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艾琳把心思摆在接下来要做的事上头。她越快把书和报告交出去，就能越快把自己清干净、擦干，然后坐下来读一本她自己的好书。而且她应该可以期盼能休个几周的假，老实说此刻她真的很希望能放空。
她打开电源，面前的计算机嗡嗡地启动。她用袖子擦了一下屏幕，然后吹掉键盘上的灰。很可惜，没人能在从平行世界强力打通回到大图书馆的信道时，还能控制回到大图书馆的哪个位置。你只知道会回到大图书馆──不过有些恐怖故事说，有人跑到存放极为古老数据的地下墓穴，结果花了好多年才找到路回到楼上。
屏幕上闪现大图书馆标志：一本合起的书，还有登入账号及密码的窗口。她快速打字，按下键入，那本书便慢慢展开，页面翻动露出她的电子邮件收件匣。
目前还没人想到办法用大图书馆的计算机系统寄垃圾信。
她叫出目前位置地图，地图在屏幕上由模糊渐渐现形，是3D图像，一支红色箭头指着她所在的房间。位置不算太偏远，只要走两小时就能回到中心区。她松了口气，快速写封电子邮件给直属上司兼导师考琵莉雅：
我是艾琳。我拿到要求的东西了。请安排递交时间。我现在在A─254二十世纪拉丁美洲文学区，离妳的办公室大约两个半小时路程。
她寄出电子邮件时的「哔」一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可惜在大图书馆里，手机、无线网络或类似的科技都无法使用。只要不是使用严格定义的实体链接，任何传输都会无效或失常，或伴随着尖锐的噪音喷发静电。以前有人研究过，现在也有人在研究，而且艾琳猜想未来一百年内都还会有人继续研究。不能用的不光是科技。魔法形式的通讯方式也一样无效，而且副作用还更让人受不了。至少听到的说法是这样，她并没有试过。她喜欢让自己的大脑待在该在的地方──自己的头壳里。
她一边等回应一边浏览信件。都是些普通的信;大量寄发征求特定研究主题参考书籍、比较不同维多利亚平行世界的维多利亚色情作品、有人在宣传他们针对兴奋剂滥用和联想诗关系的新理论。她删掉一封措辞悲伤的信，对方恳求建议，期望改善黑暗时代平行世界中使用盘尼西林的方式。但把十几封更新语言的信标记为重要邮件，打算晚点再来看。
整批邮件中只有一封是寄给她个人的，发件人是她妈妈。内容很简短，就和艾琳寄给上司的信一样言简意赅，主旨是通知艾琳她和爸爸接下来几个月会待在G─337平行世界。他们在俄国找圣像画册和赞美诗乐谱。短笺说希望艾琳一切都好、生活愉快，并淡淡问她想要哪一类生日礼物。
这封信一如以往没有署名，妈妈预期艾琳从电子邮件地址就能看出寄件人名字，这样不就够了?
她用两手捧着下巴，呆呆盯着屏幕。其实她已经两年没见过爸妈了。大图书馆让他们都很忙，而且老实说，近年来她不知道能跟他们聊什么。工作当然总是稳当的话题，但是除了工作，整个社交互动简直像走在地雷区。她爸妈大概再二、三十年就会从外勤工作退下来，回到大图书馆，希望到时候她已经想到办法和他们进行客套的谈话。她再小一点的时候这件事容易多了。
我想要琥珀。
她回信。这样回应该很安全吧。
她离开了三个月，这几封语言更新信的内容和她预期中差不多。没有新文法，不过有几个新词汇，大多是某个世界专用的，而且是大图书馆尚未接触过的概念或物品;有几个重新定义的形容词;有一组专门形容睡觉的副词。
艾琳用最快的速度扫过一遍。用来精确形容事物的发展中语言，最麻烦的部分就是──嗯，它会发展。像艾琳这种探员带越多素材回到大图书馆、丰富它的馆藏，语言就会有越多变化。她郁闷地想，不知道她刚带回来的战利品会不会新增一、两个词汇，或是只会改变一个旧词。也许它有助于定义某一种黑色。
不过还是有好的一面，像是可以对身处的世界发号施令。可是她签下获得永生的合约时，并没有预期到大部分时光都得用来复习字汇表。
计算机又「哔」了一声，考琵莉雅回信了，真是快得出人意料。艾琳点开信，看到信的长度时讶异得眨了眨眼。
亲爱的艾琳：
真高兴又见到妳了!当然，我说的「见到」指的是知道妳在大图书馆里。已经好几周了，妳绝对想不到我多么庆幸妳回来了……
艾琳皱起眉头。这封信感觉是事先拟好的，她有股不祥的预感。
……我要交办妳一项小任务。
果然。
妳经常在平行世界出外勤，所以指导新学生的必修课程进度有些落后了，不过幸好我一直能设法让妳过关。
艾琳哼了一声，考琵莉雅确实向她保证过一切都会处理好。但她那时候的语气比较像是会设法拖延并回避掉这件事，而不是让自己事后再用某种不愉快的工作来弥补。
是这样的……
她要倒大楣了。
……我们这里有个新进人员，要进行第一次外勤任务，我自然而然就想到妳可以负责带他!妳的经验谈对他一定大有帮助，而且妳在处理他的过程中也可以为妳的纪录累积一些分数。
处理他?他是未爆弹吗?她最近几周已经应付够多学生了。
这次任务是短期的，应该只会占用几天时间，顶多一个星期。你们应该会在指定世界的一个固定出入口附近活动，所以如果有任何问题或延迟的话，妳都可以向我回报。
艾琳仔细玩味，觉得听起来考琵莉雅其实是想确保她自己可以卸责。
亲爱的艾琳，我对妳深具信心。我知道妳不会辜负大图书馆的传统和期望，同时又能成为这位新进成员的优秀典范。
听起来考琵莉雅也读了太多陈腔滥调的征才手册和工作守则。
我已经批示让凯(他的名字)搭乘速移去找妳了，他随时会到。
艾琳暂停读信，紧张地竖耳倾听。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凯就是获准使用了大图书馆规范最严格的一种交通工具。这代表：考琵莉雅不希望听到任何争辩，只要她乖乖出任务;抑或是任务非常紧急;抑或是凯有某种见不得人的特质，不能让他在公开场所走动。也许凯只是没能力用普通的方式在大图书馆里找路，不过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坏消息……而且她使用「抑或是」两次，文法零分。她讨厌差劲的文法。
任务细节在他身上。
真的很不妙。这可能表示考琵莉雅不打算在电子邮件中提及细节。艾琳嗅到了政治考虑的气味，而她一点都不想被牵扯到政治里。她一直认为考琵莉雅属于比较理性、学术导向、偶尔才会展现狡猾政治手腕的主管。她不该是那种把不能张扬的任务外加青涩实习生丢给她，再把她从最近一个「穿越口」猛力推出去的主管。
把妳刚带回来的资料留在最近的「书桌」;在上头标记我的名字，我会确保它接受处理。
嗯，总算有点象样的命令了……
外头的走廊突然刮来一阵风，还有咚的一声。让人联想到传送纸张的气动式压力管。
安静了一秒。旁边的门外传来叩门声。
「请进。」艾琳喊道，并把椅子转朝向门。
门开了，门口站着个青年。
「你一定就是凯吧，」艾琳边说边站起来。「进来吧。」
他俊美的程度使他不会是可能的恋爱对象，而是不可能产生火花的对象。除了在报纸和流行杂志才会看到的名人外，没人有机会和这种长相的人实际相处。他的皮肤白到她都能看到手腕和颈部的蓝色静脉;头发黑到在幽暗的光线下几乎呈现铁蓝色，在脖子后头编成发辫;眉毛也一样漆黑，像是脸上用墨水描出的线条，他的颧骨明显到可以切割钻石，更别说干酪。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它们无损于他惊人的外貌，而身上的白T恤则不只洗得洁白无瑕，还熨过并浆过。
「对，」他说：「就是我。妳是艾琳吧?」
就连他的嗓音都让人欣赏：低沉、精确、富有磁性。他的用语很随兴，感觉上是出于亲昵而不是无礼。「对，」艾琳回应。「你是我的新实习生。」
「嗯哼。」他大步走进房间，让门自动在他身后带上。「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这样啊。请坐，我还没读完考琵莉雅的信。」
他对着她眨了眨眼，便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边，一屁股坐下去，扬起一团令人窒息的灰尘。
把这次任务办得平顺又有效率，妳或许可以期待在一切结束之后，获得一些从事私人研究的空闲时间。很遗憾这么快又得派妳出去，但情势所逼，亲爱的艾琳，我们都得将就使用可用的资源。
爱妳的考琵莉雅
艾琳靠向椅背，看着屏幕皱眉。她不是阴谋论者，但如果她是，光是这段话就可以大作文章了。「考琵莉雅说任务细节都在你那里。」她扭回头说。
「是啊。考琵莉雅女士，」他微微强调敬称。「把东西交给我了。看起来挺薄的。」
艾琳转过身看他。「麻烦给我?」她伸出手说道。
凯伸手从夹克里抽出一个薄薄的蓝色信封。他谨慎地递给她，借着动作传达出恭敬之意，而不是单纯地转交。「给妳……老大?女士?长官?」
「叫我艾琳就好。」她说。她迟疑了一下，真希望有拆信刀可用，可是这里没有那种东西，而她也不想让凯看到她在身上什么部位藏着刀子。于是她对于即将做出的不文雅举动退缩了一下，便直接扯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
凯并没有直接凑上来看信，不过他侧了侧头表示好奇。
「目标：」艾琳迫于情势而念出来。「格林原始手稿，第一卷，一八一二年，目前位于平行世界B─395的伦敦：距离最近的穿越口设置于大英博物馆的大英图书馆内，更多细节请洽询驻地图书馆员。」
「格林?」
「我想是指《格林童话》吧。」艾琳用一根手指轻点信纸边缘。「不是我专精的领域，我不确定为什么要指派这个任务给我──我们。除非你有这方面的经验?」
凯摇摇头。「我对欧洲方面的事不怎么擅长，连那个平行世界都没听过。妳觉得我们要找的东西是只有那个世界才有的吗?」
这是合理的疑问。图书馆员被派到平行世界找寻特定书籍，有三种基本理由：因为那本书对某位资深图书馆员来说很重要、因为那本书对语言有影响力、因为那本书只有那个平行世界才有。就最后一种状况而言，大图书馆取得那本书之后，就能加强和那本书所属世界的连结。(艾琳不确定她刚偷到手的书是上述三种状况的哪一种，不过她猜测是「对语言有影响力」。也许该找个时间查清楚。)
如果这份格林手稿是那种在好几个不同平行世界里都会有的书，考琵莉雅是不会特地授权他们执行这项任务的。当资深图书馆员终于晋升为资深图书馆员，只有稀缺罕见的书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许多平行世界里都有的普通书籍，只会被列在某人日常的购物清单上，可能与尼克‧卡特探案全集、狄公案全集、祭司王约翰的完整传记(真假不论)列在一起。至于为什么有些书那么独特、只会出现在某一个世界里，则是一大谜题，艾琳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知道答案。也许等她成为资深图书馆员吧，那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的事。
不管怎么说，站在这里瞎猜也不是办法。艾琳试着让她的回答显得更合情理，而不是在两人刚认识十分钟内就有叫凯闭嘴的嫌疑。
「也许等我们到了平行世界目的地后，可以从驻地图书馆员那里得到答案。因为考琵莉雅没有告诉你，也没告诉我……」
凯耸耸肩。「只要能把我弄出去，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在这待多久啦?」艾琳好奇地问。
「五年。」他的语气平滑如被海水经年冲刷的石头，展现出谨慎的礼貌。「我知道上头的政策是打好基础前把新人留在这里，还有能确保我们不会逃跑，但五年真是见鬼地久。」
「很遗憾。」艾琳语气平淡地说，同时快速打字回信给考琵莉雅。
「遗憾?」
「是啊。我生来就是做这一行的。我爸妈都是图书馆员，也许这让一切都水到渠成。我一直都知道别人对我有什么期许。」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的人生确实水到渠成。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被培育成什么角色。她待在大图书馆的时间与待在平行世界的时间一直在轮替，一年又一年很快就过去了，陪伴她的是读书、练习、努力和长长一排排的静默书籍。
「噢。」
「我想等待应该不怎么有……乐趣。」
「乐趣。」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没有乐趣。还算有意思，但并没有乐趣。」
「你喜欢考琵莉雅吗?」她把信寄出去，然后利落地注销。
「我最近两、三个月才跟着她学习。」
「她属于比较……」艾琳停下来，考虑要如何措辞才不会在对话流出去时惹上麻烦。她个人很喜欢考琵莉雅，而诸如狡猾多端、道德标准模糊和冷血这些形容词，并不见得适合出现在对话里。
「噢，我喜欢她。」凯连忙说，艾琳转头看他，讶异他的语气颇为热切。「她很坚强，做事很有条理，也很有领导风范。我妈会喜欢──应该会喜欢她，如果有机会的话。妳懂吧。至亲还在世的人，绝对不会被选中来这里工作，不是吗?」
「嗯，」艾琳赞同地说：「这是规定，否则对他们不公平。」
「还有，呃……」他隔着浓密的长睫毛打量她。「有谣言说有时候他们会确保被选中的人的至亲都不在世，或是所有亲戚都不在世，妳知道吗?」
艾琳吞了吞口水。她探向前去关掉计算机，希望能掩饰紧张的小动作。「谣言总是很多。」
「是真的吗?」
我觉得有的是真的。她并不天真，她知道大图书馆并不总是遵守它的原则。「由我来告诉你是真的，对我们两个都没有好处。」她淡淡地说。
「噢。」他又靠回椅背。
「你在这里待了五年了，以为我会怎么说?」
「我以为妳会和我打官腔。」他现在改用比较感兴趣的眼光看着她，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幽光。「我没料到妳会暗示是真的。」
「我可没这么暗示。」她很快地说。她把信纸塞回信封，然后收进连身裙口袋。「凯，身为你的新导师，我要给你第一项建议。大图书馆是根据阴谋论在运作的。什么都不要承认，什么都要否认，然后搞清楚怎么回事，再针对那件事发表论文。他们没办法阻止你这么做。」
他歪着头。「噢，他们总是能把论文丢掉。」
「把论文丢掉?」她笑了。「凯，这里是大图书馆，我们不会丢掉任何东西，从来没有。」
他耸耸肩，显然放弃了追根究柢。「好吧，既然妳不想好好回答我，我也不追问了。我们要出发了吗?」
「好啊。」艾琳边说边站起身。「请跟着我走，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
如果表示赞同或不赞同的随兴闷哼不算说话的话，又过了半小时他才开始说话。她正领头沿着一道深色橡木和黑铁建成的回旋梯往下走;这道楼梯太窄，容不得并肩而行，因此他跟在她身后几步远。厚墙上有些狭窄的窗洞，俯瞰着整片有如汪洋般的屋顶。在典型的砖造大厦和仿东方式穹顶间，偶尔会有电视天线伸出。最后凯终于开口：「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可以啊。」她走到了楼梯底部，于是让到一边等他跟上。前方的宽走廊两侧都挤满了门，有的门比较光亮、也比较干净。油灯的光芒将门上铜牌照得熠熠发亮。
「嗯，如果我们要用走的去穿越口，是不是要花上不少时间?」
「没错，」艾琳说：「我们的目标在B─395，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他说，目光往下越过鼻尖看着她。他比她高了好几公分，让他有了盛气凌人的优势。
「嗯。」她开始朝走廊走。「在你进来之前，我看了一下地图，通往B区离我们最近的路是往这里走，然后再爬上两层楼。我们到B区以后可以找台终端机，找到去395世界的最快路线。希望从这里走一天左右就能到。」
「一天左右……我们不能直接搭速移过去吗?」
「恐怕不能。我没有权限申请。」她忍不住想道，要是可以，事情就能简化许多。「要考琵莉雅那个层级的人才能使用这项服务。」
「噢。」他沉默地走了几步路。「好吧，那妳对B─395有什么了解?」
「嗯，它显然是由魔法支配的平行世界。」
「因为它隶属B区，也就是贝塔型世界，对不对?」
「嗯。对了，你是从哪一类世界来的?」
「噢，伽玛型，所以科技和魔法并存。高科技配上中等程度的魔法。不过他们为了让两者和谐共存伤透了脑筋──赛博格【注】程度太高的人就没办法使用魔法了。」
「唔。」艾琳不予置评地响应。「你身上应该没有什么机械添加物吧?」
「没有，幸好。听说在这里机械会失去作用。」
「不完全正确。」艾琳谨慎地说：「应该说用电力供应的装置，都无法在进出大图书馆的过程中保持运作。如果你可以先把装置关掉，等穿越之后再打开的话……」
凯摇摇头。「我才不想。要一直开开关关的，怎么会好用?我对魔法也不怎么感兴趣。我比较喜欢实际一点的东西，像是徒手格斗、武术之类的。」
「那你是怎么被选中进入大图书馆工作的?」她问。
凯耸耸肩。「嗯，我生活的那个世界里，每个人都用在线工具来作研究。但有一个研究者经常会雇用我替他找旧书。有些书是，妳知道，非法的──而且非法程度真的很严重……所以我就开始查他的背景，想说也许能查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我可能查得太起劲了一点，因为接下来就有几个真的很强悍的人来找我，说我得跟他们走、替他们工作。」
「否则?」
凯冷冷地睨着她。「那个『否则』对我来说是坏消息。」
艾琳沉默地经过几道门。最后她说：「所以你就来到这里了。过得不开心吗?」
「倒也还好。」他说，她有些诧异。「要下场玩就得承担风险。换作另一批人，可能不会给我这么好的选择，不是吗?在这里教过我的人之中有一位格里马迪大师，他说如果我还有家人在世的话，他们绝对不会给我这个选项，他们会直接用别的方式警告我。所以这方面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那你想抱怨哪方面?」
「五年。」他们绕过一个转角。「已经该死的五年了，我一直都在这里读书。我知道时间连续性的事，我从我的世界消失了五年。以前和我一起混的那些人，现在都各奔东西或是死了。那里就是这样的世界。我认识一个女人，她会去和别人在一起。流行的东西都会换新，会有新的时尚、新的科技和魔法。也许有些国家会把自己炸掉而消失。而我什么都没参与到。如果我一直错过它的发展，我还怎么能说那是我的世界?」
「你不能。」艾琳回答。
「妳是怎么调适的?」
艾琳比了比周围的走廊。「这里就是我的世界。」
「真的假的?」
艾琳握紧手上的书。「还记得我说我爸妈都是图书馆员吗?我不是在大图书馆里出生的，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了。我还是婴儿的时候他们就带我来这里，他们还会带我出任务。妈妈说我是她用过最好的道具。」她回想时露出淡淡的笑容。「爸爸以前会给我讲一个床边故事，说他们用我的尿布袋走私一本手稿。」
「才怪。」凯停下脚步。「说真的啦。」
艾琳眨眨眼。「我是说真的啊，我以前每天晚上都叫他讲这个故事。」
「他们就那样带妳出任务?」
「噢。」这下艾琳才醒悟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不包括危险的任务，是在安全，而我又能派上用场的情况才会带着我。他们进行危险任务时会把我留下来。等我大一点时，需要接受正规教育和适应社会，他们就送我去寄宿学校。我唯一需要小心拿捏的事，就是注意放假时间自己在大图书馆待了多久，否则我的时间会和我去上学的世界不同步。他们确实考虑过要让我不断转学到不同世界的不同学校，中间的时间差就能让我在大图书馆一次待上好几年，但我们觉得还是行不通。」当时她很自豪，因为他们把她当作成人一般共同讨论，征求她的意见。
「那妳在寄宿学校应该有……朋友吧?」凯试探地抛出问题，好像她听了会一口咬掉他的头。
「当然。」
「妳和他们还保持联络吗?」
「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不太能这么做。」艾琳耸耸肩。「由于得花很多时间在大图书馆研读，或是去其他世界出外勤，我很难与他们保持联络……刚开始我是有和其中几人继续联络啦，只要有机会我就寄信给他们，但最后还是断了音讯。那间学校在瑞士，很不错的学校，语言方面很强。」
他们又转过一个墙角。前方的走廊突然大幅缩窄，而且开始向上倾斜。地板、墙壁、天花板都是以同样的木板制成的，老旧而且会嘎吱作响的木板。左侧墙面上的镶板窗俯瞰着一条被火炬点亮的空旷街道，泥泞的路面布满辙痕，显示先前曾有大量车流，但现在人迹杳然。
「直走吗?」凯问道。
艾琳点点头。他们开始爬坡，地板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
「好像在过桥喔。」凯说。
「连通不同区域的信道都有一点奇妙，有一次我还得匍匐前进通过一段路。」
「他们怎么用那种路运送书籍啊?」
「通常不是用这种方式，他们有别的方法运送书籍。不过如果赶时间的话，这种路很好用。」
他用大拇指比了比窗户。「妳看过窗外有人吗?」
「没有，谁也没看过。」通道变平了，然后又往下倾斜。「要是我们能找到通往那个世界的穿越口，岂不是很有意思吗?」
「是啊，这是学生之间的热门话题。」凯叹口气说。
艾琳一直在左右张望，这时她在左边找到她要的东西。「等我一下，」她指着墙上的收信口说：「我把这本书传给考琵莉雅。」
凯点点头，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艾琳则从墙洞旁的一迭信封袋中取出一个，把书放进去。她在信封上写下考琵莉雅的名字时，他忍不住微微伸长脖子，恰好足以看到书名，他好奇地瞇起眼睛。「妳可以亲自交给她啊。」他提议。「就说妳想确保她收到了，顺便多问问她下一次任务的事。」
艾琳把信封投进墙洞，对他扬起一眉。「是喔，我还可以顺便替自己赚到无知活宝的称号，因为我不懂得读懂命令，更别说遵守命令了。她已经提供我需要的所有信息了，如果我还是跑去向她问东问西，表示我根本不配执行任何任务。」
「噢。」凯叹口气。「好吧。」
「你以为我没听她发表过这套言论吗?」
「我只知道我听过，我还希望妳没听过呢。」
「我听过。」艾琳对他笑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不过你挺会套话的。好，去395吧。」走廊转了个方向，他们走进一个房间，光亮的陶瓷桌面上摆着两台终端机。有个年轻男人正在使用其中一台，他专注地盯着屏幕，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穿着棕色西装，手肘和膝盖处破旧磨损，细瘦的手腕处有蕾丝袖口。不管他刚从哪个平行世界回来，或正准备去哪个平行世界，这种服装在那里应该很正常。而且它还是比艾琳此刻身上这件破旧的灰色连身裙体面。
「看吧。」艾琳边说边在另一台终端机前坐下。「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找到这次任务要用的穿越口怎么走最快。」并且尽可能搜集那个世界的情报，她在内心补充。凯的出现让她乱了手脚，害她没进行出任务前通常会做的研究工作。而且就算那个平行世界的驻地图书馆员会给他们作简报，对他们要去的地方多点了解仍然有益无害。
凯装模作样地四处看看，由于没有多的椅子，他便背靠着墙壁在地上盘腿而坐，展现圣人般的耐性。
艾琳迅速登入，叫出地图。通往B─395的穿越口在半小时步行距离外，比预期中还近。难怪考琵莉雅要叫凯来找她，而不是让艾琳去见她。她伸手拿一向会有的笔和便条纸，快速抄下方向，然后查找那个平行世界的详细信息。
她的反应一定显露在脸上了，因为凯坐直身体，皱起眉头看她。「怎么了──」
艾琳急忙指着另外那个年轻人，用嘴形说：「嘘──」然后把手指贴在嘴唇上以强调态度。
凯怒瞪她，接着又放松了态度，移开了目光。
她草草记下几项信息，把纸折起来，注销计算机。她对年轻男人微微点个头致意，便站起身来大步朝门口走。「凯，走吧。」她简洁地说。
凯优雅地站起身，漫步跟在她后头，两手插在口袋里。
他们往走廊另一头走，走出那个人的听力范围后，她说：「抱歉。」
「噢，没关系。」凯回答。他一边肩膀耸了一下，随兴地表示不在意，并且表现出对山毛榉镶板和灰泥天花板上的装饰很感兴趣的样子。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妳说得对，我不该制造噪音，干扰到别的学生。很抱歉我违反了大图书馆的规定──」
「听着，」艾琳抢在他把话讲得更酸之前说。「不要误会，我可不是为了墨守成规而道歉的。」
「噢?」
「你搞错了，我道歉是因为很凶地要你闭嘴，是因为我不能在有外人在场时讨论机密。」
凯又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噢，」他说：「好吧。」
艾琳判定这是目前能得到最接近道歉的话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隔离区，」她简洁地说：「它被列为受到高度混沌侵袭。」意思是它的风险性远超过单纯的危险程度，她愤怒地想着。考琵莉雅究竟在想什么，竟然派他们去那种地方?如果说一个有魔法的世界被隔离了，就表示混沌力量已经污染它了。那个世界的魔法在秩序与失序之间的天秤上，过度往错误的一端偏离。应该已经有人告诉过凯，对于大图书馆间谍来说，被混沌污染的有序世界，自古以来就是有潜在致命危险的乱源。大图书馆的宗旨是维护秩序，那种世界完全与它的精神相悖。高度混沌意谓他们要作好遇见妖精的心理准备，妖精是混沌与魔法的生物，他们能在那种受到污染的世界里成形、作乱。这从来就不是好事。
「没有平衡的元素试着让那个世界由混沌回到秩序中吗?」
「没有。龙族要不是不晓得有这个平行世界存在，就是对它敬而远之。」在她拚命想缓解自己的恐惧时，心里有个没说出口的想法：少了平衡元素，受污染的世界有可能整个失衡，倒向原始的混沌状态。没人能确定受到混沌侵袭，以及与混沌合为一体之间的分界线在哪里。而她绝对不想去弄清楚。
凯皱起眉头。「我以为──我是说，我们在上基础培训课程的时候学到，如果发生高度混沌状况，龙族一定会介入。他们可以把世界导回正轨。情况越恶劣，他们越可能出面干涉。」
「嗯，根据纪录，他们没有出现在那个世界。」或许龙族确实讨厌混沌，因为他们是奉行规律和结构的生物。艾琳听过凯提到的基础简报。但那不必然表示只要有混沌出现，他们就会去管事。从艾琳自己在平行世界闯荡的经验来看，她认为龙族倾向于慎选要参与什么战役。「也许派驻在那个世界的图书馆员会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他的名字是多米尼克‧奥伯利，卧底身分是大英图书馆职员，古典文献区的负责人。」她偏着头看凯。「你怎么了?」
凯把手往口袋深处塞。「听着，我知道在基础培训课程中，他们会告诉我们最糟的可能，以免我们做什么蠢事。他们也可能故意把情况讲得比实际上更可怕，不过一个受到混沌高度侵袭的世界，而且还没有龙族提供任何平衡力量……听起来是风险很高的第一次任务，对我来说是这样，还有对……」
「对我这样的资浅探员?」
「这可是妳说的，」凯嗫嚅道：「不是我说的。」
艾琳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是很满意。」
「到底有多糟?」
她考虑扯头发、歇斯底里地发泄一下，然后坐下来好几个小时什么也不做，只管思考该怎么推掉这项工作。「他们有蒸汽科技，不过附注说最近他们有些『创新进展』。混沌侵袭的表现形式是民间传说类的超自然存在，间或有科学方面的异常。」
「那是什么意思?」
「你要做好遇到吸血鬼，还有狼人的心理准备。夜里会有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东西作祟，你也可能发现他们的科技有出人意料的运作模式。」
「这样啊，」凯露出轻松活泼的兴奋模样。「没问题。」
「什么?」
「妳还记得我是从伽玛型世界来的吧?我很习惯研究魔法。即使我自己不使用魔法，我们还是必须了解它的系统运作原理，才能避免惹祸上身。魔法似乎总是和禁忌还有戒律脱不了关系，所以我们只要搞清楚有哪些禁忌和戒律，然后在找文件或书的时候小心避开那些事，就没问题了。」
艾琳点点头。「好吧，高度混沌侵袭。」这个概念困扰她的程度显然远大于困扰凯的程度。也许是因为她有过一次与混沌侵袭交手的经验，而且一点都不愉快。
混沌会让世界展现不合理的运作模式。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脱离自然秩序的事物会在这些世界肆虐。吸血鬼、狼人、仙子、突变人、超级英雄、匪夷所思的装置……她可以应付一些灵体和魔法，这两者都是依照某一套规则运作的，而且在它们各自的世界里都属于自然现象。她刚离开的那个平行世界就具有非常井然有序的魔法，虽然她不曾实际使用过魔法，但至少它是说得通的。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应付龙族。他们对于所有彼此相连的世界秩序来说也是自然产物，他们是那些世界结构的一部分，而不是积极想要摧毁秩序的一方。
她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才能应付混沌。没有人确切知道混沌是怎么或为什么闯入某个平行世界──也可能这项信息超乎她的权限。但混沌绝对不是任何世界的自然产物，而且它似乎会受到秩序吸引，因为它想瓦解秩序，而在过程中被它碰触到的一切都会扭曲变形。混沌会创造出遵循非理性法则的事物。混沌会侵袭世界，也会摧毁自然原则。对于任何被它侵入的世界来说，它都不是好东西，对那个世界中的人类来说亦如是。
即使混沌确实是很好的文学素材。
大图书馆建立了一整个隔离区，专门管理受混沌侵袭的世界。但在仍允许进入的平行世界里，这个是她见过程度最严重的。她并不乐意带一个学生出这趟任务，不论他自认为应变能力有多强。
「要是考琵莉雅女士能给我们更多信息就好了。」凯发出喟叹。「别这样看我，我们应该都有这种想法吧?我只是替妳说出来而已。」
艾琳差点笑出来。「好吧，」她说：「这点我们有共识。而且我们都赞同情况不太妙，我们又几乎完全不熟。所以这一趟任务可能会乱七八糟、难缠又危险。就算我们成功拿到手稿，我相信它也是最高机密，我们的纪录上可能根本不会提到它，因为它会淹没在档案堆里。」
「提醒我一下为什么要接这份工作。」凯碎念。
「有人拿枪指着你，对吧?」
「是啊，类似。」
「而且你喜欢书。」她斜睨着他。
他对她闪了一抹真诚的笑容。「是啊，这倒是真的。」
他们走出最后一条走廊，发现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座大厅。他们必须继续走向一座饰有精美栏杆的锻铁桥，这座拱桥很宏伟，横跨摆满书架的开阔空间，有好几道楼梯贴着墙弯弯曲曲地往上延伸，在好几个位置和这座桥衔接。
「嘿。」凯愉悦地说：「我来过这里耶。那底下有好多不同版本的浮士德作品。」他指着空间的右下角。「当时我在替李哲斯大师分析各平行世界版本间的交互相关性。那是培训课程的练习，不过已经算比较轻松的了，妳懂吧?」
艾琳点点头。「还有更糟的。我们在上培训课的时候，萧肯叫我们查马赛克上的图画。我们花了无数时间坐在那里，拿着放大镜和扫描仪奋战，试着搞清楚哪里有差异，或者只是……呃，」她试着回想并模仿老师的措辞和语气。「『与基准相较有个可理解却可容忍的误差，属于那个特定世界的表现方式，因为可取得的矿物及色彩而呈现的自然变异……』」
一阵轻轻的掌声打断她的话，她和凯都回头望向桥的另一端。有个穿着轻薄长袍的女人倚着栏杆，她的肌肤白皙如冰，头发像顶黑色的帽子。
她露出笑容。
艾琳可没有。
译注 ：赛博格(cyborg)是「机械化有机体」(cybernetic organism)的简称，即有机体的一部分身体是用机械取代，又译为电子人、改造人、生化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