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吧，」咖啡快喝完时艾琳说：「我们得假设我们的身分已经曝光了。」
「因为韦尔?」凯问道。
「不是。」艾琳把杯子侧倾，盯着杯底的咖啡渣。「是因为想抢我包包的男人。如果他为妖精办事，我只能猜测他在温翰大人的屋子看到我了。而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认得我的脸，因此大概知道我住哪间旅馆，现在他也知道你和我是一起的。我们得来个金蝉脱壳。」
「可是我们的行李都在旅馆房间啊!」凯说：「我们买的衣服──」
「你买了多少件?」
凯想要迎视她的目光，但眼神不由自主地垂下，飘向咖啡杯。「我原本设计了好几种不同的身分，以防我们需要在不同的社交圈里走动。」他有点心虚地说。
艾琳拍拍他的手。「别担心，这样一来，他们会认定我们还会回去，你等于绊住了他们的一部分人力。」
凯叹了口气。
「所以，」艾琳果断地说：「采取标准措施。」在大图书馆里除了教语言和研究课程之外，也会教导这类技巧，不过在大图书馆的范围内要练习这类技巧有点困难。但凯的个人经验应该表示他对这种事情得心应手。「我们要分头离开这里;我先走，把明显的跟踪者引开，他们也许只派了一个人监视我们。你去旅馆房间拿我们的文件和现金，再从后门离开。尽你所能甩掉任何跟踪者，然后和我会合，和你约……」她考虑了一下，然后察看新的发条式手表。她可能得把手表带进大图书馆，戴电子表太不实用了。「十一点钟在霍本地铁站前面，那里应该够热闹，可以甩掉监视者。该死，我始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偏好发明了手机之类工具的平行世界。」
「那会让我们联络起来方便得多。」凯说。
「可是也会让别人更容易追踪我们，」艾琳说：「进而让别人赶上我们的进度。好了，我刚才的指示你都没问题吧?」
凯点点头。「如果妳没来霍本地铁站，我该怎么做?」
「去找多米尼克，」艾琳说：「他会帮你联络考琵莉雅，而她会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不过我不认为会走到那一步。」
凯点点头。他拿起咖啡杯，忧伤地倾斜杯身，看着杯底的残渣。「到目前为止我们表现得不太好，对不对?」
艾琳眨眨眼。「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个嘛，那本书被偷了，敌人在追踪我们，我们被迫要放弃基地──」
「你现在马上把这种想法赶出脑袋，」艾琳说：「难道你以为我们可以优雅地滑着舞步进场，然后把书捡起来吗?」
凯耸耸肩。「我觉得那也很正常，毕竟这次的任务有我这个菜鸟参与其中。」
艾琳在椅子上往前倾。「第一：大图书馆的人手从来没有充足到可以指派『简单』的任务给新手，绝对不要假设会有『简单』的任务。第二：没错，手稿被偷了，可是我们已经有了好几条线索可以追查，还包括要和一位名侦探会面。」她想到这一点就不禁露出微笑。也许有时候愿望真能实现呢。「第三：那不是什么基地，只是个旅馆房间。第四：我们被人跟踪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条线索，表示我们可以利用他们反向追踪、找到那本书的下落。第五：我们受邀参加列支敦士登大使馆舞会，应该很有趣。」
凯整个人僵住了。「我们什么?」
「我们霍本车站见。」艾琳边说边起身，拎起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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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外确实有人在守株待兔，她假装用商店橱窗照镜子时一眼就瞧见他了。具光化性的路灯强光让橱窗比旅馆房间内停满苍蝇的玻璃成为更好用的镜子。放弃旅馆不足为惜。跟踪者外貌很平凡，戴着廉价圆礼帽、身穿衣领和肘部都磨损的礼服大衣。他也不太擅长隐匿形迹，也许通常该由想抢她包包的同伙来做这项工作。
走到下一个街角时，她趁等着过马路，设法回头偷看一眼，看到他把两手圈起来，对着手心喃喃自语。他摊开双手，有个东西嗡嗡地飞出来，绕着他的头盘旋片刻，然后向上窜升，发条制的翅膀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
又走了两条街后，他颇为明显地有了援手。她在另一扇橱窗前停下来检查帽子，瞄到他用显著的手势呼唤三个新来的人，然后指着她的方向。
艾琳把一根帽针狠狠戳回原位，一边考虑该如何摆脱他们。这个伦敦的格局和大部分的伦敦一样，她现在正在苏活区边缘。进了苏活区应该很容易甩掉跟踪者，可是单独行动的女人会吸引不良分子，她可能得花很长时间才能低调脱身。利用百货公司或许可行，但只要他们不是笨到离谱，就会先安排人手监视前后门、再进到建筑里找她。而且现在他们至少有四个人，搞不好还有她没发现的帮手。地铁站本身也是可能选项，但她还没观察过地形。人群或许能协助她藏起来不被追踪者找到，却也能作为「意外事件」或绑架的理想掩护。此外，她现在已经快走到皮卡迪利圆环了，如果她想从容不迫地于十一点钟到达霍本地铁站和凯会合，她应该开始折返才对。
唔，等一下。在大部分平行世界的伦敦，柯芬园通常都会有某种市集，有的卖花、有的卖古董珍品，有的只是骗观光客的钱。就算时间已经很晚了，没剩很多摊位还开着，那里应该还是够热闹，能让她甩掉追兵。这招应该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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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应该料想到的：柯芬园简直像一场华丽的科技展。一个个摊位摇摇晃晃地设立在折迭式脚架上头，悬垂的以太灯散放出光束。摊位间的通道像是不停变换的迷宫，因为每个摊位都蹬着自动脚在挪动，推挤着隔壁摊位想要多争取一点空间。这个柯芬园和她见过的其他柯芬园很像，有几块开阔的空地，中央区域有个挑高玻璃屋顶，还有几排常设式商店。路边咖啡厅为这个区域注入另一股人流，下水道格栅门和人孔盖规律地喷出一道道蒸汽。
她进入人堆后便突然加速前进，不让跟踪她的人有机会拉近距离。接着她顺应人潮，被带进绕着一台放血机展示品的旁观者漩涡中。(她判定那些不断戳刺的小钢针本身并不特别令人望而生畏，但是自动涂抹的消毒剂制造出来的油腻效果，使得整台机器有种说不出来的阴森感。应该是因为它在电光照射下闪着油光的关系。)
现场的女性并不比男性少，不过对她来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她觉得是正牌工匠和工程师的人，其他是第二种人。前者手臂底下会夹着精巧的器材箱，或是用链子拴在手腕上。后者则包括想要以划算价格买到有趣商品的散客、喜欢和下层阶级打混的上流人士，或是眼睛发亮的看热闹者。女人全都裹着围巾或面纱来抵御黑雾，有的只掩住嘴巴，有的把整张脸都包住了，艾琳也是一样。很多男人也用类似的做法，拿围巾缠在脸的下半部。这使得整个地方弥漫着一股猥琐感，像是专门招待维多利亚时代银行抢匪的市集，是见不得人顾客光顾的见不得人商店。
附近有几个热闹滚滚的摊商在兜售附自黏工具组的便携式笔记本，她还发现内建雷射光的怀表(她差点替凯买下一个)。还有「建造工具包」小机器人，接下来是现炸甜甜圈和自动刺青机(只要替它添墨水就好!)，再来是附有行动式暖气的披巾，再来是──
她像是背上被人狠狠抽了一鞭，使她整个人跪倒在肮脏的人行道上。她感觉到她的大图书馆刺青每一吋都在燃烧，感觉它在她背上铺展开来，清晰得就像她亲眼所见。她周围的世界在震颤。她的口腔涌上胆汁，她拚命忍着呕吐的冲动。
文字写得到处都是。她看到书报摊上的文字沿着白色部分游动、爬过整张报纸。她看到她前面的男人刚塞进口袋的平装本小说封底出现文字，看到在每个摊位飘扬的劣质印刷广告单上出现文字，看到她左边的女人正在察看的收据上出现文字。它们自动出现在她周围所有适合显现文字的地方，构成越来越大的圆圈。
当心妖伯瑞奇
大家都惊讶而紧张地喊叫、咒骂，怪罪工程师和摊商乱实验，造成这种副作用(艾琳模糊地心想：这种反应表示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还真是令人不敢深究)。有的购物者甩着受到影响的物品，希望能把文字甩掉。真是异想天开。艾琳从来不曾承受大图书馆传送紧急讯息之苦，但她知道那些文字会永久烙印在她身上。对印刷品做这种事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这一招只保留给最紧急的状况使用。普罗大众都能读到这些文字，不过至少没人能理解它的意义。
如果这件事和妖伯瑞奇有关，这个警告绝对是迫切而必需的。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振作起来，回头察看跟踪自己的那些人怎么样了。该死，他们正在迅速逼近。他们一定决定现在就对她下手，不要冒险跟丢。
艾琳容许自己露出恶狠狠的笑容。敢来纠缠大图书馆探员?在她刚收到紧急讯息时来找她麻烦?敢妨碍她办事?噢，他们会后悔的。
她屏气凝神等了半分钟，直到她后方不断挪动的摊位恰好密合，挡住她的追兵。当然，那些摊位马上又会分开……
她用够大的音量说出语言：「摊位底下正在移动的发条脚架，卡住不动，待在原位!」
「请问妳说什么?」她旁边的男人问道：「妳是在和我说话──」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在艾琳声音所能传达的圆形范围内，所有移动摊位都一顿一顿地停下动作，一节节脚架突然变得僵硬，就地停住。原本川流不息的人潮和摊位都突然间陷入错愕的混乱，效果比先前印刷品事件还要戏剧化得多。本来准备向左拐的人突然被迫向右切，在摊位边缘颤巍巍的成堆商品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店家扶住，不致于整个滑落──不过有少数店家来不及抢救，使得局面又更混乱几分。
艾琳趁着还没有人怀疑到位在圆心的人之前往前冲，从好几群抱怨连连的购物者之间硬挤过去。她听到齿轮和杠杆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在和不听话的机械脚架角力。人流带着她往前离开她制造的死路，把追兵留在静止摊位形成的路障后头(她还希望他们会被愤怒的购物者踩在脚下)。艾琳朝迷宫般的桌子间最近的出口走去，再从那里钻进一条小巷子。她重新调整了一下面纱和外套，再度回到大街上──绕回头往霍本车站前进。这次没有人跟踪她了。
她每跨出一步，大图书馆传送的讯息就更添一分真实，更深刻地沉入她的内心。当心妖伯瑞奇。当心妖伯瑞奇。当心妖伯瑞奇。
她不需要这个，真的不需要这个。她已经身陷复杂的任务中，还得同时应付一个实习生。她先前对凯说了一番乐观的结语来鼓舞他的士气，但那不表示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就很简单。
现在又发生这件事。
妖伯瑞奇是从噩梦中走出来的人物。他就是背叛大图书馆的那个图书馆员，没被逮住，现在还在外头为非作歹。早已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为何，只记得他当上图书馆员时为自己挑选的名字。他把自己出卖给混沌。背叛了与他共事的其他图书馆员，而现在还活着。不知为何，尽管悠悠多年过去，任何未待在大图书馆内的图书馆员应该都已饱受光阴摧残，他却仍然活着。
艾琳发现自己在发抖。她把披肩拉紧一点，试着约束自己的思绪，不要一直冒出非必要的怪诞影像。愚蠢的念头。毕竟此时此刻追着她跑的那帮人又不是妖伯瑞奇派来的……
……对吧?
大图书馆传的讯息不可能伪造，一定是某位资深图书馆员传的，很可能是考琵莉雅。若非情况紧急，她不会传这封讯息，表示她有充分理由假设妖伯瑞奇就在这个区域。情况真的很不妙。
她借着商店橱窗打量身后，似乎没人在跟踪她。
她得和多米尼克谈一谈，越快越好，但这么晚了，大英图书馆已经关了。他应该在家里──地址写在凯保管的文件某处，还是明天早上再去找他比较方便。就现下而言，她和凯必须找一间新旅馆，设法藏匿起来。
艾琳想要深深地藏匿起来，她想要藏得深到要用自动蒸汽铲才能把她挖出来的地步，她也必须决定该对凯透露多少。把他蒙在鼓里太危险了，更别说也太不公平了，但她又不想让他陷入恐慌，毕竟她自己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一个人恐慌就很够了，两个人恐慌未免太夸张。
也许他神经够大条，不会醒悟到情况有多严重。也许他没听说过在寂静的角落里流传的恐怖故事，不知道妖伯瑞奇做过什么事。
也许，艾琳判定，当她走到霍本地铁站、看到凯在路灯底下闲荡时，会有猪在飞呢──至少那表示早餐有培根可以吃了。多说无益。先去旅馆吧，晚点再向他解释这夸张的事。