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是夜的第三段,我准备再度出击。虫林镇上方的天空笼罩阴霾,抬眼看不见诺克。我匆匆向前走时,大粒雨珠哗啦哗啦地打落在我身上,我低着头,内心一片恐惧。隆隆声划过穹苍,点亮天际,轰然大作,我身躯整个凝结。每个沃葛以前都见过天光之矛,听见雷电交加,这并没有让它变得不可怕,但现在某样东西却让我更害怕。
我从未在夜晚时分来到烟囱,一次也没,但我别无选择,我得在其他人发现置物柜里的书前,将它赶紧拿回。我猜,它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我大概在离目的地十八公尺前停止,抬头张望。烟囱耸立在暗夜中,彷若某种专横傲慢的恶魔,等着猎物主动靠得够近后,再轻易一口吞下它作为大餐。
而我就在此。
我不知道晚上有没有警卫。如果有的话,我不确定我会怎么做,或许会死命逃跑。我只确定自己不会从前门大剌剌地进去。
有扇侧门就藏在一堆老旧腐朽的工具后面,那些工具可能自我祖父在我这年纪时就已经放在那了。我经过那堆垃圾时,每个角落和裂缝似乎都潜伏着嘎姆、舍克犬或厄玛侬各。天光之矛再度穿刺,雷电交加,那金属堆里似乎有千只眼睛,全都窥伺着我。
坚实的木门有个古老的大锁。我将细长的工具滑入锁嘴中,施展小小魔法,门喀擦打开。
我尽可能安静地在身后关上门,舔舔舌头,深吸口气,摇摇头保持清醒。
我点亮油灯。如果没有任何光线,我会撞上某样东西,害自己丧命。我缓慢移动,贴着墙壁走,向前探索。我专注地倾听和嗅闻空气,我知道烟囱闻起来该是什么味道,倘若我闻到其他气味,我会拔腿就跑。
几个斯里弗后,我打开置物柜房间门,小心翼翼地溜进去。
我摸索着置物柜前进,直到抵达第七个,也就是我的。置物柜只有简单的门栓,因为从来没有人会带有价值的物品来此,至少在我之前没有人如此,只有我会愚蠢到将能害我被关进瓦尔霍的书留在这里。我慢慢打开门,说时迟那时快,它击中我。
油灯啪地掉下,我差点尖叫。我驮着背站在那,努力尝试别把我在卢恩之家吃的少量晚餐吐在地板上。我的手往下伸捡起油灯和那本书。书刚才掉出来,打中我的臂膀。我重新点燃油灯,翻阅书页,完好无缺。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竟然这么好运,我从未想到会如此轻而易举。
但当我听到那个声音时便停止思考。我的好运刚变成灾难。
我将书放进斗蓬口袋,将油灯火焰尽可能转小,但还是可以看到眼前一吋之处。我静静站着不动,努力倾听。
好,我想着,不由自主地打哆嗦,那是某种东西的声音,听起来牠又大又快。我知道有几种生物会发出那种声音,但牠们都不可能会出现在烟囱。不可能。
凝结不动几个斯里弗后,我冲过置物柜的房间走廊,远离我进来的那扇门。这是个好主意,因为一个斯里弗后,那扇门整个碎落地面。那声音来自房内,现在变得更清楚了,那不是达达蹄声,或脚掌喀喀刮擦木头的声音,因此牠不是孚雷各、嘎姆或厄玛侬各,所以基本上只剩下一种生物。
我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可能。但当我抱着一丝希望,盼望自己搞错时,却听到嘶嘶声。我的心跳骤然停止,然后又重新跳动。
我们在学校里听说过这些可怕的怪兽,但我从来不想亲眼看到。
牠们移动飞快,比我跑得还快。事实上,牠们不会进入虫林镇市区,几乎从不追猎沃葛,因为通常能找到更容易到手的猎物。就我所知,三位沃葛曾因太冒险靠近魁格而被这类生物杀害,而我可不想成为第四位。
我踢开另一扇门,全速冲过,好像我是被摩他枪击发的子弹,但声音仍旧愈来愈近。当我抵达后厅时,只有两条路可走,左边会带我从进来的那扇门离开这里。
唯一的难题是,我在那扇门上看到大睁的眼睛,牢牢锁在我身上。倘若我能数的话,大概有五百只眼睛,但我不敢数。我最深层的恐惧刚被确定,加倍实现。
牠们有一对在追猎我。
我走向右方,那会带我上到禁止入内的楼上。任何在烟囱工作、试图想闯上楼的人,都会被拉登砍头,跟身体其他残骸一起被丢入火炉内,不过拉登晚上不在这里看守,但我情愿冒险和他碰碰运气,也不想碰上现在在追猎我的东西。
我飞快地跑上楼梯,我的膝盖轧轧作响,从未跑得这么快。我抵达最上面的楼梯平台,快速转右。我只往回瞥了一次,看见数不清的眼睛就在我身后不到三十呎处。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再往后张望。
究竟是谁将这些怪物释放于此?
我在跑过楼上走廊时想到一件事:这些怪物是烟囱晚上的守护者,只有晚上。牠们只有可能是因为这原因才会在这,这是没有沃葛曾在光中被攻击的唯一理由,但你不能将这些怪物当成宠物贴身养着。
这意味着在虫林镇有某人能做不可思议的事,他可以控制牠们。尽管我们总是被告知,牠们野性难驯,无法控制,甚至连达夫都不会试图驯服牠们。
我抵达走廊里唯一的门,它在最尾端,被锁起来。它当然是锁着的,我怎么会以为它是打开的呢?我从斗蓬拿出工具,手指颤抖得不听使唤,几乎将工具弄掉在地上。那些怪物现在凶猛地逼近,听起来像瀑布的隆隆声响。从那些嘴巴里传来的尖叫声如此高亢刺耳,我感觉我的大脑会因恐惧而爆炸。据说在牠们攻击前,尖叫会是你最后听到的声音。
我将工具插入锁内,疯狂地转动。我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约翰,他没了我之后该怎么办?
牠们现在在我上方。
在牠们攻击前,尖叫会是你最后听到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能否勇敢背对牠们的攻击,或成为虫林镇里最胆小的懦夫。当我的工具一转,门打开时,我假设那是勇敢。
我砰地在身后关上门锁好。我的手指匆匆摸索过木头,希望它够厚重。牠们猛力撞击门时,我被震得摔倒。一根獠牙穿刺木头,几乎刺穿我的肩膀,好在只是把我的衣服刺破。我在地板上连连往后爬,哗啦一声撞进远端的墙壁,某样东西被撞得掉了下来。某块金属掉落,在我四周铿锵作响。
门又遭轰然撞击时,我打量着它,更多獠牙穿透木头。
不到一个斯里弗后,一颗头探进来,一对眼睛狠狠瞪着我,离我不到六公尺远。洞太小,牠整个身躯无法进来,但洞会愈变愈大,要不然门迟早也会被撞倒。
我在黑暗中慌张地摸索,那时我才注意到,在那块金属掉下来的地方后面有扇小门,那门不到三呎高,门把很古怪。我靠近仔细端详,它是一张脸,但不是随便一张脸,而是一张沃葛尖叫扭曲的脸,以黄铜铸成。
这时传来另一道撞门的冲撞声。在巨大的门向内倒塌、怪物跳过开口时,我只有往回迅速一瞥的时间。现在我可以把牠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真希望我不能。
杰比特是条庞大的巨蛇,牠们只有一个关键差异,整个身躯上下长出至少两百五十颗头,全都有獠牙,装满足够的毒液,只要一口,就能使一只成年的各雷塔倒下来,现在所有的头都在嘎吱尖叫。这个瞬间,所有的头都猛然冲向我。
牠们就像上千个梦魇,卷成雷声隆隆的巨大墙壁,如恶魔般邪恶又致命。牠们的呼吸闻起来像燃烧的粪。我现在可不是在观察,那股恶臭害我干呕连连,而我需要新鲜的空气才有力气逃跑。
我抓住那铸有尖叫的脸的门把,用力一转,然后把自己抛过开口,在我身后一踢,关上门,但我没有因进入安全的庇护所而松口气,这道小而薄的门无法阻止杰比特追捕猎物的无情残酷。杰比特宛如印度主神毗湿奴的化身,据说牠们一旦闻到血,就无可阻挡。我站着慢慢倒退,拔出带在身上的小刀等待,心跳加快,肺部吃力地起伏。
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哭。我承诺自己在牠们杀害我前,我至少会反击一次。据说,牠们会在猎物身旁徘徊不去。牠们的毒液不会杀死你,但会让你麻痹,这样你才能活到牠们生吞下你时。没有人真的确定,没有任何被杰比特攻击过的人曾幸存下来说出真相。
我对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神祇祈祷,希望传说不是真的。让毒液杀死我吧,我不想看着自己一段段地消失在牠们的食道里。
「再见,约翰。」我在痛苦的呼吸间低声说:「请不要忘了我。」
每个沃葛摩特在该死时就会死,而我的死期显然已到。
我站在那,胸口起伏,举高可怜的小刀,做出某种荒谬可笑的防御姿态。我凝视着小门,等着它被向内撞垮,之后我的死神会进门。
但那道小门没有被撞垮,另一边变得安静,而我仍旧不敢动。我所能想的只有杰比特很狡猾,牠们也许在等我放下戒心,然后再次发动攻击,不过理智迅速击退这个想法。我不可能抵抗得了牠们的攻击,牠们只需撞垮那扇门,进来吃了我。
好几个斯里弗后,另一边仍旧毫无动静。我的呼吸开始恢复平稳,胸口不再剧烈起伏。我非常缓慢地放下刀子,仍紧盯着小门。我努力倾听是否有任何声响,像是长有可怕獠牙的头冲撞着那片细木的声响,或让你感觉大脑燃烧的纷杂尖叫,但悄然无声,彷佛外面的声音无法传入房内。
我收起刀。我的油灯掉在门外,我才不要冒险出去拾回它,而这里因为某种原因,并非完全黑暗。我可以看到东西的轮廓,所以我慢慢转动身子,环顾四周。因为门很小,我以为房间也会很小,结果出乎我意料之外。它是个大洞,四周是岩壁,似乎比烟囱还大,我甚至看不见天花板,它就是有那么高,然后我专注地凝视对面的墙。
墙壁上有幅绘画。我看出它画什么时,迅速倒抽口气──三个鱼勾连成一个圈。和我祖父的手背,和在昆汀小屋里找到的戒指上同样的图案。
我打量其他岩壁时暂时忘了三个鱼勾的事,因为岩壁突然沐浴在不同的亮光和声音之中,我看见一只像在飞翔的斯雷普身上跨骑着骑士,飞窜过岩壁,我吓得往后跳。骑士扔出一根矛,巨声爆炸如此真实,让我不禁掩住耳朵,瘫到地上。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上百万种图案横越过岩壁,我的眼睛目不暇给,看着一场伟大的战役在我眼前开展。尖叫、呻吟、吶喊与亮光、攻击和身躯坠落的景象交织,形成阵阵爆炸。然后景象消退,某种东西随之取代,而那是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血,看起来像刚喷溅出来的鲜血。我观看时,它正开始从洞的岩壁上端流下。
倘若我肺部里有足够空气,我会放声尖叫,但我只能发出低低的可悲呜咽。
接着,另一个声音传来,将我恐惧的思绪推向新方向:一个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我转身向右。那里原本是道坚实的岩壁,现在轰然打开,形成一条长长的隧道。某种庞然大物正朝我冲过来,但我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出它是什么。我像生了根般呆站在那,试图决定我是否该冲出门和杰比特碰碰运气,或冒险留在此地。剎那后,我不再有选择权。
一道血墙从隧道炸出,将我吞噬。
我设法翻个身子,面对另一条隧道,鲜血往前推着我。隧道在远方高处结束。我被抛向光溜溜的岩壁,我想象自己会被撞扁,立即死亡。那咆哮声变得如此之大,让我几乎无法思考。我突然看出原因,鲜血在隧道尾端像瀑布般垂直落下。我不确定悬崖下方有多远,但如果我听到的轰隆咆哮声可以作为指标,那片鲜血是坠落到很远很远的下方,而我正要笔直从这边缘落下。
我试图逆流游泳,结果证明完全徒劳无功。血流太过湍急强烈,我离边缘也许只剩四十六公尺,深渊里窜起红色喷雾般的雾霭,那时我看到它──某样悬浮在隧道尾端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的确知道它可能是什么,那是我逃出这场梦魇的路径。事实上,那是我唯一的出口。
倘若我错过它,我就会死,而如果我不试试看,我绝对会死。悬崖之前的左边有个裸露的岩石,就在悬浮物体的下方。
我尽可能算好跳跃的时间,因为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我奋力往前一跃,脚丫推离那块裸岩,双臂和手指尽可能向前伸直。但我立即领悟这样还是不够,我推得不够远,跳得不够高。我踢着脚丫,彷佛在游泳,然后放低左肩的角度,抬高右肩,尽量伸展身躯,直到手臂好像脱臼了。深渊似乎在对我狂喊,我听到鲜血哗啦冲击在我假设是大片岩石的悬崖底端。
我的手抓住一样东西,我定睛一看,那是条链子。闪闪发光的炼环很小,刚开始时我害怕它们不够强壮到可以支撑我,不过它们还是撑住了,但只撑了不到一个斯里弗。
我发出凄厉尖叫,往下坠落进那骇人的深坑。当我觉得情况不可能再更可怕时,我感觉到某种更为吓人的事物。
那条链子一环一环地紧裹住我,直到我完全无法动弹。现在,即使我在坠崖逃过一劫,我也毫无游泳求生的机会。我闭上眼睛,认命地等待一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