你没听错,他们是很幸运。他们可以继续过自己的人生。不只这样。他们还可重新开始,在真正安全的地方,重新开始。」

  「而你这艘船可以载他们抵达那里?这艘破铜烂铁?」

  「我希望可以。我相信可以。」

  「听起来不太有说服力。」

  「我们尽了全力。可是没有百分之百的保证。」

  「所以这七百个幸运儿也可能葬身海底?」

  迈可点点头。「有可能。我以前没骗过你,现在也不打算骗你。可是这艘船曾经航越地球,她可以再办到一次。」

  屋外的惊叫和三声敲门巨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呃,」迈可手掌搂住膝盖说,「看来我们的谈心时间结束了。思考一下我告诉你的事。在这段期间,我们必须一切如常。」他伸手拿背包,抽出贝瑞塔手枪。

  「迈可,你要干嘛?」

  他假意把枪对准彼德。「尽量表现得像人质。」

  两名士兵冲进房里,迈可站起来,举起手。「我投降,」他说完,时间刚好够最靠近他的那名士兵两大步走向他,那人举起来复枪的枪托,用力敲上迈可的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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