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现在我沿着安静的森林路径默默往前走,终于冷静下来。人们好久以前告诉我的某些事物闪过我脑海,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说来那时机点是有些古怪,但我发现在最奇特的斯里弗里,我的脑海会盘旋着这些想法。
对我来说,第一个想法最让我终生难忘。
沃葛摩特不知道,这世上最严苛可怕之处是个错得离谱的地方。
这句话是我祖父在遭遇「事件」永远消失前,告诉我的事。我相信祖父只告诉过我,而我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
我生来就不是个容易信任别人的沃葛,你在这老是得疑神疑鬼。
我祖父告诉我那句话时,我还很小,不久后他就发生「事件」。我得承认,我当时不了解他在说什么,现在的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我同意一个地方可以严苛可怕,但所谓错得离谱又是什么意思?尽管我尝试厘清过很多次,那却是我一直无法解开的谜。
我祖父也和我谈论过流星。
他说,每次妳看到一颗流星随意划过天际,那代表着某位沃葛摩特也许会有改变。
那对一个从未改变过的地方──就像虫林镇──是个有趣的点子。
接着这两个关系紧密的想法,就像飘散的袅袅烟雾般离开我,我得重新集中精神在眼前又一天的辛劳工作上。
我接近目的地时吸口气,差点被那味道呛昏。那怪味已经侵入我的毛孔,不管我在雨水桶或水管底下站多少次,总是洗不掉那味道。我沿着路径转弯,烟囱随即矗立在我眼前,砖块相迭,高耸入天。我们叫它烟囱,因为它有数不清的烟囱来排放煤烟和煤尘。我完全不知道它原本的用处是什么,或它是否曾在变成美丽物品制造厂前被挪做他用。它巨大得深不可测,极度丑陋,相形之下,它目前的用途很是讽刺。
一位形容槁枯的沃葛拿着小墨印章,站在巨大的门前。他是狄斯.菲度。我不知道狄斯几岁,但他一定将近一百岁了。
我走近他,伸出手。手背上因这两年来在这工作盖上的无数印章而变色,我可以想象手背十年或二十年后的模样,我的皮肤将永远变成蓝色。
狄斯骸骨般的手紧握我的手,然后在手背上盖上印章。我完全不懂为什么要盖章,这完全没有道理,而没有道理的事总让我心烦不已。我总是很怀疑,对某人来说,盖章是必要之举。
我凝视着狄斯,试图从他的表情判断他是否已听闻今早的追捕,但他的神情天生看起来就是紧张兮兮,所以我没办法断定,于是我走进烟囱。
「我喜欢我的女下属在第二道光的三个斯里弗前就来报到,薇嘉。」一个声音说。
朱力斯.度弥塔高大魁梧,身材臃肿,像只肥嘟嘟的青蛙,他的皮肤有一种淡绿色的诡异色调。他是我在虫林镇中所认识的最妄尊自大的沃葛,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竞争那个头衔。当他说,他喜欢他的「女下属」在三个斯里弗前抵达这里时,他指的其实就是我。我是烟囱里唯一的女性。
我转身,越过他办公室的门盯着他。他站在他的小桌前,那个小桌的表面可以倾斜,上面放着虫林镇唯一墨水供应商魁克和史蒂文森的墨水瓶。朱力斯拿着长长的墨棒,成堆卷轴散落在他的桌面。朱力斯深爱卷轴,事实上,他爱的是卷轴上的记录,那些有关我们工作细节的琐碎记录。
「早到三个斯里弗还是很早。」我边说边走。
朱力斯说:「比妳更想在这工作的人很多,薇嘉,别忘记这点。妳在这的表现是不错,但那可以改变。噢,可以的。」
我匆匆赶去烟囱的主要工作楼层。那些窑早就被点燃,角落里的巨大火炉从不熄火,即使在最寒冷的白天里,房间仍温暖湿热。肌肉虬结的戴克提用铁锤和火钳敲打金属,制造出类似尖塔的叮当钟声。他们的眉毛和雕像般的背部潺潺滴下汗水,在脚丫旁边的地板上点点散落着,他们工作时从不抬头看。剪裁师将木头和或硬或软的金属切成片。合成师则在巨大的盆子里将材料混合在一起。
这里的沃葛就像我一样,在各方面来说平凡至极,我们努力工作,只想勉强餬口度日。我们会从事完全相同的工作,并就此度过余生。
我走到主要楼层旁的一间房间,里面有我的木制置物柜,我的工作长裤、沉重的皮围裙、手套和护目镜都放在那。我走向我的工作站,它位于主要楼层后端附近,包含一张污渍斑斑的大木桌、一台附有金属轮的精致老旧台车、一套正合我手尺寸的工具,还有一些实验器材。那些是品质控管实验器材,以及装有油漆、染料、酸液和有时会用到的其他材质的各类瓶子。
我的某些工作很危险,所以我尽量穿上保护衣。保护衣永远不嫌多,许多在这里工作的人不是缺手指、眼睛,就是牙齿,有人甚至缺了四肢,我可不想因缺了身体某部分而加入他们的行列。我恰好很喜欢我的身体,我的四肢完整,还算匀称。
我经过宽宽的石阶,上面有大理石栏杆,通向烟囱楼上。楼梯异常优雅,与此处显得格格不入。我不只是第一次想到,烟囱以前一定不是座工厂。我对着站在那守卫的警卫微笑。
他的名字是拉登.托斯,我从未听他开口说话。他在肩膀上扛着一支长管摩他枪,宽宽的黑色皮带上挂了把入鞘的剑和套上小皮套的刀,他的唯一工作就是阻止任何人上去烟囱二楼。拉登有着长长的煤黑色头发,脸庞有疤,和显然被打断过好几次的鹰勾鼻,眼神无精打采。光是他的长相就已经够吓人了,再加上配备武器,从各方面看来都相当有吓阻效果。
在我来烟囱工作前,曾听说某个笨蛋试图闯过拉登这关上楼去。据说,拉登用刀刺他,开摩他枪射他,用剑斩下他的头,然后把残骸丢入烟囱里一座全天候燃烧的火炉内。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那个故事,但我没那么肯定那只是传言。
因此,我对拉登总是毕恭毕敬。我不在乎他从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我只想让他知道,我是他的朋友。
我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有位叫昆汀.荷斯的沃葛摩特协助我做工艺品的收工点缀,那是我在此的工作──一位精缀师。我第一天走进来时,朱力斯只狂叫着:「妳迟到了两个斯里弗,永远不要再发生这种事!」
那天我低头看着被印章盖过的手背,纳闷我在这地方要做什么工作。我会找到我的工作站只因为上面有我的名字,那是一块长方形的黑色金属牌子,上面用银色字体拼出「薇嘉.简」,钉在木桌上面。那牌子不怎么好看。
那整段时间里我都在想:钉在这地方的不只是我的名字。
还有我。
在那个特别的第一天,我呆站在工作站旁,昆汀匆匆赶过来欢迎我。他是位家族朋友,总是对我很亲切。
「我以为妳明天才开始工作,薇嘉。」他说:「不然我会为妳准备妥当。」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沮丧地说。
昆汀回到他的工作站,拿着一座小金属雕像回来。那是个年幼的男孩拍着狗的雕像。他说:「这个,或这类东西,就是妳要负责润饰的物品。这是金属,妳也得替木头、瓷器、陶土和其他材质做润饰。我会替沃葛和他的狗上美丽的颜色。」
「你怎么知道该用什么颜色?」我问。
「妳的工作站有每件物品的指示,但妳仍有发挥自己创造力的空间。妳有时该上色,有时该雕刻,有时该铸模,有时则得磨损物品让它们看起来年代久远。」
「但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做。」
「我知道妳在学校里展现过惊人的艺术天分,」他说:「不然他们不会把妳送过来做精缀师。」
我看着昆汀。「我只是以为会有些职前训练。」
「会有的。我会训练妳。」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我边问,边瞥向他工作站上尚未完工的物品。
「那会是妳的部分训练,帮我完成它们。我一直期待这一天的来临,薇嘉,我一直希望妳会被派到烟囱来。」
然后昆汀细心教导我。我每天带着微笑进门,只是因为昆汀在那。我学得很快,不用多久我的技巧就足以和他匹敌。
我现在回忆所有这些细节,不是为了缅怀过去,而是为了相当不同的理由。
因为昆汀就是那位我看到被攻击犬和议会在后面追捕、冒死冲进魁格的沃葛。我知道他今天不会在烟囱,我纳闷其他人是否也会察觉到这点。
我感到的恐惧多过困惑,只好转向唯一知道如何做的一件事来寻求慰藉:为美丽的物品润饰收工。买得起的沃葛就会买下它们,而我并不是富人。
我举起今天的第一个物品。那是一只未完工的瓷碗,需要上色和入窑烧烤。我举起瓷碗时,顶端一滑,它几乎摔落。我将碗倒扣在桌子上,更用力抓紧碗。
我看见小羊皮纸塞在碗中。我环顾四周,打量是否有人在监视,然后小心地将手伸入碗内,拉出羊皮纸。我将它藏在抹布里,再把布放在工作站上摊开,连带掀开那片羊皮纸。小小的字迹精确,笔画清楚。
我不会回烟囱了,薇嘉。今晚去妳的树。妳在那找到的东西,或许能让妳脱离虫林镇,获得自由。如果妳想要的话。QH。
我将羊皮纸揉成一团,然后吞下它。我将纸吞下喉咙时,抬头看了一下,刚巧看见四位男性进入朱力斯的办公室。他们身上穿着的黑色束腰外衣显示他们全是议会成员。朱利克为其中之一,这可不是好事。他今早曾在魁格附近看到我,再加上我之前都是在昆汀身边工作,情况对我很不利。
过了三十个斯里弗后,我抬起眼光,听见朱力斯的门打开。所有黑色束腰外衣都在瞪着我,我感到身体僵硬,像被戴克提工作用的热铁钳戳过。
朱利克往前走过来,其他议员跟在后面。他举高一个物品,当我看见那物品时,瞬间屏住呼吸。我立即认出它来,尽管我有好几年没看到它了。我不懂朱利克现在怎么会举着它。
「我们又再次碰面了,薇嘉。」朱利克和他的伙伴包围住我的工作站。
「是的,确实是如此。」我说着,试图让声音很平静,但它发抖得很厉害,好像娃娃在学步。
朱利克伸出他手里的物品,那是只戒指。「妳认得这个吗?」
我点点头。「那是我祖父的。」戒指金属上蚀刻的设计很特殊,如同我祖父手背上的符号──三个鱼勾连成一个圈。我从来不知道那符号代表什么,祖父也从来没谈论过,至少没和我说过。但话说回来,他碰上「事件」时,我还非常年幼。
「妳能解释维吉尔.阿法狄.简的戒指怎么会在昆汀.荷斯的小屋里出现吗?」朱利克问,耐心十足,但口气很尖锐。
我摇摇头。我的胃不停地翻搅,我的肺不受控制地快速伸展。「当我祖父碰到事件时,我以为它跟着消失了。你也知道,沃葛碰到事件后会什么也不剩。」
朱利克将戒指丢在我的工作台上。我伸手要去拿它时,他冷不防地将刀峰插入戒指内,把戒指钉在木头上。我迅速抽回手,恐惧地抬头盯着他。
他慢慢收拔回刀刃,捡起戒指。「妳认识昆汀。」朱利克轻声说:「他是妳的朋友,不是吗?」
「他是我的家族朋友。除我之外,他是这里另外一位精缀师。」
「他今早为何没来工作?」
「我不知道。」我相当老实地说。我心里暗自大大松口气,庆幸吞了昆汀的纸条。「或许他受伤或生病了。」
「他既没受伤也没生病。」他走近我。「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第一道光时妳在魁格附近,看到我们追捕他。」
「我告诉过你了,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不肯说你在追谁。」我抬头盯着朱利克的脸。「你们为何追捕昆汀?」
「薇嘉,昆汀违反了一些法律,为此他得受到惩罚。」朱利克的眼神搜寻了我全身,他似乎看透一切。「如果他试图联络妳,妳得立刻向议会报告。如果妳不这么做,后果会很严重。这事非同小可,薇嘉。非常严重。」他停顿片刻。「我说的可是那些不遵守命令的人得去的瓦尔霍。」
在那的每位沃葛,包括我自己,全都尖锐地倒抽一口气。没有人想在光天化日下被关在那笼子里,由残忍的尼达和凶猛的黑舍克犬监视看管。
他将手放在我肩膀上,稍微捏了捏。「我盼望妳会在这件事上帮助我们,薇嘉。在这件事上,虫林镇的所有人需要团结一致。」
然后,他的手滑向我的脸,拉松某样东西后举高。那是我皮肤沾到的羊皮纸条碎片,我万分恐惧地看见上面有墨水印。
「这也许是妳作品的残余部分?」他说。朱利克的眼神再度刺穿我,然后他立定穿靴子的右脚转身,大步走出去,他的同事尾随在后。
我偷瞥一眼朱力斯。我从未看过他这般苍白,皮肤如此冰冷湿黏。
「妳得合作,否则就得去瓦尔霍。」他对我说完后转动脚跟,在这过程中几乎绊跤,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他办公室里。
我转身回到我的工作,等待夜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