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篇 海滨花园
疫后343年
这爱的蓓蕾，在夏日气息的催化下，
或可绽放美丽花朵，在我们下次会面时。
—《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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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选了可以看见河的地点。这里的土比较软，但不是唯一的理由。黎明的阳光越过山棱时，艾美就开始掘土。河水水位很低，夏天惯常如此。雾气弥漫水面，宛如轻烟。她刚动手时，鸟儿叽叽喳喳鸣唱，但随着温度越来越高，静寂再度笼罩大地。
她偶尔停下来歇息片刻，到中午就已完工。她在河边用水泼泼脸，捧起水来喝，暑热高温让她满身大汗。她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收拾心情，铲子搁在她上方的河堤上。河水清浅处，她看见游鱼的身影，躲在石块后面。在水流保护下，牠们静静躲在那里不动，只轻轻摇摆尾巴，坐待顺流而下的昆虫送进牠们敞开的嘴里。
尸体用床单裹了起来。艾美用一个木架和绳子，吊在一根结实的树枝上，把尸体放进洞里。她的思绪有条不紊，非常平静。眼前的这一刻，她已经花很多年来做好准备了。但是第一铲土盖到尸布上，她还是突然情绪涌动，那澎湃的心绪是她无法形容的。像是有很多事情同时涌现，不是来自她大脑，而是来自更深更深的地方，是心灵的最深处。泪水混着汗水淌下她的脸。一铲接一铲的土，这个人消失了，变成泥土的一部分。
她压平表土，跪在坟边。她不会竖立任何标记，时间就是最好的纪念。她心头沉重，但也心满意足。太阳碰触山峦顶端时，她把一只手掌贴在刚掩好的土上。
「再见，我的爱。」她说。
彼德死在夏日午后，一如他自己长久以来所相信的。四天前，他没回家来。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因为走得太远，来不及赶在黎明的第一线昼光出现前回来。但是隔天晚上还是没有影踪，艾美就出门找他。她在台地东侧突出的岩架下面找到他，蜷曲的身体塞在岩块之间。他的意识不完全清醒，呼吸快而浅，皮肤惨白，双手又干又冷。她用毯子裹住他，抱了起来。他的身体如此之轻，令她大吃一惊。她抱他回家，到楼上的卧房里。百叶窗已经关上，她把他放在床上，自己也躺在他身边，抱着他睡觉。隔天早上，她察觉到屋里有些动静，有某种东西的存在。是死亡。死亡已经踏进屋里了。他看来并没有经历痛苦，只是慢慢远去而已。他没再意识到周围的一切，至少看起来没有。时间消逝。她没离开他，片刻不离。到了中午，他的呼吸慢到几乎无法察觉。艾美等待着。那一刻终于来临，她明白他已经远离。
如今，她的任务已完成。回到家里，她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晚餐。整理好厨房，收起碗盘。永恒的静寂笼罩一个个房间。黑暗来临。星星在寂静大地的上空转动。她有准备工作要做，但是可以留待早晨。她不想上楼—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她躺在沙发上，蜷缩在毯子里，很快就睡着了。
窗上柔和的黎明晨曦唤醒她。她站在门廊欣赏晨光，然后回到屋里收拾装备。她准备了一个有木框的简单背包，可以背在背上。里面装了她路上要用的东西：一条毯子，几个简单工具，换洗衣物，够吃两三天的粮食，一杯一盘，一块防水布，一卷绳子，一把锐利的小刀，几瓶水。缺少的或事前没想到的东西，可以在路上找。她上楼梳洗更衣，看着架子上方镜里的自己。她也老了。现在的她看起来像四十或四十五岁的女人，长发里有缕缕近乎白色的灰色发丝，眼角有了鱼尾纹，嘴唇变薄变白，几乎没有颜色。这张脸，她的脸再次被另一个人类看见时，会是什么模样呢?那样的日子会来临吗?又或者她会从这个没有人看见的世界消逝?
在客厅里，艾美坐在钢琴前面。钢琴的存在，具有她永远也无法形容的重大意义。多年之前，她和彼德抵达农庄时，钢琴就已等在这里，是从远久往昔来的礼物。每天晚上，艾美都会弹钢琴，音乐是召唤彼德回家的力量。此刻，手搁在琴键上，她等待有什么来到身边。她从一个简单的和弦开始，任由手指带她继续往下弹。轻快的音符在整个屋子里跃动。她全部的情感都在这一首曲子的乐句里。乐音一波波流过她心里，扬起落下，缭绕回旋，是纯粹情感的语言。我永远也听不腻，彼德总是这么告诉她。他站在她背后，手搭在她肩上，以温柔的抚触体会她所弹奏的音乐，体会那其中所蕴涵的力量。我可以永远听妳这样弹下去，艾美。
每一首曲子都是情歌，她想。每一首都是为了你。
弹完了，她的手停在琴键上，最后的音符旋绕，淡去，消失。就这样，该离开的时候到了。喉头有块什么东西哽着，她看看这房间最后一眼。这只是一个房间，和其他房间没有两样—简单的家具，因长期使用而变黑的壁炉，桌上的蜡烛，书—但这里的意义非比寻常。这里代表了一切。这是他们所生活的地方。
她站起来，背上背包，走出门，没再回头看一眼。
她在秋天抵达加州。先是沙漠，被太阳晒得焦灼的沙漠;接着是从迷雾里现身的山脉，宏伟的蓝色山脊高耸于荒凉的山谷之上。朝着山脉的方向走了两天之后，她终于开始往上爬。气温陡降，等在山顶的是清凉的翠绿林地。在她下方，高大的莫哈维山脉谷地与山峦在雾霭中如波浪起伏。吹在她脸上的风既强且干。
远远地，殖民地的高墙出现了。有些部分依旧完好无缺，有些部分已经倾毁，碎石瓦砾堆中不时冒出繁茂如围篱的草木。艾美爬过残破的城墙，走进城中央。原本没有树的地方，如今大树挺拔。大部分建筑都不见了，坍塌到只剩地基，然而还是有几幢大建筑犹在。她走到原本是庇护所的那栋建筑，屋顶塌陷，房子只剩外壳。她走上台阶，透过一扇奇迹似完好无缺的窗子往里看。窗上一层厚厚的脏污，她用潮湿的布擦净一小块，圈起眼睛贴在玻璃上。这个房间没有屋顶，敞向天空，里面已经成了森林。
她花了一些工夫才厘清方向，终于还是找到了那块石碑。石碑固定在土里，刻在上面的许多名字都被岁月冲刷得只剩微微的凹痕，难以辨识。然而，她还是可以看得出几个姓。费雪，威尔森，唐纳迪欧，乔克森。
暮色四合。她拿下背包，掏出工具，不同尺寸的凿子和挖勺，尖锹，以及一大一小两把铁锤。她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盯着石碑看。她的目光在石碑坚硬的表面游走，策划如何进击。她可以等到天亮再动手，但是这个时间感觉很好。她挑了一个位置，拿起凿子和铁锤，开始敲打。
她在第三天早上完工，双手已破皮流血。太阳高挂天空，她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成果。刻凿的手法很生硬，但整体而言，已经比她原本的预期来得好。她睡了一天一夜，到了隔天早晨精神焕发，背起背包下山。她往西走，先是背对太阳，接着又变成面对太阳。大地空旷，没有历史，没有生命。日子在只闻风声的静寂中一天天过去，直到有天早晨，艾美听到海的声音。空气里有花的香味。那低沉的呼吼声越来越大，突然之间，太平洋就出现在眼前了。那蔚蓝的海域似乎无边无际，她觉得自己彷佛拥抱了整个星球。镶滚白边的波浪拍打海岸，她穿过一排排的野玫瑰和大叶藻，来到水滨的宽阔沙滩。她觉得有点不安，但也有一股无法遏止的冲动。她拿下背包，接着剥下衣服和凉鞋。第一拨波浪袭来的时候，那劲道之强，把她推得站不稳跌倒了。第二拨又冲来，她没抵抗，反而潜进那汹涌的海水里。她踩不到水底—一切发生得好快。但她感觉不到害怕，只感觉到一种无羁、惊诧的喜悦。彷佛重新找到了浑然天成的状态，与开天辟地的力量紧密相系。水冰凉凉的，带着咸味，非常之棒。她的手脚只微微划动，就这样浮在水上。她让自己顺着水潮自由上下移动，然后又再次潜下水。她在水面下张开眼睛，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隐约的轮廓。她翻过身体，仰面朝上。明灿的阳光从水面反射，形成光晕。凝望那宛如来自天堂的光，她竭力屏住呼吸，躲在波浪底下看不见的世界里。
她决定留下来一段时间。每天早上游泳，一天比一天游得更远一些。她不是在测试自己的决心，而是在等待新的冲动出现。她的身体感觉起来洁净而强壮，心里一无罣碍，进入生命的全新阶段。她一整天就只坐着看海浪，或者在沙滩上来来回回走很久。她的需求很简单，也很少。她找到一个橘子林，附近还有很多黑莓，这些果子就是她的食物。她很想念彼德，但这样的想念和怀念其他失去的东西不一样。他走了，却永远还是她的一部分。
她心满意足，但这几个月来也领悟到她的旅程还未结束。海滩只是中继站，是让她最后一程做好准备的地方。春天来临，她拔营，朝北方出发。她心中并没有目的地，她要让大地自己告诉她。地势越来越崎岖，岩石嶙峋的海岬，美得令人屏息的加州海岸，还有那高大的树木，被咸咸的海风吹得奇形怪状，虬劲的树根抓地，树干凌空横悬于大海之上。白天她都在走路，太阳晒在她肩上，大海在她身边，卷起落下。夜里，她就睡在星光下，若碰上下雨，就在树木之间用绳子绑起防水布。她看见各形各色的动物，诸如松鼠、兔子、土拨鼠之类的小动物，但也有体型较大、体态高贵的动物，例如羚羊，山猫，甚至还有熊，好大一只黑黑的东西蹒跚穿过灌木丛。在这片人类曾经征服，却又离去的大陆上，她只身一人。人类在这片土地上所留下的痕迹，不久之后就会消失。这里会再度成为新的大陆。
春去夏来，夏去秋至。白天变得凉爽清冽，夜里她生火取暖。她在旧金山北方，确切的位置，她也不知道。有天早上她在防水布下面醒来，立时感觉到有了变化。她进入一个白光柔和、寂静无声的世界。夜里降雪了。厚厚的雪花从天空无声无息地飘落。她仰起头，迎接雪花的到来。雪花落在她的睫毛和头发上，她张开嘴巴用舌头尝雪的滋味。一段回忆从心头窜过，她彷佛又变成小女孩，仰躺在地，手脚张得大大的，上下摆动，在雪地里刻出一个形状来：雪天使。
这时，她了解到驱使她北行的这股力量是什么。她走到春天才抵达，但到了那里之后，她还是吓了一跳。那时是清晨，森林浓雾弥漫。大海在一座高耸悬崖的底部，距离遥远，水深且黑。在树木浓密的阴影里，她爬到一个坡顶，突然之间，心头笼罩上一种圆满的感觉，那感觉如此强烈，如此令人无力抗拒，让她霎时停下脚步。她继续往上爬，踏进一片可以俯瞰海景的空地，就在这里，她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这里遍地是野花，那繁花似锦的美景前所未见。千百朵，几万朵，几百万朵的野花。紫色的鸢尾花，白色的百合，粉红色的小雏菊，黄色的金凤花，红色的耧斗菜花，还有许许多多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花。微风轻拂，阳光穿透云层。她甩下背包，缓缓往前走。她彷佛踏进了纯粹由颜色所组成的海洋里。一路走，指尖一路拂过花瓣顶端。花朵宛如低头鞠躬敬礼，欢迎她进入它们的怀抱。沉醉在迷人美景里的艾美不停走动。金色的阳光在野地上照出一条条通道，远方，在大海的另一端，一个新的时代已然开启。
她会在这里栽植她的花园。她会栽植花园，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