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全都查清楚了，」凯边说边把圆面包切成两半。「嘿，这是真正的奶油耶，好酷喔。」
「我们运气不错，它不是有化学添加物的急冻食品。」艾琳说。他们先前一直找不到适合的餐厅，每一间都标榜自己是创新的特殊餐厅，配备最新潮的科学装置来保存、改善和烹调他们供应的食材。至于客人用餐后有什么下场，完全不提。
「偶尔有这种小幸福还不赖。」凯说。他把刀子搁在两片涂好奶油的面包之间。「好啦，妳要先讲?还是我先?」
凯显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已经迫不及待要把他的调查结果告诉她了。艾琳不禁好奇在加入大图书馆之前，他在自己的平行世界里从事犯罪活动时，究竟能低调到哪里去。她要他先安静一会儿，等服务生为他们送上酒并退回餐厅的布帘阴影中之后再说，她对此忍俊不住。被迫闭关苦读五年下来，显然让他累积了满腔的多余精力，足以闯过大半个伦敦的红灯。
「你先说吧，」艾琳说：「完整分析给我听。」
「没问题。首先，列支敦士登是这个世界的一大强权。他们制造的飞船是最好的，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卖报纸的老头说得没错。此外他们确实会贩卖情报，但不包括他们自己的大秘密。」
「没有商业间谍活动吗?」艾琳问道：「没有针对科技发展逆向工程，或是有别的国家试图侵略他们?」
「啊，这是有原因的。」凯喝了一口酒。「嘿，这酒不错喝耶，以一间平价小店来说。」
艾琳点点头。「所以原因是?」
「妖精让他们对这些敬而远之。妖精把整个国家保护得很好，以掩护他们自己的勾当，这么做的同时也就防堵了商业间谍和国家间谍。妳还记得大使本人就是妖族的事吗?」凯抿起嘴巴以表达高度鄙夷。「不只有他而已，列支敦士登还有很多妖精。他们都是在那里孵化或培养出来的，简直就是罪恶渊薮。当地人对他们很宽容，被他们用小玩意儿和诱人的魅惑力给收买了。」
艾琳皱起眉头。听起来凯知道明天晚上要参加大使馆舞会大概不会很开心。「啊，」她采取中立的态度说，啜了一口酒。「所以列支敦士登大使馆人员中有妖族是很正常的事吗?」
凯点点头。「这甚至算是一种特色。大使馆门口有一群想要采访的报社记者，其中一个人说和列支敦士登打交道的外国人，现在都会随身携带冷铁护身符──可想而知妖族有多猖獗。」
「这一招有用的话，令人安心不少，」艾琳说：「应该有用吧?」
「这个嘛，如果没用他们就不会带着了，」凯说：「除非……」他停顿了一下。「除非妖族是假装怕冷铁，藉此诱骗受害者产生不实的安全感。」
「嗯，这也有可能。」艾琳有点无奈地赞同。她看到服务生端着汤过来，便举起手示意他先停一下，他们沉默地等服务生离开。「好了，」她边拿起汤匙边说：「继续。」
「现任大使已经在位八十年，」凯也拿起汤匙说道：「他的名字是席尔维。或者应该说大家都称呼他席尔维，出了列支敦士登，似乎就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人知道。不过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之所以能成为值得报导的事……」他叹了口气。「还是因为他是妖精。和我聊的那个记者说他这八十年来一点都没变，只有随着流行而翻新衣柜而已。以妖族来说，他的名声还满典型的：有魅惑力、傲慢、爱参加宴会、会赞助艺术家。」
艾琳思考了一下。「他会赞助工程师吗?」她问。
「那个记者没提到耶，」凯说：「怎么了?」
艾琳耸耸肩。「只是觉得有关联，因为我们已经听说这个平行世界偏重科技，而列支敦士登的经济基础又是飞船。对了，你对妖族好像挺了解的。」
凯一副考虑要往地上吐口水的表情。「那些生物──我来的那个平行世界里有一些类似的东西。四处可见的盗贼、废人、破坏狂──他们明目张胆地进入社会，然后为非作歹。他们颠覆稳定的现实，他们是混沌的工具，他们就是混沌。妳不该以为我会认同那种东西。」
「欸，冷静一点，」艾琳说：「喝点汤吧。我同意他们是害虫，但我们不是来铲除他们的，别忘了任务目标是什么。」他的愤慨让她很意外，这不是她预期实习生会有的反应。但他的情绪背后可能牵涉到个人经历，她好奇他的经历到底有多么切身相关。和某个妖族交手过吗?失去了某个朋友或情人吗?「我们的工作是拿到文本，然后就能闪人了。」
凯瞪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目光。「抱歉，我失态了。」他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妳才是这项任务的负责人。我只是想表达我对这方面有什么感觉──极度强烈的感觉。」
艾琳试着想出该怎么响应才不会显得有高高在上的意味。此外他的说话模式又在变了──从俚俗到正式又回到俚俗。她好奇他自己有没有察觉。也许是相较于他先前在刀口上讨生活的生活模式，大图书馆对他产生了影响力?
她把这些想法先摆到一边，留着之后再来细究，并尽她所能露出笑容。「没关系，真的。你不是唯一看不惯混沌的人，但除非我们先掌握全局，否则无法评估该如何应付。请你多和我说一些列支敦士登和大使馆的事。」
凯用些微笑意响应她，不过显然只是在做该做的而不是真心的。「嗯，我刚才正要说的是，列支敦士登的妖精侵袭状况似乎让邻国不敢侵犯他们。也许那些国家不确定妖精有多大能耐，也可能是担心妖精会把地盘扩张到他们的国家去。若非如此，列支敦士登就像颗蜜桃，很多人都想把它从枝头摘下来，大口咬下。」
艾琳扬起眉毛。
「好吧，」凯挥舞着汤匙说：「这个比喻有点浮夸，但妳注意到这整个世界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平衡，抵消得多么恰到好处吗?拿列支敦士登来说吧，那里充斥着疯狂科学家。我打听的对象言下之意是，他们还有某种疯狂科学家竞赛。我知道我只是实习生，但那里的科学影响力如此巨大，想必是为了平衡妖精带来的混沌吧──尤其是在列支敦士登境内。」
「或许妖精是在述说科学的故事，」艾琳提出假设。「或是涉入科学相关的故事里。也可能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列支敦士登扮演比利时的角色。以前我爸爸作过调查，尽可能到很多平行世界去确认情况。比利时似乎总是会被侵略、被陨石攻击、被外星真菌侵袭之类的……欸，你先不要转头看喔，刚才有个人走进来，现在一直盯着我们。」
「他一定是在看妳。」凯期盼地说，一边把汤匙斜立起来，徒劳无功地想藉倒影看到后方情况。「做点诡异的事，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他朝这个方向来了。」艾琳简短地说。对方全身散发着富裕贵族的气息，从他戴的高礼帽、肩头披的真丝衬里斗篷到手里拿的银头手杖──她怀疑是内藏刀剑的那种手杖──都是上等货。他的目光紧盯着凯。「快说，」她喃喃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早该向我坦白的事?」
「绝对没有。」凯顺着艾琳的眼光转头察看。「咦，等一下，我在大使馆见过他。」
「我也看到你了，先生。」男人边说边脱下高帽，朝凯微微鞠躬行礼，然后也顺便向艾琳致意。「我可以和你们同坐吗?」
凯快速瞥向艾琳，她不动声色微微颔首。他转回头看那男人。「当然可以，」他说，「不过我们好像还没有彼此自我介绍?」
一名服务生端着椅子赶过来，并带着男人的帽子和斗篷退下。
男人径自坐下，把身体倾向前，两手指尖贴合成尖塔状。「我在你的同伴面前应该可以畅所欲言吧?」他朝艾琳点点头。「我要说的一些事，可能不适合让较为柔弱的性别听。」
凯望着艾琳一会儿。艾琳迟疑着，然后以柔顺的态度低下头盯着盘子。她以前也曾经必须扮演这种角色，不过老实说，并不是在带新人的时候。「先生，请让我留下来，」她对凯说：「我和平常一样负责记录。」
凯用高傲的态度朝她点点头，然后转回头看他们的客人。「我向你保证这位──」他只有剎那的犹豫。「──温特斯小姐完全值得信任，她也是我看重的伙伴，你在她面前可以毫无保留。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想讨论什么议题。」
艾琳的心思有一部分讶异凯的言辞突然如此优雅，他又切换成她先前注意到的那种一本正经的状态了。虽然她自己因为具有闯荡不同平行世界的经验，而能够轻松地进行这类语言学上的切换，她没想到他也如此拿手。以一个声称自己出身以计算机为基础的平行世界、在那里干些偷鸡摸狗小罪的男孩来说，他所展现出来的形象越来越矛盾。她很想和考琵莉雅谈谈这件事。她另一部分的心思则好奇他为什么给了她「温特斯」这个姓氏，不知道是出自什么文化背景。
她从眼睫毛底下偷偷观察他们的客人。他现在稍微放松了一点，身体靠向椅背。他的外貌有一种老鹰般的气质，鼻子很挺、眼窝深陷、颧骨很高、手指修长纤细，活脱脱是某几种侦探小说主角的完美典范。事实上，她在想该不会……
「那好，」陌生人说：「请容我先自我介绍。我名叫派瑞格林‧韦尔，是第十五代利兹伯爵。」
凯微微点头。「在下是凯‧石壮洛克。冒昧请问你从事何种行业?」
服务生收走了汤碗，替艾琳和凯送上主餐。他也为访客奉上一只空杯，然后自作主张地斟满酒，才欠身告退。这段插曲让艾琳有时间咬住嘴唇，强忍住在桌底下偷偷踢凯一脚的冲动，因为她刚猜到了他取的化名灵感何来。石壮洛克──洛克福德，温特斯──德温特，都是大仲马《三剑客》里的角色名称。她得向他解释从文学作品里找取名灵感为什么是坏主意。如果对方读过这本书，你等于泄露太多信息。他们会开始四处找寻可能的「三剑客」人选，或是怀疑整件事幕后有像神秘奸雄黎胥留这类人物在操作。
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被比作女间谍米莱蒂‧德温特还满让人飘飘然的。
「石壮洛克先生，我今天下午观察过你，」利兹伯爵表示。「你在列支敦士登大使馆外头。你到的时候他们正在搬下飞船上的物品，你观察了一下报社记者，后来又去向他们打听事情。」
「伯爵大人似乎对我的一举一动极为关注。」凯说。他的语气中隐含一丝威胁意味。
利兹伯爵歪了歪头。「请叫我韦尔就好，毕竟这完全是私人会面，属于非常不正式的场合。」
凯扬起一眉，拿刀切牛排。「噢?」
「的确。」韦尔说。他露出一丝笑意。
就在这一刻，艾琳想起来曾在哪里看过他的脸。她之前买了几份报纸，藉此快速建立对政治现况和时事动态的概念。韦尔就出现在某份报纸的第三版;那是一张侧面照，他的脸已经转开一半，显然并不愿意被人拍照。照片标题是：名侦探与大英博物馆会商。
艾琳没有停止用餐，不过思绪在飞速运转。如果与他们同桌的，果真是正在调查列支敦士登大使馆、与大英博物馆有合作关系的名侦探──那他们不是出乎意料地走运，就是惹上非常大的麻烦了。
「嗯，」凯说：「先撇开我完全没看出你在跟踪我的事不谈……」
「当我跟踪你的时候，」韦尔悠然地说：「你本来就不会看出来。」
凯正好在喝酒，差点没呛着。「不好意思。可是先生，你为什么要跟踪我?我的一举一动这么有趣吗?」
韦尔的笑容弯得更深了。「怎么说呢，石壮洛克先生，事实上你的一举一动和我完全相同。我怀疑我们在调查同一件事。说实话，先生，如果我们在追同一只兔子，我希望你别吓着牠，害我们两人都空手而归。」
凯迅速瞥了艾琳一眼。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迫切的求助之意，非常明确无误。「唔。」他深思地说。
艾琳倒抽一口气，也许有一点夸张，但希望不会太做作。「石壮洛克先生!我们的调查工作不能曝光!即使伯爵大人──我是说韦尔先生──是大名鼎鼎的私家侦探，我们仍然可能在调查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她希望这番话已经彻底传达出「我们需要更多信息」的讯息了。
凯拍拍她的手安抚她。「韦尔先生，我的伙伴说得有道理。」他说：「我们的工作受到严格的保密条款限制。」
「我也是啊，先生。」韦尔镇定地说，看起来一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不管我可能对你们做出什么小小的假设，都纯粹来自你们自己可能向我透露的事，而不是我这一方主动调查的结果。」
凯扬起眉毛。「但我们没向你透露任何事。」他快嘴说道，艾琳慢了一秒，来不及踹他的脚踝。
「请原谅我得说，你们很明显是刚到伦敦的陌生人。」韦尔说。他在手心里转着酒杯，严肃中带点得意地看着它。「我指的不光是石壮洛克先生在离开列支敦士登大使馆时必须时时察看路标这一点。你们二位都没有伦敦人的地道口音，而且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们两人来自不列颠群岛的任何一处。」他微微蹙眉。「这还满不寻常的。温特斯小姐使用动词时或许有那么一丝德国式的蛮劲──也许是因为在易受影响的年龄受过家庭女教师指导，或待过寄宿学校?另一方面，石壮洛克先生的口音和仪态具有上海某几个贵族家庭的特色。虽然以上特质本身在伦敦都算不上罕见，然而两位的穿著都显示是在二流供货商那里做出的仓促选择。譬如说，温特斯小姐的手套。」
艾琳不由自主地低头望向她放在餐具旁的手套。她知道这双手套和她的衣服很不谐调，但那家店实在没什么选择。
「没错。」韦尔说：「像温特斯小姐行事如此谨慎的女性，绝对不会在服装方面犯下这么基本的错误。无独有偶，石壮洛克先生的鞋子──」凯把脚往椅子底下藏。「──的前任主人显然习惯用脚尖右侧踢椅脚，但石壮洛克先生却没做出这种动作。而且如果二位已经来伦敦一阵子，并且到处打听温翰大人和列支敦士登大使馆的事，我向你们保证，我一定会知道的。」
凯张开嘴，艾琳意识到他打算说些「你怎么知道我在打听温翰大人?」之类的话。显然从来没人教过他遇到人套话时第一招防御法：沉默是金。这次她总算及时在桌子下踢到他的脚了。他把嘴巴闭上。
「唔。」韦尔说，看起来很满意。「共享信息可能很有帮助。不过另一方面来说，正如温特斯小姐所言，我们可能在查截然不同的事情。我想现在该是我们决定要不要信任对方的时候了。」
「似乎是这样没错。」凯振作了一下说：「再来点酒吗?」
「谢谢。」韦尔边说边伸出杯子让他倒酒。
大家沉默了几分钟。艾琳在脑中思忖几种不同的策略。不幸的是，方案大多要仰赖韦尔暂时离开桌子，让她能赶紧和凯商量一下，而这似乎不太可能发生。她对这男人的观察力既感到佩服又十分担忧。这类聪明人写成小说主角是很精采没错，但出现在现实生活里，会让自己的工作变得很棘手。
幸好这个僵局被街上传来的尖叫声和磨擦巨响给扰乱了。用餐的客人都放下刀叉，转头望向门口。有两个人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酒杯就跳起身。
凯设法用最小的动作朝艾琳眨眨眼，然后转头看韦尔。「先生，你认为我们该去察看一下吗?」
「当然!」韦尔叫道，并站起身。他拿起有暗剑的手杖，轻松地平放在左手上。「女士，请妳留在这里。石壮洛克先生，麻烦和我同行──」他大步走向门口。
「我该怎么办?」凯低声急问艾琳。
「跟着他。」艾琳小声说：「我留在后头。你去看一下什么状况。小心一点，他是个侦探。」
「这我已经猜到了。」凯咕哝道。不过他冲过去找韦尔时展现出狂野的热切，像是迫不及待要大显身手。
两个男人跑开后，艾琳看看周围。没有人趁着他们分心时从阴暗的角落悄悄现身，想要把她拐走。很好。她拎起包包尾随他们走去。
餐厅的接待区有方便人看清楚外头街景的大玻璃窗。街上已经一片混乱，有一只巨大的机械蜈蚣──嗯，应该说某种有很多腿、身体一截一截的昆虫，艾琳可不打算呆站在那里数究竟有几条腿──正在外头狭窄的巷道大搞破坏。她看到一台严重毁损的手推车和几扇破掉的窗户。它几乎没有空间前进，更别说是转身了，因此它像跳舞般前进几步又后退几步，前端的触须似乎在探寻某个东西或某个人。它身上的缝隙渗出油，头部那一截喷出蒸汽，与周遭的雾气融为一体。她注意到已经有两个人受了伤，旁观者都在尖叫，朝四面八方逃离，然后在理论上安全的距离外停下脚步，看看它接下来要做什么。
凯和韦尔站在门口评估它。至少，韦尔看起来像在评估它。凯看起来只是目瞪口呆。
「那玩意儿是怎么穿过大街小巷的啊?」凯问。
韦尔哼了一声。「它大概是从下水道爬上来的。最近的下水道翻新工程对整个伦敦的罪犯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韦尔!」怪物的嗓音带着回音，轰隆隆地传遍整条街。「准备受死吧!」
「啊，」韦尔愉快地说：「是冲着我来的。」
凯看起来不是滋味。「它可能把我们弄混了，」他说：「也许是冲着我来的。」
「不不不，我保证目标是我。」韦尔说：「不过能不能麻烦你顾着后面，让我去前面分散它的注意力?有时候那个位置会有高排放量闪烁热源。」
「当然好，」凯说：「没问题。」
艾琳靠在墙上，努力忍着不叹气。如果韦尔的敌人不惜危及无辜性命也要追杀他，也许表示他是正人君子。当然前提是他没有一手安排这整件事──但这又是另一个干扰。突发事件层出不穷，她到底要怎么好好调查?
两个男人跑到街上：韦尔往右跑向怪物的头，凯则往左跑向怪物的尾端。艾琳挣扎着该跟着谁好。她应该要保护凯才对，可是跟着韦尔可能会查到更多事。
这个问题不用她操心了，因为蜈蚣突然急速倒退，跳舞般向后挪移，金属爪子刮过人行道。它的头出现了：不锈钢制成巨大恐怖的颚部，还有多刻面玻璃制成的大眼睛，大到够让一个人坐在里头，眼睛两侧不断喷射出浓浓蒸汽，还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声音。韦尔站到它面前，抽出手杖里的暗剑，剑身闪着电光。每次蜈蚣低下头想要咬他时，他就用剑格挡，火花喷溅到人行道和墙上，嘶嘶作响。
他突然加快速度往前冲向怪物不断开合的上下颚之间，然后跳上蜈蚣头部的主要区域，花了片刻时间站稳脚步。接着他举起剑，往下刺进怪物的一眼。
一道电流柱向上窜出，还冒着耀眼的火花。蜈蚣发出嘶嘶尖叫，从头到尾剧烈地上下摆动，一截一截地抖动着，身上的每个孔隙都涌出蒸汽。怪物底部一扇舱门向下打开，有个身穿油腻黑色连身裤的男人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又是咳又是吐口水。
韦尔从怪物头上跳下来，落地时外套下襬优美地飘动。他用剑指着男人。「从实招来，先生，否则──」
就在这时候，有人试图从艾琳手臂底下把她的包包拽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转头看到一名服务生──不对，不是服务生。他穿着正式礼服，却临时把一块餐巾挂在一侧手臂上，想伪装成服务生。他的手表太奢华了，不可能是服务生戴的表，而且灰色八字胡也整理得太好。此外，她在那意识清明的一瞬间注意到，他的右手有细细的电击痕迹，从指节一直延伸到手腕。
他又拽了一次。艾琳松开包包，不过仍握着背带，让他能够扯动。她半蹲下去，用左脚脚跟平衡住身体，然后用右腿施展一记扫堂腿。那人失去平衡，咒骂一声摔在地上。
她利落地站直，把包包拉回来紧贴身体，然后举起一张不结实的餐厅椅。这种椅子质量堪忧，在她的敌手想要站起身的时候，椅子一砸到他身上就彻底分解了。
他踉跄后退。她举起另一张椅子。
外头传来更多爆炸声。室内的人则惊呼连连，对她和冒牌服务生指指点点。
艾琳举棋不定，不晓得维持柔弱无助的女秘书形象比较重要，还是该用椅子砸抢包贼的头、擒获他。毕竟他未必与更大的阴谋有关，可能只是个小贼……
……不管了。她把椅子往他的头砸下，他像一袋马铃薯往后倒。
她丢下椅子残骸，空的一手抚向胸口，装出换气过度的样子。「我──」她喘着气说：「我是来度假的，而这个人，这个小偷想抢我的包包，结果竟没有人想帮我。没有一个人来帮我这个弱女子……」
「亲爱的温特斯小姐，真的很抱歉。」韦尔边走回餐厅里边把剑收回剑鞘。「我真的很遗憾妳遭受某个小流氓──」
他看着倒在地上男人的脸，眨了眨眼睛。「请问是这个人攻击妳的吗?」
「他想抢我包包，」艾琳有点抽噎地说：「我──我只是出于本能反应──」
「你。」韦尔弹了弹手指，立刻有两名服务生赶过来。「立刻把这个人送到最近的监狱。」
身为伯爵兼名侦探真好，艾琳有点羡慕地想。
凯走进餐厅，边走边拍掉外套上的灰烬和粉尘。「嗯，那还真是──艾琳!我是说，温特斯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他警惕地从艾琳看向韦尔，再看回艾琳，显然深怕这整件事都是调虎离山之计。
艾琳指着被服务生拖走的男人。「那个人想抢我包包，我反抗了。」
「我建议我们立刻回到座位去，」韦尔压低音量说：「这一切证实了我的怀疑。」
五分钟后，他们再度围坐在桌边。牛排冷了，不过酒还能喝。餐厅内嗡嗡的交谈声恢复到原本的音量，艾琳很讶异这些人似乎很快就忘了蜈蚣攻击事件。这意谓类似的事件很普遍，她一点都不觉得欣慰。
「请原谅我之前语带保留，」韦尔说：「还有，石壮洛克先生，谢谢你助我一臂之力。但是有人袭击温特斯小姐，证实了我的怀疑。」
「你怀疑什么呢?」凯转头看向韦尔质问。艾琳感觉他是因为她没有关心他英勇迎战蜈蚣尾巴的细节而闷闷不乐，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要找时间问个明白──等到没有宝贵消息来源正准备分享有用信息的时候。
「我怀疑你们调查妖族的事已经引起注意了。」韦尔倾向前。「石壮洛克先生，我看到你在大使馆打探消息，而现在，我认得的妖精间谍想要偷温特斯小姐的手提包。怀疑这两件事有关联应该没错吧?」
凯慌忙瞥了艾琳一眼，她向他微微点头。
「先生，你没有猜错，」凯肯定地说：「是有关联。」
「我想也是!」韦尔交互看着他们两人。「既然如此，我们就是在调查同一件事了──不过可能切入的角度不同。石壮洛克先生，我也很关心妖族的事，因为最近有很多玄奇物品遭窃。我也在注意贝尔芬格。」
「贝尔芬格?」艾琳惊呼。「那个神秘的飞贼?」
「的确。」韦尔皱起眉头。「我对她的身分有些怀疑。不仅如此，我还认为这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虽然你们二位都是本市的访客……」他让句子渐渐淡去，好像预期有人会质疑他的推论;接着他才继续说。「虽然你们才来没多久，这些盗窃案却在各家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只要随便翻开一份报纸都能看到新的头条。我就直话直说了：你们在调查这件事吗?」
艾琳对到凯的目光，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她担心韦尔会察觉她的举动，但希望他会解读为建议，而不是实际情况的命令。
「你说对了。」凯说。
「那么我建议我们合作，这是我的名片。」他利落地取出一只银质名片盒，从里头挑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滑过去给凯。「请在明天早晨来找我，到时候我们可以进行更私密的谈话。当然，你的伙伴也可以来。」他冷淡地对艾琳点点头，令她怀疑他究竟猜到几分真相。「谢谢你们拨冗并给予协助。」
韦尔站起身，凯和艾琳也起身。大家一阵快速而忙乱地鞠躬、行屈膝礼，最后韦尔大步离去，服务生拿着礼帽和斗篷追在他身后。
凯和艾琳坐回去。
「对不起，」凯说：「先前我完全没发现他在跟踪我。」
「没关系，」艾琳说：「我想很少有人能发现他。不过他可能是很有用的人脉。」
凯精神一振。「所以算我们运气好啰?」
「有时候会这样，」艾琳说：「偶尔。现在把你的酒喝完，然后和我说说蜈蚣的事。」
她已经在拟一份清单，列举出所有她之后要私下问凯的事。不过就眼前来说，先聊聊蜈蚣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