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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坠落了好久好久,在整个过程中都没张开眼睛。但在我的心灵之眼里,坠落血河时,我可以看见里面的景象。有张脸从阴暗深处中悠悠探出,窥伺我足足半晌。

  那是我的祖父,维吉尔。他的身影向上窜起,隐约耸立,以悲伤、空洞的眼神瞪着我。他的嘴巴移动着,举起一只手,让我看手背上的符号,也就是戒指上的符号。他在说着什么,我试图倾听,但他却骤然消失。

  我继续坠落,滑过更多人。坦席尔斯、摩莉葛娜,朱利克狂笑着指着我,他叫了什么,我想他是在说:妳的惩罚,薇嘉。妳的毁灭。然后我看见罗曼和他厚重的青铜怀表,朱力斯啜饮着火焰水。再来是约翰,一脸茫然,身后跟着我父亲,朝我伸出双手。最后是我母亲,哀求般的眼神,看着她唯一的女儿坠落死亡。之后,他们全部消失。旋转的鲜血更进一步围绕我,彷若紧握的巨手。

  我睁开双眼,想看看即将来临的是什么,我仅剩微小的勇气可以面对死神。接着,我轻柔地掉落地面,不知怎地,那感觉令人感到安慰,好似掉入我母亲怀中,我因此不再害怕。

  我静躺在那,因为,嗯,我无法移动,链子仍旧紧紧缠绕着我。我屏住呼吸,不想吸入鲜血,但我终究得吸一口气。我等待着腐臭的液体冲入我的嘴巴和肺部,像装满两只水桶般灌满。我闭上眼睛,因为我不得不阖上。

  深吸几口气后,我才发觉嘴里没有鲜血。我的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心想着如果死亡真的很可怕的话,至少在刚开始时可以偷瞄可怕景象的些许浮光掠影。

  我抬头往正上方看,诺克往下直瞪着我。

  我眨眨眼,摇摇头清醒过来。我往左看,瞧见一棵树,往右看,看见一道凹凸不平的灌木丛。我用鼻子深呼吸,闻到青草的味道。但我应该在室内,而不是室外,对吧?

  然后我几乎尖叫。

  链子自动从我身上松开,我看着它从我身上掉落,在我旁边整齐地盘绕起来,活像一条蛇。在用力呼吸一个斯里弗后,我慢慢坐起身子,尝试转动手臂和肩膀,看看有无受伤。尽管我全身酸痛,却没发现任何伤口,甚至没弄湿身子,连一滴血也没有。我往前瞪时喘口大气。

  烟囱大概在十八公尺远处回瞪着我。

  我是怎么在被层层捆绑、笔直坠落进入一道深渊的情况下,变成躺在户外,而且离烟囱这么远?起初我认为这整件事是一场梦,但作梦的人应该会在床上,而我却躺在泥土地上。

  我想,我也许根本没去烟囱,但我的确去过,那条链子就是铁证。

  我在斗蓬口袋里摸索,拿出那本书,它确确实实曾放在烟囱的置物柜里。我的确曾去过那里,杰比特曾追猎过我。我发现一个巨大洞穴,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在岩壁上展开,还有三个连接鱼勾的象征。我被一道血墙猛然撞上,笔直掉入深渊边缘,迎接死亡。在往下坠落的过程中,我看见活着、死去和几乎死掉的沃葛身影。

  现在,我在户外,而我的衣服甚至没湿。

  我不确定我那位比较聪明的弟弟是否能解开这个谜题,我得停止想这些。我站着弯下腰,大吐特吐,膝盖不断发抖。我挺直身躯,往下看着盘绕的链子。我不敢碰它,但我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

  我不断往它那伸过去,直到手指轻轻擦过一个炼环。它摸起来很温暖,尽管金属应该是冰冷的。我用两根手指抓住炼环,将它整个提起来。我将它拉起时,链子松开,它非常长。在诺克光芒的照耀下,它似乎有脉动,悸动不止,甚至散发光芒,彷佛它有颗跳动的心脏,但它当然没有。我更仔细端详,发现某些炼环上刻了字。它们拼起来是──

  戴斯汀。

  戴斯汀?我完全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

  我丢下链子,它立刻盘绕回去,但诡异的是,它从头到尾没发出声响。我知道金属相碰时应该会发出声音,但显然戴斯汀不会。

  我走离它远远一步,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链子跟着我移动,它变得笔直,沿着地面滑动,在靠近我脚丫一吋内戛然而止。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简直无法想象到让我的心灵拒绝接受,我决定集中注意力在最迫切的问题上。我的手伸进口袋,拿出那本书。书是真实的、实体的,我可以了解一本书的存在,但因为书是真实的实体,所以它会被发现。我忖度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得把它藏起来,但藏在哪?我开始走路。我想走路能帮助思考,但事实上只是想拉开我和烟囱,以及该死的杰比特之间的距离。我想拉得很远。

  我走了大概一哩,那条神秘的链子在我身旁滑行,剎那间,一个点子飞掠过我疲惫的脑海。

  戴夫家。

  我突然奔跑起来,直到一个斯里弗后,才注意到链子在我旁边飞行。真的是在飞,笔直飞行,就像一根长棍。我惊讶莫名,不由得停下来,气喘吁吁。它也立刻在我身边停下,暂时在空中徘徊,然后掉落地上,再度盘绕起来。

  我仍旧用力呼吸,往下瞪着它。我往前跨一步,它立即挺起身,彷若准备快跑。我再往前走一步,然后三步,它举离地面。我开始奔跑,它完全离开地面,又形成一根长棍,在我身边飞行。

  我停下来,它跟着停下,就像一只宠物鸟。

  我抬头看着前方,然后眼神转回链子,它盘旋在空中。即使我已经停下来了,它似乎可以感觉到我的犹疑。它可能有大脑和温暖的心脏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那么做,但我伸出手抓住链子,将它缠在我腰际,绑个结,用炼环固定,然后开始跑。这时,奇妙的事发生了──我离开地面大概五公尺,往前直飞。我没察觉到我在尖叫,直到一只虫子飞进气管,害我猛咳起来。我往下看时,手臂和腿不断飞舞。那是个错误,我是指往下看这回事。我往前倒栽葱掉下,直直落进泥土里,沿着路翻滚,直到停下来,身躯乱七八糟地堆迭着。

  我静静不动地躺在那,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我以为我死了。我感觉到链子从我身上松开,在我身旁重新盘绕。我翻过身子,看看四肢有没有摔断,身体有没有新伤口喷出鲜血,但我似乎完好无缺,只是有些淤伤。

  我看着链子。它才刚把我摔到地上,却似乎异常冷静。我站着,双腿颤抖,结果它也跟着我爬起来。我走路,它仍跟着我的每一步在我身边盘旋。我害怕到不敢再将它缠绕在我腰际,我甚至怕得不敢碰它,所以我只是保持距离的走着。唔,我其实无法真的那样做。每次我一移开,它就跟着我移动。最后,我只好干脆往前直走,但它仍在我旁边盘旋。

  在大约一哩后,我转过最后一个转角,看见戴夫的小屋。我看着隔成好几栏的畜栏和围篱笆的围场,各雷塔的巨大身影从遥远角落的小圈养场内,隐隐约约地逼近我身后。年幼的斯雷普站着睡觉,靠在畜栏饱经风霜的木板上。

  阿塔蹲在一个角落,脚丫仍旧绑着铁链,系在埋进地里的木桩上,牠大大的翅膀往下低垂,似乎在身体形成的茧里沉睡着。我看不到威斯特犬,我希望牠跟戴夫一家人在屋子里,威斯特犬被弄醒时会大吵大闹。

  我从口袋里拿出书,窥探四周,我需要把它藏起来。我的眼神扫过小山丘里的门时突然有个答案。入口有个老旧油灯,我用旁边盒子里的火柴点燃。

  里面有非常奇怪的收藏品,一大堆剥皮腌制的死鸟和小动物,我猜那些是野兽的食物。一片巨大的嘎姆毛皮挂在一边墙壁上,我躲开它。

  在一根大树干上排列着动物颅骨,有个各雷塔颅骨,另一个看起来像厄玛侬各的,上方獠牙如我的臂膀般细长。在一个架子上是一排老旧金属盒子,我一个个探看,直到发现一个空盒子。我将书放入里面,紧盖上盖子。我从墙壁上抓下一条披肩,回到外面。

  我在一棵大松树后挖个洞,将盒子放进洞里,再将泥土掩埋回去,然后在泥土上散布松针。

  各雷塔开始在畜栏里骚动,阿塔的翅膀展开,牠瞪着我,这有点让人不安。我最不想要的就是牠开口和我说话。

  我快步朝泥土路径匆匆走去,转过弯。我决定再次将链子缠绕在腰际,以免我在路上碰到人,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飞在我身旁的链子。现在我已将书藏好,心情变得轻松,不再惶惶不安,至少这下没人能从我这拿走它。我很想读它,想知道昆汀在魁格里收集到的所有知识,连最小的细节都不想放过。我告诉自己,只要找到机会就尽快返回挖出那本书,将它读完。

  当我抵达我的树后往上爬。我安坐在木板床上,静下来思考。我拉起衬衫和袖子,拉下工作裤,再次看着地图。记号依旧清晰,我可以从地图判断,穿越魁格之旅将会艰困漫长,魁格辽阔,地势艰辛。我想幸运的是,我永远不会尝试这趟旅程,但在那个想法闪过之后,沮丧突如其来地冲刷过我,宛如猎人在杀害猎物前撒下的网子。

  我慢慢将衬衫拉下,拉上长裤,我觉得有东西轻轻扯紧我的腰际。链子在动。

  我跳起身,尝试将它拉掉,但它不肯松动。我不断尝试,我的手指挖入皮肤内,痛得不得了,链子却在我腰际不断地收紧。达夫告诉过我,蛇会那样做,牠们会缠死你,让你呼吸不到空气。

  突然间,我不再慌张失措,我的心脏不再急促跳动,呼吸恢复正常,链子随之停止挤压,慢慢松开。我简直不敢相信,嗯,我想它刚才只是在……给我一个拥抱。一个安慰的拥抱。

  我拉开链子,将它举起来。它很温暖,我的手指握住它时觉得很舒服。我走到木板床边缘往下看。地面离我很远,实际上大概有六十呎。我瞥瞥链子,然后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在看。尽管上次发生那种事,我还是有信心它不会让我失望。

  我直接跳起来。

  我笔直往下坠,地面快速迎面扑来,速度太快。在掉到一半时,链子紧紧绕住我腰际,让我轻轻降落,靴子脚跟几乎没在泥土地上弄出凹痕。链子仍旧温热,炼环轻轻在我腰际移动。

  我举起衬衫将链子盖住,然后深吐口气,突然有个极不可能的想法──我也许永远不会再把链子拿下来了。我观看四周,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但话说回来,我怎能抗拒?我已经快满十五岁。我是个女孩,独立、顽固、倔强,可能还有很多特性不是尚未察觉,就是还找不到足够字眼能确切描述。我这辈子都一贫如洗,但现在我有链子,所以我决心要随心所欲。

  我尽快冲刺,尽管穿着沉重的工作靴,我的脚仍旧轻盈敏捷。链子紧紧拥抱住我,让我笔直往上窜升。我低下头,肩膀轻微往前倾,把身体打直成水平状态。我抬起头,手臂往后摆在身侧,双腿并拢,活像摩他枪射击出的金属子弹。

  我窜升过树林。我呼吸变快,头发被强风往后吹打。我飞过一只鸟儿,害那小东西惊吓过度,失控地往下旋转几呎,然后才稳住身体。我这辈子从未感觉这么自由过。以前,我的整个世界就是虫林镇,我被绑死在此,从来无法从高处看它。

  直到现在。

  村庄的景观在我下方伸展,它看起来很小、无足轻重,但在以前,它巨大的身影笼罩着我的人生。

  虫林镇周遭是魁格,宛如巨大的外墙。我往左倾斜,在空中慢慢打个圈,将魁格尽收眼底,它让虫林镇彷若侏儒。但即使从这个制高点,我还是看不见魁格的另一边。

  我飞了很久之后才降落。天光渐渐明亮,我想快到光的第一段了,我得送约翰去学校上学,然后要赶往烟囱。我往虫林镇飞回去,降落在离我的树屋大概四分之一哩处,再快步走完其余的路。当我返回虫林镇时吓一大跳。

  这时候的鹅卵石街道通常是空荡荡的,而现在却满是沃葛,成批聚集,边说话边走路。

  我拦下其中一位。荷曼.贺卫特,他经营一家很棒的糕饼店,但我永远买不起。他高大消瘦,声音宏亮如雷,如同他的身躯。

  「大家要上哪去?」我困惑地问。

  「在尖塔集会,是个特别会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十五个斯里弗前才收到通知。把沃葛从床上吵醒,真讨厌。当他们猛敲我家门时,差点把我吓去圣地。」

  「是谁召开的特别会议?」我问。

  「议会。坦席尔斯、摩莉葛娜。我想,他们全体吧。」

  「为什么要开会?」

  「这个,等我们到那了,我们才会知道,对不对,薇嘉?现在我得赶路。」

  他匆匆加入人群,虫林镇的所有人似乎都从村庄里冒了出来。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约翰。

  我快步走向卢恩之家,发现我可怜的弟弟孤单单地坐在前门,神情既害怕又茫然。

  他看见我时,往前冲过来,用力握紧我的手。

  「妳上哪去了?」他的腔调如此受伤,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早起来,去散步。要开特别会议?」我问,想赶快改变话题,如此一来,约翰心碎的表情就会消失。

  「尖塔。」他说,现在脸上满是忧虑。

  「我想我们最好赶快过去。」我说。

  我们往前走时,开特别会议的许多理由飞掠过我脑海。

  结果没有一个理由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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