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当我带着哈利二号抵达卢恩之家时，卡克斯正在前门等我。一如我的预料，他看了一眼我的狗，立刻暴跳如雷。
「那只骯脏、恶心的禽兽不能进这高尚的房舍!」他大吼，声音因时常抽烟草的习惯而变得嘶哑。
我低头看着哈利二号，牠是我们三个之中最见得人的生物，牠的脸比卡克斯的干净百倍，牠的毛皮比我的更柔顺，还散发光泽。
我说：「牠是狗，沃葛的房舍内可以养狗。我会照顾牠，负责牠的食物、水和清理。」
「那只禽兽不能住进我家!」
「这又不是你家，这宿舍属于罗曼。」我知道这话帮不了我，但卡克斯光凭呼吸就会使我恼火。
他鼓起胸膛，吸口大气。「噢，所以妳以为罗曼会允许那只骯脏的东西进他的房子，是吗?嗯，妳显然不如我那样了解那位沃葛。」
「我可以和摩莉葛娜谈这件事。」我大胆提议。
「妳可以和任何沃葛摇尾巴，但该死的答案仍会一样。」
他当着我的面甩上门。我低头看着哈利二号，牠正抬头以完全崇拜的眼神凝视着我，不受卡克斯粗鲁的激烈发言影响。我站在那想了几个斯里弗，然后心想黑暗中也许会意外出现曙光。
我走进屋内，大步走上楼梯到我床铺，打包少得可怜的家当，咚咚跺着脚走下楼。卡克斯惊讶地看着我，赫缇雅则满脸困惑的从厨房门口盯着我，粗糙的双手在骯脏的围裙上抹擦。
「妳要上哪去?」卡克斯在看见我将所有家当扛过肩膀时问。
「如果这里不欢迎我的狗，我得去找其他住处。」
「没有其他住处了，」他大吼：「其他宿舍都住满了，每个沃葛都知道。傻瓜!」
「我知道一个地方。」我顶嘴。
「可不是在高街，妳绝对找不到。」
「低路就有。」我反驳。
卡克斯阴郁地瞪着我。「妳是在说我想的事吗?」
赫缇雅走上前来，表情和蔼。「薇嘉，妳不能回去那里。妳还太年轻，不满十五岁，不能靠自己过日子，法律是这么规定的。」
「哼，我才不要放弃我的狗，所以我真的没得选择。」我说：「我很快就要满十五岁了。」我给她温暖一笑，只针对她。她完全听她男人的话，但她一向对约翰和我很和善。「我很感激妳过去几年来的热忱招待。」
卡克斯对着地上吐口水，赫缇雅转身走回厨房。
他说：「我们等着瞧，看议会会怎么说。」
我直瞪到他低下头。「是的，我们会。」
我走出宿舍，哈利二号乖乖跟着我走下鹅卵石街道，到处有沃葛看着我们离开。我猜，肩膀上扛着一包所有的家当，旁边又有只小狗边玩边啃咬我的脚跟，是个很不寻常的景象。
我抵达低路时转个大弯。它叫做低路，因为下滂沱大雨时，它很容易淹水。这一带老旧破烂，只有几家修缮不佳的店面，卖的东西比在高街能买到的低劣。
朴质的木面房舍小巧、毫无个性又饱经风霜，但对我而言，它永远美丽温暖，欢迎我的入住。我熟知这栋房子，我以前和我父母以及约翰住在这。我们父母被送去安养院时，我们只能离开这里，住进卢恩之家。
我停下脚步，看着小巧的前窗。约翰还是幼儿时，曾将一杯牛奶丢到窗户上，所以窗户有个裂缝。玻璃在虫林镇很稀有，因此我们从未费心修理它。我靠过去，看向窗内。现在我可以看到我和家人吃饭的桌子，桌子磨损得很厉害，覆盖着蜘蛛网，远远的角落里有张我常坐的椅子。在另一个角落有一堆我们从未带走的家当，因为我们没有地方摆它们。另一张墙壁旁有张床，我以前睡的床。
我试着开门，但它被锁上了。我拿出细长的金属工具，很快就打开锁。门咿呀打开，哈利二号和我走进屋内，我马上感到寒意袭身，这里比外面还要冷冽。我不禁吃了一惊，但顷刻间就习惯。
据说，我们留在身后的鬼魂总是冷的，因为鬼魂孤独，没有东西带给它们温暖。我们留了很多东西在这。在这，我们是一家人;在这，我们拥有相同的回忆，永不分离。事实上，我们留在这的是那些我们永远无法再度拥有的东西。
我发着抖，将斗蓬拉上裹紧身子，走过房间。我蹲下，在那堆东西里捡拾，哈利二号则到处嗅闻牠的新家。那堆东西里有些零碎衣服，现在给我变小的父母穿会太大，就那点来说，我穿也会太小，因为我在过去两年长高了很多。我略过衣服，转而面对我小时候画的一些图画，里面有张我为约翰画的画像。
然后我看见那张自画像。我低头看着图画时，可以看见我吐在空中的气息白雾。我那时大概八岁，这意味着我祖父在那时，已经在我人生中消失了半辈子。我看起来并不快乐，事实上，我眉头深锁。
我打开包包，在屋外后方发现一些薪柴。我设法用剩下的两根木柴之一，生了一个还算象样的炉火。我打开锡盒，在小桌旁吃晚饭。我和哈利二号分享食物，牠狼吞虎咽下牠的份。现在我得负责找食物，得更尽力采集、以物易物、贩卖和储藏，尤其是我得照顾哈利二号和约翰──
我停下思绪。只有我的狗和我，约翰已经不包括在内。
我从屋子后面的水管用碗接了些水给哈利二号。刚开始时流出来的水是黑色的，但很快就变得干净。很好，因为我也可以喝这水。哈利二号大口喝下几乎整碗水后，我放牠到新家后面的泥地上解放。
我将一张椅子拉近炉火，瞪着火焰，哈利二号在我身旁安顿下来，鼻子靠在前掌上。这地方曾属于维吉尔，在他死后，这房子由他儿子、我父亲继承。我父母去安养院时我们弃置了它，但我觉得比起任何沃葛，我对这房子拥有更多权利。
敲门声打断我的思绪，我颤抖地转向声音出处。我就要发现我们的老家已被议会充公了吗?或者因为我太过年轻，还不能靠自己过活，所以我得离开?
我打开门，看见罗曼站在那里。
「什么事?」我尽量淡然地说。
「妳是怎么回事，女孩?」他边说，边将一根点燃的烟草从一边嘴角挪到另一边。
「我又怎么了?」我问道，故作天真。
「从卢恩之家搬到这里来，当然是指这件事。」
「卡克斯不让我养狗，所以我别无选择。」
罗曼低头看着哈利二号，狗就站在我身旁。牠的毛发倒竖，龇牙咧嘴。我看得出来牠在挑选沃葛上很有品味。
「为了那只禽兽放弃好好的宿舍?真是乱来。」
「嗯，至少我没犯到任何人。」
「妳太年轻，不能自食其力。」
「我从父母去安养院后就自食其力了，你真以为是卡克斯在照顾我?约翰不再跟我住了，我可以照顾自己。如果议会不这么认为，他们可以直接和我谈。」
罗曼用狡猾的表情打量着我。「说到妳弟弟，妳听说他的事了没?」
「他现在和摩莉葛娜住在一起。」
「老新闻啦，我说的当然是他的升迁。」他又说，得意洋洋。
「升迁?」
「噢，妳是说妳不知道?」他开心地说。
我当然想知道罗曼在说什么，但我不想哀求他，让他称心如意。他用靴跟将烟草棒碾碎在我家门外的鹅卵石上，装模作样的从油腻的外套里抽出烟斗。他在烟斗里塞进一点烟丝，然后点燃，心满意足地抽着，直到灰色烟雾在夜空中袅袅升起。
「提到他的升迁。」罗曼开始说。他又吹了两口气，特意让我空等。如果我有一把摩他枪，我说不定会气到射他几次。「他被升任为议会特别助理，不出所料。」
我觉得彷佛有人在我腹部打了一拳，但我立刻恢复镇定。「他还是个孩子，他得等年纪更大点后，才能在议会里担任要职。」
罗曼回答的腔调高高在上。「嗯，薇嘉，所以他们才会说特别。文件和所有程序都弄好了，噢，那是正式官方通告，由坦席尔斯推动，摩莉葛娜全心祝福。议会没有选择余地，对吧?有这两位沃葛撑腰，议会不能不从。我听说是全体通过，甚至连朱利克都投赞成票，而那位该死的沃葛可是什么都唱反调。」
「议会的『特别助理』要做什么?」我问，眉头紧皱。我会这样反应，是因为我知道他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看到我发火，带给他很多乐趣。
「这个，妳一定见过约翰和他们俩讨论长城的计画。」
「我除了制造金属带外，并未真的参与长城的工事。」
「噢，是这样吗?」
「对，正是如此。」
罗曼挨近我些，但当哈利二号开始低吠时，他稍微撤退。「原来如此。现在他们征召他监督整个该死的工事，对吧?」他不假思索地说。
我斜睨着他。「我以为是坦席尔斯负责监督。」
罗曼耸耸肩。「不知道。我听说困难重重，很多障碍，他们是这么说的。我脑筋太笨，无法全盘了解，但妳很聪明。」
「那约翰要怎么解决那些问题?」我问。
他用烟斗指指我。「现在那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别人告诉我，他负责计画长城这码子事，简直是聪明绝顶。简家出了这么一位脑袋灵光的人，真是三生有幸。」他用烟斗敲敲前额。
「你是在说维吉尔不够聪明吗?」
「那是过去的事了，薇嘉，现在只剩下妳和约翰。妳在烟囱赚的是良心钱，但仅止于此。妳已经到极限了，对不对?现在约翰，嗯，他大有可为，不是吗?妳瞧，在特别助理的工作后，只要稍加把劲，我可以想象他某天会坐在议会里。」
「他为什么会想那么做?」
现在换罗曼看起来很吃惊。「他为什么会想那么做?妳该死的疯了吗?妳和妳弟弟是最后两位简家人，真悲伤啊，真的很悲伤。」
「我父母还活着!」我咬牙说。
他将烟斗里的烟渣倒在鹅卵石街道上，用嘎姆皮靴的靴跟踩熄火苗和烟雾，然后将一根大拇指插入腰带内说：「让我看看他们和死人有什么不同吧，我叫他们床单下面的尸体。」
我不用碰触戴斯汀就知道它感觉像火焰，但它不可能会比我还热。我知道罗曼希望我出手打他。他将大拇指插进皮带内，如此一来，他可以顺便拉开长外套，露出挂在皮带上的皮制枪套里的一把短管摩他枪。
我决定不上钩。哼，但不是真的如此。
「你知道，约翰进议会也许是件好事。」我突如其来地说。
「很高兴妳终于想通了。也许妳还是有点脑袋，虽然我很怀疑。」他开怀爆笑，直到几乎呛到。
我继续说，对他连连咳嗽置之不理。「他告诉过我，他认为议会应该接手经营所有的宿舍，因为有些沃葛利用局势收费过多。我确定他会和摩莉葛娜提这个点子，而摩莉葛娜会和坦席尔斯商量。」
罗曼停止咳嗽，瞠目结舌。
约翰从未说过这句话，那是我的点子，但既然我是女性，它永远不会被认真看待。
「祝你夜安，罗曼。」我边说边当着他的面砰地关上门，这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绽放微笑，但那却无法持久。就像虫林镇的谚语说的：我可以在口水里尝到苦味。
我将另一块小柴薪丢入火中，环顾我的新老家。我的眼神再度落在角落那堆零碎物品上，我壮起胆子走去那边。炉火照得房间阴暗，我从包包里抓起一盏小油灯，用壁炉的火焰点燃灯蕊，提着它到角落。
哈利二号驮着背坐在我旁边看着，时光悄悄流逝，我有条不紊地翻看那堆形成我家历史的零碎物品，里面有我祖父母的彩色画像，维吉尔和他的伴侣卡莉普。我认为他们是天生一对，祖父的五官深邃鲜明，眼神后有很多秘密和不为人知的想法，而卡莉普仁慈快活，光看到家人高兴就能开心不已。她很宠爱我，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她走得太快。卡莉普在维吉尔遭遇「事件」的前一年病逝。
我最后放下所有东西，瞪着那把小火的濒死余烬。我想象着约翰，他现在是议会不可或缺的成员，因此他在虫林镇的阶级地位变得稳固。我可以想象他吃完丰盛晚餐后，在摩莉葛娜壮丽的书房里，心满意足的在燃烧旺盛的炉火前读著书。
「别可怜妳自己，薇嘉。」我大声说，哈利二号竖起耳朵。「豪华晚餐和响亮名号不真的重要。」
但这是第一次，真正的第一次，我认真考虑离开这个地方。不，该说是逃离这地方。这里曾是我的家，现在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或是什么使我眷恋此地。
稍晚，我仍睡不着。我爬起床，套上斗蓬。哈利二号乖顺地起身，站在我身旁。
我的确有某样东西留在虫林镇，某样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要去见我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