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艾琳在地板上滑顺而谨慎地来回涂画拖把，有些恍惚地欣赏着潮湿石板地在油灯照耀下闪烁的光亮。她的背有点不舒服，不过打扫了整个晚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打扫工作必不可少。私立莫德雷德王子男子学校的学生就和一般青少年没什么两样，很擅长把地板搞得又是泥巴又是脏污的。修习干净的室内课程，包括黑魔法、军事史和炼金术等，与脏兮兮的户外课程，像是策略格斗、决斗术、旷野暗杀术和橄榄球并无相碍。
书房里的钟发出每整点过十五分钟时都会发出的乐音，这表示在午夜的祈祷和唱诗开始前，她还有四十五分钟。根据在此工作几周下来观察到的──老实说，还有她自己对寄宿学校的印象──知道那些男生不拖到最后一刻是舍不得起床的。这表示大部分人会在十一点四十五分逼自己离开床铺，然后急匆匆套上衣服，顶着几乎不算梳过的头发前往礼拜堂。因此在开始有动静前，她还有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偷一本书并逃走。
她把拖把立在水桶里，挺直腰杆，用指节按揉了一会儿后腰。有时候图书馆员的卧底工作是假扮成富有的社会名流，那么图书馆员就能住进奢华的饭店和乡间别墅。也能穿着与身分相称的高级时髦服饰，享用珍馐佳肴，用的还很可能是镶金边的盘子。不过有些时候，卧底工作要花费数月营造辛勤工作的小人物身分，睡在阁楼里，穿着单调的灰色羊毛连身裙，吃着和男学生相同的伙食。她一心期盼下一趟任务不用吃千篇一律的麦片粥当早餐。
沿着走廊再过去两间房就是艾琳的目标：学院奖杯室。房间里摆满银质奖杯，全都刻着与「特奎恩学院」相关的各种文字，还有具艺术性的奖杯装饰和获赠的手稿。
其中一份手稿正是她的猎物。
大图书馆派艾琳来这个平行世界收取著名的死灵法师巴兰‧佩斯特弗出版的第一本书《午夜安魂曲》。据说这本书引人入胜、知识丰富，而且极少人读过。她花了一个月才找到其中一本印刷本──大图书馆并没有要求取得「原始手稿」，只要内容精确无误就够了。不幸的是，她不但没能成功追查到任何一本复本，在打听的过程里还惹来了其他人注意(包括死灵法师、书痴和食尸鬼)。她不得不毁掉那个伪装身分，在他们逮到她前溜之大吉。
她侥幸(她比较喜欢的说法是，自己拥有磨练出的敏锐直觉)在某份信函中，注意到「佩斯特弗先生对昔日母校旧情依依」的随兴一提，不只如此，还有「他捐赠了若干物品给母校」。佩斯特弗在「写出」这本早期作品时，还是没没无闻的年轻人。他在追求出名，或单纯只是想炫耀的心态下，捐了一本自己的书给母校，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其他线索都落空了，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艾琳花了几周建立新身分：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出身贫寒却家世清白，很适合当女仆;然后她给自己找到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学校里的图书馆总馆没有任何《午夜安魂曲》的馆藏，她在绝望之下，决定到死灵法师以前分属的宿舍学院瞧瞧。她自己也没料到押对宝了。
她抛下清洁用具，跑去打开走廊尽头的窗户。花窗玻璃一推就开，因为她事先特地替窗户上了润滑油。习习凉风卷进来，挟带着一丝雨的气息。希望这误导步骤是多此一举，不过大图书馆其中一条格言，直接借用伟大的军事思想家克劳塞维兹，是这么说的：与敌军交战之后，一切战术都不复存。或者用白话来说：事情很容易出错，要做好准备。
她沿着走廊快步回到奖杯室，把门推开。由走廊透进来的光线映照在银奖杯和玻璃展示柜上。她没费事点亮房间中央的油灯，径自走到右侧第二个柜子前。她还能闻到自己两天前给木头打蜡的亮光剂气味。她打开柜门，抱出一整迭堆在后侧的书，然后抽出一本破旧的深紫色皮面书。
(佩斯特弗把书送给学校时，是不是焦虑地踱着方步，希望能获得老师的某种响应，赞美他的研究或是祝他鸿图大展之类的?还是他们只是寄给他一封制式信，表示已收到书──然后就把他的作品堆到其他校友寄来、自费出版的虚荣之作间，从此把它遗忘?)
幸好这本书算是轻薄短小。她把书塞进暗袋，把其余的书放回去掩饰罪行，这时候她迟疑了一下。
这毕竟是一所教魔法的学校。而身为「图书馆员」，她有项别人──死灵法师、妖精、龙、人类或任何生物──都没有的重大优势，这项优势叫「语言」。只有图书馆员能阅读，只有图书馆员能使用。它能影响现实世界的某些层面。即使词汇库经常在修改，这种能力仍非常好用。不幸的是，它对纯粹的魔法没有作用。如果学校里的老师施了某种警示咒来防止别人偷奖杯，而且效力涵盖从这个房间被取出的「任何东西」，她就可能即将面临恶意的惊喜。被一群青少年追杀肯定很难堪。
艾琳在心里抓住自己的肩膀用力摇晃。她已经计划好了，再穷蹭下去也没有意义，呆站在这里重新思考各种可能只会让时间更紧迫。
她跨出门坎。
刺耳的噪音蓦然打破寂静。门框上方的石头拱顶波动起来，石头上浮现出嘴唇形状，它放声号叫：「小偷!小偷!」
艾琳没花时间停下脚步怨天尤人。不出几秒就会有人赶到现场了。她高声尖叫，整个人扑在拖把和水桶上，故意不嫌脏地趴在污水里。她也不小心让小腿在水桶边缘狠狠撞了一下，痛得她眼里冒出真实的泪水。
两个高年级生率先赶到，他们穿着睡衣和拖鞋绕过墙角冲过来。他们太清醒了，不可能才刚下床，想必刚才在干什么违规勾当。
「小偷在哪里?」黑头发的学生叫道。
「在那里!」金头发的学生指着艾琳宣判。
「笨蛋，她是仆人。」黑头发的学生说，证明了打扮成仆人偷书果然有帮助。「喂!娘们!小偷在哪?」
艾琳举起颤抖的手指向敞开的窗户，它选在这时候很配合地随着增强的风势摆动。「他──他把我撞倒──」
「怎么回事?」一位老师赶到现场。他全身穿戴整齐，身后拖着一缕烟草味，只弹了几下响指便清出一条道路，穿过聚集在一起的低年级生走过来。「你们哪个臭小子触动警铃了?」
「老师，不是的!」金发高年级生迅速接话。「我们赶到的时候他正好逃走，他从那扇窗户走了!我们可以去抓他吗?」
老师的目光移向艾琳。「妳!女人!」
艾琳连忙爬起身，很有技巧地倚着拖把，同时把一绺散落的头发往后拨。(她满心期待离开这个地方，好冲个热水澡，好好把头发挽成髻。)「是的，先生?」她边吸鼻涕边说。她感觉到裙子里书抵着腿的触感。
「妳看到什么了?」他质问。
「噢，先生。」艾琳让自己的下唇合宜地颤抖着。「我刚才正在拖走廊的地，拖到奖杯室门口那里的时候，」她多此一举地用手指着。「发现里面有光，所以我想可能是哪位少爷在读书……我就敲敲门，问我能不能进去拖地。可是没人响应，先生。我正想开门，突然有人从里面推门，把我撞倒在地上，他就从房间跑出来了。」
聚在现场的男孩从十一岁到十七岁都有，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两个低年级生好斗地绷起下巴，显然幻想他们面对这种状况时会有所准备。他们绝对会当场就把入侵者打晕。
「那个男人个子很高，」艾琳提供有帮助的信息。「穿得一身黑，但有东西包住他的脸，所以我看不清楚。他一边手臂底下夹着什么东西，是用帆布包着的。然后警铃响了，我尖叫求救，但他顺着走廊跑过去，从窗户逃走了。」她指着大剌剌敞开的窗户，对任何假想中的小偷来说，那都是很明显的逃亡路线──也许太明显了点?「他前脚刚走，这两位少爷就来了。」她朝着最先到场的两个学生点点头，他们看起来很得意。
老师点点头，深思地抚着下巴。「詹金斯!波姆韦特!你们负责管理学院，叫大家都回去准备去礼拜堂。沙尔特、布莱斯，过来跟我一起清点房间里的东西，我们得搞清楚被偷走了什么。」
蠢蠢欲动的围观学生发出模糊不清的抗议声，他们显然想要跳出窗户追小偷──也许是想先下去一楼再追小偷，而不是直接从三楼窗户往下跳。不过没人真的这么做。
艾琳在心里偷偷咒骂。若是能成功引发对不存在的入侵者的大规模追捕行动，肯定能好好制造混乱。
「妳，」老师转头对着艾琳说。「下去厨房喝杯茶吧，女人。妳一定受到不小的惊吓。」他眼里闪现的是真心的关怀吗?还是更偏向怀疑?她已经尽力制造假线索了，但毕竟是唯一在附近活动的人，而且刚有东西被偷了。这里大多数老师都不把仆人放在眼里，不过眼前这位可能很不幸是个例外。「妳在那里等着，我们可能还要再问妳问题。」
「是的，先生。」艾琳说完行了个屈膝礼。她拎起拖把和水桶，从男学生之间挤过去往楼梯走，并留意不要走得太快而让人起疑。
她需要两分钟走到厨房把拖把和水桶放下，用一分钟走出这栋房子。然后用五分钟──用跑的可以缩短为三分钟──到学校图书馆。时间掐得很紧。
她走到厨房时，厨房已经闹哄哄的，女仆们正在煮着学生从礼拜堂回来后要吃的麦片粥。管家、总管和厨子在玩牌，每个人都懒得去关心一下楼上的警铃声是怎么回事。
「梅瑞迪丝，出了什么事吗?」艾琳走进来时管家问道。
「只是少爷们又在胡闹了，女士。」艾琳回答。「我猜是别的学院在恶作剧之类的。我可不可以去盥洗室清理一下?」她指着自己灰色制服连身裙和围裙上的脏水渍。
「快去快回，」管家说：「妳要趁少爷们去礼拜堂时把宿舍扫干净。」
艾琳顺从地点点头，便走出厨房。楼上仍没有异状。很好。她静悄悄打开房屋大门，走到外头。
分属各个学院的建筑沿着一条主要道路排成一排，中间有一座方院，是礼拜堂、礼堂和──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学校图书馆所在。特奎恩学院是第二栋建筑，表示她只需要经过一栋建筑，幸运的话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不要跑，她还不能开始用跑的。要是有人看到她在跑，只会让人注意并怀疑她。只要用走的，稳定地、平静地走，当作她只是去办事情。
她成功地走了整整九公尺。
她后方的特奎恩学院建筑有一扇窗户被猛力推开，先前和她谈话的老师探出身体，指着她喊。「小偷!小偷!」
艾琳抓起裙襬开始狂奔。她踩得碎石地嘎扎作响，刚开始降下的几滴雨打在她脸上。她跑到下一栋建筑前，那是布鲁斯学院，有一瞬间她考虑放弃原本拟好的逃脱计划，直接钻进这栋建筑甩掉追兵。可是常识告诉她，这也只能拖延几分钟──
背后传来带有气音的尖啸声，千钧一发地提醒了她。她跳水般扑向地面、顺势滚地把身体蜷缩起来，同时滴水嘴怪兽已经尖叫着冲下来，伸长石头做的爪子要抓她。它扑了个空，挣扎着要拉起身子，沉重的翅膀在空中来回切割，吃力地想重新拉升高度。另一只滴水嘴怪兽从特奎恩学院的屋顶上一跃而下，在空中盘旋寻找合适的攻击角度。
艾琳闷闷不乐地心想，这种时候她就会觉得当死灵法师、巫师或能够操控魔法力量的人真好，那她就可以把讨厌的滴水嘴怪兽从天空轰下来了。她已经尽可能低调了，她的伪装保持得很好，她也没有对付那些把地上搞得都是泥巴、也懒得把斗篷挂好的可恶小鬼头。结果她落得什么下场?一大群攻击她的滴水嘴怪兽──嗯，目前是只有两头啦，不过还是很讨厌──而且再过几分钟可能就会被学生和老师集体攻击。美德换取的回报也不过尔尔。
她快速回顾了一番她对滴水嘴怪兽的认知。每个学院的建筑物上都有一头，这间寄宿学校的简介里甚至还列出这些怪兽，作为学生安全的保证──如果有绑架犯，他会被我们用专业手法维护的历史艺术品给撕成血淋淋的肉块!不过她在这里工作几个月下来，觉得对于可能出现的绑架犯来说，学生本身的杀伤力还更强一点。
从正面角度来看(人永远都要看光明面)，滴水嘴怪兽很哗众取宠，不过在短距离之内，并不是最有效率的工具。从负面角度来看，跑直线会让她成为可口的移动标靶。不过再回到正面角度，根据学校简介自吹自擂的叙述，滴水嘴怪兽是用花岗岩做的，而能听到她说话的范围内没有别的花岗岩制品了。
她得把时机抓得很准才行。幸好滴水嘴怪兽并不十分聪明，它们会把焦点放在逮到她上头，而不会思考她为什么这么贴心地站着不动。
她深吸一口气。
第一头滴水嘴怪兽飞高到适合俯冲而下的高度。它以传得很远的尖啸向另一头滴水嘴怪兽呼叫，然后两头怪兽就同时朝她冲下来，它们的翅膀大张，映在天空前像是漆黑的花饰窗格。
艾琳以她最大的音量尖声叫道：「花岗岩，发挥石头本性，停住不动!」
当语言指示事物展现出原貌，或是发挥原始特性时，效果总是特别好。石头想要死气沉沉地待着不动，她的命令只是强化了事物的自然秩序。因此对让石头滴水嘴怪兽违背自然飞上天空的魔法而言，这正是抗衡的力量。
两头滴水嘴怪兽俯冲到一半突然身体一僵，翅膀凝滞不动，直接从她头顶越过。其中一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替自己砸出一个坑洞，另一头的角度则比较斜。它在铺得平整美观的碎石子小径上挖出一道很宽的沟槽，最后撞上种在大道边缘的宏伟椴树上。树叶像雨水一样洒落。
她没时间停下来洋洋得意，只能拔腿就跑。
这时候嗥叫开始了。这叫声不是地狱犬就是青少年发出来的，而她认为比较可能是前者。学校简介也提到了牠们。学校简介真有帮助，让她了解学校在保全方面有什么预防措施。如果她还会重返此地，也许能以保全顾问的身分提供收费服务。当然会用化名。
突然一道红色强光打过来，让她的影子迅速跃向前方的道路，证明地狱犬理论是对的。好吧。她为应付地狱犬拟了计划。尽管不能施展魔法，她还是可以拟定计划应付有系统的魔法。只要保持冷静、镇定，并且在牠们追上之前赶到前面的消防栓那里。
这间学校有现代化的便利设施，包括自来水和防火设备。这表示沿着大道每隔一段距离会设置消防栓。在她和学校图书馆之间的消防栓，现在离她有十八公尺远。
还剩九公尺。身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迅疾的速度溅起碎石，哗哗作响。她没有回头看。
四点五公尺。有东西就在她后头喘着气。
她纵身跃向消防栓，那是不到六十公分高的不起眼黑色金属短柱。然而就在她飞出去的同时，有一股又重又烫的力量撞上她的背，把她掼在地上并且牢牢压住。她勉强扭头，看着蹲坐在自己身上的巨大犬科动物。牠不算是在灼烧她，还不到那个时候，但牠的身体热得就像已烧旺的壁炉。而且她知道，如果牠想的话，还可以变得非常、非常烫。在牠散发火光的头颅上嵌着有如木炭的双眼，眼神凶狠;牠张开嘴龇出锯齿状的利牙，一丝滚烫的唾液滴到她的颈背处。来啊，乱动看看啊，牠似乎在说。拜托妳轻举妄动，给我个借口吧。
「消防栓，爆炸!」艾琳叫道。
地狱犬把嘴巴张得更大，懒洋洋地恫吓着。
消防栓在膝盖左右的高度炸开来，变形的碎铁块往四面八方喷射而出，随之而来的是第一道强力水柱。艾琳脑中有两种想法在争抢发言权：「谢天谢地我趴在地上」，以及「措辞不够严谨就会变成这样」。有一小块铁片从她鼻子上方几公分处飞过，几乎像是不经意地打在地狱犬身上，结果牠痛得哀号，还往后翻倒。
艾琳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从地上爬起。这水柱应该可以暂时拖住地狱犬速度、抑制牠们的恶火，除此之外，她并没有任何备用计划。而且她还得去学校图书馆。她的连身裙湿了，鞋子也整个泡了水，她先是踉跄地快走，然后用跑的。
图书馆大门的材质是钉有饰钉的沉重木头，她用力拉开木门，温暖的油灯光芒顿时往外倾泻在她身上。让妳成为明显的靶子，她的自卫本能指出。她跌跌撞撞地走进门厅，把大门关上，可是门上只有一个很大的锁，而且没有钥匙。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需要钥匙。
她弯下腰去，用语言喃喃地说：「图书馆大门上的锁，把你自己锁上。」
杆锁簧挪动到锁住的位置时所发出的声响真是悦耳动听。尤其是两秒钟后又传来另一种声音：地狱犬在另一侧撞门的闷响。
「在干什么啊?」有个不耐烦的声音从图书馆深处发问。
艾琳稍早时已经来这里侦察过了，当时她带着鸡毛撢子和亮光蜡掩人耳目。正前方是非小说区，满满的书架上放着占星学、拜火教等等那些方面的著作。右侧有间小办公室，放着有待修复保养的书。更重要的是，那间办公室有门，所以她可以用那间房脱身，那正是她现在需要的。
她后方传来另一声巨响，大门在攻击下微微抖动，不过还挺得住。
她并没有打算回应刚才听到的人声。她只是拍掉沾在身上的碎石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里的氛围自然而然对她发挥了镇定效果;温润的油灯光芒、纸张和皮革的独特气味，还有不管她往哪里看，都是书、书、美丽的书。
门外又传来撞击声，还有高亢而愤怒的说话声。好吧，也许她不该太放松。
她站在办公室关闭的门前，深吸一口气。
「通往大图书馆。」她说，并且将语言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让大图书馆几个字铿锵有力;她感觉到自己背上的刺青在挪移、扭动，这代表已经成功连结了。一如以往，她感觉到警醒和压力，以及一种心慌，好像有个巨大且超越想象的力量在快速翻动她的心灵之书。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总是略微超过忍受的界限，然后那道门在她的掌心底下颤动了一下，开了。
蓦然迸发的一阵骚乱显示她的追兵已经突破大门。她容许自己花一点时间遗憾来不及再拿别的书，然后便快速跨进门。她在身后把门带上、弹簧锁卡定位后，那道门就重新回复成属于被她留下的世界。现在不管他们开门多少遍，门内都只会有原本的办公室。他们绝对没办法跟着她到这里。
她在大图书馆里。不是普通的图书馆，而是独一无二的「那座图书馆」。
她的两侧都是直耸入天的书架，因为实在太高，又摆满了书，看不到书架上方有什么。前方的空隙窄到几乎只能用挤的通过。鞋子在她身后的地板灰尘上留下一串湿印子，她跨过三组别人弃置的笔记，慢慢走向远处有灯光的区域。她唯一听到的声响来自左方，某种隐约、听不太真切的嘎吱声，频率不固定也不确定，像是孩子荡秋千的缓慢摆动声。
狭窄的空间突然开阔起来，眼前是四壁镶着木板的大房间，地板也是木质。她往四处望了望，却无法一眼认出这个地方。架上的书是印刷品，有些看起来年代比她刚离开的平行世界的任何一本书都新，不过这件事没什么。房间中央的大桌子和椅子都积了一层灰，就和地板一样，桌上的计算机寂然无声。天花板吊着一盏孤灯，灯座中央燃烧的是明亮的白水晶。远程墙上有面弓形窗，窗外是以煤气灯作为街灯的夜晚街道，有阵风正在拉扯路树枝叶，让它们无声地弯曲和摆动。
艾琳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坐到一张椅子上，拣出头发里的碎石子，然后把偷到的书从暗袋取出。它完好无损，没有弄湿。虽然她不得不曝露身分，不过总算又完成一件任务了。她甚至为那所学校创造了一个传说呢!想到这里，她不禁露出笑容。她能够想象新生听到「特奎恩学院遭窃那一夜」故事的画面。随着时间累积，故事细节会加油添醋。到最后，她会成为世界知名的盗窃大师，变装后渗透学校、魅惑半数的老师，还召唤恶魔来协助她逃走。
她深思地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她费了这么多工夫才拿到它，难免有一点好奇书里究竟揭露了哪些通灵术的重大秘密。召唤亡灵大军?招引鬼魂?违背天理地让你的寿命延长几千年?
她翻开书的第一页。开头写着：
我的理论是，要了解构成生与死基础的重大真相，最好的方式是用寓言──也就是虚构的故事，去探讨。人类心智绝对不可能用实际方式去理解──遑论接受──管理灵魂的传送与归返的基本原则，或是约束肉体在生与死之间的能量变化：其他人讨论、提议过，或甚至在此一议题的更高层次上证明过的律则，已经悄悄超越了某种理解程度的界限，而该种理解程度方能容许对这些必要性产生真实而内在的认知和操控。
她判定：句子太零碎、写法太迂回了。
因此我决定用故事形式记述我的研究、实验和从过程中理解到的事。对我的书有所求之人，可尽管撷取所需。唯一的目标是为读者带来说明和启发。
艾琳暗自期望：以及娱乐效果。她翻到下一页。
佩雷迪尔生日当天早晨，渡鸦最后一次来找他。他在女巫的房子已经住了三个星期，她们教了他很多事，可是他已自阿瑟王御前缺席许久。第一只渡鸦俯冲而下，化作女子。晨曦投射在她身上时，她显露出他熟知的样貌：形容枯槁的丑老太婆，几乎像承受不住身上穿戴的头盔和盔甲。可是当她站在阴暗处，她却年轻貌美：她乌黑的秀发、白皙的肌肤和清澈可人的眼眸，都是举世无双。
「佩雷迪尔，」她说：「我以奥克尼的仙女之名，要求你在这里再待一天。因为姊妹们和我探询过星象，我要告诉你，如果你现在离开我们，你的有生之年将受尽折磨，而且你追求的一切都会是徒劳：可是如果你在我们家多待一天，你未来的道路会很平稳，而且你的姊妹会在一切结束之前与你相会。」
「我没有姊妹。」佩雷迪尔说。
「对，」渡鸦女巫说：「因为你还没机会见到……」
艾琳依依不舍地合上书本。当然得先把书送到考琵莉雅手上，让她检查和评估，不过在那之后，也许自己可以再把它弄来瞧瞧。
毕竟对于故事后续发展感到好奇，并没有错。她是图书馆员，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她要知道的并不是通灵术的大秘密或任何其他魔法。她要的只是──一向只是──读一本好看的书。被地狱犬追杀、让东西爆炸，相对来说只是这份工作中不重要的环节。拿到书才是她真正在乎的事。
这是大图书馆秉持的宗旨：至少她是被如此教导的。他们并不是要完成拯救世界的崇高使命;目的是找到独特的虚构文学作品，然后保存在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地方。也许有些人会认为把永生花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上头太浪费，但艾琳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但凡真心喜爱好故事的人都能体会。
如果有谣言说大图书馆确实还有更深藏不露的目的──嗯，反正谣言总是不会灭绝，她还是先专心完成任务吧。她有得是时间，可以等待更多答案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