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长城的建筑工作如火如荼展开,好几个森林整座遭到砍伐。在这过程中有长锯、斧头、各雷塔和斯雷普参与,沃葛们更是进行艰苦繁重的工作,所有身强力壮的男性都被征召来参加体力劳动,而其他较瘦弱的沃葛和一些女性则开始在地上挖建地基,长城将在那竖立,两侧将挖出深深的护城河。议会欣然接受我弟弟那两层防御工事的点子。
我继续在烟囱工作,但不再为美丽事物作润饰收工,而是开始协助制造金属带。圆木和柱子一旦一起就定位,成为长城的一部分后,便会需要金属带的支撑。
戴夫比谁都要努力工作,他的强健肌肉所爆发的力气在推拉事物上受到赏识,而他拖或扛重物到目的地时,肺部往往濒临爆炸。我在帮忙处理圆木时,观察到他的工作。我们没有交谈,我们都没有那个力气。
他的父亲达夫领着斯雷普队伍将砍伐下来的树从森林运到长城,训练有素的各雷塔受雇去拉动那些连接在强大滑轮上的牢固绳子,将圆木举到适当地点,牠们巨大的胸膛和肌肉因极力使劲而疲惫不已。我打量那繁复的滑轮系统,猜想它可能是约翰的发明之一。我也瞥见人们架设一种设备,看起来像是复杂的挖掘机器,我假设那也是约翰的发明。
幼童带食物和水给工人,从事某些需要灵巧手指,而非强健臂膀的任务。女性保持火炉燃烧,让饥饿的沃葛不愁饭吃。欧特里尔这莫测高深的邪恶生物也许会在任何斯里弗出现、吃掉整个村庄的讯息,驱使我们埋首努力工作。每七个光我们会上尖塔,因为现在那件事变成义务。以西结以雷鸣般的声音警告我们,他的讲道彷若充满燃烧的硫磺。他说,我们若不在最短的可能时间内完成长城,绝对会毁灭,而我们的幼童骸骨最后会沦落在邪恶的欧特里尔肚子里。
我确定那番话为许多沃葛的疲惫神经,提供了极需的灵性舒适和安慰。我从未打过仗,但我可以感觉到虫林镇正变成一处等待被敌人攻击的地方,这让我比较能了解居住在野兽之役时期的祖先。
我以极大的热忱埋首于工作。也许我是想让摩莉葛娜看看,约翰不是简家唯一有才能的人。也许那是要对我自己证明,我对虫林镇还是有些价值。
大多时候,我在第一道光前起床,在卢恩之家吃过一、两口饭的几个斯里弗后,带着我的食物锡盒上路,去我的树那边。我猜,摩莉葛娜因我准许约翰去和她住一事,为了表达感谢,指示卢恩之家增加我的食物配给分量,包括早餐。
「我不懂,给妳这种人多点食物是为什么!」克雷图斯有晚对着我大吼,那时我正要上楼去我的床那边。「我们男性在外面砍树都快砍得没命,而妳大部分时间都在烟囱里悠哉度日,那不公平。我可以告诉妳,很多沃葛可是满腹牢骚。」
「我可没在烟囱里偷懒。你真的以为朱力斯会允许那种事吗?」我脸上带着恶毒的微笑,又说:「我还以为你只是带着摩他枪巡逻,在小小的鹌鹑能飞扑下来啄你前,射杀牠们。」
「我在光的时候砍树,夜晚他们还要我去巡逻!」他气冲冲的顶嘴。
「嗯,整天有得忙是件好事。」我撂下这句话,然后走上楼梯。
我不在乎我的额外配给公平与否,我这辈子大部分时候都在饿肚子,我对肚子里多了几口食物,可没什么罪恶感。
在约翰搬去和摩莉葛娜住二十个光后,我很早就抵达我的树。我们俩都对分离感到哀伤,约翰显然五味杂陈。哪位沃葛不想住得像摩莉葛娜那样,永远有得吃,住在舒适又干净的房子,可以读书读到眼睛和大脑再也受不了为止,而且有位像摩莉葛娜那样的导师。
但我知道约翰不想离开我,那不只是当摩莉葛娜护送他去外面上马车时,他留下的眼泪和不禁叫出的轻声哭喊泄漏了那点,他的表情更是对我充分显现他的不愿。我弟弟爱我,我爱我弟弟,这是谁也拆不散的羁绊,但他还是走了。他没有选择余地。
我第一次去拜访约翰时,他没有什么改变。唔,他是被洗得很干净,他的衣服崭新漂亮,看起来也丰腴了些。他对我们分开一事很悲伤,但也对新生活所能带来的无限潜力而兴奋不已。约翰对我证实,滑轮和挖掘机器是他的发明。他能如此快速达到这类成就让我啧啧称奇,他羞怯地接受我的赞美,这让我更以他为傲。我要离开时,他用力拥抱我,抱得我肋骨都快断了,我最后得轻手轻脚地自行挣脱。
我在七个光后第二次拜访,他却有了明显改变。约翰已不再那么哀伤,他对新生活很兴奋,而虫林镇赋予他的重要任务现在成为他的首要工作。他自在地穿着新衣服,似乎一点也不会对奢华的环境感到格格不入。摩莉葛娜招待我大餐,但这次她没让我和约翰独处。当我告辞时,约翰仅给我个短暂拥抱,便急忙蹦跳上楼梯回他房间,就像他说的:「去完成长城的某个重要工作。」
摩莉葛娜为我打开前门,她说:「他正在成长茁壮,我希望妳看得出来。」
「我可以。」我说。
「为他感到高兴,薇嘉。」
「我的确为他感到高兴。」我诚心回答。
她打量着我,然后伸出手,秀出一把铜板。「请收下这些。」
「为什么?我没做任何该收下这些铜板的事。」
「这是谢谢妳允许约翰搬来和我住的心意。」
我看着那一堆铜板,一部分的我想从她手中攫走那些。「不,谢了。」我最后说,接着转身走回卢恩之家。
我现在从我树屋里的高点往下张望。严格说来,天色仍旧黝黑,尽管夜最后一段的边缘总是有光渗透。我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巡逻队员往我这方向过来。我强烈怀疑沃葛会有力气白天拖树,晚上又担任骑兵执行任务吗?他们就是没那种两者兼顾的精力。
因此,我觉得此时是个大好时机。我倒退到木板最末端,开始冲刺,跳入天空。我往上窜飞时空气包围着我。我笔直飞了几公尺,然后横滚,不止一次,而是三次,弄得有些晕头转向。尽管如此,飞翔的感觉仍旧棒透了,如此自由,不像在地面上时,每个斯里弗都得看人脸色,听命行事。
我现在已经熟练到可以边飞边往下看,而不会俯冲摔死,彷若戴斯汀和我达成某种共识。戴斯汀或许会读心术,或至少读我的心。
我平稳降落,站在那一或两个斯里弗,深吸入沁凉的夜晚空气。没有约翰,我很难过。我一向期待将他叫醒,喜欢陪他走路去学校,然后在烟囱下工后去接他,给他食物吃。尽管对我们俩而言都不愉快,但我们在安养院与双亲共度的时光弥足珍贵。如今我人生的那部分已经结束,我可以意识到它永远不会复返。
我在看到任何东西前便听到牠,四只脚快速移动,但我不害怕,这次不会。我有戴斯汀,瞬间就能飞上天际。我也有另一个不必害怕的理由,那些脚步声不是嘎姆、孚雷各或厄玛侬各的。它们轻盈,几乎没在地上留下足迹。我站在那默默等待。
牠绕过一棵树,慢下脚步,之后停下来。牠驮着的背耸起,放下长长的鼻子,几乎贴近泥地。我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几步,几乎无法相信我的眼睛。牠抬头挺胸,然后坐回脚印上。
「哈利?」我说。
但牠当然不是哈利。许多年前,我养了一只让我一见钟情的狗。我叫牠哈利,因为牠毛很多。牠体型适中,有着美丽柔和的深色黑眸,上面是长长的眼睫毛,毛皮混杂着棕色、白色和红褐色。牠有天就这样走进我的生命,立即全心爱上我,信任我。我非常想念牠。
但我也是害死哈利的人。我有次溜狗走得离魁格边缘太近,一只嘎姆跑出来追我。哈利跳进我们之间,一心只想保护我,给我时间逃跑,结果嘎姆杀了牠。我永远不会忘记嘎姆口中咬着哈利,带着我的爱犬进入魁格享用的景象。即使是现在,当我回忆这个可怕记忆时,仍会泪水盈眶。哈利在那天离开我时,我放声尖叫,再尖叫,我无法想象自己能迸出那么多眼泪。照顾哈利是我的工作,但我让牠失望了,还害牠赔上性命。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愿意做任何事让哈利死而复生,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死亡不可逆转。
但我发誓,这只狗可能是哈利的孪生兄弟。我再往前走了几步,牠以四脚站立,尾巴前后摇摆,舌头垂在嘴巴外。
「哈利?」我不禁又说了一次。
狗往前走,脚步迟疑,然后变成跑步,直跑到我几吋前才滑着停下。曙光乍现,太阳开始升高,诺克撤退回它想去的天空之内,这时它体积较大的手足醒转。在那第一波灿烂光芒中,我将这只狗的身影整个纳入眼帘。
我碰碰牠的头,毛皮松软,毛发在我手指间滑开,活像我在摩莉葛娜的洗手间里使用的那种高级毛巾。牠身躯温暖,眼睛有两个颜色,右眼蓝色,左眼绿色。哈利也是一样,但却左右颠倒。我深爱那两种颜色在牠脸上造成的不对称效果,我也爱上了这只彷佛照镜子般的孪生狗狗。
我跪在牠旁边,举起牠一只前掌。牠任由我这么做,脸上有丝好奇。脚掌很大,显示这只小狗有天会长到很大。哈利长到超过七十磅,但仍比夺去牠性命的可怕嘎姆小得多。
接着,我注意到牠的毛皮很脏,可以看到下面的肋骨。牠左前腿也有道伤口需要治疗。我搔搔牠的耳朵,想该怎么办。我知道卡克斯不喜欢宿舍里有宠物,他起码会要求收更多铜板,而我可没这个钱。哈利在我父母被送去安养院前丧命,因此我从不需要面对这个难题。我似乎没有选择,我不能养牠。牠是只公狗,牠的特定部分让我确定这点。
我起身开始走离,但牠跟着我。我加快脚步,牠也是。我在突如其来的冲动下,开始冲刺,飞窜入天空。我想这样牠就会放弃。但当我往下看时,牠就在那费力地跑着,不知怎地紧跟着我。我往下俯冲降落,牠在我脚丫旁滑行停止,喘着大气,吐出舌头。牠蓝色和绿色眼睛凝视着我。牠似乎想不通,我为何要做刚才做的事。
我打开包包里的锡盒,拿出一块面包给牠。毫无疑问牠饿得很,我期待牠会从我手指间将面包抢走,但牠慢慢举起鼻子嗅闻,然后温柔地从我手上咬下,一口吞下面包。
我在牠身旁坐下,拿出最后一点肉、一片硬乳酪和一颗蛋,这些配上面包,原本是我的早餐。我将食物放在地上,牠在狼吞虎咽前先嗅嗅食物。牠的呼吸变长,接着翻个身,好让我搔牠肚子,我立刻照办。
牠翻身回来时,蹭蹭我的手,将它推到牠头顶。哈利以前也有这个习惯,也许所有的狗都喜欢这样。哈利是我唯一养过的狗,我遇见牠的情况与现在的情景差不多。我走在森林里,看见牠在树林间冲来冲去追兔子。牠没有抓到兔子,但牠掳获我的心,而在虫林镇,可没多少事物能让我一见倾心。
我思考该怎么做。
「我可以叫你哈利二号。」我说。牠的耳朵竖起,鼻子翘起对着我。阿塔懂人语,但我知道狗不能。尽管如此,哈利二号似乎知道我刚替牠取了名字。
我仰望苍穹,第一道光已经在这。很快地,第二道光会摇摇摆摆地跟着出现,那时我就该去烟囱上工。我揉搓哈利二号的耳朵,让我的手滑上滑下。哈利喜欢那样,我猜这也会讨这只欢心。牠的确喜欢,舔舔我的手以示感谢。
我想出一个方案。在前往烟囱途中,我丢棍子让哈利二号去追,牠每次都咬回来。我搔搔牠的耳朵,当我们抵达烟囱时,我停顿下来,弯下腰指指烟囱叫牠等。
牠立刻乖乖坐下。我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锡杯,从我随身携带的软木塞白蜡瓶倒出一些水到杯里,头上有棵树可提供遮荫。我想,如果在我下工时牠还在这,我再来担心该怎么处置牠。
朱力斯盯着我走进烟囱。他现在每天都因喝太多火焰水而醉醺醺,我很惊讶这位沃葛竟然还能够站立。我猜他想对我说什么,但显然他的舌头失去灵巧,他最后只是保持沉默,蹒跚离去。
我穿上工作服后,走出房间到一楼,走近我的工作站。我打量楼梯,拉登没在那守卫,他可能跟那些刻苦耐劳的沃葛一起去砍树了。我是少数几位留在烟囱的沃葛,除了三位戴克提外,所有人都在外面使尽力气砍下大树,剥下树皮。留下来的人得接手其他戴克提的工作,也就是将金属重重敲击成规定的形状和厚度,以制成金属带。还有几位合成师留下来,使尽所有力气,将金属准备好给戴克提敲打。然后高热的金属会交给剪裁师,他们将带子剪裁成必要的长度和宽度,之后我负责做收工。长城需要的金属带似乎无止尽,那些金属带足以证实工程的浩大。
在午餐休息时间,我低头看右手,伤疤旁是狄斯的墨水印章。即使长城工事紧迫,那道手续还是没被免除。我纳闷为什么,但我有太多事得烦,而在我的优先次序列表上,墨水印章是在很下面的位置。
午餐时间还剩两个斯里弗,我走到户外,看到哈利二号仍旧躺在我离开时的草地上时,心情不禁振奋。我走向牠,拍拍牠。
「烟囱里不准带宠物。」一个声音狂吼。
我转身看到朱力斯就在我身后。他的脸涨得通红,话有点口齿不清。我认为他不准狗进烟囱,却放任杰比特乱跑,实在有点讽刺。
「牠不是在烟囱里面,不是吗?」我反驳。
朱力斯走近些。「牠是妳的狗吗?」
「也许是。我们等着瞧。」
朱力斯走过来站在我旁边。我不得不走开几步,因为火焰水的酒臭太过强烈。
「我也养过一只宠物。」朱力斯说。他在哈利二号旁蹲下、搔牠耳朵时,令我很震惊。
「你养过宠物,朱力斯?」我纳闷,那会不会是一只杰比特。
他看起来很尴尬。「当然,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也是一只狗。」
「你叫牠什么?」
他迟疑一下,也许是怕我会认为他替动物取名,表示他很软弱。
「朱力斯。」他终于回答。
「用你的名字?」我说。
「是的。那很特别吧,对不对?」
「才不呢。但你可以替狗取任何你想要的名字。」
「妳的狗叫什么名字?」
「哈利二号。」
「为什么叫二号?」
「我和父母住时养过一只叫哈利的狗,但牠被嘎姆杀了。」
朱力斯低头看着。「我很遗憾。」他看起来真的很悲伤。
「朱力斯呢?」
「我很小的时候牠就死了。」
「怎么死的?」
「那不要紧,对吧?不再要紧了。」
我低头看着他的脸,我很惊讶地看见他的眼神无精打采地凝望着烟囱前的地势。他现在似乎很清醒,不受火焰水影响。他似乎非常茫然,而我曾以为朱力斯对他的未来,就像任何沃葛一样确定。
「时代改变,而我们必须随时代递变,薇嘉。」他的话听起来像一般闲聊,而非特定建议。「我们必须继续在此的工作,不能在烟囱偷懒,要维持高品质工作。只要我还在管理这里,我们的口号就是『精益求精』。」他打嗝,顺手摀住嘴巴,尴尬不已。
我看过我肩膀,盯着烟囱入口,我那总是高涨的好奇心驱使我问问题。「朱力斯,这地方以前是什么?」
他没有看我,尽管我发现这问题让他身子一僵。
「它一直是烟囱。」他说。
「一直是?」我说,满腹狐疑。
「嗯,从我出生以来就是。」
「但你可没活得像这地方这么久,朱力斯。我敢赌它有几百岁了,也许更久。」
「妳找到问题的答案后,又有什么好处?」他回答。
这些字眼似乎严厉,但他的腔调真的很认命。
「你想长城能抵挡欧特里尔的入侵吗?」
现在他抬头看我。「我确定它能。」
他说话的口气让我心烦意乱,不是因为我认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而是因为我听得出来,他真的相信那些是绝对真理。
「午餐时间结束了。」他说,又恢复平常那全然严厉的口吻。
我朝烟囱走回,但我转过身时,看见朱力斯还蹲在哈利二号旁边拍着牠。我看见他掏出一块面包和乳酪喂我的狗,我甚至认为我看见朱力斯微笑。
时代的确在改变虫林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