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妳完全抓到了他的神韵。」那女人说：「也不意外就是了，因为妳要听他讲N遍才终于不犯错。」
「布菈达曼缇。」艾琳冷静地打招呼。她脑海深处意识到自己肠胃扭成一团，有种想吐的感觉，而她不打算让这种感觉显露出来。「很高兴见到妳，我们哪来的这份荣幸?」
「她每次生气都很明显。」布菈达曼缇拉拢般朝凯说道：「她说话会变得一本正经。」
「我们好像没见过面。」凯说道。艾琳知道他在自己手肘旁边，但注意力都集中在布菈达曼缇身上。「我猜妳是艾琳的同事吧?」
「没错，亲爱的。」布菈达曼缇离开扶手。她的黑发短而利落，有如黑色丝绸般滑顺地贴着肌肤。「艾琳，我是为了妳接到的任务而来的。计划有变。」
「什么?十分钟之内才发生的事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布菈达曼缇面不改色地说。「乖，把任务交出来。」
「妳该不会真的认为我会相信妳吧。」
「这样我们两个都比较轻松，亲爱的。」
「噢?」
「没错。」布菈达曼缇微笑说道：「起码任务真的确实可以完成。」
「先撇开妳有能力或我没能力这方面的疑虑不谈，」艾琳平静──超级平静地说。「我该怎么向上司交代?」她绝对不能因为这么小儿科的挑衅就失去自制力，尤其是在学生面前。但她从过去的不愉快经验知道布菈达曼缇可以多么恶毒，而且她做任何事背后都有政治考虑。
布菈达曼缇耸耸肩。她身上轻薄的衣物像水一样波动。「亲爱的，那是妳的问题。不过我想妳的纪录是勉强及格的。妳只要再努力工作二、三十年，就能稍稍扳回一点颜面。」
「等一等，」凯说道：「妳们的意思真的是要直接把任务转交给她?」
「她是这个意思，」艾琳说：「我不是。」
「这学生我也一并接收了，」布菈达曼缇大方地表示。「亲爱的凯纪录超级优秀。」
艾琳听到凯压低声抽气。「没这个必要，」她响应。「我没有理由把他交给妳，虽然妳应付学生的纪录超级优秀。」
布菈达曼缇恶狠狠地低语：「含血喷人。」
这下换艾琳露出笑容了。布菈达曼缇可以尽管说她是含血喷人，但纪录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眼前这个女人根本没办法留住学生，让学生跟着她执行一次以上的任务，而且只要任务出了问题，都是学生背黑锅。这种事发生个一、两次还可以说运气不佳，不过一再出现就是不怎么光采的套路了。「无风不起浪啊。」艾琳说。
「妳哪会知道?难道妳一直在注意我，还偷偷记录?」布菈达曼缇展现出夸张的怒意，不耐烦地朝他们走了两步，高跟鞋踩在桥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艾琳对着布菈达曼缇微笑，让自己尽可能神态温和。「我何必做那种事呢?」
对方哼了一声，收敛起态度。她假装研究自己的指甲。「那我就当作妳要选笨的路走了。」
「爱怎么想都随妳。」艾琳说：「但我不会把我的任务给妳，也不会把我的学生给妳，如果有养宠物鼠，也不会把我的老鼠给妳。听清楚了吗?」
「很清楚。」布菈达曼缇冷冷地说。她以随兴而优雅的动作把一条布料配件披在肩膀上。「之后等我必须替妳收拾烂摊子时，别奢望我会对妳好声好气。」
「噢，」艾琳喃喃道：「我绝对不会有这种奢望。」
布菈达曼缇没多说一个字就转身离去，随着她消失在桥另一端的阴暗走廊里，铁桥上回荡着的脚步声，渐渐淡化成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笃笃声，接着彻底静下来。
「要是有人愿意解释一下就太好了。」凯低声说。他并没有刻意轻声细语，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发出回音。
「是啊。」艾琳赞同。她对着阴暗的走廊皱眉头。「真希望我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是私人恩怨，还是政治游戏。」
「听起来妳们有私人恩怨，而且很严重。」
「我们关系不太好，」艾琳简短地说：「一直都是这样。她办事能力很强，名声却不怎么样。你不会想和她合作的。」她开始朝走廊走去。
「艾琳，」凯喊道，她有点讶异他这么自然地喊她的名字，自己也不知道在讶异什么。「我知道妳不喜欢她──」
「我完全不喜欢她。」艾琳打断他的话，并努力保持平静规律的脚步，她不允许自己逃离这个话题。「我不希望我个人对她强烈缺乏好感的态度，促使我诽谤一位极有效率、优秀，甚至受到崇拜的图书馆员。」
凯吹了声口哨。「妳真的很不喜欢她。」
「我们互相讨厌的程度都很深，她搞不好纯粹是心血来潮，为了整我就搞出刚才那场小把戏。」艾琳继续说：「只不过她凭着一串巧合而发现我接到新任务、所以来这里拦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换言之，这是政治操作。」她仍然走在凯前方一步的距离，此时她昂首阔步地进入阴暗的走廊。
「她的上司是谁?」
「科西切。」
「噢。」凯沉默地走了几步路。「原来是他。妳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他选这个名字有点浮夸，即使在这种地方。」
艾琳耸耸肩，庆幸能换个话题。俄国童话里的反派角色确实不是最热门的名字选项。但是话说回来，她自己挑选的「艾琳」也不是什么逻辑思维的产物。至少对于像他那么高龄的图书馆员来说，选择通常被冠上「不死者」称号的科西切作名字还满贴切的。「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有些人花很多时间挑选自己接受入会仪式之后要用什么名字。他们会到处问：『这个名字怎么样?』『你觉得叫谟涅摩叙涅【注一】还可以吗?还是太不含蓄了?』『我喜欢阿剌克涅【注二】，你觉得适合吗?』」
凯噗哧一笑。
他们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又一个堆满书籍的房间。虽然还有更快速(非线性)的方式可以在大图书馆内穿梭，但艾琳需要得到资深图书馆员授权才能使用那些方法。由于不能抄这类快捷方式，她和凯只能步行，并要留意地标。最后走廊终于通到一个小房间，里头最显眼的特征是对面墙上一道用铁条闩住的门。墙边排满书架，但有些书被巨幅海报给遮住了。海报上写着类似这样的标语：「混沌侵袭区」、「未经核准不得进入」、「保持冷静速速远离」，以及「就是在说你」。
凯把手握成拳头扠着腰，看着那些海报。「我问妳，」他说：「这里是不是有些人听不懂暗示?」
「你说呢?」艾琳说：「你应该已经遇过一些了吧。」她伸手从口袋取出考琵莉雅的任务简报。
「在我们进行下一步之前，」凯改用比较严肃的表情说：「科西切和布菈达曼缇的事怎么说?妳觉得是他派她来的吗?」
艾琳拉了拉耳垂。隔墙有耳。她看凯没有接收到暗示，又更清楚地重复这个动作。
「还是妳觉得──」
「我宁可到门的另一边再思考这些事。」她没好气地说。看来凯的街头犯罪潜力和接收暗示的本领实在不过尔尔。「我们先不要下任何结论，先听听驻地图书馆员的简报吧。」
凯的肩膀一垮。「好吧，」他冷淡地说：「妳说了算。」
艾琳决定晚点再道歉──嗯，某种程度的道歉──便转身把任务简报用力贴在门上。坚固的金属发出柔和嗡鸣，像是远方传来的钟声，然后又发出回声，再往回传递，直到整间房回荡着隐约的和声。
凯用碎步挪过来，显然愿意暂时停止生闷气。「如果那封信是假的，会发生什么事?」
「声音听起来不会这么悦耳。」艾琳回答。她把简报塞回口袋，然后伸手去转门把。门把轻易地被转动，门板敞开，让她和凯进入另一个充满书籍、玻璃柜和煤气灯光芒的房间。
这房间有种摆满博物馆搜藏品的微妙氛围，莫名地既让人沉迷又感觉孤单。玻璃展示柜底下陈列着手稿，纸页上的装饰和插图部分的金箔在煤气灯的照耀下熠熠发亮。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摊放着一份文件，旁边还摆着现代式便条纸和原子笔。高耸的拱形天花板角落结着蜘蛛网，镶着木板的墙壁缝隙暗藏灰尘。大图书馆入口旁有台破旧的机器，一眼望去全是发条、齿轮和闪着火花的电线，机器上还连接着看起来很原始的印刷机和真空管。
凯看了看房间。「我们要按铃之类的吗?」
「应该不用吧。」艾琳说。她在身后把门带上，听到它响亮地自动上锁。「我想奥伯利先生已经接到通知了。负责看守这类固定穿越口的图书馆员不会丢着它们不管。」
这时候传来叮的一声，奇妙机器上有几根真空管亮了起来，印刷机开始运作而振动，然后吐出一长条纸，一次印出一个字母。
凯拿起纸条察看。「欢迎，」他念出来。「请自便，我会来找你们，等我──」
印刷机发出刺耳、彷佛永久罢工的磨擦声，然后停住了。
「一下子，希望是。」艾琳说。
「好酷喔。」凯开始绕着展示柜走，检视那些手稿。「妳看，这里说它是济慈的《蛇女蕾米雅》原稿耶，不过我不确定它为什么摆在古典文献的展示柜里──」
「那是因为我拿它和罗马时代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的数据互相参照。」房间另一头的门打开了，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两位好，我是多米尼克‧奥伯利。见到你们的动作是种荣幸。」他用语言补上一句。
「与你谈话的动作是种荣幸。」艾琳回答。「我是艾琳，这位是凯，我们是为了一八一二年的格林手稿而来的。」她察觉凯在皱眉头，想起自己在接受入会仪式前，觉得语言听起来是多么怪异。没有受过相关训练的人听到的仍是他们的母语，但是会带有某种难以形容的腔调。当然，图书馆员能听到正常内容，因此用语言来再次确认、传达密码或暗号都很方便。就像现在这样。
多米尼克‧奥伯利点点头。「我应该请你们坐下的，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请随意找地方靠着吧。」他紧张地摆弄了一下眼镜，把它往鼻梁高处推了推，然后拍了拍外套。他的服装看起来像是最常见的时间轴中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礼服包括标准白衬衫和硬领，搭配黑色大礼服、背心和长裤。他的头发很直，往后利落地绑成一束，长度到肩胛骨中间一半处。「自从我最近一次回报后，情况又有了点……呃，变化。」
艾琳靠在桌子边缘，努力不露出谴责、批判或非难的表情。虽然这些都是她的真实情绪。「我了解，毕竟这是个受到混沌侵袭的世界嘛。也许你应该从头为我们简报一下?」她瞥了凯一眼，他点点头表示接受，等着她来主导。
「好吧。」多米尼克在他的宝座坐下，双臂交抱，身体往前倾。「我一开始发现初版格林手稿，是在爱德华‧邦汉死后，手稿流入市面的时候。爱德华‧邦汉是本地地主和藏书家，名下有块地段很好的贫民窟，让他发了横财，他把钱都投资在藏书上。不幸的是，他也是最恶劣的守财奴。他从不邀请任何人作客，甚至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书一眼，他只是把书束之高阁，贪婪地留着自己欣赏。妳知道这类人吧?」
「我有几次得和这种人打交道。」艾琳表示赞同。「他的死因可疑吗?」
多米尼克耸耸肩。「他摔下楼梯，脖子断了，隔天早晨才被管家发现。他已经八十好几了，买的是市面上最廉价的蜡烛，楼梯上铺的地毯也破得脱线了。有很多人因为他的死而发财，但似乎没人动机特别强烈。警方把它视为意外，就这样结案了。」
艾琳点点头。「那本书怎么样?」
「邦汉死后，那本书和其他一些藏书进了拍卖场。拍卖所得的钱，将以他的名义在牛津大学设立奖学金。典型的死要面子。」他叹了口气。「言归正传，消息不胫而走，出价迅速飙升。最后的得主是温翰大人。他是──应该说曾经是──较偏向广泛搜集昂贵小玩意儿的收藏家，而不是正统的藏书家，这本书的市场价格和社会对它的关注，让它成为他势在必得的目标。他也确实得手了。」
「你刚才说他曾经是。」艾琳有种不祥的预感。
「啊，是的，正是。两天前有人用木桩把他捅死了。」
「用木桩把他捅死?」
「他是吸血鬼。是这样的，他们用的是传统手法。用木桩刺进心脏、把头割掉、在嘴里塞大蒜……不过平心而论，把他的头插在大门外的栅栏上，让所有参加他宴会的宾客都看得到，确实有点过分了。」
「然后那本书就不知去向了，对吧?」
「对啊!」多米尼克愉快地说：「妳怎么猜到的?」
凯举起一只手。「不好意思，请问这个世界会把吸血鬼视为正常社会的一部分吗?」
「唔，这个嘛。」多米尼克竖起一根手指。「身为吸血鬼或狼人本身并不犯法，但是受到吸血鬼或狼人的本能驱动而伤人或杀人就是犯法的……不过话说回来，家财万贯依然有助于放宽标准。温翰大人就是个大富翁。」
艾琳点点头。「所以说他在举办宴会时被谋杀了──应该说被用木桩给捅了，然后有人偷了书?」
「案情没那么单纯。」多米尼克又竖起手指。「那天晚上，有人看到一个恶名昭彰的飞贼从豪宅溜走。虽然过去这个女飞贼并没有杀人前科，但是要说她刚好选在温翰大人被杀的同一晚来行窃，也未免太凑巧了。」
艾琳点点头。「你说有人看到她溜走?」
「用戏剧化的方式溜走。她从豪宅屋顶跳下来，攀住一道从经过的飞船垂下来的绳梯。」
「等一下，飞船?」
「那是这个世界科学风格的一部分，飞船、死光──不过他们还没有成功研发出死光──还有其他毁灭性武器。他们也有生物性突变、发条科技、电动养生水疗池……」
艾琳瞥向凯。他的表情混合着极度感兴趣和崇拜的专注。「我不是和你说过我讨厌被混沌侵袭的世界吗?」她问。「这就是原因。」
「可是飞船很帅耶，」凯抗议。「我以前待的平行世界污染太严重了，所以没办法使用飞船，但我觉得有飞船的话一定很酷。高高地飞在天空中，被风推来推去，顺着世界的弧度航行，大地和海洋都在脚下铺展开来……」
「而且要下坠很久才会摔到地面。」艾琳接口。
他沉默地盯着她。
「很抱歉，」她急忙向多米尼克道歉。「请继续，和我们说说飞贼的事。」
「他们给她取了恶魔的名号──贝尔芬格。」多米尼克说。他们刚才打岔似乎并没有惹恼他，他反而觉得挺逗趣的。「她很高，非常高。而且穿着黑色连身皮衣，戴着金色面具。」
「面具有什么细节吗?」
「我想一般人通常都忙着看那件黑色连身皮衣吧。」
艾琳叹了口气。「所以我们要应付的是一位金光闪闪的女飞贼，穿着黑色连身皮衣，来无影去无踪，还会闲来无事杀吸血鬼当消遣?」
「我来负责擒抱她。」凯热血地说。
艾琳扬起一眉。「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擒抱她?」
「妳想吗?」
「和金光闪闪的女飞贼交手一向没有好结果。」
「妳有经验?」
「有一次。」艾琳说，并暗自希望她的脸红不会太明显。
「噢，原来妳是那个艾琳啊。」多米尼克讶异地说：「现在我想起来考琵莉雅告诉我的事了。妳是不是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和对方进行了某种对决──」
艾琳举起一只手。「我们可不可以把焦点拉回眼前的问题?拜托?」
「很荣幸看到妳这么开心地面对这件事。」多米尼克感叹地说：「有些资浅的图书馆员听到这里，应该会冲向穿越口、设法推掉这桩差事，但妳不是。我看得出来妳已经准备好接下任务，而且迫不及待要开始了。」他笑得露出满嘴牙。
艾琳深吸一口气。「我把它视为挑战。」她不卑不亢地说。而且我绝对不能让布菈达曼缇在这件事上赢过我。
凯举手。「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说。」多米尼克说。
「你有没有任何这个世界的卷宗数据之类的，能让我们读一读?」
多米尼克点点头。「我有一份笔记草稿，记录了时事、历史、地理之类的。我也建立了一些备用身分，让来访的图书馆员使用，男女都有。我会签发两个身分，连同公费等等给你们用。别担心，我不会把你们丢着不管的。我只是想看看你们会如何面对这种状况。」
「说实话，」艾琳说：「听起来像廉价恐怖小说的情节。」
「说实话，」多米尼克说：「的确是这样没错。」
艾琳叹口气。「唉，所以说，连拥有不死之身的温翰大人都死了，书又疑似被飞贼贝尔芬格偷走──我猜还不只这样?」
「差不多就这样了，」多米尼克带着歉意说：「要知道，这事才过了两天，报纸都还把它当热门新闻在炒。事实上，如果你们用调查这个事件当幌子……」
「好主意，」艾琳赞同。「这里的性别观念如何?」
「基本上女性除了从军之外，从事任何行业都能被大众认可。这个世界有很多女性工程师。虽然经常被分配到社交和绯闻版面，但女记者并不会很突兀。所以刚好适合妳。」
「这个世界有魔法吗?」
「本身没有，」多米尼克慢吞吞地说：「不过我们有吸血鬼、狼人和其他超自然生物等等。我有个理论：这个世界的诡异科技其实是一种结构上的进化，如果换到另一个世界，就会以魔法导向的样貌呈现，不过我无法证明这个理论。」
艾琳点点头。「你对此地没有龙族介入有没有任何理论?」
多米尼克哼了一声。「真是典型案例，我的报告在被总结的过程中又遭到官僚式的误解了。龙族不来这里介入，是因为不需要。这里的混沌侵袭程度或许很高，但也有很多当地秩序固有的自然灵体在嗡嗡巡逻──这当然是一种比喻──他们似乎发挥了平衡作用。事实上，」他热切地说：「我想我们有理由在此进行广泛研究，了解高度魔法如何用非混沌的方式响应被混沌侵袭的世界。因此，诡异科学建立起的科技强化了自然秩序，超自然力量也给了自然秩序一些力量。所谓的超自然力量是由守护灵和基础强化物建立起的分层式结构──」
「但是你申请不到研究经费?」艾琳不让他继续讲下去，语带同情地问。
多米尼克像泄了气的皮球。「真是俗不可耐。」他喃喃道。
凯又举手发问。「那请问理论上来说，这些当地灵体会不会是有用的情报来源?我是说，我已经在大图书馆里关了五年，是知道理论啦，不过怎么实际应用就不太清楚了……」
「这个想法很好。」艾琳说，但她马上发现多米尼克在皱眉头。「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有时候很危险。」多米尼克说。他又开始忙着调眼镜了。「我不建议把这当成优先选项。老实说，我没什么机会亲自执行调查工作──为了避免身分曝光。身为古典文献区负责人，我没办法做太多事而能全身而退。你们在基层可能还能查到更多事情。」
艾琳点点头。「那我们就把它当成备用计划好了。你有没有什么当地语言的更新数据要给我看?」
「我把它附在简报里了。」多米尼克表示肯定。「不过并不多。字汇表都满通用的，吸血鬼就是妳想象中的那种吸血鬼，有獠牙什么的。我看妳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拿文件来，然后你们两个就可以溜出去开始工作了。」
凯低头看着自己的穿著。「就这样出去?」他问。
「你们得说自己是从加拿大来的野蛮访客，」多米尼克欢快地说：「我是有些应急用的衣服，不过就眼前的情况来说，你们可以先谎称是学生，再去买一些比较适合的衣服。只要用外套遮一下、撑到商店里就行了。」他站起身，再次搓了搓手。「我马上回来，稍安勿躁。」
「谢谢。」艾琳说，她把安心的叹息声憋回去，但他已经走出门了。也许他是觉得难为情才急着开溜。帮助来访的图书馆员保持低调，应该是驻地图书馆员份内事才对。通常不会只是「这件外套给你，那里是最近的商店」就算数了。她幻想起即将要对商店主人讲什么借口。真的很抱歉，但我们刚从远洋客轮下船，结果行李全被偷了……
凯伸了个懒腰，急躁地打量四周。「妳认为野蛮的加拿大人会穿牛仔裤吗?」
「希望加拿大女野人可以穿长裤，」艾琳没好气地说：「穿长裤比较方便跑步。」
凯转头面向她。「妳看过真的被混沌严重侵袭的世界吗?」他问。
「没有，」她低声说：「只有程度轻微的。但我听过一些说法，认识一个曾经进到严重混沌世界的人，我读过他一部分的报告。」
那个世界有种令人上瘾的特质，他这么写。世界本身感觉起来很合逻辑、很合理。它营造出一切都说得通的氛围，我知道是这样，因为那个世界本身会变形，以符合它的整体形象，但你很难想象我身在其中感觉有多么自在。
凯在她脸前面打了个响指，她对他眨眨眼。「嗯咳，妳至少可以和我分享一下，而不是坐在那里自己玩味，还觉得是在保护我之类的。」
「你确实自视甚高啊。」艾琳试着不被惹恼地说。「好吧。你还记得侵袭的四阶段吧?感情的、直觉的、假设的和聚集的?」
凯点点头。「从妳和多米尼克的谈话内容判断，这个世界介于感情的和直觉的之间，对吧?所以根据理论，它被扭曲了，之后将会达到另一个阶段，一切事物将落入叙事模式。所以自然秩序不会主导一切，各种事件会开始遵遁你在小说或童话故事里才会看到的那种节奏或逻辑。这种情况可能很吓人。不过一定很难察觉变化，因为即使在以秩序为基础的世界里，事实还是可能比小说更离奇……这个世界还没发展到那种程度，对吧?」
「没有。这还挺耐人寻味的，我不禁觉得多米尼克说这里有人在维护秩序的理论确实有其道理，真希望能理解得更深入一点。」艾琳推着桌边站直身体，开始在房间里兜转，心不在焉地打量一个个玻璃展示柜。「如果真的可以在这种时候让世界停住，不让它朝更严重的混沌发展，那么知道做法会很有用。我们不知道总共有多少个世界，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世界被混沌侵袭。但光就我们知道的世界来说，就有够多被混沌给攻占了。此外，龙族并没有兴趣和我们说说他们是怎么办到那些事的。」
凯假咳两声。「就像我们也没兴趣和他们说说我们是怎么办到这些事的?」
艾琳转头看他。她希望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可以杀人。「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论据的人吗?」
「当然不是。」他耸耸肩。「不过事实还是一样：我们不会互通有无。」
「我遇过一条龙。」艾琳说。
「你们都聊什么?」
「他恭维我的文学品味。」
凯眨眨眼。「听起来不像攸关生死的那种对话。」
艾琳耸耸肩。「这个嘛，毕竟我们双方都想拿到的卷轴在他手上。是这样的，那里有间──」她看到他眼神飘开。「喔，算了，没什么。」
那里有间充满美丽木头和骨头的房间，两个仆人押送我进去，我当时真心以为自己死定了。我擅闯他的私人领土。我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和他的男爵谈判，想要取得那卷卷轴。我掉进深水池，而且迅速沉下去。
「我没有打探妳隐私的意思。」凯不怎么有说服力地表示。
他看起来几乎和人类一样。他的脸颊凹陷处和手背长着鳞片，像羽毛或毛发一样非常细致的鳞片。他的指尖有爪子，保养修剪成散发珠母贝般的光泽。他有角。眼睛像嵌在脸上的宝石。皮肤颜色有如火焰，看起来却很自然;相较之下，我自己的皮肤满是斑点又暗沉。
「没什么可说的，」艾琳说：「他放我走了。」
他和我讨论卷轴里的诗。恭维我的品味。他说希望不要再在那个地区看见我或其他大图书馆探员。我点头、鞠躬，感谢他网开一面。
「就这样?」
穷尽我所知的语言都无法形容他。
艾琳试着表现淡然。「我说过了，他赞赏了我的文学品味。」
□
一小时后，艾琳正扣着外套的钮扣，下半身搭配长裙，凯则坐在试衣间外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读着任务相关档案。多米尼克指示他们造访的这间廉价服饰店真的很廉价，百分之百廉价，除了廉价之外再没有什么词可以形容它了。如果他们要渗透进上流社会，势必得物色更好的衣物，以及不必仰赖外套来遮丑的服饰。
「这张表根本没意义嘛，」凯抱怨道：「两面内容都一样。」
当然，他看的是语言字汇表。由于不是图书馆员，他看到的会是他的母语文字，而不是语言。「是啊，」艾琳附和。「对你来说是这样没错。我该讶异你竟然试着读吗?」她略微调整了短上衣的领口，把荷叶边拉到外套翻领外头，然后打开试衣间的门来到他身边。
「试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凯欢快地说。他上下打量她。「妳要戴假发吗?我们目前为止看到的女人，大部分头发都留得比妳长。」
艾琳不怎么中意地望向放在桌上那半顶破破烂烂、像只肮脏黑色松鼠的假发。「戴上那玩意儿会惹来的麻烦比不戴还多，」她下定决心说：「我还是违背潮流好。我们还是要心存感激，这时代已经不强制要求穿马甲了。」
「为什么连我都要心存感激?」凯扬起一眉问道。
「因为你不用应付穿着马甲的我。」艾琳没好气地说：「现在把刚才读到的信息总结一下向我报告，就当作是──」
街上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是尖叫声。她转头望向窗外。某种强劲的风把外头的废气烟雾吹成长长的灰色薄纱，像是爪子一般刮过天空。
「当作是什么?」凯问道。他利落地跳起身，展现出优越和不容分心的专业态度。
「迫在眉梢的灾难比随堂测验重要，」艾琳说：「我们去看看外面是什么状况。」
译注一 ：谟涅摩叙涅(Mnemosyne)是掌管记忆的希腊女神。
译注二 ：阿剌克涅(Arachne)是希腊神话中一个擅长编织的人物，曾与阿西娜比赛编织，因为输不起而摧毁了阿西娜的作品，后来被阿西娜变成只会纺织的生物，亦即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